張海生《無罪辯護》(出書版)1-2季完結 作者:張海生 【失色的世界 團隊製作】 簡介   由簡明、羅傑和張靜組成的刑辯律師鐵三角,致力於為冤者昭雪,讓死者瞑目!   廢棄的車輛,衣衫不整的女孩,指紋、齒痕、精液等種種痕跡統統指向一個人,是證據確鑿還是精心設計的陰謀?   溫文爾雅的大學教授手握釘頭錘,是過失殺人還是被人陷害?   被拐賣的婦女反而成為販賣婦女團夥的頭目,是天性使然還是另有隱情?   還有公路遊魂、陋室碎屍、校園淩霸等多個撲朔迷離的案件……   簡明三人組該如何利用專業知識,查出謎案背後的一樁樁驚天秘密…… 作者   張海生,首都版權產業聯盟會員和世界華語懸疑協會會員。   熟讀萬卷法典,一心想成為舌辯群雄的律師,卻陰差陽錯成了文字創作者。   從事懸疑小說創作近十年,擁有縝密的邏輯思維和天馬行空的腦洞,喜好以文字為載體,挖掘最深處的人性善惡。 推薦   ——國內首部以律師角度破案的刑偵小說,文中主人公致力於為含冤者翻案辯護,一個案子一章,節奏明快,案件重口,具有很高的閱讀快感,案件涉及“校園暴力、家庭暴力、拐賣婦女”等多個近年來引起熱議的時事熱點,具有現實意義,又發人深思。   —— 九大超重口味的驚天血案,九場拍案叫絕的庭上辯論!燒腦、驚險、緊張、刺激   ——司法界不為人知的秘密規則!   ——雷米/求無欲/莊秦/九滴水 激賞推薦!   ——正義或許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任何人都有免於“被犯罪”的自由。   ——還未上市,便引得多家影視公司關註問詢!  #  第一季 引子   正義是需要追尋和求索的,因為我們無法達到一個完美的正義的現實,我們必須去追求。公正不是結果,而是一個過程。   ——艾倫·德肖微茨   我……   我叫簡明,四十三歲,單身。   和這個年紀的大多數人差不多,我有點胖,頭髮掉得也越來越多,估計用不了幾年,我就該禿頂了,所以,前幾天我索性剃了個光頭,配合我右手虎口處的疤痕,這樣子看起來的確有點嚇人,但是相信我,我可是個穿著西裝的不折不扣的辦公室白領。當然,其實我不怎麼喜歡長時間坐在辦公桌前,如果你到辦公室來找我,我更願意半躺在沙發上接待你,這並不是說我不講禮節,而是我的腰有點問題。   和這個年紀的大多數人也有點不同,四年前,我還不抽煙,但是現在,只要是煙,我就可以抽上兩口。要知道,這個年紀才開始抽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套句不怎麼時髦的話,我抽的不是煙,是寂寞。我不喝酒,什麼酒都不行,只要一點酒精,一些我不太願意回憶的東西就會像衝破了堤壩的洪水猛獸,徹底將我吞噬。   相信我,那絕對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與抽煙同時開始的另一個愛好是養花,家裡,辦公室裡都養。但我只養鬱金香,黃色的。我不怎麼在意它們是否開放,是否漂亮,是否芬芳,只要它們還活著就行。當然,如果它們能活得好一點,我會更開心一些。   它們來自於同一批種子,一共十盆,曾經。   我……   對不起,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如果這是一份徵婚廣告,接下來我應該介紹一下我的工作。   我有一間曾經很有名的律師事務所,是的,曾經很有名,有名到你在這個城市裡提起「傑明律師事務所」,法官和檢察官都會感到頭疼無比。在我做刑辯律師的十年裡,我們接手的刑事案件沒有輸過一次,幾乎所有的當事人都被無罪釋放。   真的,我沒吹牛,就算一審輸了,二審也都改判了。   但是現在,我已經四年沒有接過刑事案件了,這間律所只是勉強還活著,有時候我還得自掏腰包養活在這裡賺錢養家的人。只因為,我答應過他們,只要我還活著,這間律所就絕對不會關門。   不該是這樣的,本來不該是這樣的,我們本應該成為中國最有名的刑辯律師。   可是那兩個傢伙啊,卻偏偏在律所最輝煌的時候,以一個瀟灑地轉身離開了,留我一個人守著這個攤子。   我一個人,怎麼可能打贏那些官司呢?   唉,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本來我是打算將這些東西帶進棺材裡的,可是,早上起來的時候,鬱金香又死了一盆,現在,只剩下辦公室裡的那三盆還在苟延殘喘了。   我突然間就覺得很傷感,這個世界上,果然沒有什麼東西會陪我走到最後,無論是人還是物,無論是有生命的還是沒生命的。他們最終都會離我遠去,就像從來沒有在我的生命裡出現過一樣。   但是,真的沒有出現過嗎?   我知道不是這樣的,空著的鬱金香花盆,空著的律所副主任辦公室,堆滿了陳舊檔案的保險櫃,那輛二十年車齡還噴著黑煙在路上蠕動的本田……   就算我再怎麼努力不去想、不去回憶,可這些東西就那麼擺在那裡,赤裸裸地揭示著現實:你無法迴避已經發生的過去,就像你無法阻止已經發生的事實。   而且,今天早上,當那盆鬱金香在我的後知後覺中結束了生命的時候,我知道,留給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對不起,老羅;對不起,小靜。原諒我在四年之後還是開始這樣回憶你們。   本來,我答應過你們,永遠不會再想你們的。   可是,誰叫四年前留在我右手虎口處的傷疤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著我,那盆該死的鬱金香偏偏又在一個容易惹人傷感的陰天魂飛冥冥了呢。   而且,那些因為你們的努力,從斷頭台上撿回了一條命的人,那些因為你們的堅持,原本該被掩埋卻得以重見天日的真相,也不希望就這樣無人知曉吧。   那麼,嘿,我準備好了故事,你們有酒嗎? 第一章 林中女屍   法律的基本原則:為人誠實,不損害他人,給予每個人他應得的部分。   ——查士丁尼   1   2002年9月15日,我二十九歲生日。   五年前我通過了司法考試,成為一名職業律師。幾天前,我和大學時的同窗,一起通過了司法考試的羅傑合夥創辦了傑明律師事務所。   這是我平生收到的最大的一份生日賀禮。   不過,事實上,所謂的合夥,只不過是老羅一廂情願的說法罷了,我沒出一分錢,可是老羅卻給了我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並讓我做律所的主任,而他只做副主任。   「我這個人哪,自己啥德行自己最清楚,脾氣臭,性子急,讓我當領導,大家一準兒掉溝裡。嗨,怎麼開車呢?」對於我第五次提出的質疑,老羅一邊忙著超車,一邊解釋,「你就不一樣了,成熟,穩重,考慮事情全面,要說當領導,沒有人比你更合適了。雖然你沒什麼進取心。」   「主任我當行,但是這個股份,是不是有點不太合適?」我抓著扶手,努力壓住胃裡的翻騰,刻意忽略了他最後一句話。   「嫌少?」老羅眉毛一挑,「大哥你也太貪心了吧?我這可都是家裡拿的錢,換了別人他們還不同意給這麼多股份呢。」   「不是,我的意思是是不是有點多了?」   「行了,像個爺們兒行不?磨磨嘰嘰的。」老羅猛地一打方向盤,已經七八年車齡的老本田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咆哮,卻還是精準地插入了車流的縫隙中,拐上了一條小路,「這也是家裡的意思,他們覺得啊,律所完全掌握在你手裡才能有所發展,他們管這叫風險投資。」   「這邊,這邊。」遠遠地,一個穿著警服的女孩兒蹦蹦跳跳地揮著手,束在腦後的馬尾辮隨著她的跳躍歡快地律動著。   看到這個女孩兒,老羅結束了和我的爭執,露出了一抹苦笑。「一定得去嗎?」他看著我,苦著臉問。   「一定得去。」我用力點了點頭,看著老羅的苦澀,又有點不忍心,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靜也是一片好心,這可是她費了好大的勁才給咱們爭取來的案子。」   是的,這就是我今天收到的生日禮物,律所開業後的第一個案子,一個刑事案件。   幫我們聯繫這個業務的女孩兒叫張靜,比我們小四歲,是我們的小學妹,現在是省公安廳的刑事技術骨幹。   上學的時候,她急性闌尾炎發作,恰好被老羅撞見,老羅二話不說抱著她狂奔了五公里送到醫院。從那之後,張靜就發誓非他不嫁。   對於這份飛來艷福,老羅卻在第一次約會後就敬而遠之。「你不知道,這丫頭,看起來賢良淑德,實際上啊……」老羅打了個冷戰,「反正我是受不了。」   「看看,看看……」那天約會回來,老羅翻著錢包,「一頓飯,頂我一個月的生活費。」   倒是張靜,從來就沒有放棄過追逐老羅的腳步,即便是畢業之後,兩個人選擇了不同的發展路線,張靜也從來沒有斷了和我們的聯繫。   所以,對於老羅現在的表現,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今天要接手的這個案子實際上發生在三個月前,6月15日,星期六,一個晴天。   和往常一樣,天剛濛濛亮,鳥兒便迫不及待地鳴叫了起來,和它們同時起床的,還有那些精力旺盛的老人。   不到五點,公園的樹林裡就已經聚集了三三兩兩的晨練老人,這些老人或打太極,或散步,或做著一些一般人叫不上名字的運動。   這其中有一個老人顯得極為特殊。他六十多歲,穿著一件白色的背心,一條緊身短褲,一頭短髮滿是銀色。完成了幾圈倒著跑的慢跑之後,他走到一棵樹下,吸氣俯身,雙手撐住地面,雙腳用力,靠著那棵樹完成了一個漂亮的倒立。   看得出,老人經常在這個位置做這樣的運動,頭下的地面已經變得堅硬光滑。   老人保持著這個姿勢,平穩地呼吸著。過了幾分鐘,他臉上的表情漸漸變了,眼神裡多了一絲猶疑。   撲通一聲,他毫無預兆地摔倒在地。一旁晨練的老人趕忙圍了上來。   「怎麼了,老王,你沒事吧?」一個老人關切地問道。   「林子裡……有東西。」摔倒的老人有些驚慌地說道,皺了皺眉頭,「好像是輛車。」   老人們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樹林,鬱鬱蔥蔥的枝葉遮擋了他們的視線。   「你眼花了吧?那地方,誰會把車開進去啊。」一個老人說道。   摔倒的老人定睛看了一會兒,撓了撓頭說:「也許吧。」   那裡幾乎是公園的最深處,生長著的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樹,這些晨練的老人平時都不會到那個地方去。   就在這時候,一陣微風吹過,茂密的枝葉動了動,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了,在樹林深處,停放著一輛小轎車,車尾燈還亮著。   「還真有輛車啊!」老人們驚訝道。   「去看看?」不知是誰提議道,老人們互相看了看,走進了樹林。   五分鐘後,老人們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人……死人……在車裡……」   一個老人結結巴巴地蹦出了幾個字,卻讓守在外面的人們清晰地明白了,在那輛車裡,有一個死人。   十分鐘後,警察趕到了現場,拉起了警戒帶。   經查,那是一輛黑色的英菲尼迪轎車,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從一條被野草覆蓋的小路駛入了樹林。   發現時,車門緊閉,車窗合攏。從車前擋風玻璃看進去,副駕駛座椅被放倒,座椅上躺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兒。女孩兒穿著一件黑色的及膝風衣,胸前的扣子掉落,露出了裡面凌亂的皮質內衣。   女孩兒的口鼻處有血跡流出,已經發黑。   警方打開了車門,證實女孩兒已經死亡多時,死亡時間應在前一天夜裡,即6月14日11點到6月15日零點之間。   法醫對女孩兒進行了屍檢,在褪下女孩兒的風衣時,驚訝地發現,女孩兒在風衣下只穿了內衣和一雙黑色的吊帶襪。   而那套內衣是黑色皮質的。   「被害人身著性虐皮質情趣內衣一套。」見多識廣的法醫在鑒定報告裡這樣寫道。   在女孩兒的脖頸處,法醫發現了明顯的扼痕,口唇、顏面青紫,眼結膜佈滿血痕,主檢法醫斷定,女孩兒死於機械性窒息。   從現場情況看,女孩兒生前曾遭遇性侵,屍檢也證明女孩兒生前有過性生活,在其陰道內發現了男性精液。在女孩兒的乳房上,發現了撕咬的痕跡。女孩兒的臀部也有被大力抽打過的痕跡。   車內卻未見打鬥跡象,從女孩兒的指甲內未能檢驗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但車內發現了大量某男性的痕跡。   現場遺留的證件顯示,死者林琳,20歲,本市某大學旅遊管理專業在校學生。據其同宿舍的同學回憶,林琳很少在校內居住,她和男友在校外租了一套房子。警方決定對林琳的男友樸某展開調查,詢問動機的時候,一個女生給出了重要線索。   「其實,林琳還和一個叫顧明的人有點關係。」這名女生有些難以啟齒地說道。   「有點關係是什麼意思?」警察不解地問道。   「就是……她被顧明包養了。」女生說,言語中透露出一絲惋惜,臉上卻無法掩飾輕蔑。   「顧明又是什麼人?」警察問。   「我也不知道。」女生搖了搖頭,「就知道好像挺有錢的,開了一輛黑色奇瑞車。不過,那傻孩子大概被騙了吧,哪個有錢人會開奇瑞啊?」   「這事林琳的男朋友知道嗎?」警察問。   「應該知道吧,我遇見過好幾次,他們兩個因為這件事吵架。」女生說。   林琳的男友樸某的作案嫌疑迅速提升,然而還沒等警方展開進一步調查,樸某卻先一步出現在了派出所。   他不是來自首,而是來報案的。   此時,已經是6月16日了。   據樸某回憶,6月14日中午,兩人再次因為顧明的事發生了爭吵,不歡而散,林琳揚言分手,此後手機就一直處於關機狀態。   以分手為威脅,對於樸某來說不是第一次,事後二人很快就會和好。但今天一早,樸某再次撥打林琳的手機,卻依然提示關機,詢問林琳的室友才得知,林琳既沒有回他們租住的愛巢,也沒有回學校的宿舍。   心慌意亂的他在同學的提醒下才想到來報警。   「吵完架之後,你去了什麼地方?」警察問。   「我出去上網了,晚上公會有活動。」樸某不好意思地說道。   給他做筆錄的警察是一個年輕的女警,聽到樸某的回答後不禁怒火中燒,女朋友離家出走,男生卻還有心思上網玩遊戲?!   「之後呢?」女警壓著火氣問。   「15號在家裡睡了一天。」樸某說,「我和同學合租的房子,他們都能給我作證。」   警方對樸某的話進行了核實,證實了他的確沒有作案時間。案發當天下午五點多,樸某在網吧開了機器,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多才結賬下機。   網吧的監控視頻沒有記錄樸某中途離開的影像。   警方根據車輛的登記信息查到,黑色英菲尼迪的車主就叫顧明。這與林琳同學的回憶有些微的偏差,但這並不影響警方對顧明展開調查,因為當警方將車輛照片展示給那名女生的時候,女生承認就是這輛車。   英菲尼迪和奇瑞的標誌極為相似,對於只看美觀度,只關注奔馳、寶馬等著名豪車的女生來說,認錯英菲尼迪這種低調的豪車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警方依法傳訊了顧明。   對於案發當夜的事情,顧明沒有絲毫隱瞞,表示每週末都是他和林琳約會的時間,通常週五、週六他們會在顧明長期包住的賓館度過。   6月14日晚,顧明和林琳來到賓館,兩人發生關係後,顧明沉沉睡去。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林琳已經不見了,同樣消失的,還有他的車。   對於死者林琳的著裝以及脖子上的扼痕,顧明承認是他讓林琳那樣穿,並在做那件事的時候造成的傷痕。常年高壓力的工作讓他在性事上漸漸失去了興趣,在做那種事的時候,往往需要一些特殊的手段才能刺激到他的興奮點,比如虐待。   但對於殺害林琳一事,顧明卻堅決否認。對於車輛被盜後為何沒有及時報警,顧明也緘口不言。   警方只能從側面核實此事。   遺憾的是,據值班的保安回憶,當天賓館的監控錄影調試沒有開啟,無法證明顧明當晚是否離開。不過值班的三名服務員卻異口同聲表示,當晚11點多,他們看到顧明和林琳離開了賓館房間,下樓驅車離開。   「當時還是我給他提的車。」一名服務員回憶,車行駛的方向正是案發現場的方向。   相關物證的同一認定也很快就完成,在車內提取到的毛髮等痕跡與顧明的相符。被害人林琳身上的指紋、齒痕、陰道內的精液都與顧明的吻合。   警方認為,顧明應是在與林琳進行更激烈的活動時,失手造成了林琳的死亡。仍舊是那名見多識廣的法醫提出,這種「更激烈的活動」是「窒息式性愛」。   所謂「窒息式性愛」,是指在做愛時利用床單、膠帶、塑膠袋之類的道具摀住口鼻,讓局部器官因為缺氧而高度收縮,進而製造出近乎窒息的瞬間性快感,那種肉體面臨死亡卻又極度興奮的極端感受,有如身處在天堂與地獄的臨界點。至於最後究竟是生是死,就看下一秒是否能夠吸到氧氣。   法醫解釋了這個名詞後,強調這是唯一能解釋被害人林琳著裝和脖頸扼痕的理由了。這與顧明的特殊愛好不謀而合。   儘管顧明一再否認自己殺人,但動機、證據鏈都已完善,在重證據輕口供的原則下,該案被迅速移交檢察機關,提起公訴。   按照我國現行法律要求,刑事案件被告人有可能被判處死刑的,必須有委託辯護人,被告人沒有委託辯護人或無條件聘請委託辯護人的,由法院指派律師擔任被告人的委託辯護人。   遺憾的是,顧明儘管身為企業老闆,出事後卻沒有人來探望,其家人也沒有為他聘請律師的意向。公司的法律顧問甚至拒絕接聽他的電話。   在張靜的「協調」下,法官最終將這個案子指派給了我們這個剛剛成立的律所。至於究竟是怎麼協調的,張靜沒說,老羅說別問,只要知道她有那個能力就行了。   2   刺耳的剎車聲將我從對先前瞭解到的案情的回憶中拉了回來,老羅的車技和他的脾氣一樣狂暴,要不是有安全帶,我一準兒一頭撞在擋風玻璃上。   「知足吧,幸好我現在在開車。」老羅一咧嘴,露出一口黃牙。   我卻是一個冷戰,想起了他辦公室的角落裡,那個堆滿了各種壞掉的遙控玩具的紙箱。在真實的駕駛世界裡無法找到酣暢淋漓的樂趣,他只能把熱血灑在那種東西上了。   「五分鐘,你們遲到了整整五分鐘。」一下車,我就看到張靜豎起一個巴掌,盯著老羅冷冰冰地說道,「小騾子,你就那麼煩我?」   「哪能。」老羅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只有一米七出頭兒的他站在差一點就一米七的張靜面前,面臨的壓力可想而知。   「還不是這破車。」老羅敲了敲車門,訕笑道,「不給力啊。」   「少來這套,晚飯你請。」張靜說完,轉頭就往看守所的大門走了過去,「快點,跟人約好了,過了時間人家可不負責。」   我連忙抓過公文包,和老羅緊跟在張靜的身後進了看守所。本案的當事人顧明如今就被看押在這裡。雖然從來沒有獨立打過刑事官司,但首先會見當事人,聽聽他的說法卻是必要的。   「你們只有半個小時。」在進入會見室之前,張靜交代道。   「多長時間不是要根據案情來定嗎?」老羅眉毛一豎,「《刑訴法》有規定的,不能限制我們會見嫌疑人的時間和次數。」   「哦,我覺得半個小時就夠了。」張靜擺了擺手,「痛快點,我去定位子了。」   我看了老羅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音,戴著手銬腳鐐的顧明被武警押送了進來。   此時的顧明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個企業的老闆,頭髮凌亂,神情頹廢,疲憊不堪,臉色蠟黃,彷彿隨時都會崩潰一樣。   對於我們的出現,他也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顧先生,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傑明律師事務所的主任律師簡明,我身邊的這位,是我們的副主任律師羅傑,我們兩個將擔任你的辯護律師。」見他這副神情,我只好輕咳了一聲,說道。   這句話終於讓他的眼睛動了動,看了看我和老羅,他突然痛哭失聲說:「我沒有殺人!救救我,求求你們,救救我!」   「別激動,別激動!」我連忙說,手忙腳亂地翻找著紙巾。   「簡律師,你可得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殺人。」用了足足五分鐘,顧明才止住了哭,眼裡滿是渴求地看著我。   差不多每個兇手在面對警察的時候第一句話都是這個,但在警方已經掌握了充分的證據,並提起公訴的時候,還能這麼說的就不多了。   所以,還沒聽他陳述案情,只是一看到他的眼神,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從心頭冒了出來,他不是兇手。   「我相信你!」這句話,我幾乎是脫口而出,「我就是為這件事才來的。」   老羅用力捅了我一下,責備地看了我一眼說:「顧先生,想贏這場官司,就不能對我們撒謊,知道吧?我知道這事你對警察說過不止一次了,但還是請你再回憶一下,不要漏過任何細節。」   「那天是星期五。」   正如老羅所說,同樣的事情,警察大概隔段時間就會問一遍,顧明的回答沒有任何的猶豫,甚至連思考的過程都省略了。   按顧明的說法,每週五是他和林琳約會的固定日子。他在學校門口接上了林琳,在市裡逛了一會兒街,給林琳買了幾件新衣服,吃了頓飯,就和林琳到了賓館。   顧明這幾年生意做得越來越大,家裡的那位卻到了人老珠黃、活該冷藏的年齡,他實在提不起興趣,就指著在林琳這具充滿了活力的年輕身體上發洩積攢了一周的慾望。林琳洗完澡,換好衣服之後,他就迫不及待地撲了上去。   可惜,這些年為了生意,顧明早在酒桌上掏空了身子,沒堅持多久就一洩如注,躺在一邊喘起了粗氣。過了不到十分鐘,他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對吧。」老羅目光如鷹一般盯著顧明,「林琳身上那些痕跡是咋整出來的?我提醒你,現在除了我們,沒人會相信你,如果對我們有所隱瞞的話,你可就死定了。」   聽老羅這麼說,顧明咬了咬牙,像下了很大決心一樣:「我不光是持久不行,做那事的時候有點小癖好,要不然提不起興致來。」   「比如說掐脖子、咬人、打人?」老羅冷聲問道。   「對。」顧明用力點了點頭,說就因為這點癖好,這些年他換了好幾個女孩兒,只有林琳能受得了,才一直保持著長期的關係。   「其實,也不是受得了。」想了想,顧明又說道,「其實是她男朋友的原因,我總覺得,她男朋友壓根兒沒把她當人看,就把她當成賺錢的工具。」   「哦?咋回事?」   「有一段時間,林琳也受不了,結果他男朋友找我談過一次,說只要價錢給得足夠,就沒啥事是不行的。」   「這王八蛋!」老羅霍地站起身,握緊了拳頭。   「坐下!」我低喝了一聲,「那事咱們管不著,先把顧先生弄出來才是正事。」   「哼,回頭非好好收拾他一頓。」老羅重新坐好,深吸了一口氣,「後來那天晚上又發生了什麼?」   「那我就不知道了。」顧明搖了搖頭,說因為最近公司運營狀況不太好,他有點累,做完那事後很快就睡著了,等他再醒來的時候,林琳已經不見了。他以為林琳醒來後就先走了,可等他下樓才發現,自己的車也不見了,這才意識到不好。撥打林琳的電話,卻一直提示關機。   「為什麼沒報警?」老羅問。   「不敢。」顧明說,要是報了警,這段關係就暴露了。他能有今天的地位,一大半要歸功於他老婆家裡的扶持,這種事暴露了,老婆家裡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你早幹什麼來著?!」老羅瞪著眼睛,「你不幹那事能有現在這事?!」   「你們倆有沒有玩窒息式性愛?」我翻著卷宗,打斷了老羅的牢騷問,「警方說你應該是在玩窒息式性愛的時候失手殺害了林琳?」   「那是什麼?」顧明不解地問道。   「窒息式性愛就是……」我想了一下,搖了搖頭,「算了,你不知道這個更好。開庭的時候你也要說不知道,知道嗎?」   「另外,」老羅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目前檢方是以過失致人死亡提起的訴訟,如果你能夠取得被害人家屬的諒解,適當賠償的話,是可以爭取減罪判決的。」   「不!」顧明卻用力搖了搖頭,「我沒有殺人!我要你們作無罪辯護!」   老羅愣了一下說:「顧先生,你這個態度……」   「我知道了。」我打斷了老羅的話,「我們會努力的!」   和當事人顧明的第一次會見就這樣結束了,確如張靜所說,我們連半個小時都沒用上,不過有一個疑點已經讓我確認,顧明絕對不是本案的兇手。   「老簡,怎麼能作無罪辯護?」一出會見室,老羅就不滿地問道。   「警方的詢問筆錄裡,當日賓館值班的服務生一口咬定,晚上11點多的時候看到顧明和林琳一起離開,而顧明則堅決否認自己離開過賓館。這就是我同意作無罪辯護的理由。」我說。   「誰知道這小子撒謊沒有?」對於我的疑問,老羅卻是不屑地撇了撇嘴,「他的話可沒啥證據證明。」   「咱們當律師的,不就是得查明這件事嗎?」我笑了一下,和老羅一起走出了看守所,眼前的景象卻讓我大驚失色。   一群記者拿著話筒和攝影機正圍在看守所前,在他們的身後,則是一群素服的年輕人,他們神情悲憤,手裡舉著請求重判顧明的條幅。   「有毛病吧?判刑是法院的事,這夥人跑這兒來扯什麼淡。」老羅哼了一聲,就想往停車場走,一支話筒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差點兒插到他的嘴裡。持話筒的記者倒是一點也不在意。   「請問,你們是顧明的律師嗎?」記者問。   「是啊。」老羅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那,請問你們怎麼看這個案子的?」記者又問。   老羅疑惑不解地看著這個記者:「你們咋知道我們代理這個案子的?」   看著遠處站在車邊正做出勝利手勢的張靜,我突然明白,這是這丫頭搞的一次公關活動,看上去她對這次突然襲擊式的安排非常滿意。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把老羅向後拉了拉,自己湊到了那個記者的面前說:「我認為,我的當事人是無罪的,我們將為他作無罪辯護。」   這個記者大概也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進行接下來的採訪。我卻猛地瞪大了眼睛:「閃開!」我一把抓住那個記者的肩膀,將她推向了一邊,躲過了突然飛過來的石頭。   這時候,我的肩膀也被人大力拉扯了一下,接著老羅就站到了我的面前,身材並不高大的他長得卻極為壯實,站在我面前就像一座小山,儘管他比我矮了整整一頭,卻沒來由地給人一種安全感。   「小兔崽子,信不信我弄死你!」老羅指著那個扔石頭的人吼道。   迎接他的卻是更加密集的石塊,老羅竭力護住頭臉,劇烈地喘息著。「撒手!」他吼了一聲,用力扭動著身體,試圖掙脫我,而我卻緊緊地抱著他的腰:「別衝動!在這兒動手會被取消辯護資格的。」   「去他媽的辯護資格,老子非弄死他!」老羅怒吼著,掙扎的力度卻小了不少。   幸好張靜終於及時趕了過來,她死死地按住了車笛,看上去油門也踩到了底。在死亡的威脅面前,沒有人敢於阻擋,她順利地把車開到了我們面前。   「上車!」她冷冷地喊道。   我拉開車門,拖著老羅鑽了進去。   「這怎麼回事?」我平復著激盪的心緒問道。   「傑明律師事務所一戰成名,等著看明天的報紙吧。」開車的張靜得意揚揚地說道。   「當這是啥好事啊?」老羅眼睛一挑,「你想啥呢你?」   「老羅,靜也是為咱好。」我連忙勸道。   「就是。」張靜撇了撇嘴,「老……本姑娘為了讓你們盡快打開局面,苦心孤詣策劃這麼一場大戲,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吧?瞧你那副德行,不服啊?」眼看著老羅挽起了袖子,張靜眉毛一豎,「羅傑,你敢跟老娘叫板,是不是活膩了?」   「我可沒有。」老羅用力搖了搖頭,「我就是想教訓一下老簡這渾小子,無罪辯護這種事能在記者面前隨便說?」   3   事情並沒有像張靜預料的那樣發展,對於看守所門前的這場鬧劇,第二天的媒體上沒有任何報導。顯然,張靜的能力雖然大到可以調動一部分媒體資源,但還沒大到能夠指揮媒體做有針對性的報導。   老羅搜羅了全城所有的報紙,沒找到相關的隻言片語後終於放下了心,開始為這個案子奔波。儘管警方此前已經做過了詳盡的調查,但是作為律師,對警方的調查進行核實也是一項重要的工作。   一大早,我們就跑到顧明當晚入住的那家賓館,找到了那幾個提供證詞的服務生,他們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胸前的工牌顯示,這幾個人並不是酒店的正式員工,只是實習生。   「確認就是這個人嗎?」我把一摞照片放到桌子上,看著他們從中抽出了顧明的那張,問。   「就是他。」服務生用力點了點頭,「那個大老闆人很好,經常給我們小費。」   「要是當時監控沒有調試,就能取得更直接的證據了。」老羅看著大廳裡的攝影頭,嘆了口氣,「安全主管上班了嗎?有幾個問題想問他一下。」   「沒。」服務生搖了搖頭,「主管在休年假。」   「可真會挑時候。」老羅站起了身,「走吧,回去繼續研究卷宗,肯定還有我們沒發現的東西。」   「明啊,你記不記得,顧明有沒有說過他和林琳做那事的時候用沒用套?」老羅叼著煙,一輛無線遙控的賽車在他手指的翻飛中做著各種高難度的動作,翻開的卷宗被隨意地丟在桌子上。   「好像沒有吧。」我想了一下,搖了搖頭,「他沒說用沒用。」   「你看這地方。」老羅把法醫的屍檢報告遞給我說:「警方說在林琳的陰道內發現顧明的精液,但同時也指出,林琳的陰道裡有避孕套上的油性物質。」   「你是說……」我皺了皺眉,「避孕套破了?」   「傻啊你!」老羅用力一扭遙控器,遙控賽車貼著我的腳面飛了過去,「瞅半天卷宗,你都瞅啥了?警方的物證裡提到避孕套了嗎?」   聽他這麼一說,我連忙把卷宗從頭到尾翻閱了一遍,果然就像老羅說的那樣,自始至終,警方都沒有提到在案發現場及賓館房間裡發現避孕套這個重要的物證。   「看吧,我就說,顧明不可能是兇手。」我用力揮了一下拳頭說,「他既然想到帶走避孕套,怎麼會不清理別的痕跡?還把精液那麼重要的證據留在了林琳的身體裡,還不開走自己的車?   「老羅,我覺得,事情有可能是這樣的:林琳在和顧明發生關係後,聯合別人盜走了顧明的車,並在車裡和那個人發生了關係,而那個人是戴著套的。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那人殺死了林琳。」   「你當警察和你一樣蠢?這麼明顯的問題看不出來?」老羅白了我一眼,「我倒覺得是另外一種可能,林琳的確聯合別人偷了顧明的車,不過顧明跟蹤了林琳,發現了林琳做的事,一氣之下宰了林琳。同時,他有可能還殺了另外一個人。這就能解釋他為啥丟棄自己的車了,他想偽造成車是被偷的,和他沒關係。」   「我們作為當事人的辯護律師,是要幫他脫罪或者減輕罪行,怎麼到你這兒變成罪加一等了?」我看著老羅,頗有些無奈。   「合理推測。」老羅得意地說道,「要真是這樣的,我們咋辦?」   「不知道,我想靜靜。」   「誰想我?」   我剛說完,辦公室外就傳來了一個悅耳的聲音,接著張靜就站到了門邊。我下意識地側頭看了一眼老羅,果然,愁容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浮現在了他的臉上。那輛飛得正歡的遙控賽車也一頭撞到了她的腳上,摔了個底朝天。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卻忍不住笑了出來。   「怎麼?小騾子,看見我不開心?」張靜拎起賽車,不滿地說道,「昨天那頓飯你可還欠著呢。是不是把錢都花這上面了?」   「我就那麼像欠債不還的人?等忙完這個案子。」老羅垮著臉,把遙控器扔到了一邊,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走了一般,一隻手死死地抓著口袋裡的錢包。   「行了,別一臉上刑場的樣兒。」看著老羅的表情,張靜也忍不住笑了出來,「說說,你們那案子怎麼樣了?」   「我覺得這案子另有兇手,老羅覺得啊,顧明殺了不止一個。你說這叫什麼事?」我走到飲水機旁,給張靜沖了一杯咖啡,「兩塊糖?」   張靜點了點頭,一臉驚奇地看著我們:「喲?你們兩個律師還幹起破案的事來了?說說,怎麼回事?」   「作為律師,我們有義務維護當事人的隱私,老簡,你不能把案情告訴與本案無關的人。」老羅一臉的義正詞嚴,卻招來了張靜的白眼。   「我是無關的人?」張靜「嘁」了一聲,「這案子還是我給你們爭取來的呢。再說了,老……本姑娘可是你們的首席技術顧問。小明哥,你說!」   看著張靜充滿了威脅的眼神,我下意識地把剛才和老羅討論的內容告訴了她,看著她臉上逐漸凝重的神情,我連忙說道:「都是瞎想的,你這個專業的可別笑話我們。」   「不對,你們說得很有道理。」沒想到張靜突然說道,嘆了口氣,「對於檢察院來說,這案子確實證據充分,足夠定罪了,換誰來都能輕鬆打贏。也就是你們,才會從當事人不是兇手這個角度考慮問題。」   「那是。」老羅得意地說道,「檢察院是給人定罪的,我們是給人脫罪的,這就決定了我們考慮問題的角度是絕對相反的。」   「別高興太早。」張靜冷哼了一聲,「小騾子說的那個有點異想天開,顧明要是殺了兩個人,就得同時控制住這兩個人,要不然就得使用更暴力的手段,難免會留下血跡。報告裡沒提到這個。至於小明哥說的那個,我有個想法。」   張靜故意賣了個關子。   「啥想法?」老羅毫無誠意地擺出了一副感興趣的樣子問道。   「你們知道『現場還原』嗎?」張靜興沖沖地說,「就是模擬犯罪現場發生的一切,有時候會發現一些忽略掉的證據。」   「你的意思是?」我看著張靜,皺眉問道。   「對啊,我們也可以搞一下現場還原啊。」張靜說。   「但我們不懂啊。」我無奈地攤了攤手。   「我懂啊。」張靜說,「就今天晚上吧,怎麼樣?一切聽我指揮,說不定真能找到有價值的線索呢。就這麼定了。」   夜裡11點多的時候,在張靜的脅迫下,老羅開著車,載著我們抵達了案發現場。   對於這次行動,出於一些特殊的原因,老羅是有些牴觸的。一路上,他一直不安地看著窗外,不滿地嘟囔著:「為啥一定要在這地方?為啥一定要在這個時候?」   「既然是現場還原,當然要盡可能還原一切,包括當時的環境。停車停車,就這地方,往回倒一點兒。」張靜說著,指揮老羅在林子裡停好了車。   「老羅啊,我想起一件事來。」看著黑漆漆的樹林,我陰笑了一聲,「這林子裡以前就發生過兇殺案吧?好像也是一個女大學生,被人拉到這裡殺了?聽說這地方鬧鬼啊,一到晚上就有人聽到女人的哭聲。」   「嗚嗚……」坐在副駕駛座的張靜適時地幫我配了個音。   老羅的臉色一下子蒼白不已。「對啊,這地方鬧鬼。要不,咱明天早上再來吧?」   「有鬼啊!有鬼好啊!」張靜一臉的興奮,「我還沒抓到過鬼呢,這要是逮一隻回去,沒準兒能得諾貝爾獎呢。」   「哈哈。」聽著張靜的話,我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接著笑,待會兒有你好看!」老羅回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著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直愣愣地看著我的身後。   「鬼……鬼啊!」他嗷地叫了一聲,嚇了我一跳,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一巴掌掃了過來,我鼻梁上的眼鏡瞬間飛了出去。   顧不上眼鏡,我連忙回過頭,就看到車外不遠的地方,一團火光搖曳生輝,幾個黑影圍在火光周圍,他們的影子在火光的照耀下張牙舞爪。饒是膽大的張靜也嚇得屏住了呼吸。   片刻後,張靜推開了車門,大喊道:「誰在那兒?」   那幾個身影愣了一下,接著發出了驚恐的叫聲,四散逃竄。   「好像有點眼熟啊。」看著那幾個逃離的身影,回過神來的老羅皺著眉,突然說道,「老簡,你看像不像那幾個服務生?」   我哪知道像不像,沒了眼鏡的我,一米以外的東西都看不清。   「算了。」老羅無奈地說道,又看了看張靜,「現在咋辦?」   張靜沒說話,從包裡拿出了一個檔案袋,藉著車燈,找出了幾張照片看了看。   「小騾子,把副駕駛座放倒,你躺上去。」聽著張靜的話,老羅有些不明所以,但在張靜強硬的目光下,也只有依言行事。   「繫上安全帶。」張靜指揮道,「小明哥,你趴到他身上去。」   「啊?」我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確認了一遍,「我趴到老羅身上?」   「要不然呢?」張靜攤著手,「還原現場嘛,就得有人扮演被害人,有人扮演兇手。」   「那為什麼不是你扮演兇手?」我脫口而出,隨即卻暗自後悔。   果然,張靜的表情有些失落,噘著嘴:「你以為我不想啊,可是你根本就不知道該注意什麼。」   「那為啥不是老簡當被害人?」已經躺在椅子裡的老羅喊道。   「你看看你那小體格,一米七,要不是當年你狗熊救美,我能看上你?你再看看小明哥,一米八五,人高馬大,誰攻誰受還用說?好了,別廢話,趕緊趴上去。」張靜不滿地說道,同時,一股大力從我的屁股上傳了過來,我連忙回過頭,就看到她正施施然地收回那條誘人犯罪的長腿。   而此時的老羅,我現在只想狠狠揍他一頓。他正雙眼緊閉,臉側向了一邊,嘴裡不知道在嘀咕著什麼。我湊近了一點才聽到,他一直在說:「我是直男,我不是同性戀!」   「老子也不是!」我氣得吼了一聲,看著車外的張靜,「接下來呢?」   「我看看啊。」張靜翻看著卷宗,臉上露出了一抹怪異的神色,「報告裡說,兩人應該發生了關係,所以……」   聽到這裡,老羅一下子把雙手放在了胸前。我也直起了身,幾乎同時大吼道:「不!」   「做做樣子而已嘛。」張靜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我還沒說吃虧了呢。」她一臉委屈地看著我,那副泫然欲泣的神情讓我頓時收起了所有反抗的念頭,下意識地俯下了身。老羅一看我動真格的,一下子激烈地掙扎了起來。   「對,就是這樣!」車外的張靜一臉的興奮,「小明哥,扒他衣服,掐他脖子。」   我認命地閉上眼睛,一把扯開了老羅的衣服,卻並沒有按照張靜的要求卡住他的脖子,而是摀住了他的嘴,另一隻手按住了他的雙手,這個動作讓我全身都趴伏在了老羅的身上,場面極為曖昧。老羅的掙扎越來越激烈,臉色漲得通紅。見我還沒有撒手的意思,他猛地給了我一腳,直接把我從車裡踹了出去。   「靠,老簡,你真想殺了我啊!」老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不滿地罵道。   「她讓的。」我指了指張靜。此時的張靜正端著相機,一臉的陰笑。   「你弄啥?」老羅驚疑不定地問道,我則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衣服。   「這麼精采的場面,當然要留個紀念啊。」張靜晃動著相機說道。   「一世英名啊!」黑暗中,傳來了老羅的慘叫。   「你有個屁英名!」張靜撇了撇嘴。   「怎麼樣?」我問。   「應該就是這樣吧。」張靜說,「兇手違背被害人的意願強行發生了性關係,卻沒想到被害人死亡,草草收拾了現場後逃跑。」   「小明哥,現在你是兇手,會怎麼辦?」張靜問。   「跑啊。」我想也不想地說道,「肯定是一腳把老羅踹下車,開車就跑。」   「顧明的話,應該也是這樣吧。」張靜皺著眉,「但他丟下了車。小明哥,你的話,會對用過的避孕套怎麼處理?」   「隨便找個地方扔了。」我想了想,「不對,那是重要物證,燒了最保險。」   張靜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失望的神色,鑽進車裡說道:「走吧。」   「這就完了?」老羅不解地看著張靜,「啥都沒發現嘛。」   「怎麼什麼都沒發現?」張靜笑意盈盈地看著老羅,「小明哥不是說了嘛,他肯定會開著車跑路啊。不過,」張靜突然換了一副嚴肅的神情,「這裡有個重要的前提條件,兇手認為開走這輛車也不會有什麼危險,換句話說,這車是他自己的。」   老羅愣了一下,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那有啥用啊,根本沒證據,法庭不會採納的。」   「別動。」我喊了一聲,照著老羅的腦袋就是一巴掌。   「你幹啥?」老羅愣了一下。   「蚊子。」我皺著眉,雙手飛舞著,和車裡的蚊子做著激烈的戰鬥,「就這麼一會兒,這車裡就這麼多蚊子。你說,那兩個人怎麼想的,跑這種地方來親熱。」   「情趣唄。」老羅嘿嘿一笑,「你這種萬年單身狗是不會理解的。」   4   庭審的時間日漸臨近,我和老羅的心情也日漸消沉,我們已經翻閱過能找到的所有類似案例,卻還是沒能找到幫顧明脫罪的辦法。開庭前,我決定再去見一次顧明,我想起一件事要跟他確認,要是能找到證據,就再好不過了。   顧明的狀態比上次我們見到的時候還要糟糕,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眼神裡已經沒有了絕望,取而代之的是死寂。   他好像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命運,放棄掙扎了。   「顧先生,事情比較難辦,但還不是沒有辦法。」我仔細斟酌著措辭,不想給他太多的希望,畢竟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卻又不能讓他徹底絕望,那樣也可能會斷送我最後的希望,這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我想請你回憶一下……」   「不用了。」沒等我說完,顧明就打斷了我的話,頹然中又帶著些解脫地說道,「我認罪。」   「啥?」老羅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顧明,「你認罪?」   「對。」顧明點了點頭,突然笑了,笑容中帶著一絲解脫。慢慢地,他淚流滿面,沒過多久便掩面痛哭了起來。   「顧先生,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忍不住問。   「我活著沒什麼意思了。」顧明止住了哭泣,告訴了我和老羅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就在過去的這三個月裡,他的公司由於疏於管理破產了,被另一家大公司收購,收購他公司的,就是他的岳父。然後,就在幾天前,他的妻子提出了離婚,並以顧明婚內出軌為由,擬剝奪他的財產分割權和孩子的撫養權。   換句話說,就算保住了命,出獄後顧明也已經一無所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想了半天,我只想到這麼一句安慰他的話。   「顧先生,你孩子今年五歲了吧?」老羅突然問道。   顧明不解地看著老羅,點了點頭。   「那已經記事了。男孩兒?」老羅又問。   顧明再次點了點頭。   「你有沒有想過,假如你真的被以強姦殺人定罪,你孩子咋辦?」   「我的事,跟孩子有什麼關係?」顧明更加不解了。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來一支嗎?」老羅掏出煙,往顧明面前送了送,見顧明搖了搖頭,自顧自地點上了一支,狠狠地吸了一口,突然猛地一拍桌子吼道,「你是認罪了,你死了是一了百了了,但你的孩子呢?他會被人當成是強姦犯的兒子,會被認為將來也是個強姦犯、殺人犯!你忍心看著他背著這個罵名活著?   「這案子輸贏我們倆根本不在乎,說實話,代理你這個案子我們倆根本不掙錢。」老羅從包裡拿出一沓發票,抖開,「看看,這是我們為了你這個案子的調查取證花的錢,你知道這個案子我們才能掙多少錢?法律援助,我們一分錢都賺不到!」   「老簡,這傢伙這麼想死,愛怎麼辦怎麼辦吧,我們走。」老羅站起身,怒氣沖沖地說道。   「簡律師,羅律師,你們想問啥?」顧明猶豫了一下,說道。   「那天晚上你和被害人林琳一共發生了幾次關係?有沒有使用避孕套?」我一看事情有了轉機,連忙問道。   「就一次。」顧明想也不想地說道,「沒用避孕套。」   「你肯定?」   顧明點了點頭。   「要是能有什麼證據就好了。」我皺了皺眉。   「我做過輸精管結紮手術。」顧明想了想說,「有了孩子以後,家裡那頭母老虎怕我在外面亂搞,將來孩子繼承遺產出問題,就逼著我做了輸精管結紮手術,那以後我都不用套。」   「嗯。」我連忙在筆記本上記錄下了這句話,「那天晚上你說你只做了一次,這一點能不能證明?」   「這個……」顧明咬了咬嘴唇,猶豫了很久才說道,「恐怕沒人能給我作證。」   「好吧。」聽他這樣說,我有些遺憾,「明天開庭的時候,不要亂說話,聽我們的安排。」   結束了和顧明的會見,我和老羅剛回到律所,就接到了張靜的電話,電話裡張靜說明天會出庭作證,她手裡掌握了一份非常重要的證據,讓我們做好申請證人出庭的準備。   「啥證據?」老羅緊張地問道。   「這個,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放心,保證讓你們大吃一驚。」張靜說,「對了,小騾子,我建議你們再去查查這幾個人的關係。」張靜報上了幾個人的名字,老羅在便簽本上記了下來。   看著那幾個名字,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這幾個人正是那幾個提供了證詞的賓館服務生。   第二天的庭審上,不出所料,我和老羅提出的關於兇手若是當事人,應在作案後將車開走,以及因為做過輸精管結紮手術,當事人在行房過程中不會使用避孕套的辯護意見被公訴方駁斥得體無完膚。   「審判長,我請求新證人出庭。」眼看著庭審陷入了僵局,我深吸了一口氣,決定祭出殺手鑭。   「反對!」公訴人舉手說道,「證據、證人應該在舉證期滿前提出申請,現在已經過了舉證期。」   我一驚,公訴人說得沒錯,所有證據、證人的提交申請都要在舉證期內提出,過了舉證期,再提出就要看法官的心情了。   我不禁有些懊惱,這麼重要的事情我竟然忘記了。   「公訴人說的只是一般情況下。」老羅舉手說道,「但是,在庭審中如果發現新證據、新證人,並對本案的審理有關鍵性影響的,可以當庭提出,審判長也應酌情做出裁決。今天我們申請出庭的證人就符合這條規定。」   見審判長有些猶豫,我也連忙說道:「審判長,我想提醒大家一下,法庭存在的意義是查明事實真相,對被告人進行公正的審判,如果刻意忽略了某些證人證言,很有可能造成我們瞭解到的事實並不是真相而釀成冤假錯案。」   審判長在與其他幾名審判員商議後,最終還是同意了我們的申請。   緊閉的法庭大門敞開,一陣清脆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嗒嗒聲傳了進來,接著是旁聽席上的驚呼,就連公訴席裡那個年邁的公訴人都在手忙腳亂地找著眼鏡。   看著走進法庭的張靜,我忍不住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這丫頭,真是看熱鬧的不嫌事大,作為辯方證人出庭的她,卻穿了一身整齊的警服。雖然這身警服讓原本就靚麗高挑的她更顯得英氣逼人,可也無疑讓大家知道,要幫被告人作證的是一個警察。   「肅靜!」審判長連喊了幾聲「肅靜」才讓喧鬧的旁聽席安靜下來,卻不能阻止情緒激動的被害人親友做出失控的舉動。   「小心!」我都來不及喊出這句話,一隻鞋子就擦著張靜的頭髮飛了過去。   張靜嚇得臉色煞白,公訴方卻一臉的幸災樂禍。   就因為這件事,張靜和公訴方結下了仇,有事沒事就要找找檢察院的麻煩。很久之後,她的名字還是檢方的一個忌諱,只要提到這個「女魔頭」,公訴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怎麼又惹上了「檢方公敵」,第二件事就是趕緊重新翻看卷宗,看看有沒有什麼疏漏。   「證人,你的身份?」恢復了法庭秩序後,審判長問道。   「張靜,省公安廳刑事技術勘察員。」張靜說。   「證人,你是否清楚你有義務如實向本法庭作證,如作偽證或故意隱瞞事實,要承擔法律責任?」審判長又問。   「清楚。」   「辯護人,請提問。」審判長說。   「證人,本案中,你認為兇手是不是眼前的被告人?」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開刑庭,對於怎麼向證人問話完全不清楚,所以只能選擇這種直截了當的方式。   「不是。」張靜說,「我有充足的證據表明,兇手不是被告人。」   合議庭裡響起了一陣嗡嗡聲,法官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片刻後,審判長才說道:「證人,我重申一遍,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你是否清楚這一點?」   「是的,我很清楚。我有證據。」張靜平靜地說道。   「請出示你的證據。」審判長說。   張靜拿出了一份鑒定報告,說道:「我們接受了律師提出的對物證進行重新鑒定的請求,經批示,我和同事對現場發現的車輛進行重新鑒定,在車內發現一隻死蚊子。在該蚊子體內提取到了微量血跡。經鑒定,血跡不屬於被害人,也不屬於被告人,而是屬於另外一個人,被害人的男友樸某。」   「這並不能證明顧明沒有殺人。」公訴人馬上說道。   「是的,這並不能證明我的當事人沒有殺人,但是大家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被害人的男友樸某會出現在車裡?審判長,我申請另外一名證人出庭。」老羅也站起身,胸有成竹地說道。   新出庭的這名證人是一名頭髮花白的老人,走上證人席後,他自我介紹是本市旅遊學院的老師。   「證人,請問這幾個人你認識嗎?」老羅將酒店幾名服務生的照片和林琳男友樸某的照片一一遞給老人,問道。   老人戴著老花鏡,仔細地看著這幾張照片,片刻後,點了點頭說:「是的,我認識。」   「他們是什麼人?」   「我的學生。」老人答。   「都是你的學生嗎?」   「是的。」   「這幾個人之間是否認識?」   「認識,他們在學校是一個宿舍的,目前在同一個地方實習。」   「審判長,我的話問完了。」老羅甚至沒有解釋提問這些問題的目的,就結束了問話。   「公訴人,請提問。」審判長說道。   公訴人搖了搖頭,出現這樣的場面是他們萬萬沒想到的。   「證人,你可以下去了。」審判長說,又看了看我和老羅,「辯護人,你們是否還有新的證人、證據需要提交?」   「是的。」我連忙起身,說道,「這是我們剛剛取得的一份證詞,當事酒店保安部的主管證實,當天並沒有安排監控調試。我們有理由認為,有人人為地關閉了酒店的監控系統,甚至可能刪除了監控記錄。鑒於公訴方提供的幾名證人之間關係密切,且在此前刻意隱瞞了相互之間的關係,我們請求排除這部分證據。」   「辯護人的意見本合議庭會充分考慮,現在休庭,三十分鐘後重新開庭。」審判長說道。   案件的轉折點竟然出現在一隻小小的蚊子身上,這在開庭前,是我和老羅萬萬沒想到的。一休庭,我就拉著老羅找到了在外面休息的張靜。   「你怎麼會想到這一點呢?」我問。   「很簡單啊。你記不記得那天晚上,做完現場模擬走的時候,你在車裡拍死了一隻蚊子,還說就那麼一會兒,車裡怎麼就那麼多蚊子?」張靜坐在椅子上說,調皮地晃動著修長的雙腿。   「是有這麼回事。」我想了想,點了點頭。   「當時我就想,沒準兒林琳遇害的時候車裡也有蚊子呢,說不定就咬了兇手。所以就去查了一下啊,結果,你們都知道了。」張靜說。   張靜說得很輕鬆,可我很清楚,這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那麼小的蚊子沒那麼容易被發現,不知道她找了多久,又耗費了多少精力才從蚊子體內提取到重要的血跡。   「沒想到,這回立功的竟然是一隻蚊子。」老羅感嘆,「這就是命運啊。」   「是我好不好?那可是我發現的。」張靜跳著腳說道。   「老羅,這回不請靜大吃一頓都說不過去啊。」   「她在乎那個?她吃過的很多東西你見都沒見過。」   「張大美女在乎的不是吃什麼,而是和誰吃。羅傑同志,為事業獻身的時候到了,上吧,皮卡丘!」我用力地在老羅的後背拍了一巴掌。   雖然還沒有宣判,但是直覺已經告訴我,這個案子,我們基本拿下了。   庭間休息的時間非常短暫,法庭很快就再次開庭。儘管知道這案子的最終結果會如何,但我還是有些忐忑。有著十幾年經驗的老刑辯律師告訴過我們,刑事案件想要庭上翻案是很難的。   一來是因為刑事案件影響太大,公訴方在證據上往往都會做得特別紮實,讓辯護律師無從下手。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個別法院,當庭宣佈一名刑事案件的嫌疑人無罪會被認為是對法律的褻瀆、法官的無能。   對於顧明能得到什麼樣的待遇,我也不清楚,其實這時候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寄希望於二審的時候能讓顧明擺脫罪名。   但是這個案子的結果大大出乎我和老羅的意料。   再次開庭之後,檢方突然提出因重要證人、證據發生變化,請求延期審理此案,補充偵查。   5   接下來,就是我和老羅度過的最難熬的一個月,法庭接受了檢方提出的延期審理的請求,時限是一個月。   那一個月裡,幾乎每天都有人往律所打騷擾電話,接通後對方卻並不說話。老羅停在地下停車場的車也隔三差五就被劃傷,有一回剎車線還被人做了手腳,差點兒釀成大禍。他去找停車場的管理員,對方竟然說根本沒注意是誰幹的。氣得他直接找到了物業,在消防斧和律師執業資格證的雙重壓力下,最終物業同意免去他一年的停車費,同時承擔車輛保養維修的費用,並保證以後此事絕不再發生才算作罷。   其實,我和老羅都知道,因為我們的辯護,本案的當事人顧明本已注定的命運發生了轉機,有些人並不願意看到這些,這只不過是他們給的一點小小的警告。   這些人有被害人的親友,也有那些自詡正義還帶著一些俠義精神的人。   在經過了媒體的放大報導後,我和老羅更被描繪成了兩個收了黑心錢、罔顧事實、全然不考慮被害人家屬感受甚至將法律玩弄於股掌之中的「訟棍」。   而我們在看守所前與被害人親友發生衝突的事情也終於被挖掘出來,一時間,一場轟轟烈烈的口誅筆伐肆虐開來。   「真他媽冤枉。」看著財務報表上大大的赤字,老羅一臉的無奈,卻不知道找誰出這口惡氣。   在這一個月裡,我也沒閒著,四處打聽案子的進展,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這一次,無論是警方還是檢方,對這個案子都守口如瓶。就連有事沒事都跑律所溜躂一圈的張靜也出奇地安靜,整整一個月沒和我們有任何聯繫。連老羅的電話她都毫不猶豫地拒接了。   要知道,她巴不得老羅天天給她打電話呢。   眼看著延期審理的最後日期就要到了,檢方究竟取得了什麼新的證據,我們卻完全不知情。我倒還好,老羅可就有點坐不住了。   抱著最後再試試看的想法,老羅再一次撥打了張靜的電話,電話鈴聲卻在走廊裡響了起來。   老羅「嗷」的一聲衝了出去,他從來沒有哪一刻如此迫切地想要見到張靜。   可此時的張靜一臉的愁容,腳步沉重。   「靜啊,你怎麼了?」老羅一臉忐忑地問道。   「還能怎麼,輸了唄。」張靜看了一眼老羅,又看了看我,在老羅的椅子裡坐了下來,修長的雙腿交疊,搭在了辦公桌上,絲毫不顧及這樣的姿勢簡直是在引人犯罪。   「輸了?」儘管一審的這個結果在我們的意料之中,但是真正放到我們面前的時候,卻還是有些令人難以接受。   老羅恨恨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說:「這群王八犢子,明知道不是那麼回事,非得這麼判,就不怕出門被車撞死?」   「明天開始,我開車。」我連忙說道,「再說,這案子咱們還沒輸呢,不還有二審嗎。放鬆點,老羅。」   「你們想什麼呢?」張靜不解地看著我們兩個,「我是說,我又輸給小明哥了!」   「啊?」我愣住了。   「真想挖了你那雙鈦合金狗眼,看人怎麼就那麼準呢?」張靜惡狠狠地說道,「顧明要被無罪釋放了!」   「怎……怎麼回事?」我一時間有些轉不過彎來。   「咳,想知道怎麼回事,那得伺候好姑奶奶。」張靜誇張地嘆了口氣,揉捏著雙腿,「本姑娘為你們這點破事跑前跑後,腿都快跑斷了,還被領導警告,差點兒連工作都丟了。」   老羅一路小跑著在張靜的身前蹲了下來,輕輕敲打著張靜那雙充滿彈性的長腿說:「姑奶奶,感覺怎麼樣?」   那個樣子,怎麼說呢,看過電影《大話西遊》的應該都記得那句台詞:「那個人好像一條狗哦。」   實在太沒節操了。   我搖頭嘆氣,走到飲水機旁,給張靜沖了一杯咖啡,小心地遞到了張靜的面前:「一袋咖啡兩塊糖,小心燙。老佛爺,還有什麼需要小的做的?」   「嗯,味道剛好。」張靜喝了一口,滿意地點點頭,「不過我還是愛喝現煮的咖啡。」   「小王。」老羅馬上衝著律所的行政喊了一聲,「去買台咖啡機,再買幾袋上好的咖啡豆。還有,你會煮咖啡不?不會的話就打報告滾蛋,讓人事找一個會煮咖啡的行政來。」   我霎時覺得,在不要臉這件事上,我可能一輩子也贏不了老羅。   「好了,看在你們如此誠懇的分兒上,我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們吧。」張靜靠在椅子裡,一臉享受地說道,「顧明的案子,檢察院決定撤訴了。」   「撤……撤訴?」我想過法庭會判決無罪釋放,也想過二審的改判,但是檢察院在判決下達前撤訴,卻是我完全沒想過的。   「很意外吧?」張靜一臉的得意,「還不全是本姑娘的功勞?本姑娘找到的那只蚊子現在可是重要物證。」   原來,檢察院在提出了延期審理的請求後,就對張靜提交的鑒定報告進行了核實。在確認鑒定報告沒有任何問題後,檢察院和本案的主辦偵查員進行了一次溝通,最後決定重新調查此案。   只不過這一次,警方將本案的嫌疑人放在了被害人林琳的男友樸某的身上。   在依次將樸某及為他作證的三名服務員帶入不同的審訊室後,這四個人很快就崩潰了,並交代了犯罪事實。   就如顧明所說,被害人林琳與他之間的關係,從一開始樸某就知道,但從未提出過反對,甚至鼓勵林琳和他在一起,因為林琳從他那裡得到的錢大部分都被樸某揮霍掉了。   因為顧明有施虐的愛好,有一段時間林琳難以承受,想要結束這段關係。讓她沒想到的是,男友樸某不僅不支持她的決定,還主動聯繫了顧明,聲稱只要價錢出得夠,林琳可以隨便讓他玩。   「錢錢錢,到底是錢重要還是我重要?我是你女朋友,不是你手底下的妓女!」林琳第一次發了這麼大的火,但是讓警方難以理解的是,她最終竟同意了樸某的要求。   「那傻娘兒們,愛我唄。」審訊室裡,樸某吸著煙,得意地說,「我是她第一個男人,對我的話,她言聽計從。」   至於這次作案,則源於樸某在遊戲中和人的一次爭執。   就像林琳同時有兩個男朋友一樣,樸某也不止林琳一個女朋友。在遊戲裡,他還有一個「老婆」。但是遊戲裡的這個「老婆」後來卻跟一個公司的老大跑了,那個老大是一家公司的小老闆,有房有車。   樸某氣不過,又沒有足夠的錢,就打起了歪主意。顧明不是有車嗎?借他的車拍幾張照片,去騙騙那些女孩子還是比較容易的吧?   6月14日中午,在交代了林琳晚上要做的事之後,樸某一個人在網吧的包間裡開了台機器,一直玩到晚上10點多,才從二樓的窗戶離開,到了林琳和顧明開房的酒店。   在那之前,他已經和在這家酒店實習的幾個同學打好了招呼,今天晚上,這幾個人會調班,以便出事的時候好有個證人。   11點多的時候,林琳套著一件風衣,拿著車鑰匙下了樓。   「快點,等會兒那死鬼醒了就麻煩了。」林琳緊張地說道。   「怕啥?」樸某不屑地嗤笑了一聲,看著林琳的打扮嚥了口唾沫,「走,老公帶你兜風去。」   不由分說地,他拽著林琳,在那幾個同學曖昧的目光中走出了酒店。   樸某開著車,載著林琳,在夜色中兜著風,車行駛到公園的時候,樸某突然來了興致,將車開進了樹林裡,不顧蚊蟲的叮咬,打算和林琳親熱親熱。   「不行。」沒想到的是,平時一向百依百順的林琳這一次居然拒絕得如此乾脆。   「怎麼?老公還不能碰你了?」樸某眉毛一挑,伸手扯開了林琳的外衣,看到她裡面的衣服,樸某笑得更開心了,「穿成這樣,是不是來勾引我的?」   「別這樣。」林琳劇烈地掙扎著,語氣中帶著哀求,「我累了,你就放過我吧。」   「臭婊子!別的男人都能,我不能?」樸某「啪」的一聲打了林琳一巴掌,這一巴掌讓林琳當場呆住了。樸某藉著這個機會翻身而上,沒想到林琳突然尖叫了起來。   樸某伸手摀住了林琳的嘴,控制住了林琳的雙手,等林琳失去了反抗的力氣後,強行與之發生了性關係。完事後樸某才發現林琳已經一命嗚呼了。   這一下,樸某徹底慌了手腳,匆匆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後,離開了現場。   夜風一吹,他才想起,酒店的監控視頻可能記錄下了他和林琳離開酒店的影像,趕忙回到酒店。   樸某並沒有向他的這幾個同學隱瞞犯罪事實,但也向他們保證,顧明是個有錢人,林琳又沒有家人,回頭只要案發了,讓警察抓到顧明,他就去索要賠償,到時候大家一起分錢。如果不這樣做,他跑不了,這幾個同學一樣也會被認為是幫兇,被警察抓起來。   在樸某的威逼利誘下,這幾個人串通好了供詞,又刪除了當天的監控錄影。而樸某則潛回網吧繼續上網,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離開,後來又跑到公安局報案。   整個案情只有一個地方和我們的推斷不符,樸某並沒有燒燬或者扔掉那只避孕套。他那幾個同學也不傻,作為互相牽制的東西,那幾個同學不僅保留了這只避孕套,甚至對當天酒店的監控錄影進行了拷貝,最終這些都成了警方的重要物證。   「現在,有的年輕人啊,」聽完張靜說的故事,老羅站起了身,長嘆一聲,「怎麼說呢?」   「生活糜爛,三觀不正。」張靜說。   老羅點了點頭,表示贊同:「真不知道這群孩子都跟誰學的,虛榮心咋就那麼強,有啥可攀比的呢?為了錢真是什麼都不在意了。」   「笑貧不笑娼唄。」我苦澀地笑了一下,「有個說法是,有錢什麼都能辦,沒錢寸步難行。不過,好在,這個案子裡該付出代價的人都付出了代價,雖然這個代價大了點。」   「你們說,這個樸某真的是過失致人死亡嗎?」老羅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   「什麼意思?」張靜問。   「你們在林琳的身上沒有檢查到任何和樸某有關的線索吧?指紋、毛髮,統統沒有。」   「確實沒有啊。」張靜點了點頭。   「樸某離開網吧的時候,並沒有走正門,而是從沒有監控的窗戶離開,又從窗戶返回。而且,他還特意讓同學調班,以備出事的時候有個照應,按他的說法,他就是借車拍幾張照片,能出啥事?」   「啊,我明白了。」張靜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一切都是樸某計劃好的,他從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殺人,所以才要刻意避開監控,作案的時候肯定戴了手套,作案後又仔細清理了痕跡。」   「對。」老羅點了點頭,「所以,樸某根本不是過失致人死亡,而是故意殺人!」   「可是,他為什麼這麼做?」張靜眉頭微蹙,「如他所說是為了炫富,那就是缺錢,把車賣了不是更好?何必要殺人呢?」   「這個嘛。」老羅冷笑了一聲,「林琳再咋說也是他的女朋友,這綠帽子戴得他都快成綠巨人了,表面不說,他心裡會不記恨?再說,他只是個學生,恐怕根本沒有渠道出手那輛車,而且那車也不值幾個錢,風險又大。林琳死了,向顧明申請民事賠償,來的錢又多又安全,換了你——你咋選?」   「我先走了。」張靜站起身就向外跑,「我得向廳裡匯報這事。」   「人心啊,簡直太險惡了。」看著張靜的背影,我忍不住嘆道。   「是啊。」老羅表示贊同。   「我說你,為了省頓飯錢,這種借口都編得出來。」   「這你可錯怪我了。」老羅一臉的無辜,「不信我們等著瞧吧。」   三天後,檢察院正式以故意殺人罪起訴了林琳的男友樸某,據說樸某最終被判死緩。同時,警方解除了對顧明的強制措施,我和老羅幫助他完成了相關手續。戲劇的是,顧明前腳剛剛走出看守所,警方後腳就又拿著一份逮捕令站到了他的面前。   顧明的前岳父在收購了他的公司後,聘請專業會計對公司賬務進行了清查,結果發現公司賬務存在嚴重問題,顧明涉嫌挪用公款,數額將近一千萬。包括他那輛英菲尼迪轎車,原本屬於公司財產,也被他通過一些非法的手段弄到了自己的名下。   「簡律師,救救我!」顧明再次被逮捕,還沒等進看守所就喊道。   「不救!」我乾脆利落地回道。   「別介啊,老簡,你看咱都代理過一次了,再來一次,把本錢賺回來啊。」老羅心疼地說道。   「之前代理是因為我相信他沒殺人,這回不一樣,我才不給有罪的人作辯護呢。」我撇了撇嘴,轉頭就走。   「嗨,你等會兒我,著什麼急啊。」老羅在我身後喊道,「行,不代理就不代理,但咱這發票什麼的,是不是得找法院報銷啊,錢總不能就這麼白花了吧?」 第二章 衣冠禽獸   與其責罵罪惡,不如伸張正義。   ——丁尼生   1   2002年,中國男子足球隊突破性地打入了世界盃決賽圈,創造了有史以來的最佳戰績。   2002年,巴西2:0戰勝了德國,第二次捧起了大力神杯,第五次奪得世界盃冠軍。   2002年,一場被命名為非典型性肺炎的疫情暴發,謠言四起,引發了哄搶加碘鹽的鬧劇。   2002年,我度過了二十九歲生日,有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正式開始了刑辯律師的生涯,打贏了生平第一個刑事官司。   2002年,老羅創紀錄地在一個月內搞壞了三台遙控玩具,其中一台價值頗高,讓他高喊著要剁手,第二天卻還是搞了一個新的回來。   就在我擁有自己的律所前三個月,大概6月底的時候,又一批大學畢業生懷揣著對未來的美好嚮往,踏上了他們新的征途。   為了謀求一個更好的發展空間,這些即將離開象牙塔的孩子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長大成人,褪去了他們單純的外衣,開始各展神通。家世好的拼爹拼門路,家世不好的拼和老師的關係,沒家世、和老師關係又不好的只能努力考研。   林峰作為大學教授,在社會上又有一定的人脈,就成了這些學生公關的對象之一。   這天晚上,林峰接受了學生們的宴請,一直喝到半夜11點多才回家。他喝得實在太多了,在家門口就險些睡過去,幸虧一個好心人攙扶著他進了家門。剛一碰到沙發,他就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早,天濛濛亮的時候,林峰的鄰居下樓鍛煉,卻發現林峰家的大門虛掩,鑰匙還插在鎖孔裡,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正從門縫裡肆無忌憚地洶湧而出。   「林老師,你沒事吧?」鄰居不放心地問了一句,門內沒有傳來任何的回應。   這個鄰居小心地推開門,就看到林峰渾身鮮血,手裡握著一把沾滿了血肉碎末的釘頭錘,靠在沙發裡,緊閉著雙眼。   在林峰的腳下,趴著一個女人,她身上衣衫破碎,一道道明顯是抽打出來的傷痕觸目驚心。更加恐怖的是,她的腦袋已經碎裂,粉色的腦組織混合著紅色的血液,噴濺在地板上。   鄰居扶著門框就吐了出來,整整五分鐘之後,才想起跑回家報了警。   警察趕到的時候,林峰還躺在沙發上,只不過換了個姿勢,睡得正香。鑒於林峰可能就是本案的兇手,警方當即對他採取了強制措施,帶回警局進行進一步的偵查審訊。   法醫和痕跡檢驗人員分別對被害人的屍體和現場痕跡進行了檢查勘驗。   初步證實,被害人徐某,正是林峰的妻子。   屍檢顯示,徐某死於顱骨損傷造成的失血性休克,推斷凶器與現場林峰手中握著的那把釘頭錘吻合。   法醫同時表示,徐某在死亡前曾遭人毒打,凶器應是一條皮帶。警方在林峰家的衣櫃中找到了這條皮帶,經林峰辨認,承認這條皮帶是他本人的。   在這條皮帶上,警方發現了一些陳舊的血跡,經鑒定,屬於被害人徐某,還有一部分年代更為久遠的血跡,血跡主人無從查找。   被害人徐某的身上除了新鮮的傷痕外,還有一些陳舊傷,從傷痕形態上判斷,正是這條皮帶造成的。   而痕檢人員在現場並未發現外人暴力侵入的跡象,也並未發現除林峰和其妻子外其他人的痕跡,甚至沒有發現被害人徐某有反抗的跡象。   至於林峰口中的那個「好心人」,警方沒有任何發現。   林峰的作案嫌疑迅速上升。   警方認為,林峰存在暴力傾向,時常對被害人徐某進行毆打。案發當晚,醉酒的林峰失控,在對徐某進行毆打後,用那把釘頭錘殺死了徐某。   對於警方的這個推斷,被捕後的林峰全盤否認。他聲稱自己與妻子徐某的感情非常好,兩人結婚十餘年來甚至沒有吵過嘴,自己是高級知識分子,不可能做出那種喪盡天良的事來。但對於凶器為什麼會在他的手中,以及他的身上為什麼會沾有那麼多噴濺狀的血跡,林峰卻無法解釋。   警方只能從側面尋找證據佐證自己的推斷。   林峰的鄰居大多表示並不太清楚他家裡的狀況,因為林峰作為大學教授,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很少和鄰居們往來。而林峰的同事們則表示,他不太可能是那種會毆打妻子的人。在和同事們的交往中,他待人接物總是彬彬有禮,甚少和人發生衝突。有限的幾次見過徐某與林峰在一起,兩人都表現得異常恩愛,林峰對妻子的話更是言聽計從。   經過進一步的搜查,警方在案發現場找到了一本手冊,那是一家民間婦女權益保護組織的宣傳手冊。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警方找到了這家組織。負責人表示,他們的確接到過被害人徐某的咨詢,但對於這件事他們並沒有深入調查,因為徐某中途撤銷了自己的委託。   同時,警方對位於林峰樓下的一戶人家進行了調查,一個正上高中的孩子表示,有時候半夜會聽到樓上傳來砰砰砰的聲音,不知道在幹什麼。負責調查的警察問他,像不像是在打人,這個孩子說是很像。   嚴格意義上來講,這兩條證據都不算是特別有力的證據。但從現場形態分析,林峰殺人的事實已經構成,至於動機,其實不太重要。   況且,還有那條染血的皮帶作為直接證據呈現。   三個月後,檢察院對林峰提起了公訴,第一次開庭的日期就定在了顧明被免予起訴後的一個月。   這個案子原本和我們沒有任何的關係,可就在開庭前一周,本案的當事人林峰卻突然提出更換律師,並指名由我和老羅擔任他的辯護人。   2   對於這個案子,老羅原本是不願意接的,他脾氣雖然暴躁,卻有一個古怪的原則——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對女人動手。一聽說林峰可能涉嫌對女人施暴,他就拍起了桌子,新買的遙控器再次粉身碎骨。   「不接,你們說出花兒來這案子我也不接!我告訴你們,我最恨打女人的男人。大學教授怎麼了?衣冠禽獸!」   「再研究研究。」我說,「我覺得這案子有搞頭,對於他是否家暴這個問題,材料裡的證據不太充分。」   「還不充分?皮帶、婦女權益保護組織都出來了,你還想怎麼充分?」老羅瞪著眼睛,「我可跟你說,老簡,你要是接了這個案子,別說我跟你恩斷義絕。」   「三十萬。」一直坐在沙發上,安靜地聽著我們爭吵的張靜突然沒來由地冒出一句。   「三十萬?」老羅冷笑了一聲,「我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   「你是!」我和張靜對視了一眼,默默地點了點頭。   「老簡你到底哪伙的?」老羅指著我,咬牙切齒地說不出話來。   「好。」他突然重重地點了點頭,「接這個案子也成,五十萬,一口價,先交錢。」   「走吧。」張靜站起身,理了理警服,「我帶你們拿錢去。」   張靜說的拿錢的地方其實是看守所。在會見室裡等了十分鐘,林峰坐到了我們面前。和三個月前相比,他顯得清瘦了許多,但臉上的氣色還不錯,一雙眼睛依舊有神,身體也坐得筆直,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就連那件橘黃色的馬甲也被他穿出了一股儒雅的氣質。   「五十萬,不還價。」老羅一隻胳膊撐在桌子上,豎起了手掌,「別急著點頭,先付,而且我們不保證打贏。」   「可以。」林峰淡定地說道,「合同帶來了嗎?簽完合同你們去找我父親,就能拿到錢。」   「爽快。」老羅豎起大拇指,把合同丟到林峰的面前,看著他在上面簽了字,說道,「好了,林先生,現在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有沒有打過你老婆?」   「沒有。」林峰搖了搖頭,「我們結婚十年,連一次吵嘴都沒有。」   「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必須跟我們說實話。」我想了想,問道。   「我記不清了。」林峰微微皺眉,搖了搖頭,「我喝多了,就記得在門口被人扶了進去,之後的事情,我完全沒印象。」   「那麼,凶器你有印象嗎?」我把凶器的照片遞到他的面前,看著他的眼睛問。   「沒見過。」林峰再次搖了搖頭,補充道,「我家裡沒有這種東西。」   「這是個疑點。」老羅翻動著卷宗,「確實沒提到他家裡有相關的工具,誰也不能平白無故在家裡擺個釘頭錘吧?」   我點了點頭,卻有些頭疼。對於那天晚上的事情,林峰完全沒印象,也就意味著從他這裡,我們將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我不死心地看著林峰,腦子快速旋轉著,試圖尋找到一個突破口:「那個扶你進去的人,你能不能想起點什麼?」   「完全沒印象了。」林峰搖頭,「身高好像和我差不多,但是,好像是個女的。」   「女的?」我皺眉,難道這案子的真兇是那個神秘的女人?   老羅突然笑了一聲:「不會是你老婆吧?」   「不是。」林峰斷然否定道,「那人是從我後面上來的。晚上10點之後,我老婆從來不出門。」   「這樣啊……老羅,」我看了一眼老羅,「事不宜遲,看來我們得從別的地方找找突破口。」   「那就走唄。」老羅說著,站起身,根本沒去看林峰的反應。   見我們要走,林峰連忙問道:「簡律師,那我的事?」   「放心,林先生,這案子我們接了,就肯定給你想辦法。」我微微一笑,和老羅一起走出了會見室。   「怎麼搞?」老羅看著我,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先說好,這案子,我可沒什麼動力。」   「錢都收了,不辦事你好意思?」我笑了一下,「分頭查吧,你去核實一下那幾個證人的證詞。」   「那你呢?」老羅點上一支煙,大口地抽著。   「我?我回去想想這案子的辯護方向。」   「嗨,髒活累活全給我,你小子回去坐空調辦公室是吧?我不幹,愛誰幹誰幹。」老羅三口就抽完了那支煙,順手又點上一支。   「去拿錢啊。你去拿錢的時候順便就把這事辦了。」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少抽點吧,聽說抽煙太凶,那玩意兒會變短。」   「那你不就不用那麼痛苦了?」老羅曖昧地笑了一下。   「小明哥,小騾子。」張靜看我們出來,從車裡走了下來,揚著手裡的檔案袋,「快來,我發現點有意思的東西。」   老羅翻了翻眼皮,問:「啥玩意兒?」   「你們看這個。」張靜難得沒有教訓老羅的態度問題,而是從檔案袋裡拿出了一本畫冊,那是警方在林峰家裡發現的那個民間婦女權益保護組織的宣傳手冊。張靜把手冊翻到了其中的一頁,那上面用紅筆勾勒出了一部分內容。   「林某,三十九歲,長期生活在家庭暴力環境中,對丈夫的毆打虐待不敢反抗,不敢報警,最終被活活打死。這啥玩意兒啊?」老羅看了一眼,不解地看著張靜。   「哎呀,誰讓你看這個了,看這兒!」張靜用力點了點下方的一個電話號碼,「看到沒?」   「這有啥用啊?」老羅更加狐疑了。   「得,這回空調辦公室我是坐不成了。」我攤了攤手,「老羅你說吧,你是去拿錢,還是去調查這個電話號碼?」   老羅瞪了我一眼,像看白癡一樣看著我說:「那還用問?當然是拿錢去啊。」   「嗯,靜跟你一起。」   「那我還是去查這個電話號碼吧。」一聽說要跟張靜一起,老羅連忙說道。   「那也是跟靜一起。」看著老羅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我無良地笑了。   「我說小騾子你什麼意思?」張靜看著老羅,「你就那麼煩我是吧?行,你們倆愛幹嗎幹嗎,搞得好像我一天沒什麼事,光圍著你們倆轉似的。」   老羅嘴一咧,露出了一口黃牙說:「你早這樣不就好了?你老跟著我們混,你們領導能開心嗎?」   「不能這麼說啊,老羅,靜可沒少幫咱們。」我瞪了老羅一眼,「靜,別聽老羅瞎說。」   「無所謂啊。」張靜聳了聳肩,一臉陰險地看著老羅,「反正他跑不了。不過我現在是真有事,我要是沒猜錯的話,小明哥一定在懷疑扶林峰進屋的那個人,要找到這個人,那可是我的領域。」   我猛地一拍額頭,張靜就是搞刑偵的,我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只不過這個案子她並沒有參與,此前也就沒權去調查,按她的性格,也肯定不願意主動去招惹這個麻煩。但是現在,我和老羅接下了這個案子,以她對老羅的感情,不設法查明真相,幫我們打贏這場官司,那怎麼可能呢?   「讓老羅協助你。」我大手一揮,決定了老羅的命運。   至於我,則撥通了宣傳冊上的那個電話。半個小時後,我就已經坐在了這家民間婦女權益保護組織的辦公室裡。   坐在我對面的就是這個組織的負責人,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留著一頭精幹的短髮,穿著職業裝,舉手投足之間散發著一股強大的氣場。   她給我的名片上寫著她叫王凌。   「這事警察也找我們問過。」聽聞我的來意,王凌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個徐女士確實找過我們,希望得到我們的幫助。」   「我注意到一件事。」我說,「警方在調查裡說,那件事最後不了了之,你們沒有提供明確的結論,為什麼?」   「怎麼說呢?」王凌側頭想了一下,「我們的調查遇到了很大的阻力,沒能查清真相。」   「阻力?」我的心猛地一沉,難道,林峰真的像警察說的那樣,有暴力傾向?   「是的,不過很奇怪,這個阻力來源於徐女士。」王凌回憶說,「我們每次上門取證,徐女士都會改口說,其實並不是林峰打的,是她自己摔傷的。」   「摔傷?」我愣了一下,「徐女士為什麼這麼說?」   「徐女士說,她主要是想引起丈夫的注意。」王凌說,「林峰是那種典型的工作狂,對家庭的關心不夠,尤其對徐女士的感受並不太關心。徐女士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引起林峰的關注。」   「調查記錄你這裡有嗎?」   「有。」   「我們需要那份調查記錄,能給我嗎?另外,我還有個不情之請。這個案子開庭的時候,你能出庭作證嗎?」   「這個,」王凌猶豫了一下,才說,「我考慮考慮吧。」   3   很快就到了庭審的日子,但是對於打贏這個官司,我卻突然失去了信心。答應我考慮考慮要不要出庭的王凌突然失去了聯繫,打她的手機關機,打她辦公室的電話,她的同事告訴我,王凌已經幾天沒有上班了。   倒是老羅,絲毫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整天嘻嘻哈哈的,拿到錢之後立馬兒又弄了一個遙控賽艇回來,可惜在我嚴厲禁止了他在公司弄個水池的想法後,那東西他只能在家裡的浴缸裡玩了。對於那天和張靜的配合到底發現了什麼,他也是閉口不談。   我在車裡最後一次撥打了王凌的電話,得到的依然是對方關機的提示。   「走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咬了咬牙,推開了車門。   「等會兒,等我抽完這根煙。」老羅用力吸了幾口,這才下了車,看我一臉的沮喪,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咧嘴笑了一下,「整得跟上刑場似的,放心,今天這案子肯定沒結果。」   我白了一眼老羅,不明白他有什麼可高興的。   「能多關他一天是一天。」老羅嘿嘿一笑,「這麼說吧,這小子說沒打過他老婆,肯定是撒謊了,這種人,幹嗎不好好收拾他一頓。」   「神經病。」我搖了搖頭,走向法院的大門。   法庭前已經聚集了一大批人,這些人以女性為主,胸前掛著綬帶,綬帶上的標誌顯示,他們都是王凌負責的那個組織的人。這些女性向過往的行人發放著宣傳手冊,看到我和老羅,她們自覺地讓出了一條通道,向我們行起了注目禮。   這種待遇讓我很不適應,因為這些人的目光不是欣賞,不是鼓勵,而是鄙夷和嘲弄,甚至還有些怨恨。   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讓我下意識地想要逃離。   在他們的心中,是已經將林峰定了罪的。   同樣,我和老羅在她們眼中的形象則是「助紂為虐」。   短短的一段路,我卻走得忐忑不安,生怕顧明的那件事在這裡重新上演。倒是老羅,滿臉的不在乎,但我卻注意到,他一直小心地把我護在身後。所幸這些人還算理智,並沒有採取過激的行為。   一走進法院的大門,我頓時長出了一口氣。   庭審進行得按部就班,對於檢方提出的所有證據,當事人林峰一概否認。我和老羅反而沒有什麼作為了,王凌沒能作為我們的證人出庭,張靜那邊的調查暫時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此前已經通知過我,今天她不會出庭。   所以,我們既沒能提出新的證據,也沒能對檢方提出的證據做有效的反駁。   「公訴人,你是否還有新的證據提出?」庭前調查進入了尾聲,法官依照慣例問道。   而我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在庭辯階段盡盡人事,期待案子二審的時候,張靜的調查能有些進展。   這時候,公訴人的一句話卻讓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是的,審判長,我們請求新的證人出庭。」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公訴人,無法理解在這個時候,他們怎麼還能找到新的證人證據。   而當公訴方的證人走入法庭的時候,我徹底呆住了,只能一臉震驚地看著這個證人,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公訴方的新證人竟是那家民間婦女權益保護組織的負責人王凌。   這下,我總算明白王凌為什麼會對我們避而不見了。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老羅,卻發現老羅根本沒什麼反應,對於眼前的這一幕他似乎早就有所準備。一直在擺弄著手裡的一支鋼筆。   「證人,你的身份?」審判長問。   「××婦女權益保護組織負責人。」王凌答。   「證人,根據我國法律規定,你有如實向法庭作證的義務,如有意作偽證或隱匿罪證,要承擔法律責任,你聽清楚了嗎?請你在如實作證的保證書上簽字。」審判長說道。   王凌在保證書上簽字後,審判長說道:「公訴人,請對證人提問。」   「證人,你是否認識本案的被告人?」公訴人問。   「是的。」王凌答,「他曾是我的調查對象。」   「被告人為什麼會成為你的調查對象?」公訴人問。   「我們曾接到他妻子徐女士的求助電話,稱遭到了被告人的虐待和毆打。」王凌說。   「證人,請你辨認一下,徐女士是否就是本案的被害人?」公訴人遞給證人一張照片。王凌看了看照片,點了點頭。   「對於徐女士的請求,你們的調查結論是什麼?」公訴人問。   「沒有結論。」   「為什麼沒有結論?」   「調查一開始,徐女士就表示不需要我們調查了,說是自己摔傷的,請求我們的介入是希望能夠引起被告人的注意。」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徐女士稱被告人平時對家中關心較少,一心撲在工作上。」   「從你個人角度來講,你認為,被告人是否曾對被害人徐某實施過暴力行為?」公訴人問。   王凌沒有立即作答,而是想了想,才說道:「我認為被告人曾對被害人徐女士實施過暴力行為。」   「你有啥證據?」老羅突然站了起來,問道。   「辯護律師,請注意你的言辭,還沒到你提問的時間。」審判長提醒道。   「沒關係。」公訴人毫不在意地說道,「審判長,我的問題問完了。」   「請辯方律師提問證人。」審判長說。   「證人,你說我的當事人對徐某實施了暴力,請問你這樣說的依據是什麼?」老羅阻止了我起身發問的企圖,問道。   「徐女士身上的傷痕和我們調查時她的精神狀態。」王凌說。   「我記得你和我的同事討論過這個問題,你說徐女士親口承認傷痕是她自己造成的,與我的當事人無關。」   「是的。但是那並不是我們的結論。」   「那你們的結論是什麼?」   「我堅持認為徐女士自己不可能造成那種皮帶抽打的傷痕,尤其很多傷痕在她的後背。」   「你是醫生?」   「不是。」   「法醫?」   「不是。」   「你是否具有傷情鑒定資質?」   面對老羅連珠炮一樣的發問,王凌愣了一下,搖了搖頭說:「沒有。」   「反對,辯護人的問題與本案並無關係。」公訴人舉手說道。   「審判長,請允許我解釋一下。」老羅說,「很顯然,徐某遭到我的當事人毆打一事屬於證人的主觀推斷,而證人並不具備傷情鑒定資質。只憑感覺做出了徐某身上的傷痕是皮帶抽打的痕跡,以及這些傷痕是由我的當事人造成的推斷。   「我希望法庭注意一件事,傷情鑒定是極為專業的,應由專業人士來完成,證人並不具備這種專業資質,她的陳述是基於主觀的推斷,因此證詞不應被採納。」老羅說。   「公訴人的反對無效,辯護人,請繼續提問。」審判長說。   「謝謝。」老羅點了點頭,挑釁似的看了一眼公訴人,繼續問道,「證人,你剛剛說到,判斷徐某遭到我的當事人虐待,還有一個原因是徐某的精神狀態,請問她的精神狀態怎麼樣?」   「萎靡。」有了剛才的那一幕,王凌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小心了很多,仔細想了想才說,「回答我們的問題時,多次看向被告人,很害怕。」   「你依據什麼判斷徐某的恐懼來源於我的當事人?」   「她多次看向被告人。」王凌猶豫了一下,「我不是心理專家,但那種恐懼即便一般人也能看得出來。」   「也就是說徐某並沒有親口承認這種恐懼來自於我的當事人,這還是你的推測,是嗎?」老羅微微一笑,問道。   「是的,但每個人都能看得出來。」王凌急忙說道。   「但是,我們之前的調查已經得知,林峰與徐某之間非常恩愛,徐某對林峰也非常依賴,她在回答問題的時候,看向我的當事人有沒有可能是尋求安慰?」   「這……」   「換句話說,有沒有可能,徐某的這種恐俱是來自於你們?據我所知,我的當事人和本案的被害人徐某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很在意公眾形象,有沒有可能是這樣的,因為你們的調查可能會對徐某和我的當事人造成不好的影響,她才會有那種恐懼?」   「我不確定。」   「謝謝。審判長,我的問題問完了。」老羅得意地做了個勝利的手勢,回到了律師席。   「公訴人,你是否還有新的證據提出?」法警將王凌送出庭外後,審判長又問。   「是的。」公訴人惡狠狠地瞪了老羅一眼,「我們調查到,十五年前,被告人曾因涉嫌過失致人死亡受到警方的調查。死者是他的前妻劉某,法醫在對劉某進行屍檢的時候發現,劉某的全身佈滿皮帶抽打的傷痕,疑似遭到了被告人的虐待,並造成神經性休剋死亡。換句話說,劉某死於難以忍受被告人對她的毆打造成的劇烈疼痛。這是當時的調查報告。」   公訴人將調查報告呈給了法庭,同時副本也被送到了我們的面前。   「我提醒大家注意的是,那個案子的被害人劉某、本案的被害人徐某,身上有同樣的傷痕。」公訴人說。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份報告,首先想到的卻是按住老羅,以他的脾氣,這時候肯定會暴跳如雷。   「審判長,各位審判員,我請求暫時休庭。對於是否繼續擔任被告人的委託辯護人,我們將重新進行評估。」   可惜,我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步,在我的手剛碰到他的時候,他這句話已經鏗鏘有力地說了出去。   審判長訝然地看著老羅,在他十餘年的法官生涯中,當事人當庭更換辯護律師的情景並不少見,但律師當庭表示放棄為委託人辯護,估計這是頭一個吧。   「老羅,坐下!」我連忙低喝了一聲,又對著審判長賠起了笑臉,「對不起,審判長,我的同事情緒不太穩定,我認為他不適合繼續參加接下來的庭審,我請求法庭准許,接下來由我一個人完成庭審過程。」   「不,我很好。」老羅微微低下頭,看著我,我猛然注意到,這傢伙微微眨了眨眼睛,臉上還帶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與此同時,他還不忘繼續說話:「審判長,我有理由相信,我的當事人對我們隱瞞了非常重要的信息,直接導致我們在庭審中陷入被動。同時,當事人對我們進行了誤導,讓我們做出了錯誤的辯護。」   「辯護人。」審判長和身邊的審判員商議之後,說道,「合議庭經過充分討論後認為,你提出的理由不足以支持休庭。合議庭決定繼續進行庭審,辯護人,請針對公訴人提出的證據質證。」   「好啊,既然非要讓我說,那我可就說了。」老羅哼了一聲說,「審判長,我要提請合議庭注意的是,在公訴人提交的這份證據中,最後因證據不足並未對我的當事人提起公訴,即並不能證明我的當事人對其前妻進行了毆打和虐待並致其死亡。公訴人試圖以一個根本沒有定論的罪行強加到我的當事人身上,讓大家相信他現在殺了人,這算不算污蔑?   「那個案子既然沒有充足的證據證明是我的當事人做下的,公訴人卻在這裡口口聲聲說我的當事人有罪,在法庭判決前,任何人都是無罪的。公訴人這種說辭明顯在有意引導各位法官的內心傾向,同時在有意誤導今天來旁聽的媒體,試圖操縱輿論給法庭施壓。這種手段簡直太卑劣了,算不算造謠詆毀?審判長,我請求法庭制裁公訴人的不當言論,他必須為此道歉!」   老羅說得義正詞嚴,可我的情緒卻不太高。   中國的法庭雖然不像歐美國家那樣採用陪審團制度,有時候只需要從情感上打動陪審團成員就能拋開事實對被告人進行無罪裁定,但中國的審判依然是由人來完成,由審判長和審判員組成的合議庭在進行裁決的時候依然會受到個人情緒的左右。   檢方也知道這一點,並未打算依靠這份證據來說服法官,他們要的只是在感情上影響合議庭的最後裁決。   顯然,他們的策略成功了。老羅再怎麼掙扎,也不會有太大的成效。   4   庭前調查階段完成之後,法庭並沒有直接進入庭辯。   為了照顧老羅的情緒,我只好拉下臉來找法官請求延後庭辯,而且,眼下這個案子我們也的確需要更深入的調查。   老法官儘管一百個不情願,但當老羅搬出張靜的名頭時,他還是同意,三天後再重新開庭。   「哎,老羅,靜到底什麼來頭,她面子怎麼這麼大?」我不解地問。   「她?嘿嘿,反正我惹不起。」老羅嘿嘿一笑,「別打聽這事,知道真相的你眼淚會掉下來的。」   我皺眉看著老羅,此時,他的精神狀態太奇怪了。沒有咒罵,沒有憤怒,好像,對於法庭上所發生的這一切,他完全就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老羅,你可給我聽好了。」我沉下臉,嚴肅地說道,「不管你怎麼看當事人,這案子我們已經接了,就必須為林峰爭取合法權益,要是因為你消極怠工,這案子出點什麼問題,我饒不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老羅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我好歹也是律師,律師的職業準則是啥,我能不明白嗎?放心吧,我可沒消極怠工。來,聽聽,聽聽。」   老羅說著,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支筆,又拿出了一副耳機,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他把這兩個東西連在了一起,然後把耳機插入了我的耳朵。   「我記得你和我的同事討論過這個問題,你說徐女士親口承認傷痕是她自己造成的,與我的當事人無關。」   「是的。但是那並不是我們的結論。」   「那你們的結論是什麼?」   「我堅持認為徐女士自己不可能造成那種皮帶抽打的傷痕,尤其很多傷痕在她的後背。」   「你是醫生?」   「不是。」   「法醫?」   「不是。」   「你是否具有傷情鑒定資質?」   「沒有。」   「反對,辯護人的問題與本案並無關係。」   「審判長,請允許我解釋一下。」   「很顯然,徐某遭到我的當事人毆打一事屬於證人的主觀推斷,而證人並不具備傷情鑒定資質。只憑感覺做出了徐某身上的傷痕是皮帶抽打的痕跡,以及這些傷痕是由我的當事人造成的推論。   「我希望法庭注意一件事,傷情鑒定是極為專業的,應由專業人士來完成,證人並不具備這種專業資質,她的陳述是基於主觀的推斷,因此證詞不應被採納。」   耳機裡傳來的竟是法庭上老羅發言的那段。我一把扯下了耳機,指著老羅說:「你,你想什麼呢?擅自錄音,這讓法庭知道,非弄死我們不可。」   「怕什麼?誰知道我這個是錄音筆?」老羅得意地笑道,「好幾千塊呢,怎麼樣?帥不帥!」   「帥你大爺!」我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遲早讓你害死!」   相比於玩這種高科技的東西,我倒是覺得,老羅那個小孩子一樣的愛好沒那麼礙眼了。   「別提了,上回打贏那場官司,你大放光彩了,我媽可不幹了,這回我看她還能說啥。嘖嘖,可惜了,要是能錄影就更爽了。」老羅小心地收起錄音筆,不無惋惜地說道。   「活活讓你氣死!」面對老羅,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幹正事,接下來咋整?」   「吃飯,我餓了!」老羅發動汽車,五分鐘後就到了省廳門口,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張靜竟已經等在那裡了,她的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走向我們的時候,竟然還一瘸一拐的。   「法庭上的事,我聽說了,別灰心,小明哥,這只是你們通往著名律師路上的一點小小的挫折,我相信,這點挫折對於你們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一上車,沒等我說話,張靜就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充滿鼓勵地說道。   「你小明哥這回可是遭了大難了,他那雙鈦合金狗眼這回看錯人了。」老羅這個沒心沒肺的貨說這句話的時候,充滿了興奮。   「我真不愛聽你說話。」我白了一眼老羅,「我相信我的判斷,林峰絕不是兇手。靜啊,你那邊查得怎麼樣了?」我滿懷期待地看著張靜。   「難啊。」張靜嘆了口氣,「對不起啊,小明哥,這回我可能真幫不了你了。」   「哦。」聽她這麼說,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一時間失去了所有的興致,「老羅,送我回事務所吧,我想靜靜,你們去吃。」   「我就知道小明哥最愛我了,看看,小騾子,你學著點,我就在這兒,小明哥還生怕我不知道他想我呢。」張靜得意地說道,我卻只能報以苦笑。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小明哥,就算回去要跳樓,也得先吃飽再說啊!」張靜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豪氣干雲地說道,「何況,今天可是小騾子這個鐵公雞拔毛,不吃你可就賠了。」   十分鐘後,老羅將車開到了律所樓下,走進了我們常去的那家小飯店,我渾渾噩噩地跟在他們的身後。對於這頓飯,我實在沒什麼胃口,以至於等菜上來後我才知道,老羅竟然要了三份最便宜的五元錢一份的麻辣燙。   「小騾子,小明哥,你們混得也太慘了吧?」張靜百無聊賴地扒拉著碗裡的青菜,一臉的心疼,「這種東西你們怎麼吃得下去?哪有營養啊。」   「不懂了吧?」老羅擦著嘴角,「大餐不是用價錢來衡量的,不信你嘗一口。再說了,你缺海參龍蝦鮑魚?請你吃那些東西你也沒胃口。偶爾換個口味,你會發現這世界上有很多美食是你忽略了的。」   「你還是頭一個把小氣說得這麼義正詞嚴的呢。」張靜噘著嘴,挑起一根粉條嘗了一口,臉上的表情馬上變成了驚喜和陶醉,顧不上形象,三口兩口吃光了自己的那份,學著老羅,連湯都沒放過。   「看看,哥沒說錯吧?」老羅得意地看著張靜。   「好吧,原諒你了。」張靜拍拍手,卻又嘆了口氣,「小明哥啊小明哥,我說你點什麼好呢?」   「嗯?」我看了一眼張靜,卻從她的雙眼中看到了一絲心疼和不忍。   「算了,再繼續逗你,我都有負罪感了。」張靜說著,從包裡掏出一份文件,遞到了我的面前,「看看吧。」   「這是什麼?」我接過文件,翻開,意外地發現,這竟是一份屍檢報告,而被屍檢的人正是林峰的前妻劉某。   在這份屍檢報告中,法醫指出,劉某的死因是神經性休克,雖然全身遍佈傷痕,卻沒有一處致命傷。我突然想起,眼下的這個案子中,被害人徐某的死因是失血性休克,而且腦袋整個被敲碎了。   「神經性休克和失血性休克有什麼區別?」我猛地抬起頭,盯著張靜問道。   「小明哥就是聰明,這麼快就找到疑點了。」張靜讚嘆地說道,「通俗一點來說,所謂神經性休克就是活活疼死的,失血性休克就比較簡單了,就是字面的意思,結合到現在這個案子裡,就是腦袋都被打碎了。」   我放下卷宗,摘下眼鏡,用力揉著鼻翼,此時此刻,我的腦袋裡冒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假如……   沒等這個想法完全蹦出來,我就用力搖了搖頭,這太冒險了。   「小明哥,還在想什麼?這恐怕是現在唯一的辦法了。」張靜有些急迫地說道。   「那案子還沒過追訴期。」我說,「而且,就算林峰承認了也沒有用,他必須得拿出證據來,但那就意味著,那個案子肯定會被追訴,我們不能這麼幹。」   張靜和老羅對視了一眼,突然嘆息著搖了搖頭說:「我就知道這招對你沒用。要是換了小騾子,他早猴急猴急地跑去找林峰了。」   說著,她再次從包裡拿出了一份檔案:「這個給你吧,下午的時候才剛剛出來的結果。」   我愣了一下,看了眼老羅,突然間就明白了為什麼對於法庭上發生的一切,老羅表現得那麼怪異,完全不是他平時的作風。原來張靜早就得到了想要的,只不過一些結論出來得晚了一些而已。   我迫不及待地翻開了檔案,籠罩了我一整個下午的陰霾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小明哥這個工作態度啊。」張靜搖了搖頭。   「活該單身一輩子。」老羅不無鄙夷地說道,「走吧,靜,咱倆逛街去,讓你小明哥自己興奮去吧。」   「好啊,走,今天老娘要奢侈一把,做個足療去。」   說著,這兩個人真就攜手離開了飯店。對於老羅這個對張靜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卻突然轉性陪張靜逛街的做法,我儘管感到奇怪,但是那份檔案帶給我的衝擊實在太大了。我根本無暇顧及他們。   對於再次開庭這種事,我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急迫過。在煎熬中,終於迎來了這個重要的日子。這天一大早,我就迫不及待地拉著老羅跑到了法院。張靜已經過來等著了,她一如既往地穿著一身警服。   「小明哥,加油!」見到我們,張靜用力地揮舞著小拳頭。   「一定!」我用力揮了揮手。   「老簡,這案子,今天能讓我主辯嗎?」在走進法庭前,老羅卻突然拉住我,神情無比肅穆地說道。   「怎麼?上癮了?」張靜提供的證據讓我對打贏這場官司充滿了信心,情不自禁地開起了玩笑,「要不要我不出庭,在旁聽席給你錄影啊?」   「那倒不用。」老羅促狹地笑了笑,「反正,這案子就交給我吧。」   「行,我就讓你在伯母面前風光一下。」眼尖的我已經看到,老羅的母親已經走進了法庭,坐在了旁聽席,「可別掉鏈子啊!」   「我羅傑是誰?」得到了我的許可,老羅自信心爆棚,「你就等著瞧好了!」   「審判長,我請求新的證人出庭作證。」履行完必要程序後,老羅起身說道。   「准許證人出庭。」審判長說。   張靜靚麗的身影再次出現在了證人席上,公訴人一看到她,就忍不住皺起了眉。看著張靜那一身英氣逼人的警服,那張白皙嬌嫩、完美無瑕的臉和靈動的眼睛,我忍不住露出了一抹微笑,卻又暗自嘆了口氣。   沒人知道,在過去的那幾天裡她是怎麼度過的。她提供給我的那份文件是一份微量物證鑒定報告,提取的地方則是案發當天林峰穿的那身衣服,從那上面找到不屬於林峰的東西,無異於大海撈針。   我幾乎可以看到,她把自己關在實驗室裡,一個又一個夜晚不眠不休,對每一個提取到的檢材進行鑒定匹配,卻又一次次失望。挫敗感從未有一刻停止過對她的侵襲,希望和失望輪流折磨著她的精神,以至於到最後終於成功了的時候,她已經提不起一絲一毫的興奮了。   「證人,你的身份。」   「省公安廳刑事技術鑒定員,主檢法醫師。」   「請辯護人提問。」   審判長在例行公事地履行著法庭的程序,我的思緒卻早已飄到了遠方。完成了那份微量物證鑒定,張靜並沒有停止自己的工作。作為一名法律工作者,我們很清楚,光是能夠證明當事人無罪是不行的,對於一個已經提起了公訴的兇殺案,在沒有找到真兇前,任何一個法官,寧可拖著這個案子不下判決,也不會輕易做出無罪的判決。   張靜還必須找到真正的兇手,對於孤軍奮戰的她,這件事哪有那麼容易?一個人,兩條腿,在這個城市裡尋找著每一個可能的目擊證人,她不斷地重複著林峰在案發當天的行動路線,詢問每一個有可能見到過林峰的人。   對於張靜的真實身份,她沒有說,我也沒有問過,但是老羅透露出的隻言片語讓我知道,這丫頭家世顯赫,在家裡恐怕也是個需要人伺候的千金小姐。可是為了這個案子……   「那丫頭,傻不傻?腳上全是水泡啊!」老羅那天回來後跟我說的話,此刻猶在耳邊。   「證人,你是否查閱過十五年前劉某遇害一案的屍檢報告和本案中被害人徐某的屍檢報告?」老羅問道,這句話讓我在瞬間清醒了過來,愕然地看著老羅,他的問題和我們之前擬定的辯護方案完全不符。   他卻刻意避開了我的目光。   「是的。」證人席上的張靜也像是早就知道這個結果,平靜地答道。   「你對這兩份報告有什麼意見?」   「首先,兩名被害人的死因並不相同,劉某死於神經性休克,徐某死於失血性休克。其次,施暴人的手法並不相同,對劉某施暴的人手法巧妙,避開了要害,並未留下致命傷。對徐某施暴的人,手法簡單粗暴,致命傷明顯。」張靜說。   「所以你的結論是?」   「兩次案件並不是同一人所為。」   「我反對!」情急之下,我顧不上自己辯護律師的身份,出聲喊道,「律師提出的問題和本案並沒有直接關係!」   「簡律師,麻煩你注意下你的身份。」法官哭笑不得地看著我說,又看了一眼張靜,「證人,你能說得再清楚一些嗎?」   「每個人都有慣性思維和習慣性動作。這些在兇手身上表現得最為明顯,因為心理素質再好的人,在殺人的時候也會緊張,下意識地做出一些習慣性的動作。在兇殺這種案件中,則直接表現為兇手的殺人手法,同一名兇手在不同的案件中通常會有特定的殺人手法或者特定的舉動。這也是我們在實際工作中做同一認定的重要依據。」   「法官,請不要讓她再說下去了!」我喊道。   「簡律師,你要是再這樣,我就不得不以擾亂法庭秩序的名義請你離開法庭。」法官沉下了臉。   我焦急地看著老羅說:「老羅,你說句話,這官司不能這麼打。」   「為什麼不能?」老羅笑了一下,隨後就不再理我,將目光轉向了法官,「各位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所以,現在,我想請我的當事人為大家解釋一下。」   「林峰,不能說!」我喊道。   「法警,將簡律師送出法庭冷靜一下!」法官敲響了法槌,那清脆的聲音敲在桌子上,卻像直接敲在我的腦袋上,「轟」的一聲,我癱坐在了椅子裡,任由法警將我拖出了法庭。   坐在法庭的門邊,我苦笑著聽著法庭裡的辯論。   「當事人,你是否承認本案中你殺害了你的妻子徐某?」老羅問。   「不,我沒有。」林峰說。   「你是否承認你前妻劉某的死與你有直接關係?」老羅又問。   「是的。」林峰說,「我的前妻是在一次我對她進行毆打的時候死亡的。」   這句話一出,法庭嘩然,我能想像到,此刻,所有人一定都是帶著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林峰的。   瘋子!簡直就是瘋子!   我終於明白,老羅那天突然和張靜那麼親密,其實只是為了支開我,兩個人一定去找了林峰,唆使他接受了這個辯護方案。   明明我們已經掌握了確鑿的證據,可老羅和張靜卻還是執意要採取這個辯護方案,為了什麼,一切已經不言而喻了。   我原本以為,老羅終於成熟了,可實際上,他只是比以前聰明了點,知道做某些事情的時候要避開我。   一個嫉惡如仇,脾氣火暴;一個刁蠻任性,天不怕地不怕。這兩個人湊到一起,能搞出什麼好事來?   「畜生!」法庭裡突然傳來了一聲怒罵,接著是一聲痛呼。   「沒錯,老頭,你女兒就是我打死的。」林峰張狂的聲音傳了出來,此時的他,早已不復學者的溫文爾雅。   「肅靜!肅靜!法警,將鬧事者請出法庭!」審判長連敲法槌並喊道。   法庭的大門再一次打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在法警的攙扶下走了出來,他的一隻腳光著,兀自不甘心地大罵著。   「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孱弱的老人此刻卻迸發著難以想像的力量,兩名法警竟然有些控制不住他。   他大概就是林峰前妻劉某的家人,但是此刻,我卻無暇關注他,而是垂下了頭,將腦袋藏在了雙腿之間。   我有些亂,從律師的職業道德角度講,老羅的做法無疑是錯誤的,有可能會給我們帶來滅頂之災。但是假如拋開職業,回歸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我知道,老羅的做法一定會得到大多數人的贊同。   從這個角度講,我竟然有點不敢看這個老人。   法庭裡的庭審依舊在繼續。   「當事人,你是用什麼毆打你的前妻劉某的?」老羅問。   「一條皮帶。」林峰說。   「就是本案中發現的那條皮帶嗎?」   「是的。」林峰說。   「審判長,我的當事人已經明確表示,劉某死亡一案是他造成的,也提供了相應的證據。而我的證人也已經從專業角度給出建議,兩次案件並不是同一人所為,也就是說,徐某並非死於我的當事人之手。另外,我想繼續詢問證人。」   「證人,你是否曾對物證進行過檢驗?」得到了法官的允許,老羅問。   「是的。」張靜平靜地回答道。   「在物證中你有發現疑點嗎?」   「在凶器上我發現了其他人的指紋。」   「審判長,我沒有問題了。」   「公訴人,請對證人提問。」   「證人,如你所說,假如本案中有另一兇手存在,你怎麼解釋被告人身上的噴濺狀血跡?痕跡專家已經證實,被告人只有處於兇手的位置才能留下那樣的痕跡。」公訴人問。   「這很簡單啊。」張靜說,「只要兇手穿著被告人的衣服殺人就可以留下相應的血跡了。至於臉上的血跡,很明顯,有塗抹的痕跡。臉上糊滿血,人會下意識地擦拭,這也就很容易瞞過警方的勘驗了。   「另外,我必須說明一點,在被告人的衣服上,我們已經發現了別人的毛髮,我有理由認為,那是真兇留下的。」張靜似笑非笑地補充道。   她此刻說的這些內容在之前交給我的文件裡已經提到過,這也是我有信心打贏這場官司的原因。我知道她和老羅一樣,有點正義感爆棚,只是我完全沒想到,她和老羅兩個「臭味相投」的傢伙會想出這麼一招來。   我們是律師,可是他此刻在做的事,卻是一個公訴人該干的。   公訴人已經結束了提問,審判長宣佈休庭15分鐘,15分鐘後繼續進行庭審。   對於接下來事情的發展,我已經沒有興趣知道了,以目前的形勢判斷,對於林峰涉嫌殺害徐某一案,本次庭審是否會做無罪判決不好說,但最終他肯定是要被無罪釋放的,只要抓到那個真兇。而對於他涉嫌殺害劉某一案,檢察院必然會啟動追訴程序。   我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向外走去。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林峰,我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律師。   「老簡,別這樣。」一隻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老羅有些不忍地說道。   「小明哥,對不起啊!」張靜也滿是歉意地說道。   聽著她清脆悅耳的聲音,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張靜,這個天之驕女,此時此刻,就在我的面前,竟然誠懇地道歉了。   「不怪你!」我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假如我不是律師,我也會這麼幹的。」   「怪我咯?」老羅聳了聳肩,「隨便,只要你開心,就在這兒揍我一頓都行,保證不還手!」   「那倒不用。」我搖了搖頭,「只不過,下次再有這種事,能不能提前跟我說一聲?憑什麼英雄你當,挨罵這事就得我來?」   5   「簡律師、羅律師,公訴人希望取消庭辯階段,由本法庭直接對本案做出裁決,你們同意嗎?」再次開庭前,審判長突然將我們叫了過去問道。   「為什麼?」我和老羅同時愣了一下,看了看公訴人,又看了看審判長。公訴人笑了一下說:「原因不方便透露。」   我看著老羅,老羅也看著我。   「你說句話啊!」老羅突然說。   我瞪著老羅說:「你不說今天這案子你主辯嗎?」   「辯完了啊,決定的事不得由你這個主任來做嗎?」老羅一臉的無辜,搞得我哭笑不得。   「那好吧。」我苦笑著搖了搖頭,看向審判長,「如果法庭能夠採納證人張靜的證詞證言,我可以同意取消庭辯。」   「可以。」審判長的回答沒有任何的猶豫,這倒是讓我愣了一下,然而隨即一股狂喜便湧上了心頭,我盯著老羅,卻見他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我問。   「靜曰,不可說不可說!」老羅搖頭晃腦地走進了法庭。   「肅靜!現在開庭。」所有人員到齊之後,審判長宣佈開庭。   「經公訴人提出申請,辯護人同意,合議庭經充分研究後決定,取消本案的法庭辯論,合議庭已對本案做出裁決,現在宣讀判決書。全體起立!」審判長說道。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當事人林峰焦躁不安,看向我們的目光中多了些懷疑。老羅對此卻不聞不問,我只好向林峰打出了一個安心的手勢,讓他放心。   「……合議庭充分聽取了控辯雙方對本案的意見,以及雙方證人的證詞證言,其中省公安廳刑事技術警察、主檢法醫師張靜已查明本案中存在另一嫌疑人的證據。結合已查明的相關事實,本法庭認為,公訴人提出的被告人林峰涉嫌殺害被害人徐某一事,證據不足,本法庭不予支持。   「對於被告人林峰涉嫌毆打虐待其前妻劉某致其死亡一案,不在本次法庭審理範圍內,公訴人可另案起訴。」   錯愕、猶疑、狂喜……多樣的情緒在林峰的臉上不斷閃過,他竭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才沒有表現出過激的行為。   「如不服本判決,可在接到判決書的第二日起十日內,通過本院或者直接向高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書面上訴的,應當提交上訴狀正本一份、副本三份。   「現在宣佈,退庭!」審判長敲響了法槌。   直到這一刻,林峰的臉上才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值!這50萬花得值!」在法庭門口,林峰如長者一般拍著我的肩膀,「簡律師果然名不虛傳,這樣的官司也能被你們打贏。」   我不易察覺地動了動,和林峰拉開了距離。就在他的身後,幾個檢察院的工作人員和警察已經走了過來。   「林峰,你的前妻劉某遇害一案經檢察院批覆已重啟調查,你因涉嫌此案,現在檢察院正式批覆對你的拘捕決定。」一名檢察官神情嚴肅地說道。   林峰愕然回頭,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警察,又猛地回過頭,雙眼通紅地看著我和老羅。「你們坑我?!」這一刻,這個衣冠楚楚的大學教授終於露出了他猙獰的爪牙,「我要起訴你們,作為我的律師,你們陷害了我!」   「別這麼說。」張靜從我們身後鑽了出來,悠然地說道,「他們代理的只是你涉嫌殺害你妻子徐某的案子,現在這個案子結束了,法庭已經宣判你無罪,他們很好地完成了你的委託。」   「但他們誘導我承認我殺害了我的前妻!」林峰咆哮道,「混蛋,我要讓你們生不如死!」   「這事是你自願承認的啊,在和你討論辯護方案的時候,我已經向你講明了風險。」老羅冷冷地說,「在三到七年刑期和十年刑期之間,你自己選擇了前者,我從來沒對你承諾過什麼。」   「你現在改口也不是不可以。」張靜挑釁似的笑道,「這樣就不會對你之前的事進行調查起訴,不過你殺害徐某這個案子,結果可能就要變一下了。我倒是很期望你能選擇後者。」   林峰徒勞地掙扎著,想衝上來,卻被警察牢牢按住。老羅已經提起了拳頭,張靜也適時躲到了我的身後,卻從我的肩膀探出了頭。「動手啊,毆打國家執法人員,罪加一等哦。」   「嚇死我了。」直到林峰被帶走,張靜才拍著胸口誇張地說道。   「現在知道怕了?你們這麼做的時候怎麼沒想過害怕?」我冷哼了一聲。   「好啦,小明哥,別生氣了嘛,大不了,今天我請你們吃大餐嘍。」張靜說著,蹦蹦跳跳地迎上了又一組檢察院的人。   帶頭的是個年邁的老人,精神卻無比矍鑠,看著這個人,我卻瞪大了眼睛,他和老羅之間竟有一些神似。而老羅看到這個人,竟然躲到了我的身後。   「這是我五叔,我們家最嚴厲的一個,檢察院的副檢察長。」老羅悄聲說。   「哼!」老人冷哼了一聲,狠狠地瞪了一眼老羅,又看了一眼張靜,臉在一瞬間就垮了下來,頗有些無奈地看著張靜,「靜靜,我們已經按照你的意思完成任務了,那些證據,是不是可以交給我們了?」   「笑一笑嘛,羅叔叔,不要擺著一張臭臉啦。」張靜甜膩地一笑,從包裡拿出了一份鑒定報告和一張U盤,「都在這裡啦。」   老羅的五叔接過材料,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你這丫頭,這回檢察院的臉可丟光了。」   「還不是為了他。」張靜沖躲在我背後的老羅努了努嘴,「羅叔叔,你這個侄子,可真是不讓人省心啊。」   「哼。」羅副檢察長再次冷哼了一聲,「要不是為了這個小兔崽子,我能做這種違反原則的事?」   「羅叔叔,不要這樣說。」聽到羅副檢察長這樣說,張靜卻拉下了臉,「我們可是幫了你們哎。要不是我們,不就又有一個冤假錯案發生在你們手上了?小騾子在這事裡可是主力呢。」   「好了好了,羅叔叔說不過你。我去辦正事了,丫頭你來不來?」羅副檢察長說道,看都不看老羅。   「去啊,當然要去,我還沒抓過人呢。」張靜蹦跳著說道。   羅副檢察長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看來,他原本以為張靜會推托一下,顯然,他不太瞭解張靜古怪的脾氣。   「到底怎麼回事?」我快步追上張靜,問。   「交易啊,我讓他們故意輸掉這個官司,要不然就不把證據給他們,而是交給媒體。等著瞧,明天報紙的頭條肯定是你們,兩個正義的律師!」   「我說的不是這個,要去抓什麼人?」   「兇手唄。」張靜嘻嘻一笑,「我不是說了嘛,在凶器上有別人的指紋。我拆了那把釘頭錘,你猜怎麼著?錘頭和錘柄交接的地方墊了幾張紙,大概是怕錘頭下滑。那幾張紙上有別人的指紋,沿著這個線索,我就去查了銷售這種釘頭錘的幾個店舖。」   「等等,那玩意兒很常見吧?你怎麼查?」我問完,馬上就恍然大悟,「怪不得老羅說你腳上都是水泡,你是懷疑兇手一直跟在林峰的身後,而他準備凶器也可能是在這條路線上。」   「Bingo!」張靜打了個響指,「小明哥你不來做警察太可惜了。」   「可是這玩意兒又不是實名制的,你怎麼查啊?」我再次皺起了眉。   「我都說了發現了那幾張紙,當然是那些紙給我的線索了。」張靜白了我一眼。   「好像你一看到那幾張紙就確定嫌疑人了,到底是誰啊?」我問。   「等下你就知道了。」張靜神秘地一笑。   說話間,我們已經站到了一個剛剛從法庭走出來的女人面前。看著這個人,我有些目瞪口呆,她四十多歲,一頭短髮,一身凌厲的氣場,竟是那個民間婦女權益保護組織的負責人王凌。   「那幾張紙是他們的宣傳手冊?」我恍然大悟。   「聰明!」張靜讚道。   「你怎麼會想到她是兇手呢?不可能僅僅因為那幾張紙吧?」我還是有些難以理解。   「當然,要是那麼容易,第一次庭審的時候我就出庭了。」張靜嘆了口氣,「當我從林峰家附近的一個五金店看到監控視頻的時候,我還不太確認她就是兇手,因為沒有指紋匹配,更沒有DNA匹配。   「所以,我只能從動機上入手,如果真的是她,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她宣傳冊上的那個故事,那個因為不敢反抗家暴被活活打死的被害人。那個故事不可能是她編的。我去查了一下檔案,你猜我找到了什麼?」   張靜歪著頭看著我說:「那個案子的被害人也是被人敲碎了腦袋,而兇手就是這個王凌,那年她只有十歲,被害人是她的母親。」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王凌,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不去制裁實施暴力的人,卻對遭遇暴力的人下死手,這是一種怎樣的心理才能做出的事?!   此時的王凌,面對檢察院和警方出示的拘捕文件,並沒有反抗,而是面帶微笑地伸出了雙手。在被帶上警車前,她停了一下,看著法院門前那些發傳單的她手下的工作人員錯愕的眼神,她微微一笑,高聲說道:「大家要相信,你們做的事情沒有錯。家暴這種事,出現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寄希望於男人回心轉意逃脫噩夢是不現實的。身為女性,只有勇敢地站出來才能保護自己,那些懦弱的婦女都是幫兇!」   「確認了王凌曾以同樣的手法殺人之後,我就密取了她的指紋和DNA,結果證明,我的推測是正確的。王凌是尾隨林峰進入他家中的,因為被害人和王凌認識,所以王凌傷人的時候,被害人根本一點防備都沒有。打暈被害人後,王凌就換上了林峰的衣服,對被害人進行了殘忍的殺害,然後再把衣服給林峰換回去。很精巧的一個詭計,可惜,微量物證她是沒辦法清理乾淨的。」張靜說,「至於為什麼要這麼幹,我想,她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這個,算加班吧?」老羅突然蹦出來一句,「額外給錢不?」 第三章 同根相煎   在我看來,失手殺人其罪尚小,混淆美醜、善惡、正義與不正義,欺世惑眾,其罪大矣。   ——柏拉圖   1   我和老羅的律所位於市中院舊址的隔壁,一棟32層的寫字樓裡,從13年前成立開始就一直在那兒。如今市中院已經搬到了城市的另一頭,原本和我一樣在這裡起家的一些律所也都搬走了,現在我所在的樓層,就剩下我這一家律所。很多人也勸我搬家,方便工作,但我一直沒有動過,甚至從來沒有想過要搬走。   我並不是個懷舊的人,否則,那些過往我不會到今天才說出來。   我只是有點害怕,我怕我搬走了,老羅和張靜回來的時候會找不到。   我只是,稍微有一點擔心,擔心搬到了新的地方,我沒有能力復原老羅留在辦公室裡的一切。   老羅的辦公室就在我的隔壁,那是整個律所唯一的禁地,除了我和另外一個人,沒人有那間屋子的鑰匙,我也從不允許別人進入。   每天早上,先走進老羅的辦公室,精心打掃裡面的衛生,伺候好那幾盆黃色的鬱金香,已經成了我日程表上雷打不動的內容。   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年了,可是每次走進這間辦公室前,我都要努力做幾次深呼吸,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才有勇氣把鑰匙插進鎖孔。   「卡嗒」,那一聲細微的輕響,每一次都會讓我的心猛地揪緊,我真希望當我推開門的時候,老羅就坐在辦公桌後,「啪」一拍桌子,豪氣干雲地喊一嗓子:「我羅老三又回來了!」   然而,沒有,什麼都沒有。   只有凌亂的文件扔在桌子上,那台老舊的電腦甚至不知道還能不能啟動,旁邊的煙灰缸裡還堆著三年前的煙蒂。牆角的紙箱裡放著那些散落的遙控玩具和一個工具箱。在最後那段日子裡,老羅終於長大了,不怎麼買新的玩具,而是開始嘗試修復那些破損的玩具。   我真的很仔細地清掃了這間辦公室,從他離開的那一天開始,我絕對不允許一粒新的灰塵在這裡停留。   沒錯,我讓這裡停留在那一天,永遠地停留在那一天,這樣,當老羅和張靜回來的時候,就能夠從那一天開始,繼續我們的生活。這樣,他們就從未離開過我。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我知道,當最後那一盆鬱金香死去的時候,就是我們三個人再次聚首的時候。   「加油,老羅,我先忙去了。」我對著空蕩蕩的辦公室說了一句,鎖好門,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一份報紙擺在我的辦公桌上,《刑法修正案(九)》在這一天正式實施了。   這份新的修正案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規定了「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一律入刑」,這對於打擊拐賣婦女兒童的犯罪行為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在以往的《刑法修正案》中雖然也規定了要對收買被拐賣婦女兒童的人入刑,但也補充說如果收買了被拐婦女,不阻撓她離開,就可以不追究刑事責任,不阻撓解救行為,沒有虐待兒童行為,就可以不入刑,這實際上就意味著諸多違法犯罪行為會因此逃避法律的制裁。   新的《刑法修正案》則明確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要一律入刑,不阻撓離開的,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收買被拐賣的兒童之後,不阻撓解救,沒有進行虐待,可以從輕處罰。言外之意就是都必須定罪。   這條新聞讓我的思緒直接回到了2002年12月。   距離我們打贏林峰那場官司已經過去了兩個月。和嚴冬一起到來的還有律所經營形勢的急劇惡化。   在過去的兩個月裡,律所幾乎沒有接到新的業務。民事案件的委託人想當然地認為,打贏了兩場棘手官司的傑明律所收費必然高昂,看不上他們的小官司。刑事案件的委託人則在和我溝通後,要麼被我打發了回去,要麼覺得風險實在太大,不知道會被挖出什麼黑歷史,放棄了合作。   對於這種狀況,我倒是不在意,我有我自己的擇案標準,通過顧明和林峰這兩個案子,我已經確定,只要是刑事案件我必須確認當事人無罪才會接。   老羅可是急得不行,他已經兩個月沒買新玩具了。   「老簡,你幹啥呢?」他捂著因為牙疼而腫脹的腮幫子,不清不楚地說道,「再這麼弄下去,咱們都得喝西北風去。」   「老簡啊,你是我哥行不?」老羅哀求地看著我,「別管輸贏,先把錢賺了啊。你看看,這個狀況讓我咋跟家裡交代?」   老羅把當月的財務報表丟給我,那上面是大紅的赤字。   「老簡!你聽著沒啊!」   見我絲毫不為所動,老羅氣得上來就要掐我的脖子。   「咳!」辦公室門口傳來了一聲輕咳,老羅一驚,趕忙鬆開了手,回過頭就看到張靜一臉曖昧的笑容站在門邊。   「你咋來了?」見到張靜,老羅愣了一下。   「你這什麼態度?」張靜哼了一聲,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本姑娘俗事纏身,特意抽空來看看你們,你還不高興了?」   「不是不是。」老羅搓著手,「我這不也是俗事纏身,業務繁忙嘛,你來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要不我們改天再約?」   「嗯,業務繁忙。」張靜動了動老羅的電腦,經典遊戲紅色警戒的畫面呈現在了電腦屏幕上,「喲,你這還都是國家大事呢,以一己之力對抗六國圍攻啊,怎麼著,想當秦始皇統一六國?」   「這不是調整一下狀態,放鬆放鬆嘛。」老羅大言不慚地說。   「咖啡,現煮的!」我給張靜煮了一杯咖啡問道,「那件事怎麼樣了?」   「在這裡。」張靜拍了拍包,卻並沒有打開,而是嚴肅地看著我,「小明哥,你真打算這麼幹?」   「嗯。」我點了點頭。   「你倆背著我幹啥了?」一見我們倆這樣,老羅緊張地問。   「結婚。」張靜下巴一揚,說,「小明哥年輕有為,高大威武,又斯文紳士,哪像你?所以啊,我答應他的求婚了。」   「啥?」老羅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別聽她瞎說。」我的臉騰地就紅了,「老羅你別誤會,我就是讓靜幫我查個案子。」   「老羅你別誤會,我的心一直在你這裡。」張靜粗著嗓子,學著我的語調說道,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從包裡拿出了一個檔案袋丟給我,「一點都不懂配合。」   「啥案子?」老羅湊上來興沖沖地問道,「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會坐以待斃的!」   其實,那是一個很特殊的案子,案子發生在那年10月初,就在我們為林峰的事奔波不已的時候。   當時正值黃金周,集中出行的人將高速公路堵了個水洩不通,連日奮戰的高速交警們疲憊地疏導著交通,還要對可疑的車輛進行檢查。   案子就發生在交警對一輛剛剛駛下高速的集裝箱貨車臨檢的時候。   貨車司機看到交警示意他靠邊停車,便緩緩地降低了車速,在交警準備上前檢查時,貨車卻突然加速,試圖衝過關卡。反應敏捷的交警迅速跳到了一邊,才避免被捲入車輪下。交警迅速通知了前方路段的同事,佈置了路障。   貨車司機見難以闖過,便停下車,跳出車門奪路而逃。配合交警部門工作的武警見狀追了上去,在連續鳴槍示警,貨車司機卻依然負隅頑抗後,武警開槍打中了他的腿,將他擒獲。   交警隨即試圖打開貨廂,還沒等撬開鎖,就聽到貨廂裡傳來一陣咚咚咚的敲擊聲,還有女人的哀鳴和求救聲。   幾個交警和武警對視了一眼,臉色蒼白,武警迅速將子彈上膛,槍口對準了貨廂的門。   「打開!」帶隊的警官深吸了一口氣,命令道。   隨著貨廂門打開,首先迎接警察們的是一陣陣惡臭,接著是女孩子們刺耳的尖叫。   站在門邊的警察看到,貨廂裡是三十幾個衣衫襤褸、面容憔悴的女孩兒。她們普遍臉色蠟黃,目光呆滯,有幾個女孩兒甚至還挺著大肚子。在貨廂的最裡面,躺著幾個枯瘦的女孩兒,早已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突如其來的陽光讓還活著的女孩兒們下意識地擋住了眼睛。   貨廂的一個角落裡,擺放著一個簡易的馬桶。地面上凌亂地扔著一堆白色的一次性餐盒,裡面的食物已經腐爛發臭。   這個地獄一般的貨廂,既是這些女孩兒的起居室,也是她們的衛生間、餐廳和活動室,甚至還是一些熬不住的女孩兒的長眠之地。   「別害怕,我們是警察。」帶隊的警官盡可能平和地說道。   女孩兒們的目光中終於多了些神采,流下了激動的淚水,抱頭痛哭。   過了幾分鐘,一個穿著打扮還算整齊,除了疲憊,精神狀態也還好的女孩兒率先走了出來,在警察的攙扶下下了車。   「別讓她跑了,她和人販子是一夥的!」警察剛要把這個女孩兒帶上車,貨廂裡的女孩兒們就高聲喊道。   警察一愣,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嬌弱的女孩兒,卻見她神色淒然,主動伸出了雙手。   經查,這些被拐賣的女孩兒普遍年齡沒有超過二十二歲,其中有二十人年齡剛滿十六歲。   這是一個販賣婦女兒童的團伙組織,主犯就是被武警擊傷的貨車司機吳英,而那個被受害人指認的女孩兒叫林瓊,是這個犯罪團伙的二號人物,同時也是吳英的老婆。   這兩個人在集團中處於供貨商的地位,根據買家的要求,在各地搜集貨源,然後通過名下的運輸公司,以長途貨運的形式將「貨物」送到買家的手中。   在運輸途中,吳英的職責是開車,林瓊則和被拐賣婦女們待在一起,監視她們的一舉一動,對她們進行適當的「照顧」,以免品相太差,遭到退貨。   同時,在這個集團中,吳英還擔任著「質檢員」的角色,對於每一個貨物,他都要親自檢驗。對於一些聽話的女孩兒,他會先留下她們,讓她們在集團所屬的夜總會等地方出賣肉體,先幫他們賺第一筆錢。等到這些人的身體不再有優勢的時候,才會被賣到偏遠山區。   對於那些不怎麼聽話的,吳英就會優先出售,並在一路上不斷摧殘她們的肉體,消磨她們的意志。   那幾個懷孕的女人,肚子裡的孩子都是吳英的。   讓警方難以理解的是,林瓊作為吳英的妻子,對他這種荒唐的舉動不僅沒有任何阻止的行為,反而會在一旁協助。   歸案後,吳英和林瓊對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認不諱。林瓊同時交代,在本市,他們還有一個秘密的據點,那裡關押著一批早期懷孕不適合被短期內運走的女孩兒。吳英的計劃是等這些女孩兒生產後,再將孩子和婦女分成兩批出售。   警方根據林瓊的交代,迅速解救了這批女孩兒,同時向各地警方發出了協查通報,力求一舉打掉這個邪惡的犯罪集團。   看完了卷宗,老羅半天沒有說話,悶頭抽著煙,過了許久才說:「老簡,你不是打算接這個案子吧?」   我點了點頭說:「是有這個想法。」   「你是不是傻?」老羅霍地站起身,「這案子性質這麼惡劣,非法拘禁,拐賣婦女兒童,強姦,這案子我們能接?我告訴你,老簡,我今天把話撂到這兒,你敢接這個案子,我馬上跟家裡說,撤出投資。大不了一拍兩散!」   「老羅!坐下!」我拉了一把老羅,把他按在沙發上,「你聽我說完!」   「我不聽!」老羅腦袋一歪,「不管是什麼理由,你幫著人販子打官司就不行!」   「一百萬。」張靜突然開口說道。   「一百……萬?」老羅突然瞪大了眼睛,尾音不由自主地上揚,馬上換上了一張笑臉,「哎呀,早說嘛,這種事你們瞞著我幹啥?不管當事人是什麼人,作為律師,我們都有義務維護他們的合法權益!」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還是張靜瞭解老羅,一句話就擊中了他的軟肋。   「因為不保證能贏。」張靜滿眼鄙夷地看著一臉義正詞嚴的老羅,「不能贏的案子,小明哥肯定不會接,讓你接了的話,這案子就輸定了。」   「哥好歹也是職業律師,別對哥這麼沒信心行不?」老羅不服氣地說道,「哥現在就有辯護方案了,認罪態度良好,有立功表現,可以爭取寬大處理。一百萬啊,這回能買多少專業級的了,可以湊齊海陸空三軍了。」   「委託人要求作無罪辯護。」我一盆冷水澆熄了他剛剛燃起的小火苗。   「無罪?」老羅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這是哪個傻了吧唧的玩意兒提出來的要求?根本不可能嘛。   「不過,那可是一百萬啊,頂上我們兩年的營業總額了。」老羅滿臉期待地看著我,「老簡,你既然打算接這個案子,就一定有辦法對不對?」   「沒有,我只是打算試試。」我搖搖頭,「你看這個地方。」我指了指卷宗上的某一頁,「在審訊中,林瓊多次反問警方,如果自己願意承擔全部罪責,能不能對吳英輕判或者免除刑事責任。這句話有很大問題,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你就說讓我做啥吧。上刀山下火海,我要是皺一下眉,就讓我一輩子當處男。」老羅大義凜然地說道。   「小騾子。」張靜微微一笑,「要賺那一百萬呢,其實沒那麼麻煩,只要……」   「想都別想,我要憑雙手開創一片天地,靠你,我算什麼男人。」老羅脖子一梗說。   「喊什麼嘛。」張靜不滿地嘟囔著,「不過,我可提醒你們,這一百萬沒那麼好賺,要是打輸了,別說沒錢,你們這律所能不能再開下去都是問題。」   「為啥?委託人還通了天了?」老羅不服氣地說道。   「差不多吧。」張靜點了點頭。   2   這案子的委託人勢力雖然還沒到通了天的地步,卻也是我難望其項背的人物。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和委託人做過直接的接觸,一切來往的信息都是通過張靜來傳遞的。   而且委託人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要求,並不要求我們為吳英和林瓊兩個人進行辯護,只要保住林瓊一個人就行了。   而張靜也不過是賣給他們家老太爺一個面子。   至於我敢接下這個案子,則是因為張靜前期調查回來的線索讓我認為林瓊很有可能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參與犯罪的。   大概十年前,林瓊還只是個單純的高中生。   那年,剛滿十六歲的林瓊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失蹤了。她的家人從那個時候起就開始了漫長的尋找。起初,考慮到自家雄厚的財力和勢力,家人一度懷疑林瓊遭到綁架,為了避免刺激綁匪撕票,林家並沒有報案。這個錯誤的決定讓警方錯過了解救林瓊的最佳時機。   一周後,林家在既未接到綁匪的敲詐電話,也沒有得到林瓊的任何消息下才選擇了報警。此時,警方已經無能為力,只能盡盡人事地搜尋一番,隨即便將這個案子束之高閣。   但林家人從未放棄對自己女兒的尋找,這個案子一發生,林家很快便得到了消息,並在第一時間確認了案犯林瓊就是他們當年失蹤的女兒。   以林家的勢力,要保住自己的女兒其實只是一句話的事,但林瓊的父親是個原則性極強的人,他否決了家裡人「和相關人通通氣」的提議,而是找到了張靜的爺爺,請他幫忙找一個能夠打贏這場官司的律師。為此,林家願意出價一百萬,條件是「必須贏」。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張靜才把這個案子交給了我們。   在過去的十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會讓一個單純的豪門大小姐與罪惡的人販子結合?又是什麼原因讓她淪落成了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人販子?   這是我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問題,對於是否能夠救出林瓊、解開這些疑問也至關重要。   我們在看守所的會見室裡見到了林瓊,雖然穿著囚服,但她的精神狀態看上去還不錯,看得出她並沒有受到警方疲勞審訊的待遇。   「有錢有勢,就是好啊。」老羅感嘆。   「你自己的家世也差不到哪兒去吧?」我白了老羅一眼,坐正身體,看著林瓊,「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傑明律師事務所的主任律師簡明,這位——」我指了指老羅,「是我們所的副主任羅傑,我們兩個受人委託擔任你的辯護人。」   林瓊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些畏懼,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身子。這是一種自我防衛的表現,我更加確定,在過去的十年裡,林瓊沒有一刻不是生活在恐懼中。   「別害怕。」我連忙說道,「你的案子我們已經瞭解過,現在有些問題想跟你再核實一下。」   「吳英怎麼樣了?」林瓊突然問。   「什麼?」我愣了一下,看著林瓊,卻見她一臉憂色。   「吳英怎麼樣了?他會不會有事?」林瓊又問了一遍,這一次她的聲音中充滿了急迫。   「他有另外的律師,會怎麼樣我們也不太清楚。我們只關心你的事。」老羅說。   「簡律師,羅律師。」林瓊咬著嘴唇,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樣,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們,說道,「要是我認罪,承認我才是組織的領導者,吳英是在我的命令下才這麼做的,是不是他就不用坐牢?」   「你瘋了?!」老羅不可置信地看著林瓊,「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可能會被判死刑的?!」   「你別管,就說這樣行不行。」對於「死刑」這個可怕的字眼,林瓊全無反應,只是一臉哀求地看著我們,「求求你們,救救吳英!」   「我做不到。」我搖了搖頭,努力思考著林瓊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是你的委託辯護人,我的職責是為你辯護。」   「那你們走吧。」林瓊突然像洩了氣的皮球,一下子癱在了椅子裡,淒然地說道,「我不需要這樣的律師。」   「林瓊,能告訴我為什麼嗎?」沉默了片刻,我問。   林瓊此刻的表現已經不能用愛來解釋了,她或許會因為愛去協助吳英犯罪,或許會因為愛幫助吳英隱瞞罪行,也可能因為愛放任吳英的惡行。但是,在兩個人已經對罪行供認不諱,在林瓊有明顯立功表現,在警方已經查明了大量事實的情況下,依然要代替吳英頂罪,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這樣做。   「因為,他是個好人。」林瓊雙手捂著臉,肩膀聳動,抽泣了起來。   我愕然地看著林瓊,我想過她會說是受到了威脅,想過她有什麼把柄落在吳英的手中,卻完全沒有想到,她給我的是這麼一個比「愛」更不靠譜的理由。   「他愛我,他比任何一個男人對我都好。沒有他,我早就死了,他救了我的命,我想要報恩。」   「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嗎?」我猶豫了一下,問。   林瓊卻猛地打了個冷戰,臉上出現了恐懼的神色,哆哆嗦嗦地說道:「我不想回憶……太可怕了……那簡直就是噩夢!警察……送我回去!」   她大聲喊道。   獄警奇怪地看了看我們,將林瓊送回了監室。   我和老羅都很無奈,苦笑了一下,打道回府。林瓊拒絕說出那段過往的經歷,我們就無法知道她為什麼會走上犯罪的道路,也就意味著,我們只能在她有立功表現這件事上著手,而無法為她進行無罪辯護。   我們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張靜這個「不務正業」的省廳刑警正坐在老羅的位子上擺弄著他的電腦。   旁邊放著一架摔散架了的直升機。   「你幹啥呢?」老羅沒好氣地說道,「電腦裡可都是重要資料,洩密了咋整?」   見老羅對那架直升機沒說什麼,張靜悄悄地出了一口氣,白了老羅一眼說:「嘁!我洩露給你們的秘密還少?」她喝了一口咖啡,說,「我可不是來跟你們扯淡的,喏,有人要找你們!」   她揚了揚下巴,我們這才注意到,牆邊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乾瘦乾瘦的年輕人,皮膚黝黑,身高大概比老羅強不到哪兒去,臉上不帶任何表情,猶如一尊雕塑。   他身上的制服顯眼地告訴我們,他是一名檢察官。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檢察官這時候來找我們幹什麼。   「上面讓我交給你們的。」見我看向他,這個年輕的檢察官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一個檔案袋,遞到我的面前,「我沒來過,這份資料也不是我送過來的。」   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神經病啊!」老羅撓了撓腦袋說。   我拆開了檔案袋,看著那一沓資料,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得那麼猥瑣。」老羅嘟囔了一句,從我手裡搶過了資料,看了看,「這玩意兒給我們幹嗎?我們和檢察院不是……敵人嗎?」   「什麼啊?」張靜一揚手,那份資料就到了她的手裡,她隨手翻了翻,「嗨,這還不簡單,檢察院擺明了只想追究吳英一個人的責任,問題是現在所有的證據都表明林瓊也難逃刑事責任,他們這是沒辦法,只能指望你們了唄。」   話音剛落,張靜的臉色突然蒼白起來,目光重又落回到了資料上,半晌,她才冷冷地吐出了兩個字:「畜生!」   她會有這樣的反應並不奇怪。   那個神秘的檢察官送來的是這個團伙內部其他人的審訊筆錄。這份筆錄裡詳細記載了十年前發生的事情。   十年前,這個犯罪團伙初成立,他們第一個下手的目標就是林瓊。在林瓊放學的路上,他們利用誘騙的方式,將單純的林瓊騙到了偏僻的地方,隨即實施了綁架。   他們並沒有立即將她出手,而是將她囚禁了起來,沒日沒夜地在她的身上發洩著獸慾。一個月後,年僅十六歲的林瓊懷上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又十個月後,她生下了一個男孩兒,然而,還沒等她看自己的孩子一眼,這群人就將這個孩子賣掉了。   隨即,策劃並實施綁架她的吳英便將她帶離了這個城市,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後,當林瓊再次出現在這群人的面前時,已經是這個組織的二號人物了。   在看守所的時候,林瓊曾對我們說過,吳英比任何一個男人對她都好,沒有他,她也許早就死了。現在來看,她指的應該就是這段不堪的回憶。   「簡直太沒有人性了!」張靜「啪」的一下把資料摔在了桌子上,氣呼呼地喘著粗氣。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那份資料剛好落在了那架直升機上。   「王八蛋!」老羅也是一巴掌,接著就是一聲聲嘶力竭的號叫。在這個案子裡,他已經弄壞兩個價格高昂的玩具了。   「人販子本來就是毫無人性的。落在他們手裡,是對『生不如死』最直白貼切的說明。」我嘆了口氣,「麻煩的是,林瓊現在覺得是吳英救了她,為了吳英,她什麼都願意做。在她失蹤的那五年裡一定發生了什麼,才讓她成為現在這樣的人。」   「交給我吧!」老羅想都不想地說道。   「你有辦法?」我問。   「沒有。」老羅搖了搖頭,「但是我們時間不多了,你一個人忙不了兩件事。光有這些證人證詞還不夠,你還得取得被害人的證詞,林瓊那五年的事就交給我。」   「我和你一起!」張靜起身說。   「不,你和你小明哥一起。」老羅搖了搖頭,「別任性,丫頭,我要去的地方可能會很遠,你小明哥的調查如果沒有你的協助會很麻煩。」   「哦!」張靜嘟起了小嘴,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事不宜遲,我現在就走。」   老羅說著,抓起車鑰匙就走。   「回來!」張靜喊了一聲。   「還有啥事?」   「冒冒失失的,你知道去哪兒查嗎?」張靜似笑非笑地看著老羅。   「我……」老羅撓了撓頭,嘿嘿笑了笑。   「去吳英的老家,不遠,開車五個小時就能到。」張靜在便簽紙上寫下了一個地址,「我考慮過,吳英要帶著被綁來的林瓊到其他地方肯定不方便,把她藏在老家是最保險的。」   「明白!」老羅打了個響指,收好了地址。   看著老羅的背影,張靜卻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說:「走吧,小明哥,我們也該開始工作了。離開庭就剩三天了。」   我點了點頭,和張靜下樓,開車趕往療養院。所有被解救的女孩兒暫時都被安置在那裡,接受統一安排的心理康復治療。   對於我和老羅來說,張靜不僅僅是一個頭腦靈活的刑警,同時也是一個移動通行證,對於守衛森嚴的療養院,原本我們是不可能進去的,但是有了張靜,這些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我們有這樣的待遇,不代表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待遇。吳英的辯護律師,一個又瘦又矮像猴子一樣的男人和他的助手就被守衛攔在了門外。   看著我和張靜走進療養院,這個猴子律師不幹了。   「憑什麼他們能進我們就不能進?律師有調查取證的權利,你們無權阻止我!」   說著,他竟伸手去撥守衛,嘴裡還叫囂著說:「來打我,來打我,讓大家都看看你們這些人是怎麼幹預司法自由的!」   「老兄,消消火。」本已經走進療養院的我忍不住又走了回來,「律師是有調查取證的權利,但是,證人也有不見你的權利對吧?這幾個哥們兒呢……」我指了指門口的守衛,「奉命行事而已,沒必要這樣吧?想取證,約一下證人不就好了?」   「呸!」猴子律師啐了一口唾沫,「得意什麼,走著瞧!」   「別理他,小明哥,我們走!」張靜冷冷地說道,拉著我向病房走去。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要是換了老羅在這裡,這貨要是不見血才見鬼了呢。   3   三天的時間幾乎一眨眼就過去了。開庭的日子馬上就到了,可是老羅卻沒有傳回來任何消息。   事實上,從他離開那天起,我們就斷了聯繫。儘管我和張靜都不停地撥打著老羅的手機,可始終沒有撥通。   「吳英的老家在山區,那地方沒有信號,放心,老羅不會有事的。」我用這句話安慰著張靜,也安慰著自己。   老羅是誰?跆拳道黑帶,悍不畏死,曾經一人單挑七個流氓,自身毫髮未損,就算遇到什麼麻煩,他也一定能逃出來的。   「我相信他不會有事的,可能……調查中發現了重要的線索,想要深入調查一下。加油,小明哥!」在走進法庭前,張靜細心地為我整理好衣服,在我的胸口重重地敲了一拳,為我鼓勁。   就是下手重了點,差點兒把我砸趴下。   我深吸了一口氣,以目前掌握的證據,我自然無法為林瓊作無罪辯護,現在,我只能將希望寄託在二審上了。   庭前調查進行得按部就班,對於公訴方提出的各項證據,我和吳英的律師都沒有提出任何質疑,當事人吳英和林瓊也供認不諱。   庭審順利地進行到了法庭辯論階段。輪到我發言的時候,我清了清喉嚨,站起了身。   「審判長,各位合議庭成員,本案中,我的當事人林瓊在被捕時並未反抗,歸案後主動交代了全部犯罪行為,認罪及悔罪表現非常明顯,態度良好。並且主動交代了警方尚未查明的犯罪事實,這一部分應裁定為自首。同時,我的當事人林瓊還協助警方解救了多名被囚禁的被害人,這是重大的立功表現。」我不疾不徐地說道,「根據本案中被害人的證詞證言,我的當事人林瓊雖然參與了對她們的誘拐,但並未對她們進行毆打、虐待等暴力行為,相反,一路上,林瓊對這些被害人百般照顧,對於吳英對這些女孩兒的迫害行為也有勸阻舉動。」   我從辯護席上拿起了幾張紙,在法庭工作人員的協助下,遞交給了審判長。這是目前我掌握的對林瓊最有力的證據了,它的來源就是那些被解救的婦女。   那天我和張靜見到這些被害人的時候,她們的狀態已經好了很多,對於我的來意,儘管她們還有些戒備,但很快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孩兒就說道:「她人倒是沒那麼壞。雖然參與了拐賣我們,但是一路上對我們很好,吃的喝的都是優先給我們,也沒打罵過我們。」   有了這個突破口,這些女孩兒七嘴八舌地回憶了起來。   「對啊,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是這樣。那個吳英來找我們的時候,林瓊有時候還會阻止一下。」   「她好像不太想看到我們受罪,好幾回我看到她偷偷抹眼淚。」   「我覺得,她也不是自願做這件事的吧。她也挺害怕吳英的。」   ……   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被害人竟對加害人產生了同情,你一言我一語所說的都是林瓊的無奈和不忍。   這種情緒產生得莫名其妙,但這一切卻是作為律師的我喜聞樂見的。   「綜合以上我的當事人的相關舉動,依據《刑法》第六十七條:被採取強制措施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正在服刑的罪犯,如實供述司法機關還未掌握的本人其他罪行的,以自首論。犯罪分子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可以從輕處罰;因其如實供述自己罪行,避免特別嚴重後果發生的,可以減輕處罰。第六十八條:犯罪分子有揭發他人犯罪行為,查證屬實的,或者提供重要線索,從而得以偵破其他案件等立功表現的,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有重大立功表現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我請求法庭對我的當事人寬大處理。」見審判長已經看完了證詞,我說道。   審判長點了點頭,從他的目光中,我看出了一絲思索的神情,我知道,減罪辯護的策略至少在此刻是正確的。   「審判長,各位審判員。」還沒等我坐下,吳英的辯護律師就站了起來,「對於林瓊的辯護人提出的辯護意見,我表示並不贊同。林瓊之所以對被害人表現出友好甚至照顧的態度,主因並不是她同情這些被害人,而是出於『出貨』的考慮,她明顯是意識到一旦被害人的品相不好將很難售出,甚至遭遇退貨,才這樣做的。   「相反,我的當事人吳英雖然涉嫌組織賣淫、販賣婦女兒童等罪行,他自認情節惡劣,並不希望法庭能夠寬大處理,認罪及悔罪態度相當良好。但我作為他的辯護人,通過多方調查取證還是查明,吳英是在林瓊的授意下才這樣做的,在這起案件中,林瓊才是主犯。」   「我反對這位辯護人的意見。」這個猴子律師在這個時候竟然提出了這樣的辯護意見,我第一時間站起來表示反對,「被害人的證言證詞已經充分說明,我的當事人林瓊在本案中處於從屬地位,甚至可以說是在被脅迫的狀態下參與本案的。其本人也是吳英販賣人口一案的被害人,理應受到寬大處理。」   「正因為其本人曾經也是被害人,現在卻參與到案件中且成了主要領導人,因此法庭才更不應該對這樣一個墮落的人輕判,否則將是對法律的褻瀆和侮辱。」猴子律師義正詞嚴地說道。   可我怎麼看,他都像是在耍猴戲,但律師的職責讓我此刻不能無所顧忌地笑出來,只好強忍著笑故作不滿地說道:「請不要對我的當事人發表侮辱性的言論。已經查明的事實很清楚,吳英才是本案的主犯,我的當事人林瓊是被脅迫的。」   「一號被告人的辯護律師,請注意你的言辭。」審判長提醒道。   「對不起,審判長,我收回我剛才的話。」猴子律師攤了攤手,「但我這樣說並不是信口胡說的,我有充足的證據證明這一點。」   審判長微微皺了皺眉,轉身和身邊的合議庭成員低聲說了幾句,便說道:「鑒於一號被告人的辯護律師稱有新的證據提出,合議庭現在宣佈法庭辯論暫時中止,對本案展開重新調查。辯護人,請提交你的新證據。」   「謝謝審判長,謝謝合議庭。」猴子律師從包裡拿出了一份文件,說道,「這是我從本案二號被告人林瓊處取得的證詞,這份證詞中林瓊明確表示自己是本案的主要領導者。」   「我反對。」我霍地站起身高聲說道,「林瓊作為本案的被告人,我的當事人,任何人要取得她的證詞都應在我的陪護下進行。對方律師所取得的這份證詞我並不知情,我請求法庭排查這份證據。」   「可以。」出人意料地未等法庭做出裁決,猴子律師就說道,「審判長,既然對方律師要求在他的陪同下取得證詞,我請求當庭對二號被告人進行詢問。」   「准許。」審判長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請辯護人對被告人進行詢問。」   「謝謝。」猴子律師走出了辯護席,走到了林瓊的面前,「被告人,你是否承認是你組織並領導了這起案子?」   林瓊渾身哆嗦了一下,目光看著地面。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   「是的,我是組織者,我罪大惡極,請求法庭重判。」林瓊用極輕的聲音說道,但經過了麥克風的放大,這句話還是清清楚楚地傳遞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很好,謝謝。」猴子律師一臉得意地看著我,走回了辯護席。   「審判長。」我惡狠狠地瞪了猴子律師一眼,起身說道,「在之前我與當事人林瓊的溝通中,她曾向我表示,如果她願意承擔本案組織者與領導者的罪行,法庭是否能夠對吳英,即本案的一號被告人寬大處理。現在她做出與已查明的事實矛盾的供述,我有理由認為,她並非是基於事實做出的供述,我請求詢問我的當事人。」   「准許。」   「林瓊,請你抬起頭來!」得到了審判長的允許,我嚴肅地說道。   林瓊慢慢地抬起了頭,但只有一瞬間,便又迅速低下了頭。   「林瓊,你是否受到過威脅,才做出了這樣的供述?」面對這樣的林瓊,我很無奈,只好耐心地問道。   「沒……我是自願的……」林瓊蚊子般的聲音通過麥克風才讓法庭裡的人聽清。   「威脅你的人是不是就在法庭上?」我追問道。   「反對!」猴子律師尖銳地叫道,「審判長,對方律師是在誤導被告人。」   「辯護人,請注意你的言辭。」審判長皺眉提醒道。   我沒有說話,目光灼灼地盯著林瓊。我知道,同樣關注著林瓊動態的還有檢方的公訴人。歷來法庭辯論都是公訴人和辯護人唇槍舌劍的時刻,可是今天的庭辯,主角卻換成了兩名被告人的辯護律師,公訴人反而成了配角。   作為公訴方,公訴人自然樂得見到兩名被告人的辯護律師內訌。但對於林瓊的表現,公訴人卻表現出了一臉的憂色。   對於這一點,我也只能感到無奈和無力,遇上這樣一個律師是我萬萬沒想到的。   林瓊的身體不自然地扭動著,目光瞟向了吳英,猛地打了個冷戰:「我說……不要打我……都是我做的……我才是組織者……求求你……不要殺我!」   林瓊突然大喊道。   「肅靜!肅靜!」審判長連敲法槌,林瓊卻像瘋了一樣大喊大叫。   「法警,將二號被告人暫時帶離法庭。」審判長不得不說道。   「不要,我認罪,都是我做的!不要殺我!」在林瓊的喊叫和旁聽席裡眾人的喧嘩中,法警將她拖離了法庭。   突如其來的這一幕讓庭審被迫中斷,我那顆躁動不安的心卻放下了不少,看眼前的情況,今天的庭審是不可能完成了。這樣一來,老羅就能夠及時趕回來,在一審的時候就結束這個案子。   可是,老羅,你現在在什麼地方呢?   「被告人林瓊的證詞,合議庭討論後認為,證詞取得的合法性、林瓊提供證詞時的狀態都有待商榷,有明顯的被脅迫跡象。本法庭裁定,該證詞不予採納。」短暫的討論之後,審判長做出了裁決。   吳英的辯護律師還想再爭取一下,審判長已經做出了送客的手勢。「同時我提醒辯護律師,請注意你的言行舉止,否則本合議庭將以涉嫌教唆製造偽證罪取消你的辯護權利,並追究相應的法律責任。」   「簡律師,合議庭決定十天後視林瓊的精神狀態決定是否再次進行庭審,你們還有十天的時間調查取證。十天後如果沒有新的證據提交,法庭將根據目前查明的事實擬定判決。」吳英的辯護律師離開後,審判長和顏悅色地看著我說道。   「這個案子不太好辦啊,我們已經盡力了。」公訴人也說道。   「我知道,大家都盡力了。」我苦笑了一下,轉身想要離開法庭。   「簡律師,加油吧。」公訴人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這是很奇怪的一幕,法庭上你死我活的兩方人,在這一刻,卻猶如多年的老友。如果被記者看到,不知道又要怎麼報導這樣的場景呢?   4   「怎麼樣?有消息了嗎?」   一出法庭,我就向一直守在門邊的張靜問道,可看到她的樣子,我又無力地搖了搖頭。   張靜滿臉的擔憂,手死死地握著手機,茫然地搖了搖頭。   「沒有,還是沒有小騾子的消息,小明哥……」   張靜說到這兒,就再也說不下去,眼圈瞬間發紅,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   「別哭,別哭,靜,沒事的,沒事的!」我手忙腳亂地翻出面巾紙,「你放心,靜,老羅那傢伙,咱倆都出事了,他也不會有事的。就算……」我咬了咬牙,「就算他真的出事了,小明哥豁出去後半輩子啥也不幹了,也要幫你把他找回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張靜用力抽了抽鼻子,一把把面巾紙扔到地上,「反正我生是他羅家的人,死是他羅家的鬼。別以為這樣他就可以逃出老娘的五指山。」   「靜,別做傻事。」看著她一臉的決絕,我連忙說道。   「我們去找他吧,小明哥!」張靜看著我,明明是在詢問,可語氣卻是肯定的。   「好!」我用力點了點頭。   沒有收拾任何隨身的物品,我們兩人輪流開車,循著導航向吳英的老家駛去。五個小時後,當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的手機信號也時斷時續。   在這種環境下,就算老羅想要和我們取得聯繫,也不太可能。   吳英的老家並不在縣城,而是在一座大山深處,崎嶇的山路讓我們的車顛簸搖晃。張靜已經打開了車燈,雙腳不停地在油門、剎車和離合器之間切換著,神情專注地盯著前方的路面。   「慢一點,靜,老羅不會有事的!」我心驚膽戰地勸道。   張靜沒有說話,可車速又提快了一些,我只好將一隻手放在車門上,另一隻手放在了張靜的安全帶邊。我打定了主意,一旦有事,就第一時間解開她的安全帶,推開車門,把她扔出去。   嘎吱一聲,車子猛地頓了一下,停了下來。   「小明哥,你看!」張靜瞪大了眼睛,看著前方。   循著她的目光,我看到一群人正站在那裡,手裡舉著手電,而他們團團圍住的,是一輛白色的本田車,正是老羅那輛七八年車齡的車。   「小騾子……」張靜咬緊了嘴唇,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沒事!」我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至少現在還沒被抓住,不過,他肯定惹了麻煩,才會讓人在這兒等著。」   我話剛說完,張靜已經推開車門走了下去,一隻手輕放在腰間,那個地方放著她的配槍。   「我是警察,你們是什麼人?幹什麼呢?」她在離那群人不遠的地方站住並喊道。   人群愣了一下,面面相覷。   「車的主人呢?在什麼地方?你們把他怎麼了?」張靜問道,手指已經彈開了槍套的搭扣。   「冷靜點!」我快步走到張靜的身邊,按住了她的手。   人群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只片刻的工夫,這些人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地的煙頭證明他們曾在這裡待過。   張靜幾步走到了老羅的車前,一把拉開了車門:「小騾子……」   她叫了一聲,就停了下來,車裡並沒有人。   「小明哥,小騾子他……」   我沒有接話,目光四處逡巡著,老羅的車就停在山腳下。很顯然,他應該沒有被困住,但是他想要逃到這裡的想法也被這些村民識破了,所以才會等在這裡。   可是老羅究竟做了什麼,才會讓這些村民聚集在一起?他的任務不過是查明林瓊是否在這裡出現過,以及在這裡都發生了什麼。   「我就知道,你們倆肯定會來的。」一個疲憊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和張靜愕然回頭,就看到老羅在一個女孩兒的攙扶下,踉蹌著向我們走了過來。   他的臉上糊滿了血,腿也一瘸一拐的,儘管帶著笑,可那笑容怎麼看怎麼嚇人。   「小騾子,你……」張靜一下子摀住了嘴,眼裡再次閃出了淚花。   「不是說話的時候,趕緊走。」老羅說,「老簡,你開我的車,我沒法開車了。丫頭,你帶著這個姑娘走,先走,我和老簡跟著你!」   「不,我要和你……」   「不是任性的時候。」老羅不耐煩地說道,「趕緊的!」   說著,他已經鑽進了副駕駛的位置,我看了一眼張靜:「聽老羅的。」   張靜咬了咬牙,鑽進了自己的車,發動車子,調轉了車頭。   「怎麼弄成這樣?」我小心地開著車,皺著眉,副駕駛上的老羅齜牙咧嘴。   「別看我這樣,我沒什麼大毛病,那幾個小子,不躺個把月,別想起來。」這個時候,老羅還有心思炫耀自己的光輝戰績。   「你怎麼搞成了這樣?」我又問了一句。   「這個……」老羅從身後拽出一個挎包,把裡面的東西倒了出來,那裡面有飯碗,有鎖鏈,甚至還有一些糞便,但那糞便並不完整,似乎被人咬過,而鎖鏈上,更是血跡斑斑。   「這些東西,回去讓靜化驗一下,就能還原林瓊在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姑娘又是誰?」   「被拐到這兒的,正好被我撞上了,就一起帶出來了。」老羅帶著滿足的笑容說道。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是一陣齜牙咧嘴。「這回是徹底毀容了,靜那丫頭,該死心了吧?」   「小騾子,就衝你做的這些事,別說你毀容了,就算你殘疾了,老娘也不會拋棄你的!」我的口袋裡,突然傳來了張靜的聲音。   儘管張靜最終同意開車帶著那個女孩兒,但對於老羅,她可並沒有放心,上車之前就已經撥通我的電話,並且嚴令我不許掛斷。   她用這種方式掌握著老羅的一舉一動。   或許,這幾天的失去聯繫讓她徹底體會到了什麼叫作「五內俱焚」,才會不肯放過這一點點的時間吧。   老羅的傷恢復得很快,這得益於他強壯的體魄。第五天的時候,他的腿已經沒有大礙了,而張靜那邊的鑒定也有了結論。   第十天的時候,法庭按原定計劃開庭。我本打算讓老羅在醫院繼續養傷,可這小子卻堅決要求出庭,還要求主辯,腦袋上還纏著紗布呢。   在將從吳英的老家帶回來的物證和張靜做出的鑒定結論交給法庭後,老羅站起身說道:「審判長,各位審判員,在正式開始法庭調查前,請允許我先講個故事。」   他那滑稽的樣子配上肅穆的神情,怎麼看都無比詭異,然而在現在這個場合,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坐正了身子,靜靜地聆聽著。   「大約在十年前,一個年僅十六歲,風華正茂的女高中生在放學的路上被人劫持了。劫持她的是一夥窮凶極惡的暴徒,這些人劫持這個女孩兒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勒索,而是販賣。但在將這個可憐的女孩兒出手之前,這些人渣卻對女孩兒進行了慘無人道的虐待。他們輪流對她進行了姦污、毆打,直到這個還未發育完全的女孩兒懷孕。   「女孩兒的命運並沒有因為懷了孩子而有任何的改觀,相反,那些人渣對這個女孩兒的凌辱變本加厲,對她的哀求充耳不聞。等到她生下孩子後,還來不及看自己的骨肉一眼,那個孩子就被賣給了別人。   「女孩兒對自己的命運徹底絕望了。她的這種表現讓這群暴徒的頭兒非常滿意,將她據為己有。這一部分,我想大家都已經知道了,但是,這個女孩兒卻在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五年的時間,這五年她去了哪裡?她再次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裡的時候,又為什麼變成了一個人見人恨的人販子呢?」   我看著老羅,沒有打斷他深情的演講,而是嘆了口氣。   在過去的十天裡,在我和張靜的不斷逼問下,老羅終於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在過去幾天裡經歷的一切。   那天,他抵達吳英的老家後,很順利地就打聽到了林瓊的確曾在這裡生活過,整整五年的時間。   一向衝動的老羅,這個時候卻長了個心眼,他意識到光憑證人證詞還不能為林瓊作無罪辯護,因為證人只說林瓊在這裡生活過,但對於她是怎樣生活的,這個證人卻不肯透露隻言片語。   老羅決定去吳英的家裡看看。這個提供證詞的人猶豫了一下,便帶著老羅來到了吳英的家。那是一個破舊的老宅子,一看就知道很久沒有人在這裡居住了。窗戶的玻璃都已經破碎,卻根本沒人去管。鎖上也佈滿了鐵銹,處處透露著一幅荒涼的景象。   走進院子之後,證人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繞過了房子向後院走去。   「她不住這裡。」見老羅有些猶豫,證人說,黝黑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忍,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   這一點微小的神情卻沒有逃過老羅的眼睛,他靜靜地跟在證人的身後來到了後院。後院中央的地面上有一個落了鎖的鐵門。   一個古怪的想法在老羅的腦海中浮現:林瓊在這裡的時候就生活在這個鐵門之後。   果然,證人說話了,他指了指那道鐵門:「她那時候就關在這裡面。」   老羅皺了皺眉,快步走到了鐵門前,看著那把鎖,又看了看已經腐朽的木質邊框,猶豫了一下說:「有鑰匙嗎?」   證人搖了搖頭。   老羅咬了咬牙,找了一塊石頭,用力向鎖上砸去。「砰」的一聲,鐵鎖應聲而斷,老羅卻緊張了起來,他分明聽到,就在門後傳來了若有若無的呻吟聲。   「裡面還有人?」老羅問。   「不……不知道啊!」證人的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神情。   老羅一把拉開了鐵門,一股腐爛惡臭的味道撲面而來,老羅卻顧不上。他摸出手機,當成照明的工具,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漆黑的地窖,角落裡傳來了沙沙的聲音。   一向怕鬼的老羅在這一刻卻沒有那麼害怕了,他慢慢地探進頭,終於找到了聲音的來源。那是一個蜷縮在角落裡的人。   「你還活……」   沒等他這句話問完,就感到身後傳來了一股大力,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倒,一下子就跌進了地窖。接著「匡當」一聲,地窖的門再次被合上了。   「你媽!」老羅怒吼了一聲,不顧身上的傷痛順著梯子爬到門邊,用力推了推,那道門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卻無法打開。顯然儘管沒有了鎖,可帶他來的那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人卻用別的東西別住了門。   「有種一輩子別讓老子出去,要不然我弄死你全家!」老羅一邊喊著,一邊不死心地推著那扇門。   「沒用的。」角落裡傳來了一個嘶啞、虛弱的聲音。   老羅神情一凜,戒備地問道:「你是誰?」   「我也是被關在這裡的。」那個聲音充滿了痛苦。   老羅這才注意到,這似乎是一個女人。他從梯子上下來,循著聲音慢慢地走了過去,藉著手機散發出的微弱的光芒,他終於看清,那是一個歲數不大的女孩兒,穿著單薄的衣服,雙手卻被鎖鏈鎖在了牆壁上。   「怎麼回事?」老羅問。   「出不去的,除非我懷上孩子……」瘦削的女孩兒沒有回答老羅的話,雙眼無神地盯著面前的牆壁,淡淡地說道。   但老羅已經知道了女孩兒的身份,毫無疑問,她是被拐賣到這裡的,她唯一的任務就是為買主生下一個孩子,男孩兒。否則,她就要永遠被關在這裡。   這個地窖,恐怕不只是吳英關押林瓊的地方,也是村子裡的人關押被買來的女孩兒的地方。   他打量著地窖的四周,入目的場景證實了他的推測。同樣的鎖鏈,在這個地窖裡不下五個。   「林瓊被鎖在什麼地方?」老羅問。   「林瓊?」女孩兒冷笑了一聲,滿是恨意地說道,「她會被鎖在這裡?我就是被她騙來的!」   「不。」老羅搖了搖頭,「她和你一樣,也曾被人關在這裡。」   女孩兒愣了一下,她沒有想過,那個將她騙來這裡,毀了她一生的人,竟然有過和她一樣的命運。   「活該!」女孩兒咬牙切齒地說道,「她怎麼沒死在這裡!」   「我們得出去!」老羅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不僅要離開這個地方,他還得找到足夠的證據,完成委託人交給他們的任務。   林瓊曾在這裡生活過,就一定會留有痕跡。   「吳英已經被抓了,林瓊也被抓了。」老羅在女孩兒的身邊蹲了下來,看著她手上的鎖鏈,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把瑞士軍刀,費了一番工夫,將女孩兒解救了出來,「但是現在我們證據不足,我來就是要找到給他們定罪的證據的。」   他沒有實話實說,以女孩兒對林瓊刻骨的仇恨,一旦知道老羅是為了幫林瓊脫罪來取證的,一定什麼都不會說的。   即便是現在,她的雙手已經恢復了自由,卻依然沒有任何離開的意思,只是虛弱地靠在牆上。   「你不想報仇嗎?」老羅想了想說,「你不想親眼看著他們被槍斃嗎?」   這句話讓女孩兒的眼中升騰起了一團火苗,但也只是一瞬間,便又熄滅了。   「我們逃不出去,他們只要在外面鎖上門,我們就逃不出去。」   老羅笑了一下說:「我能進來,就一樣能出去。我是律師,他們也太小看我這雙眼睛了。你只要告訴我,林瓊是不是在這裡待過,待在哪個位置,就夠了。」   也許老羅的笑容給了女孩兒足夠的勇氣,她沉思了片刻,終於說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這裡待過,不過,那個地方……」她指了指對面的牆壁,「那個地方從來沒鎖過人。林瓊每次來的時候都會跟我們說,要是我們不聽話,就會像她當初一樣,被打斷手腳,鎖在那裡,沒有吃的只能吃自己的大便。永遠別想從這裡走出去。村子裡的所有雄性動物都會來和我們發生關係,我們生下來的孩子也會被賣掉。她說,她自己就被賣掉過五個孩子。」   儘管老羅已經明確告訴女孩兒,吳英和林瓊都被捕了,可女孩兒在敘述這一段的時候,卻還是難以掩飾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恐懼,說話的過程中不停地蜷縮著身子。   老羅走到女孩兒所說的那個位置前,也許林瓊說的是對的,為了保持對被囚禁在這裡的女孩兒的威懾,這個鎖鏈上血跡斑斑,地面上也有一團紫黑。一個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碗裡,是一塊已經發乾卻明顯曾被人咬過的大便。   強忍著噁心,老羅將這些收進了隨身攜帶的包裡。   「走吧。」他陰沉著臉說道。   「明天早上,他們會來送飯,那時是我們逃跑的機會。」女孩兒積攢了一些力氣說道。   「等他們來了,我們就走不了了。」老羅笑了一下,重新爬上了梯子,開始用力撼動那道鐵門,鐵門連帶著門框開始不安地晃動著。   在打開鐵鎖前,老羅就已經察覺到了身後的那個男人有問題。一直不肯開口說林瓊生活狀態的他,怎麼可能好心帶他來曾經關押林瓊的地方?所以他才沒有拆門,而只是打破了鎖。現在,連門帶框一起拆下來,就是他的想法。   這完全符合老羅一貫的作風,而且屢試不爽。當月光照進地窖時,老羅看到,女孩兒的臉上露出了他們見面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兩個人從地窖裡逃了出來,但是當他們來到停車的地方時才發現,村民們已經將那輛車包圍了。他們正試圖將那輛車隱藏起來。   而他們逃離了地窖的消息也很快傳來,村民們開始了圍捕。老羅打了幾個硬仗,打殘了幾個人,才帶著女孩兒逃離了重圍,在大山深處打起了游擊。   老羅也受了不輕的傷,但是他說,他從來沒有放棄過,他知道,自己一直不回去,我和張靜一定會來找他的。所以,他一刻也沒有離那輛車太遠。   「這叫燈下黑!他們打死也想不到,我們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老羅不無得意地說道。   可惜,有一個女孩兒卻再也無法離開了。那個被救出來的女孩兒在逃亡的路上告訴老羅,和她一起被關在那裡的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兒,只是那個女孩兒性子剛烈,不肯屈服在吳英的淫威之下,半年前,吳英親手將她扔進了一口深井。   「五年之後,女孩兒終於擺脫了那種地獄般的生活。或者說,她妥協了,向命運妥協了。她離開了地窖,重新回到了陽光下,但是這時候的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單純、對生活充滿了幻想的女高中生了。她膽小、怯弱,對那個混蛋的話言聽計從。因為她害怕,害怕死亡,害怕再回到那個地窖裡。離開了地窖,她本來有很多次機會逃走,可是她不敢,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機會從眼前溜走。   「各位,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兒,一個原本該享受幸福生活的女孩兒,一個原本應該在父母的庇佑下快樂成長的女孩兒,就這樣被毀了,毀在了一個十惡不赦的人販子手裡。」   老羅擲地有聲地結束了發言,靜靜地等待著法庭情緒的發酵。   吳英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冷冷地瞪視著老羅;林瓊臉色蒼白,搖搖欲墜;旁聽席上的人不可置信,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這位辯護人。」一個極不和諧的聲音就在這時候傳了出來,吳英的辯護律師站了起來,「這個故事非常精采,故事中女孩兒的遭遇讓人無比痛心,我想這一點在座各位的感受是一樣的。但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才不能對罪大惡極的人販子寬大處理,尤其是本案的主犯林瓊,更應該受到法律的嚴懲。我想,這一點,大家應該也沒有反對意見。」   「你瞎嗎?!」老羅瞪視著猴子律師,竟逼得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鑒定報告你看不到嗎?!」老羅憤怒地將鑒定報告的複印件摔在了猴子律師的臉上,「鐵鏈上是林瓊的血,大便上是林瓊的齒痕,林瓊的X光片顯示她的四肢曾多處骨折,婦科檢查證實她至少生過五個孩子,孩子呢?他媽的讓你吃了嗎?」   「抗議!抗議!」猴子律師終於反應了過來,高聲叫道,「這是對我的侮辱,是對法庭的蔑視!」   「肅靜!」審判長敲響了法槌,「法警,請羅律師出去冷靜一下。」   老羅威脅地向猴子律師揮了揮拳頭,跟著法警走出了法庭。在他的身後,卻是旁聽席上如潮水一般的掌聲。   5   「審判長,既然我的同事已經離開了法庭,那麼請允許我繼續完成我的辯護職責。」法庭恢復審理後我第一時間站起了身,「我想問大家一個問題,你們聽說過『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嗎?」   2002年的時候,「斯德哥爾摩綜合征」這個詞在國內還屬於冷門,只有極少數專家和關注這方面的人才瞭解。   見法庭上的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我說道:「我請求傳喚證人到庭。」   「准許。請證人出庭。」審判長說。   我們找來的這名證人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穿著一身白色西服,精神矍鑠。   「證人,你的身份?」審判長問道。   「第七醫院院長。」證人說。   旁聽席上頓時傳來了一陣喧嘩,第七醫院並不是一所普通的醫院,而是一所精神病醫院。   「證人,你是否清楚你的權利與義務?」審判長問道,「你是否清楚你有如實向本法庭作證的義務,如有意作偽證或隱匿罪證,要承擔法律責任?」   在得到了證人肯定的答覆後,審判長看了看我說:「辯護人,請對證人提問。」   「謝謝審判長。」我走到證人席前問道,「證人,請問你是否聽說過『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是的,那是我的研究方向之一。」證人自豪地說道。   「能否向我們闡述一下,什麼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可以。」證人說,「『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也有人稱之為斯德哥爾摩效應,或者斯德哥爾摩症候群,通俗一點的叫法叫『人質情結』。簡單一點來說就是犯罪的被害者對於犯罪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犯罪者的一種情結。這個情感造成被害人對加害人產生好感、依賴,甚至協助加害人。   「這種病症最早在1973年由社會科學家提出。1973年8月23日,兩名有前科的罪犯揚和克拉克在意圖搶劫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市內最大的一家銀行失敗後,挾持了四位銀行職員,在與警方對峙了一百三十個小時後,主動放棄了犯罪行為。   「但是,這件事發展到後來,卻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四名被挾持的銀行職員對揚和克拉克顯露出了憐憫的情感,他們拒絕在法庭上指證這兩個人,甚至還為他們籌措法律辯護的資金。他們向公眾表示,對揚和克拉克並不痛恨,對這兩個人沒有傷害他們並照顧他們感到感激,卻對警察採取了敵對的態度。   「其中,在四名人質中有一位名叫克裡斯提娜的女職員,她對克拉克甚至產生了愛情,並在克拉克服刑期間與他結婚。   「社會科學家對這個案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希望弄清在施暴者和被害者之間的這份感情的產生,究竟是發生在這起斯德哥爾摩銀行搶劫案的一宗特例,還是這種情感結合代表了一種普遍的心理反應。而據後來的研究顯示,這起被學者稱為『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事件,是一種令人驚訝的普遍現象,這種症候群的例子見諸各種不同的經驗中,從集中營的囚犯、戰俘、受虐婦女與亂倫的受害者,都可能發生『斯德哥爾摩綜合征』體驗。」   「我問一下。」審判長突然插話道,「你們說的這個『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是不是可以認定為是嚴重的心理疾病?可能不承擔刑事責任的那種?」   「是的。」證人點了點頭,補充道,「至少在國外是這樣界定的,在國內,我也不太清楚你們是怎麼界定的。」   「如果讓你給出意見呢?」   「我認為,那時候患者可能並不具備行為能力,至少不完全具備行為能力。」證人想了想說。   「好的,辯護人,請繼續。」   「證人,我是否可以認為,在所有犯罪行為中,都有可能發生『斯德哥爾摩綜合征』體驗?」我思索了一下,問。   「並不是這樣。」證人搖了搖頭,「事實上,我們認為『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產生有四個要素是不可或缺的。首先,患者要切實感受到生命受到威脅,至於是不是一定發生並不重要,但患者相信,施暴的人會隨時、毫不猶豫地取走他的性命;其次,這個施暴的人一定會給患者施以小恩小惠,這也是最關鍵的一個條件,比如在絕望的情況下給患者水喝,促使患者對施暴人產生感恩的心理;再次,除了施暴者給出的信息和思想,任何其他的信息患者都無法得到,換句話說,患者處於一種完全被隔離的狀態;最後一點,就是患者感到無路可逃。」   「非常感謝您的解釋。」我轉向審判長,說,「本案中,我的當事人林瓊,曾遭到暴徒們的集體凌辱,在這些暴徒中,其中一人正是本案的另一名被告人吳英。吳英後來將林瓊作為自己的專屬物品囚禁起來,使她免於遭受輪姦的痛苦。但她被囚禁的時間長達五年,這五年裡,她始終被關在地下室,生命時刻受到威脅,飲食無法得到保障,也沒有機會與外界接觸。從地下室脫困後,林瓊並未選擇逃跑,而是協助吳英作案。證人,從你專業的角度判斷,你認為我的當事人林瓊是否有可能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我重新將目光投向了證人。   「反對!」吳英的辯護律師站起來說道,「辯護人提出的是一種假設因果,眼下無法證明我的當事人囚禁了林瓊,並對她進行了生命威脅。」   此刻,我終於能夠體會到老羅的心情了,在證據已經確鑿的情況下,他還能睜著眼睛說瞎話,也是前所未有了。   「那好,我換個提問方式。」我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就假設在我說的那種情況下,我的當事人林瓊是否有可能患上『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鑒別需要專業系統的檢查和測試,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我無法給出準確的判斷。但是我認為,你說的那種可能性並不排除。」證人說。   「謝謝,審判長,我問完了。」   「一號被告人的辯護人,請對證人提問。」審判長說。   「證人,你的結論是否是出於主觀的判斷?」吳英的辯護人跳出來問道。   「我的結論是出於科學的分析和統計後做出的,並不是你說的主觀判斷。請不要侮辱我的專業!」證人忍著怒氣說道。   「但是對於林瓊的判斷,我並沒有看到你所說的科學的分析。」   「我也沒有肯定過林瓊就是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只是認為這種可能性並不排除。」   「好的,審判長,我的問題問完了。」吳英的辯護律師走回了辯護席,看著證人離開法庭後說道,「很顯然,在這個案子中,林瓊是否遭到了我的當事人吳英的囚禁和威脅並不能證實,她是否患有那個什麼『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也就無法得到證實了。因此,我希望法庭依然以之前已經查明的事實進行裁決,對於林瓊的證詞,法庭應該予以重視。」   「辯護人,你的意見本法庭會充分考慮。公訴人,請發表你方的意見。」審判長說。   「我方對本次庭審沒有意見。」公訴人微微一笑,「但是我們請求暫時休庭,我們將啟動追加訴訟請求程序,對本案的被告人吳英提出追加訴訟請求,吳英涉嫌故意殺人!」   這一記重槌讓吳英的辯護人呆立當場,審判長也根本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直接宣佈同意公訴人的請求,暫時休庭,半個月後再開庭審理本案。   「幹得漂亮!」   一出法庭,張靜就迎了上來,對著老羅就是一拳:「姐姐今天高興,小騾子你說,想吃什麼?姐姐請客!」   「他只吃草!」心情大好的我笑道。   半個月的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案子雖然出現了重大轉折,但我和老羅、張靜也沒閒著。   利用這半個月的時間,我們完成了對林瓊的精神鑒定,再次開庭的時候,這份鑒定書已經放在了審判長的案頭。   「法庭已查明,被告人林瓊曾遭到被告人吳英的囚禁及生命威脅,多名證人提供了證詞證言。」審判長說,「同時,應辯護人的申請,在本法庭和公訴人、辯護人的同時監督下,完成了對被告人林瓊的司法鑒定,證實林瓊患有『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公訴方已經決定對林瓊進行不起訴處理,已經起訴的案件撤訴,本法庭認為公訴方的行為符合規定,准許撤訴。」   「公訴方提出對本案另一名被告人吳英追加訴訟請求,合議庭合議後認為,公訴人的請求符合規定,本法庭予以受理。」   我和老羅在辯護席上面面相覷,沒想到公訴人比我們還急迫,我們本來是等著法庭宣判林瓊無罪的,可他們竟直接撤訴了。   那今天這次原定做出判決的庭審就徹底和我們失去了關係。   我和老羅聳了聳肩,在審判長的注視下,離開了法庭。   在法庭門口,我們卻見到了一個熟人。那個和老羅一起逃出來的女孩兒正在法庭邊安靜地等待著。   此時,她的精神狀態恢復了許多,臉上也多了血色。我們起初還擔心,這個只有十五歲的女孩兒以後的人生要怎麼過。看起來,她已經調整好了心態。   「羅律師,謝謝你!」一見到老羅,女孩兒雀躍著跑了過來。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老羅文縐縐地來了一句,卻下意識地和女孩兒拉開了距離。不遠的地方,張靜正帶著玩味的笑容,慢慢地走過來。   「是證人吧?好像在叫你!」我連忙說道。   「哦,那我先去了。」女孩兒微微一笑,「我是控方的證人哦,要證明那個吳英故意殺人!」   「人緣不錯嘛!」張靜似笑非笑地說道,從包裡拿出了一張支票,「喏,你們的酬勞!」   「一百萬啊!」老羅眼睛裡冒著金星,顫抖著接過支票,然後像怕被人搶走一樣死死地攥著再也不撒手。   至少,在我的印象裡,老羅應該是這樣的表現。   不過,那天,看著那張支票,老羅卻嘆了口氣。   「老簡,你說這錢我們到底應不應該拿?」   「拿著啊,委託人給你的,應得的報酬,也是你的老婆本啊。」張靜吃驚地看著老羅,「娶我的話,沒有足夠的老婆本,我家裡可不會同意的。」   「我決定了,老簡,這筆錢,我們設立一個基金吧,就用來尋找那些被拐賣的婦女兒童。」老羅就像沒有聽見張靜的話一樣,無比堅定地說道。 第四章 變裝災厄   法律的真正目的是誘導那些受法律支配的人求得他們自己的德行。   ——阿奎那   1   幾個月前,本市發生了一起惡性的入室搶劫殺人案。兇手在入室搶劫的過程中,在未遭到任何反抗的情況下,將一家三口殘忍殺害。   警方迅即對本案展開了偵查工作,最終在城市另一頭的一家銀行裡將兇手緝拿歸案。   被捕時,這個兇手正拿著被害人的身份證、銀行卡、存折、固定存單,要求銀行取出全部錢款。   按照銀行的相關規定,在櫃檯辦理非本人的定期存款的取款業務,銀行要與儲戶本人取得聯繫。已經死亡的儲戶當然不能接起銀行的電話,接聽電話的是本案的偵查員。   瞭解到相關情況後,警方要求銀行職員先穩住嫌疑人,隨即迅速趕到現場將此人抓捕。   對於犯罪事實,嫌疑人供認不諱,在法官問及為何在沒有遭到反抗的情況下,還要殺人滅口時,嫌疑人辯稱:「他們看到了我的臉,不殺他們,等著他們去報警抓我嗎?」   鑒於嫌疑人雖然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但並無悔罪表現,法庭最終判處此人死刑。   庭審那天,我就在旁聽席上聽著辯護人舌燦蓮花。   「被告人殺人實屬迫不得已。的確,被害人沒有反抗,這使得我的當事人作案過程異常順利。但我們應該注意到,被害人沒有明確表示事後不會報警,這讓我的當事人感到了危機。同樣,我們也應該注意到,被告人對被害人沒有採取虐殺,而是一刀斃命,沒有給被害人造成過多的痛苦,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被告人還是仁慈的。   「而且,被告人雖然殺了人,但是我們也應該注意到,他並沒能從銀行取出被害人的財物,也就是說並沒有造成更多的財產損失。   「同時,我們還應該注意到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那就是被告人為什麼要去搶劫?被告人本是個農民,靠種地為生,可土地卻被強征了,補償款一分都沒有拿到。沒上過學的他,根本沒有能力找到一份能夠養家餬口的工作,而他的妻子又即將生產,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告人才鋌而走險,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這該怪我的當事人嗎?不,當然不應該!是這個社會將他推到了今天的境地!有罪的,不是我的當事人,而是這個吃人的社會!」   雖然說律師的工作在很多人看來就是「無理辯三分」,但是能做到如此明目張膽地睜眼說瞎話,卻也少見了。   論身世淒慘,比這個案子的被告人淒慘的人有的是,但是走上犯罪道路的可沒有幾個。甚至更多肢體殘疾、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寧可放下尊嚴去討飯,也沒有去犯罪。   不過,以這個辯護人的觀點,這些人不去犯罪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因為他們沒有犯罪的條件。   庭審的發展也確如我預料的那樣,公訴人提出了我想到的質疑,辯護人則完全是在我的預判內做出了駁斥。   我不由得苦笑,律師的工作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始終認為,作為一名刑辯律師,尤其是作為兇殺案中的辯護人,必須堅持一個原則:「讓逝者瞑目,為冤者昭雪。」   換句話說,站在天秤兩端的律師是一類特殊的人,他要為「兇手」開一扇重生的門,為死者唱一曲安眠的歌。   這讓我想起2005年,我和老羅、張靜一起辦過的一個案子,也是一個入室殺人案,不過是入室盜竊殺人。   那是4月份,天氣還不太熱的時候。案發的地點在一間出租屋。   4月15日,距離該交房租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房東多次與租客聯繫,卻始終無法打通租客的電話,手機提示關機。房東多次上門催要,卻一直沒能敲開房門。詢問周圍的鄰居,鄰居們表示,他們也有半個多月沒見過出租屋裡的人了。   這天,房東再次來到了出租屋,房內依然無人應答,但從門縫裡不時散發出一股惡臭。房東便用備用鑰匙打開了房門,看到房間裡被翻動得亂七八糟,床上躺著一個女人,膨脹的身體將衣服的扣子都撐開了,身上的短裙已被撐裂。顯然已死去多時。   屍體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惡臭。   房東匆忙報了警。警方趕到現場後查明,被害人死亡時間在半個月以上,屍體已經呈巨人觀,要不是天氣還沒有轉暖,房間的窗戶又開著,這具屍體恐怕早就炸了。   而且,經法醫屍檢,被害人並不是什麼女人,而是一個穿著女性衣服、戴著假髮套的男人。因面部極度扭曲,房東一時也無法辨認死者的身份。最終,痕檢員通過比對死者的指紋和租客簽合同時留下的指紋確認,死者就是租客。   進一步的屍檢顯示,死者生前曾遭到毆打,雖沒有留下致命傷,但通過對死者臟器的病理檢驗,發現死者心臟天生偏大,心肌嚴重纖維化,法醫推測,死者應是在遭遇毆打時,心臟病突發猝死。   現場並沒有發現死者的手機,銀行卡、存折等財物也遺失。綜合現場的痕跡,警方推斷,這應是一宗入室搶劫演變而成的過失致人死亡。警方在現場提取到了嫌疑人的指紋,但是痕跡檢驗員並沒能在指紋庫中找到匹配的對象。   鑒於現場沒有發現暴力侵入的痕跡,警方將嫌疑人鎖定在了被害人的熟人身上。   但在對被害人的人際關係展開調查時,警方卻陷入了困境。經查,被害人名叫付大偉,外地來本市務工人員,卻沒人知道他到底是幹什麼工作的。鄰居表示,大部分時間,被害人都待在家裡,也沒有見過他有什麼朋友。警方發出了協查通報和懸賞徵集,向群眾徵集線索,半個月過去了,卻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破案的曙光來源於日夜奮戰在第一線的巡警們。   5月10日晚10時許,巡警在巡邏到距離案發現場不遠的一個自動存取款機時,一個可疑男子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該男子原本在ATM機前操作,一見到巡警走近,卻撒腿就跑,連機器裡的銀行卡都不要了。巡警意識到此人可能身背罪案,便將此人擒獲,帶回了派出所。   經查,嫌疑人陳明傑,三十二歲,竟是這個轄區裡的慣犯,發生在這個轄區裡的每一宗盜竊案幾乎都和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有團伙作案,也有他一個人完成的案件。因其作案手法高超,反偵查意識較強,平日為人樂善好施,又有正式工作掩護,其家中也曾遭竊,所以警方始終沒有將他列入嫌疑人的範疇。   沒想到,這一次卻栽在了巡警手上。對於這些盜竊案,陳明傑供認不諱。   但警方的關注點則在他使用的那張銀行卡上,經查,那張銀行卡是4月15日發現的被害人付大偉的。在陳明傑的身上同時發現了付大偉的存折。   警方高度懷疑陳明傑就是導致付大偉死亡的元兇,他的指紋也與現場遺留的指紋吻合。   陳明傑被迅速移交給了付大偉死亡案的專案組。面對警方的審訊,陳明傑卻高呼冤枉,堅稱當天只是入室盜竊,並沒有殺人,甚至沒有與被害人發生衝突。   他交代,白天他就踩好了點,知道付大偉晚上一般不在家。4月1日晚上,他用自製的萬能鑰匙打開了房門,進入付大偉的房間,剛打開燈就看到一個女人躺在床上。他原本已經準備放棄這次行竊,可床上的女人對他的出現並沒有任何反應。   歷來奉行「賊不走空」原則的陳明傑便小心翼翼地翻動著房間裡的物品,找到了付大偉的銀行卡和存折,同時還找到了一個記錄著密碼的筆記本。   「上墳燒報紙,你糊弄鬼呢?」對於陳明傑的交代,警方並不認可。   第一,在那個記錄著賬戶密碼的筆記本上,警方並沒有勘察到付大偉的痕跡,筆記本是否真的屬於付大偉,無法核實。   第二,法醫認為付大偉身上的傷痕很可能是脅迫傷,即在加害人試圖從付大偉的口中獲取相關密碼時留下的。   第三,法醫在對付大偉的衣服進行勘驗的時候,在其胸口的位置發現了一些奇怪的物體,懷疑是某種液體乾涸後留下的痕跡。精斑預實驗則顯示為陽性,進一步的實驗分析證實,精斑是陳明傑留下來的。   第四,在付大偉的手中發現了一根帶毛囊的毛髮,堅硬捲曲,法醫推斷是陰毛,DNA鑒定與陳明傑的吻合。   面對這種高科技證據,陳明傑終於吞吞吐吐地交代,在他找完財物後,見到女人還是沒有反應,就產生了邪惡的想法。但他是個「盜亦有道」的賊,知道要是強姦的話可能惹下大麻煩,就對著女人的身體自慰了一番,過程中,他用女人的手握住了自己的那玩意兒。   但對於對付大偉進行了毆打這件事,他依然堅決否認,堅稱自己看到女人的時候她身上就有傷,還有呼吸,並沒有死。   但很不幸,他的指紋留在了現場,甚至留在了付大偉的衣服上。他自己也承認到過現場,與付大偉發生了肢體接觸,至於他供稱沒有對被害人進行毆打,警方無法核實,他自己也不能提供確切證據。   這個案子可以說證據確鑿。   檢察院在對該案進行了覆核後,依照程序提起了公訴。   該案再次被法庭指派給了我們代理。   對於屢次讓公訴機關在法庭上下不來台的我們來說,法庭並沒有迴避,而是持續派給我們案子,雖讓我受寵若驚,更多的則是惶恐,誰知道法院打的什麼主意,會不會是想和公訴機關一起來壓壓我們的氣焰呢?   「小明哥你真的想太多了。」張靜對我的想法不置可否,「雖然說公檢法不分家,不過呢,法院和檢察院也不是鐵板一塊。檢察院是誓要給被告人定罪,法院要的是查明真相,冤假錯案這種事,他們可承擔不起,萬一將來追責就麻煩了。   「所以呢,一個願意參與調查又總能挖掘出一些東西的律師,其實法院一點都不反感,反而很喜歡。法院討厭的是那些看似正義實則胡攪蠻纏、無理取鬧、罔顧事實的所謂死磕派。我要那個,草莓味的。」   張靜說著,跳著腳讓老羅去給她買冰淇淋了。   然而,困擾我的還有另外一個問題,陳明傑當時在ATM機上的操作並不是取款,而是存款。   對此,他對警方的解釋則是,他就是要存錢,就是要存到這張卡裡,因為他想使用這張卡。   2   我和老羅仔細研究了一下法院提供的材料,沒能從中尋找到有價值的線索後,便決定去會見一下當事人。   看守所的會見室裡,陳明傑縮在椅子裡,雙手攏在袖子中,一雙眼睛瞇縫著,儘管頭部一動不動,但他的目光卻沒有一刻是停留在某個固定的位置的,甚至從來不會正視任何東西。   就連看向我們的時候,用得最多的也是餘光。   他的左右臉頰各有一片淤青,形成了完美的對稱。   「他們打你了?」老羅愣了一下問道,語氣中難以掩飾地帶著些興奮。假如陳明傑真的遭到了警方的毆打,那就涉嫌刑訊逼供,常規上來講,這案子可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沒有。」陳明傑搖了搖頭,「同號的人打的。」   「打得也太對稱了點。」老羅皺了皺眉,「說說吧,你到底都幹了什麼?」   「簡律師,羅律師,你們可一定要救救我啊!」沒想到,陳明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真沒殺人啊!」   「大老爺們兒,哭個毛啊!」老羅忍不住罵道,一臉的不耐煩,「你說說你都幹過啥事就完了。」   陳明傑好不容易止住了哭聲,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做過的事,包括對著被害人自慰這件難以啟齒的事情。從其交代的內容來看,和他向警方供述的內容基本一致。   同樣,他堅決否認自己對被害人進行了毆打和殺害。   聽完陳明傑的交代,老羅忍不住說道:「你口味真獨特!」   「我哪知道他是男人啊,條子告訴我的時候,我差點噁心死。」陳明傑苦著臉說。   「你說你早就踩好點了,那你不知道他家裡還有別人嗎?」我盯著陳明傑的眼睛問。   「我是真不知道啊。」陳明傑看著我說,「我一直就看到他家裡一個人啊。那天晚上突然看到多了一個人,差點嚇死我。」   「那人當時還有呼吸?」   「有啊。」陳明傑不解地看了看我,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問。   「你進屋就先開的燈,是嗎?」   「哪敢啊。」陳明傑搖了搖頭,「進屋我先等了一會兒,先開的手電,然後才開的燈。」   「你從什麼地方找到的銀行卡還有那個寫著密碼的筆記本?」   「就在床頭櫃裡,都放一起了。」陳明傑眼中的懷疑越來越濃,終於忍不住問道,「簡律師,你問這些幹嗎?」   「你別管,回答我的問題就行了。」我擺了擺手,「你有沒有脫被害人的衣服?」   「沒有。」陳明傑搖頭。   「被害人反抗了嗎?」   「沒有。」   「你是先找到的錢,還是先做了那事?」   「先找到的錢啊。」陳明傑不服氣地看著我,「簡律師,我雖然是個賊,但我不是色狼啊!」   「你選擇這一家,是因為知道晚上這家沒人,對嗎?」   「一方面。」陳明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另一方面是因為這家的鎖比較舊,好開。」   「你不差錢,為什麼還要偷東西呢?」   「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所以,你到被害人家裡偷東西,也是考慮到這家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出了事,也不會被重判,是不是?」   陳明傑明顯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臉上的傷,是你自己弄的吧?至少有一塊是!」我肯定地說道。   陳明傑的表情僵了一下,我追問道:「你有強迫症,對嗎?」   「對。」陳明傑一下子垮了下去,帶著哀求地看著我,「簡律師,能為我保密嗎?他們會把我當神經病的。」   「誰都有輕微強迫症傾向,比如我,不用這支筆,就沒法記東西。」我笑了一下,揚了揚手裡的鋼筆。   「我怎麼……哎喲。」老羅剛要說話,我在底下已經狠狠地踩了他一腳,隨即站起了身,「強迫症沒什麼丟人的,這世界上成功的人大多有強迫症。老羅,我們走吧。」   「別啊,簡律師,你可得救救我啊。」陳明傑連忙喊道,「我是偷了不少東西,但我從來不偷光,更沒幹過傷天害理的事。說實話,我在大學教法律的,知道啥事大啥事小,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這手。這回這事,我是真冤枉啊。」   「你還是個有道義的賊了?」老羅撇了撇嘴。   「我說過,我也有強迫症,你看,會見當事人的時候,超過半個小時,我就不舒服。」我微微一笑,「陳先生,希望你沒跟我們撒謊,你今天說的所有東西,我們回去都會核實的。」   有這樣一類盜竊行為,嫌疑人盜竊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錢財,甚至沒有特定的目的。其盜竊的對象也並不確定,可能是陌生人,也可能是熟人,更有可能是自己家裡人。對於盜竊所得的物品,或收藏,或隨手遺棄,甚至有時候還會物歸原主。   心理學上將這類盜竊行為稱為偷竊癖,是一種特殊的變態心理行為,其形成的原因較為複雜,但普遍離不開焦慮、抑鬱和強迫症。   患者需要通過這種行為來舒緩自身所承受的壓力。   陳明傑是大學副教授,月收入上萬,經濟上並不存在困難,但正處於晉陞教授的關鍵時期。結合他的供述和剛剛的表現,我判斷,他就是一個偷竊癖患者。   「這個陳明傑,肯定不是兇手。」一上車,我就說道。   「得,又來了!」老羅白了我一眼,「老簡,查明事實前,別把話說滿,小心遭雷劈。」   「平時叫你多讀書,你就不聽,沒聽過微反應嗎?」我也翻了個白眼,說,「我仔細觀察了陳明傑的表情,他在交代那些事的時候,臉上以回憶的微表情為主,沒出現說謊的跡象。」   「那玩意兒你也信?你又不是微表情專家,單憑瞬間反應判斷,不准吧?」老羅微微皺眉。   「所以為了證實我的判斷,我還特意把他敘述的內容打亂又問了一遍。」我微微一笑,「我對微表情的判斷可能會出錯,但是如果他撒謊,對一件事的敘述從頭到尾可能沒問題,如果打亂他預設好的順序,他就很容易出錯了。   「可你也看到了,不管我怎麼問,陳明傑的回答都和之前說的一樣,思考的時間也很短。最重要的,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長時間和我對視過。撒謊的人都會一直盯著對方,判斷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說。」   老羅駕駛著車快速切入了另一條車道說:「我說你今天怎麼跟個神經病似的,翻來覆去問個沒完沒了的,我聽著都快煩死了。」   「沒辦法,這案子,檢察院那邊的工作做得挺紮實的,我得先確認陳明傑有沒有撒謊,才敢說這案子我們到底是大搞還是常規辯護。你慢點,」眼看著前方的路口變成了黃燈,老羅卻開始加速,我連忙喊道,「安全第一!」   「要相信哥的車技!」在紅燈亮起前的最後一秒,老羅成功穿過了路口,不無得意地說道,「那現在確認了,這案子,你是要大搞一把?」   「對!」我點了點頭,「我判斷他只是個偷竊癖患者,偷竊癖這東西,就是以偷竊發洩情緒,獲取愉悅的一種行為,殺人,不太可能。」我微微搖了搖頭,說,「和靜約個時間,接下來,我們需要她幫忙。」   這個看起來鐵證如山的案子,在我眼裡不說漏洞百出但也差不多。因為已經認定陳明傑不是殺害付大偉的兇手,卷宗裡很多不是疑點的疑點,此刻都成了我重點關注的對象。   首先就是警方在付大偉的房間裡搜查出了大量女性用品,包括服裝、飾品、鞋襪、假髮和內衣,只有少量男式服裝及生活用品。這與被害人付大偉的身份性別不符。但警方並沒有查明與付大偉同住的這名女性的身份。   警方表示,既然付大偉身亡時身穿女性服裝,那麼付大偉本人可能有異裝癖,所以根本不存在什麼女人。   不過現在,這個神秘的女人是否存在對洗刷陳明傑的嫌疑就至關重要了。   在警方的調查筆錄裡,房東曾表示付大偉有使用手機,但對付大偉的職業表述模糊,以無業描述,經濟來源不明。那個年代,手機雖然不是什麼稀罕物,但也沒有像現在這麼普遍,一般人還是承擔不起高昂的費用的。同時,查明付大偉的銀行賬戶裡,存款大概有五萬元,這在當時已經算是一筆巨款。   這筆錢從何而來,警方沒有查明。付大偉是否可能參與了某種犯罪行為,因分贓不均或內部矛盾被人殺害?警方沒有排除這個疑點。   只不過陳明傑的犯罪證據確鑿,警方便將這個疑點束之高閣了。   案發後,被害人付大偉的手機沒有被找到,推斷手機是被兇手拿走的。兇手拿走手機無非是兩個原因:一是銷贓,但陳明傑否認拿走了被害人的手機,警方圍繞陳明傑的銷贓網絡進行了調查,這些人表示最近沒有收到陳明傑送來的手機;二是手機裡保存有兇手的重要線索,很有可能,在殺害付大偉之前,兇手通過手機與付大偉聯繫過。   換句話說,檢方目前梳理出來的案情表述並不具備較強的排他性,這在案件審理中是極容易讓我們做文章的地方。   我們所缺少的只是陳明傑沒有殺人的證據。這很難做到。   「但是,我們可以試試找到真正的兇手啊!」   張靜聽完了我的疑問後,思考了一會兒就說道:「找證據給兇手定罪,比找證據給人洗刷罪名可容易得多了。」   3   第二天一早,老羅就開著車,載著我和張靜,帶著全套的設備趕到了付大偉遇害的出租屋。鑒於此處是案發現場,案件還沒有審結定案,這裡依然處於封存狀態。   「今天的任務就是找到這裡的確有女性生活的證據。」張靜打開勘察箱說,「你們兩個,去問問周圍的人,看看有沒有女性出入的線索。」   「得令!」老羅應了一聲,拉著我出了門,留張靜自己在屋子裡搜集毛髮等能夠做DNA鑒定的檢材。   老羅答應得這麼痛快,可不是他對這個案子有多上心。張靜不止一次跟我們提起過,一份DNA鑒定的檢材成本可不便宜,這筆錢可沒理由她來出。老羅實在是不忍心看到她又搜集了多少材料,對於他來說,換算出來的數字能讓他心疼死。   「女的?」付大偉的鄰居從門縫裡看著我們,目光中充滿了懷疑,但還是皺著眉回憶道,「別說,好像還真有。」   「長什麼樣兒?和付大偉的關係怎麼樣?」我連忙問。   「這個就不清楚了。」那人搖了搖頭,「我就見過一兩回,女的通常是晚上出去,也沒見她回來過。」   「和付大偉的關係呢?」   「這更不知道了。」那人說,「從來沒見他們倆一起過。」   「這樣啊。」我皺緊了眉,「你聽過兩個人吵架什麼的嗎?」   「沒。」那人笑了笑,敲了敲牆,「這房子,隔音槓槓的。」   「那案發那天,就是4月1日?」   「啥也沒聽著。」   「哦,謝謝了。」   「好消息是,這房間裡可能真有一個女人,壞消息是沒人知道那女的是誰。」一回到付大偉的房間老羅就說。   張靜沒有答話,若有所思地站在衛生間門前。   「有啥發現?」老羅湊上去問。   「有點奇怪。」張靜說,「等我鑒定完了再告訴你們結果,大概明天吧,我去找你們。」說完,她拎起勘察箱走出了房間。   「這丫頭咋了?」老羅有點摸不著頭腦。   「估計是有什麼重大發現,要不然表情不會那麼凝重。」我說,「我估計這個案子有眉目了。」   第二天上午,張靜疲憊不堪地走進了律所,臉上帶著淡淡的失落。   「怎麼了這是?」老羅放下了一個遙控潛水艇,有些心虛地問。   「小明哥,對不起,我辜負了你們的期望。」張靜低下頭,小聲說道,「我沒找到那個女人的線索。所有的檢材都鑒定了,都是付大偉的。」   「哦,這樣啊,沒事。」我也有些沮喪,但還是盡可能平靜地說道。   「哪能這樣呢?靜你沒弄錯?」老羅卻有些焦急地問。   「我也希望自己弄錯了。」張靜說著,眼圈微微有些泛紅。   「老羅!」我低喝了一聲,「靜大概忙了一晚上吧,還不讓她趕緊休息去?」   「我不!」張靜倔強地抬起頭說,「把卷宗給我,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是我忽略了的。」   「不差這一天。」我連忙說,「靜你趕緊好好睡一覺,起來再弄。」   「哪有那麼多時間呢。」老羅責備地看了我一眼,把卷宗塞給了張靜。張靜借了老羅的辦公室,把自己關在門裡研究起了卷宗。   「老羅,你幹什麼!」我把老羅拉到了一邊,「這案子再急,也不差這一天兩天,靜的身體怎能吃得消?再說,她沒義務這麼幫咱們。」   「老簡啊。」老羅突然長嘆了一口氣,點上根煙,看了一眼自己的辦公室,神情有些悵然,「你說我都這麼對她了,她還能纏著我嗎?」   「你……」我指著老羅的鼻子,卻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半晌才嘆了口氣,「靜是個好姑娘。」   「門不當戶不對的,她要的幸福,我可給不了啊。」老羅也嘆了口氣,「她對於她的家族來說,有著更重要的作用,而不是跟著咱這種人。」   「好,就算這樣,她家裡把她當工具使,那你呢?咱們總不能也把她當工具吧?!」我微微有些發怒,「靜願意跟咱們混,願意出來上班,不就是因為咱們把她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嗎?可你看看現在,你幹的那都叫啥事?!」   「你不懂!」老羅又嘆了口氣,「她家裡,我惹不起,你更惹不起!」   「我先回去了。」張靜突然推開門,走了出來,她低著頭,說,「晚上我再來。對了,這個我先帶走了。」她晃了晃手裡的卷宗說。   快下班的時候,老羅有點坐不住了,他不停地看著牆上的鐘,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幾次後,我終於不耐煩地抬起了頭。「你能別在我面前晃嗎?我輪迴的路都被你堵死了!」   「老簡啊,那個,我有點事,能不能先走?」見我說了話,老羅飛快地說道,滿臉的哀求。   「你今天哪兒也不能去。」我瞪了老羅一眼,「你要是不把靜哄開心了,咱就散伙!」   「散伙就散伙!簡明,我還真就不信了,沒了你,這地球還不轉了?」老羅的脾氣也上來了,氣沖沖地說道。   「好啊!」我微微一笑,「靜我也帶走。」   「你……」老羅一下子垮了下來。   「老羅啊,你說你們倆,糾結不?」我苦笑著說道,「明明都喜歡對方,你怎麼還不如一個小丫頭?人家都敢跟家裡說不,你怎麼就不敢呢?」   「那是因為……算了,我先走了。」老羅說著,轉身就走,卻差點兒撞到一個人的身上。   「小騾子,你這是想去哪兒啊?」張靜笑盈盈地站在辦公室的門口,上午的沮喪早就消失不見,臉上又恢復了平時的神情。   「我……啊,這不是晚了嘛,我怕你還沒吃飯,打算給你弄點吃的去。」老羅恬不知恥地說。   「呸,你有那好心?也不知道是誰要趕我走來著。」張靜撇了撇嘴,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去給我弄份麻辣燙吧,就你們樓下那個。小明哥,你來看,我有重大發現。」她拿出幾份鑒定書放在了茶几上。   「這啥玩意兒?看不懂。」老羅並沒去買什麼麻辣燙,而是安排行政在飯店定了位子,他一把抓起了鑒定書,翻了翻說。   「叫你多讀書吧?」張靜翻了個白眼,「小明哥,你告訴他。」   「這個,我也看不太懂。」看著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專業術語,我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道。   「太讓我失望了。」張靜無奈地搖著頭,「簡而言之,那房間裡根本沒有女人生活過。」   「啊?」老羅愣了一下,「那不是說,我們搞錯方向了?你咋還能這麼高興呢?」   張靜抿了一口咖啡,微微一笑:「當然,本來我也沒指望能查出女人的線索,專案組的調查不也說過,付大偉有可能是個異裝癖嗎?我這次只是去證實這件事。你們還記得昨天我在衛生間那兒站了很久吧,當時我就覺得不太對勁。」   「不對勁?有啥不對勁的?」老羅問。   「你不是女人,當然不知道做女人有多麻煩。」張靜白了老羅一眼,「我們女人呢,是一種很可怕的物種,每個月定期流血而不死。所以,惹什麼都不要惹我們女人。」   「我天天惹你也沒看怎麼了。」老羅不解地說。   「從前,世界上有兩種男人,一種招惹女人,一種討好女人,後來啊,第一種男人絕種了。」張靜說。   聽到這兒,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好了,靜,你趕緊說說你的想法吧。」   「好吧。」張靜甩掉了高跟鞋,盤腿坐在沙發上,調整了一下坐姿說,「我在衛生間裡沒有發現衛生巾,開始我還以為是偵查員帶走了,回去查了一下,他們說沒見過衛生巾,當時我就覺得,你們可能搞錯了方向。專案組也都是精英警力,這種錯誤還不至於犯。結果一化驗檢材,果然如我所料,那些衣服啊飾品啊,都是被害人付大偉用的。」   「等等。」我連忙抬起手,「我聽你這個意思,你好像早就確認結果了,怎麼——」   「這時候才告訴你們?」張靜幽怨地看了一眼老羅,「當然是為了報復某個不能生育的騾子咯。」   「你才不能生育呢。」老羅騰的一下站了起來。   「哦,能生啊,那跟我生一個玩玩啊。」張靜挑釁道。老羅面紅耳赤地說不出話來,最後只好哼了一聲,重新坐回到沙發裡。   「好了,靜,你肯定還有別的發現,要不然不能還有心思開玩笑。」我忍著笑說道。   「還是小明哥瞭解我啊。」張靜誇張地嘆了口氣,「你們想想,付大偉為什麼要穿女人的衣服,用女性的飾品?」   「異裝癖啊,你剛才不是說了?」老羅這一次反應奇快地說道。   「不太準確。」張靜搖了搖頭,「你們再想想,之前的調查說他無業,但是有一筆不算小的存款,白天很少外出,晚上卻很少在家,在本市也沒查到有什麼熟人。他的錢是從哪兒來的?職業到底是什麼?」   「這個……」老羅看了我一眼,猶豫著說道,「不太可能吧?」   「有什麼不可能的?」張靜聳了聳肩,「為了錢嘛,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還敢保證,他絕對不是那種在夜總會坐台的,最多,就是站街的吧。」   「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連連擺手,「這也太噁心了。再說,他也沒那個功能啊。」   「沒那個功能,不是還有別的嘛,價錢還便宜。」老羅突然嘟囔道。   「你說啥?」我瞪了老羅一眼,悄悄看了看張靜,生怕這個敏感的話題讓她不適應。   「小騾子說得沒錯啊!」張靜倒是一臉的滿不在乎,「我們廳裡這樣的檔案多了去了。再說了,有古怪愛好的人有的是,沒準兒有人就好這口呢。」   說著,她的目光突然在我和老羅之間轉來轉去,看得我心裡直發慌。   「我可沒那個愛好!」我大聲說道,「老羅,你倒是說句話啊!」   「我肯定沒有!」老羅甕聲甕氣地說道,「你小明哥有沒有,我還真不知道。不過,我一直沒見他談過女朋友。」   「你……」看著老羅不懷好意的表情,我真想掐死他。   「誰也沒說你們倆有啊。」張靜聳了聳肩,「走,吃飯去,吃完飯我們就去核實一下這事!」   4   吃完晚飯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張靜指揮著老羅,開車來到了案發現場附近的一個公園。如今已經是夏季,出來散步的人多了起來。   就在公園小路的兩旁,站著一排比較特殊的人,她們普遍穿著短裙高跟鞋,衣著暴露,濃妝艷抹,並不參與到散步的人群中,而是站在路邊,不時搔首弄姿,拋出幾個媚眼。   「我們到這兒來幹嗎?」老羅的目光在這些人的身上遊蕩著,漫不經心地問道。   「查案啊。」張靜看著老羅,眼睛裡燃起了一團小火苗,「付大偉要做那種事,這裡是最方便的。說不定有人認識他。」   「哦,咋找?」老羅終於收回了目光,「這麼多人,總不能挨個去問吧?」   「還真就得挨個問,你以為我們搞摸排那麼容易啊。」張靜從包裡掏出照片,塞到了老羅的手裡,「不過你可別一上來就問,會引起人懷疑的。要講究點技巧,最好就是套套近乎,比如做個交易啦,等對方放鬆戒備後再問。」   「哦。」老羅應了一聲,推開了車門,邁出去的腿突然又收了回來,戒備地問道,「誰去?」   「當然是你咯。」張靜笑瞇瞇地說道。   「憑啥啊?」   「這還不簡單,你看我是個女孩子吧,怎麼可能去幹那種事?小明哥一臉正直,一看就不是那種會找小姐的人。」   「我也不是啊。」   「就你那賊眉鼠眼的樣兒最像啊,剛才看得不是挺開心的嗎?」張靜歪著腦袋說,「別廢話,快去。」   說著,張靜踹了老羅一腳,老羅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向了離他最近的一個女人。   那女人化了妝,但看上去絕對有四十歲了,一身濃重的劣質香水味熏得老羅頭昏腦脹。看到老羅向她走來,她拋了個媚眼,嚇得老羅差點兒轉身就跑。   「小哥,頭一回吧?」女人一把抓住了老羅的胳膊,嗲嗲地說道,「放心,這種事一回生兩回熟,慢慢你就習慣了。」   說著,女人抓著老羅的手放到了自己身上:「摸摸,咋樣,包你滿意。」   老羅臉漲得通紅,奮力抽回手:「不是……我……那個……我找人。」   「喲,看你一臉羞澀,還以為是個雛呢,原來早有相好的啊。」女人不屑地撇了撇嘴。   「大姐,你認識這個人嗎?」老羅掏出了付大偉的女裝照片,硬著頭皮問。   「叫誰大姐呢?我有那麼老?」沒想到女人卻突然大發雌威,「滾一邊去,別耽誤老娘做生意。」   老羅愣了一下,狼狽地跑了回來。   「怎麼樣?手感不錯吧?」張靜一臉微笑,她的身上卻正慢慢散發著一股危險的氣息,我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啥玩意兒啊,我不幹了!」老羅把照片塞給張靜,惱怒地說道。   「就你這樣,還想破案?」張靜撇撇嘴,「看你姑奶奶的吧。」   說著,她整理了一下衣服,緩步向前走去,目光在路邊的站街女身上打量著,卻並沒有像老羅那樣隨便選一個就貼上去。那些女人面對這麼一個靚麗的妹子也沒什麼興趣。倒是幾個不怎麼識趣的男人盯著她那雙修長挺拔的長腿評頭論足,卻在張靜的目光下匆匆離開了。   直到快走到小路盡頭的時候,張靜才在一個身材略顯豐滿的女人面前停下了腳步,目光像挑選貨物一樣打量著這個女人。   和一般的女人相比,她的個頭稍高了點,和我差不多。胳膊和腿也略粗,尤其胸前更是壯觀。   「妹子,要服務嗎?」女人向張靜湊了湊,低聲說道,聲音卻有些沙啞。   「他為什麼沒來?」張靜有些悵然若失地說道。   「妹子原來有意中人啊。」女人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曖昧的神色,「能給姐看看不?說不定姐認識呢。」   張靜幽怨地看了一眼女人,遞給她一張照片。   「喲,這不是小麗嗎?」女人接過照片看了一眼就說,「原來妹子是他的顧客啊。」   「大姐,你認識?」張靜問。   「別叫姐,叫我哥就行。」「女人」擠了擠眼睛,「我們倆可熟了,不過你也別等了,他可能不幹這行了,我都好幾個月沒看見他了,跟哥走吧,哥的活不比他差。」   面對這個女人突然轉「性」,張靜絲毫沒有驚訝,而是換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實不相瞞,我是他妹妹。我哥,我好久沒聯繫上我哥了,聽說他在這兒做那種事,我是特意來找他的。大哥,你能聯繫上他不?他都一年多沒跟家裡聯繫了。」張靜抓著「女人」的胳膊,帶著哭腔說道。   「妹子,妹子,別哭。這個小麗,也太不是人了。」「女人」咬牙切齒地說道,「咱們幹這個都是迫不得已,還不都是想讓家裡人好過點。」   「對啊。」張靜說,「不瞞你說,大哥,我上學的錢都是我哥掙來的,可這都開學好幾個月了,我哥還沒找我,我爸媽身體不好,一家子人就指著他呢。」   「可是哥也沒法啊。」「女人」露出了為難的神情,「你沒打過你哥手機嗎?」   「打了,一直沒人接啊。大哥,你幫幫忙,幫我找找他吧。」   「啥幫不幫的,我們這些人,就靠抱團呢,小麗的妹妹,就跟我自己親妹妹一樣。啥也別說了,對了!」「女人」突然想起了什麼,「你哥有個QQ,做生意專用的,你知道不?」   「我不知道啊,我哥從來沒說過。」張靜說。   「我給你找找。」「女人」掏出手機,翻找了一會兒,「就這個。」   「謝謝你,大哥。」張靜記下了QQ號,千恩萬謝地說道。   「謝啥,妹子,有啥困難就來找哥。」「女人」豪爽地說道。   「搞定。」張靜鑽回車裡,一臉得意地說道。   「你咋找得那麼準,一眼就看出他是男的了?」老羅目瞪口呆地問道。   「那還不簡單。」張靜一臉鄙夷地看著老羅,「你看他的骨架,明顯比一般女性寬大,身高也過高,頭髮一看就是假的,再看他的胸,東方女性哪有他那麼大的?」   老羅發動了車子,瞟了一眼張靜的前胸,形狀雖然看起來不錯,但規模就要小上不少了。   「看什麼呢?」張靜俏臉一紅,怒斥道。   「沒,沒看什麼。」老羅一本正經地說道,「我覺得你是因為嫉妒。」   「滾!」張靜罵道。   「好了好了,別鬧了。」我趕忙出來圓場道,「既然已經確認付大偉的職業是這個了,打贏這場官司,我們又多了幾分把握,靜功不可沒。」   「現在還不能放鬆。」張靜卻搖了搖頭,「別忘了公訴方的意見是入室盜竊引發的激情殺人,在找到真兇前,陳明傑的嫌疑還不能排除。你們送我回廳裡,我找網監那邊看看能不能查出點什麼來。」   張靜這一查就查了好幾天,直到開庭前一天,她才給老羅打了個電話,告訴他第二天的庭審別忘了申請新證人出庭,但對於證人的身份,張靜卻並沒有說明。   庭審當天,履行完了必要的法律程序後,我把之前想到的那些疑點提了出來,並向陳明傑問道:「你當時為什麼要往付大偉的銀行卡裡存錢?」   「我就是想自己用那張卡。」陳明傑說。   我點了點頭說:「審判長,我想,這應該能夠說明一件事,那就是陳明傑是個偷竊癖患者。對於偷竊癖患者,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他們偷來的東西或收藏或自己用或丟棄,有時候還會送還失主。其以偷竊的方式來滿足一種自我缺失,這種人並不會去做額外的犯罪行為,尤其是殺人!」   「審判長,各位審判員。」聽完了我的質疑,公訴人站起身說道,「辯護人提出的疑點的確是目前我們沒有排除的。但是,我希望法庭注意的是,在這起案件中,這些並不是重點,重點是被告人過失致人死亡的事實,現場證據、痕跡都已明確指明了這一點。因此,辯護人提出的疑問是否排除並不重要。至於辯護人說的,偷竊癖患者並不會殺人,這只不過是一般情況下,何況單憑被告人向被害人銀行卡裡存錢就斷定被告人是偷竊癖患者,好像證據並不充分。」   「的確,我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陳明傑是偷竊癖患者。但是,這一點並不重要。審判長,我們都清楚,在法庭審理中,所有的證據鏈條和推測都必須具有排他性,即如果不能排除我提出的疑問,那麼這個案子的事實就不能說是清楚,證據也不能說是確實充分。我方申請新的證人出庭。」我說道。   「准許。傳證人到庭。」審判長說道。   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一個穿著囚服、戴著眼鏡的平頭男子出現在了法庭上。   看著這個男人,我張大了嘴,難掩驚訝。我看了一眼老羅,他也和我一樣的表情。   這個男人我們並不認識,我原本以為,今天出庭的還是張靜,我們提交的申請裡指明的也是張靜,現在卻莫名其妙地換了個人。這讓我和老羅有點措手不及。   「證人,請向法庭說明你的身份。」不等我和老羅質疑,審判長已經說道。   「我叫汪文斌,目前正在服刑。」證人垂頭喪氣地說。   「你是否清楚你的權利與義務?作為證人,你須如實向法庭陳述你所知道的事實,如刻意隱瞞或偽造證據,將承擔法律責任,你清楚嗎?」審判長問。   「清楚。」汪文斌點了點頭。   「請辯護人提問。」審判長說。   「證人,你因為什麼服刑?刑期多久?」我只好硬著頭皮問道。張靜把這麼一個人送上法庭作證,甚至繞過了我和老羅,必然有特殊的目的,搞清他到底做過什麼是眼下尤其重要的一件事。   「嫖娼,行政拘留十五天。」汪文斌說。   聽他這麼說,我心中一動,轉身從辯護席上拿起了付大偉的照片。「你嫖娼的對象是不是這個人?」   「對。」汪文斌點點頭。   果然,張靜並不是無的放矢地把這個人推上法庭的。   「4月1日那天,你和這個人之間,發生了些什麼事?請詳細向法庭陳述一遍。」我壓抑著激動的情緒說道。   「4月1日那天。」汪文斌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我老婆懷孕七個月了,我差不多有大半年沒過過夫妻生活,實在熬不住了,就在網上找了個應召女,就是剛才那個人。我們在網上談好了價錢,留了電話,我就去她那兒了。   「結果到那兒一看,我就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她說話的聲音太粗了,真人跟給我的照片比也壯實了不少。我留意了一下,你猜怎麼著?嘿,這貨竟然有喉結!」汪文斌惱怒地說道,「一看我發現了,他倒也沒瞞我,痛快承認自己就是男的。   「你猜他怎麼說?這小子還振振有詞地說男的怎麼了?男的更懂得男人要什麼。說完上來就扒我褲子。我操,你說這他媽的噁心不噁心!」汪文斌嫌惡地乾嘔了幾下,「法官大人啊,我承認我有嫖娼的意圖,但對方是個男的,我們也沒真做那事,我一看是男的,趕緊走吧,我可不幹那噁心事。我這頂多算是嫖娼未遂吧?是,我走的時候,一來氣把他手機拿走了,可他對我造成傷害在先,我這就是索取點賠償,這不是什麼大罪過吧?咱國家法律也沒規定跟男人幹這事犯法,咋就把我拘留了,還給我整法庭上來了?」   聽到這兒,我愣了一下,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個張靜,不僅對我們有意隱瞞了汪文斌的真實經歷,對汪文斌,她也刻意隱瞞了一些事情。   「汪文斌,我問你,你和付大偉——就是你嫖娼的對象之間,」法官猶豫了一下,大概也在思考著怎麼措辭,「在當天有沒有發生肢體衝突?」   5   「有啊。」汪文斌痛快地承認道,「你想啊,一個大男人裝女人出來賣,這事擱你身上你不來氣?我當時就揍了他一頓,要不是怕吃人命官司,我當時非打死他!」   「辯護人,你還有問題嗎?」審判長問,我搖了搖頭,審判長又向公訴人示意道,「請公訴人提問。」   「這位證人,你都毆打了被害人的哪些地方?」公訴人問。   「那我哪記得,反正就是肚子、胸口吧。」汪文斌說。   「在你離開的時候,被害人是否已經死亡?」公訴人問。   「沒啊。」汪文斌說,「我走的時候,他就躺在床上,喘氣有點費勁。」   「審判長,我的問題問完了。」公訴人有些垂頭喪氣地說道。   「不是,到底出了什麼事啊?」汪文斌不解地問道。   「證人,很遺憾,你的願望實現了。在你對被害人付大偉實施毆打後的幾個小時,付大偉因心臟病發作猝死。目前我們有理由懷疑,他心臟病發作的誘因和你對他的毆打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審判長說。   「啊?不是……我……我沒想殺人啊!」汪文斌臉色死灰,顫抖著說道。   「請將證人帶離法庭。」審判長說,「請公訴方發表最後意見。」   「審判長,我方沒有意見。」公訴人站起身,「我方剛剛從庭外獲得了重要證據,顯示被害人付大偉身上的傷痕都是由剛才的證人汪文斌造成的。非常感謝辯護律師對本案的深入調查,使得本案能夠真相大白,避免了一起冤假錯案的產生。鑒於本案在審理期間案件事實、證據發生新變化,我方現依法對陳明傑過失致人死亡部分提出撤訴申請,對陳明傑入室盜竊部分希望法庭依據已查明的事實,依法進行裁判。」   公訴人說得很有禮貌,但我和老羅卻聽出了一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辯護人,對於公訴人提出的撤訴要求,你方有什麼意見?」審判長問。   「我們沒有意見。」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微笑著說道。   「現在宣佈休庭半小時。」審判長和其他合議庭成員協商了一下起身說道。   半小時後,法庭重新開庭,審判長直接宣讀了判決書:「陳明傑入室盜竊過失致人死亡一案,因公訴方提出撤訴申請,本合議庭經審查後認為,理由充分,同意撤訴。   「本法庭本次審理案由為陳明傑入室盜竊及過失致人死亡,現公訴人對陳明傑過失致人死亡撤訴。關於陳明傑入戶盜竊一案,經本法庭審理查明,陳明傑以非法佔有為目的,多次採用秘密手段入戶竊取公民財物,數額特別巨大,證據確實充分,事實清楚,其行為已構成盜竊罪。公訴機關指控的罪名成立,應予支持。   「辯護人提出,陳明傑歸案後,能夠如實供述犯罪事實,並主動供述了警方尚未掌握的部分犯罪事實,符合自首情節,應減輕處罰。對於此辯護意見,本院予以採納。辯護人稱陳明傑是偷竊癖患者,應判定其患有心理疾病,應減輕處罰,因證據不足,本院不予採納。陳明傑多次作案,且數額特別巨大,情節特別嚴重,不符合緩刑的標準,對辯護人提出的緩刑意見,本院不予採納。   「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六十四條、第二十五條第一款、第六十七條第三款、第五十三條、第六十四條之規定,判決如下:   「一、被告人陳明傑犯盜竊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並處罰金人民幣三千元(此款應在判決生效後一個月內繳納)。(刑期從判決執行之日起計算。判決執行以前先行羈押的,羈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   「二、違法所得責令退賠。   「如不服本判決,可在接到判決書的第二日起十日內,通過本院或者直接向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書面上訴的,應當提交上訴狀正本一份、副本三份。   「對汪文斌過失致人死亡一案,不在本次審理的範圍之內,公訴方可另案起訴。退庭。」   這個案子就這樣戲劇性地結束了,甚至我和老羅都還沒弄明白,怎麼就突然出現了一個汪文斌,還成了本案的兇手?   我和老羅一走出法庭,就看到張靜鬼鬼祟祟地夾在人群裡,試圖躲過我們倆。   「這小丫頭片子。」老羅擼起袖子,鑽進人群,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張靜拎了出來,「你也太坑人了,這事不早打招呼,要不是老簡反應快,差點兒讓你整蒙圈了!」   「這就是對某些人故意想氣走我的報復!」張靜哼了一聲說。   「靜啊,你到底是怎麼找到這個人的?」我問,這可是剛剛在法庭上就一直困擾著我的問題。   我記得很清楚,我們一起行動的時候,她除了找到能夠證明付大偉是「站街女」的證據外,並沒有其他重要的發現。   「簡單啊,我不是說我弄到付大偉的QQ了嗎?」張靜說。   我猛然想起,她的確這樣說過,但是那之後,除了讓我們申請新的證人出庭外,她再沒傳遞過任何消息。   那天回去之後,張靜就讓網監的同事破解了密碼,查了這個QQ的聊天記錄。在最近聯繫人裡,她找到了一個電話號碼,電話號的主人就是出庭作證的汪文斌。   張靜撥通了電話,告知了對方自己的身份。她原本以為汪文斌會否認,沒想到,他開口就說:「我知道你們為啥找我,我哪知道那是個男人啊!」   就因為這一句話,張靜迅速向上匯報,本已解散的專案組再次集結,將汪文斌抓捕歸案。   歸案後,汪文斌主動交代,自己對被害人實施了毆打,並在臨走時拿走了付大偉的電話。   不過,在張靜的策劃下,警方並沒有告知汪文斌付大偉已經死亡的事實。   「這樣在法庭上出其不意,他才沒時間想怎麼撒謊嘛。」對此,張靜倒是滿不在乎,「而且,你們沒看公訴人當時那張臉,真是爽死老娘了!」   「你還是第一個把坑人說得這麼義正詞嚴的。」老羅豎起了大拇指,「汪文斌碰到你,真是倒了血霉了。不過這個案子啊,倒是讓我明白了一件事。」   「什麼事?」張靜好奇地問道。   「嫖娼需謹慎。」老羅一本正經地說道。   「信不信老娘打斷你的第三條腿?!」張靜剽悍地說道。   「要我說,男人啊,還是老老實實的好。」我說,「不記得哪個大神說過這麼一句話,不幸的婚姻往往伴隨著一方的出軌,而忠實卻又是婚姻的所有權利中最重要的權利。」   「看看小明哥這覺悟,小騾子,你好好學著點!」張靜不滿地說道。   「出去嫖,誰知道會嫖到什麼人呢?就像汪文斌,嫖到個男人,搞不好下半輩子都不舉了。」我補充道。   「你……」張靜徹底暴走了,「都什麼人啊,你們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說著,她把一沓發票塞到了老羅的手裡,「就衝你們倆這德行,這案子別想讓我掏腰包!」   看著那沓發票上的數字,老羅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第五章 公路遊魂   法律不可能使本質上是道德的或純潔的行為變為犯罪行為,正如它不能使犯罪行為又變成純潔的行為一樣。   ——雪萊   1   張靜曾說我有一雙鈦合金狗眼,不管是什麼樣的嫌疑人,在我面前都會無所遁形。這話說得不太準確,我只是能從當事人的眼睛中判斷他是不是真的有罪,而這種判斷,準確率並不高,只能說我的運氣還不錯。   假如我真的有一雙鈦合金狗眼,我又怎麼可能花了十幾年的時間卻看不透張靜這個人呢?她的身世背景,她在我們面前的歡快跳脫,對於我來說,一切都很神秘,直到最後,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她第一次肯主動掀起冰山的一角,讓我震驚不已還是在2008年的時候。那年9月14日,是中秋節,在我們生活的這座城市卻發生了一件非常惡劣的案件。   那天夜裡,市交警隊組織了集中整治嚴重違法行為的夜查行動。行動中,交警發現一台可疑車輛在臨近檢查點時突然靠路邊停車,司機跳下車後,搖搖晃晃地衝進了路邊的綠化帶。   執勤的交警們迅速追了上去,將此人按住。他身上那股濃重的酒氣讓交警們明白,此人已經不是酒駕,而是涉嫌醉駕了。   被捕時,此人還不忘大呼小叫:「警察叔叔啊!你們可得幫幫我啊!我車讓人偷了啊!你們快去抓那孫子啊!我追了他一晚上了!」   這一幕讓交警們哭笑不得。   交警將此人帶回隊裡後,在處理留在現場的那輛車時,再次發現了異常。   指揮中心接到報警電話稱有一輛車肇事逃逸,並準確報出了車牌號碼和車輛型號,但在接警員詢問肇事地點和肇事具體狀況時,對方卻掛斷了電話。   指揮中心將這一情況向執勤的警員做了通報,要求密切注意這一事態。正在處理那名醉駕司機駕駛的車輛的警察注意到,報警人說的肇事車輛正是他眼前的這一輛,他多了個心眼,仔細觀察著車輛狀況,在車胎上發現了一些深紅色的痕跡。   藉著強光手電,他蹭了一點下來,放到鼻下聞了聞,臉色驟然變了:「這他媽是血啊!」   交警隊隨即分出一組人,沿著血跡一路追溯,一個小時後,終於在一條偏僻的土路上發現了一名死者。   死者穿著一件膝上大概十厘米的黑色抹胸禮服,赤著雙腳,高跟鞋掉落在路邊。從穿著和裸露在外的嬌嫩皮膚判斷,她應是一名年輕的女孩兒。但對於她的身份,交警們就無從判斷了,現場沒有發現死者的隨身包,以及能夠證明其身份的證件、手機等物品。   最讓交警感到無奈的是,發現時死者的頭已經碎裂,被車輪碾壓成了一攤肉餅,交警借助鐵鍬才把這部分身體組織裝上殯儀館的車。   「看這樣,除非有人報案,要不然很難查明身份了吧?」一名剛入行的交警擦了擦嘴角的嘔吐物說,「可惜了,一看就是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讓刑警隊介入吧。」一名經驗豐富的現場勘察員在看過現場後直接說道,「這是車輛反覆碾壓才能造成的後果啊,從車轍痕跡來看,這個路段就只有那一輛車經過。」   「就是說,」老勘察員蹲在路上,對著車轍卡嚓卡嚓地拍著照片,「這孫子撞完人之後,來來回回開了好幾遍,活生生把這姑娘的腦袋碾碎了!」   刑警很快介入了此案,並迅速查實,肇事司機林菁,本市某企業的總經理。對於當天自己涉嫌醉駕一事,林菁供認不諱。但對於自己肇事致人死亡並對被害人進行碾壓一事,林菁卻堅決否認,堅稱自己正常行駛,絕沒有撞到任何人。然而他的車沒有安裝行車記錄儀,那個路段又異常偏僻,不在監控範圍內,他的話自然也就無從證實。   法醫對被害人進行了屍檢,死者女性,從骨齡判斷,約二十三歲,上下誤差不超過兩歲;屍長約一百七十二厘米(因頭部缺失,無法準確計算身高);處女膜陳舊性損傷,生前未遭遇性侵,無生育史,身份不明。法醫擬通過3D顱骨復原技術重繪死者的容貌,但死者頭部遭遇反覆碾壓,能否復原成功,法醫並未給出明確結論。   「別抱太大希望,你們還是加派人手在那周邊摸排吧。」法醫如是說。   根據屍體狀況,法醫推測出了一個死亡的時間段,也無法排除林菁的嫌疑。而在林菁的車輛上也確實發現了死者的血跡。一周後,交通部門出具了鑒定報告,證實肇事車輛確是林菁所駕駛的那輛無疑。   該案被迅速移交到了檢察院,檢察院在對案件進行覆核後認為,案發當時,林菁涉嫌醉駕,且是在明知醉酒狀態下依然駕車出行,有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嫌疑;肇事後,林菁沒有對被害人進行積極救治,而是對被害人進行了反覆碾壓,顯然是認為被害人一旦存活,自己要承擔的賠償責任更大,主觀惡意明顯,已不能以交通肇事罪來起訴,而應以故意殺人罪起訴;案發後,林菁有逃逸舉動,情節惡劣。   不過這一次,檢察院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就提起公訴,而是要求警方對該案進行補充偵查,理由是肇事車輛上的血太少,不符合現場形態。   這回找上門的,是林菁的妻子胡可,一個四十多歲、雍容華貴、氣場強大的女人。   「老林絕不會幹那種事!」律所辦公室裡,胡可佔據了主位,微仰著頭,一副睥睨天下的神態。   一個二十多歲的黃毛年輕人——據說是胡可和林菁的兒子,林果果,也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樣子站在胡可的身邊。   這幅景象讓老羅很不爽,不過他強壓著怒火,賠著笑臉。原因嘛,胡可一進屋的時候就說過了,兩百萬,是這個案子單純的酬勞,至於其他的支出,實報實銷。   「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畢竟林先生當時喝了酒。」老罹難得低聲下氣地說。   「我媽說不會就不會!」林果果眼睛一瞪,猛地一拍桌子,「不信我媽的話?!」   「果果!」胡可低喝了一聲,阻止了林果果。   我也拉了拉老羅,這小子臉上雖然帶著笑,但是放在下面的拳頭已經握緊了,林果果再多說一句,恐怕他就要嘗嘗滿臉桃花開是什麼滋味了。   「抱歉,羅律師,果果還小,希望你們別介意。」胡可微笑著說道,修長的手指在那張還沒簽章的支票上摩挲著。   「不介意不介意!」老羅連連擺手,「你說,你想要什麼結果吧?」   「痛快!」胡可滿意地點了點頭,「我聽說,你們接的幾個案子,到最後都是無罪釋放,我不求他無罪,少判幾年就行。」   「冒昧問一下,為什麼這樣?」我微微皺眉,這個胡可,一口咬定林菁沒有肇事,卻又不要求無罪釋放,這似乎有些矛盾。   「沒什麼,男人啊,就得適時給他個教訓,要不然,尾巴就翹上天了!」胡可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站起了身,以無可挑剔的優雅步伐走出了辦公室。   看著胡可和林果果走進電梯,老羅狠狠啐了一口唾沫說:「這娘兒們,以為自己是誰呢?!小李,把支票存上去!」   他把支票交給了財務,坐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喘著氣,胸口壓抑的不滿卻無處發洩:「老簡,你咋不拒絕這案子呢?!你不說話,我都不敢動手。」   「你都不敢動手,我就敢拒接案子了?」我也在沙發上坐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這個胡可,帶給我的壓力實在太大了。   「那現在咋整?」老羅斜著眼睛問我。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   「幸好,胡可不要求無罪辯護,少判幾年就行,這案子,還是有搞頭的。」休息了一會兒,老羅漸漸恢復了些力氣說道。   「怕沒那麼簡單。」我沉重地搖了搖頭,「胡可的要求太奇怪。案子到現在還沒起訴,我們能做的事太少。找找人,先瞭解一下案情。」   「兩百萬啊!」完全恢復過來的老羅根本沒聽我在說什麼,掰著手指頭算著什麼,「這樣的案子咱們多接幾個,用不了幾年咱就是千萬身家,到時候就能移民去荷蘭,滿足你那小小的變態慾望了。」   「噁心!」   我隨手抓起一個抱枕,丟給了老羅說:「約下靜,看看她有沒有什麼線索。等會兒咱倆先去見見林菁。」   「我是喝了酒,但是我絕對沒有撞到人!」看守所的會見室裡,只有四十五歲的林菁卻已經是滿頭白髮,憔悴不堪,這幾個月的牢獄生活讓他不堪重負。   「你再仔細回憶一下,當時到底什麼情況?」我問。   「當時本來是參加一個聚會,我兒子和老婆有事先走了。後來家裡來電話,讓我趕緊回去,說有事。」林菁皺著眉,努力回憶著,「我開車走的,開到那段路的時候,車確實顛簸了一下,但是我沒看到人啊!」   「會不會因為太著急,你沒注意到?」   「不可能。」林菁搖了搖頭,「因為喝了酒,我車開得很慢,那段路又沒有路燈,所以我特別小心。」   「顛了那一下,你沒下車看看?」老羅問。   「沒啊。」林菁搖了搖頭,「那段路本來就不太好走,我又著急回家,也沒在意,連車都沒停。」   我看了一眼老羅,知道從林菁這裡是得不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了。   「靜那邊?」我問。   老羅擺弄著手機,頭也不抬地說道:「她把卷宗搞出來了,在辦公室等咱們。」   「那走吧。」   我們告別了林菁,回到了律所。張靜正在辦公室裡坐立不安。   「完了完了,這回我犯了大事了。」一見到我們,張靜就迎了上來,急促地說道,「這些都是保密檔案,我偷偷複印出來的,要是被發現我就死定了,肯定要被開除的,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可拉倒吧,你爸打你?」老羅白了張靜一眼,「你爸敢動你一根手指頭,你家老太爺得跟他玩命。」   「那我也沒工作了啊,以後誰養我啊?」張靜的謊言被拆穿,倒是臉不紅心不跳。   「老羅唄,還能有誰?」我從張靜手裡接過了卷宗,那上面還蓋著大紅的印章,明確寫著卷宗的用途就是借調,說是偷出來的,這個謊言實在是太不走腦子了。   不過,在這事上她好像也不用走腦子,她至少有一百種方法讓老羅接受她的說辭。   這份調查的卷宗顯示,林菁被捕當時,每百毫升血液裡酒精含量達到九十毫升,遠超醉駕標準。交警部門對現場痕跡進行了詳細勘驗,證實現場遺留的輪胎痕跡與林菁駕駛的越野車吻合,並強調,車輛肇事後,有一段剎車痕跡。從剎車距離上判斷,當時的車速達到一百二十公里每小時,在限速三十公里的路段上,這輛車已經嚴重超速,涉嫌危險駕駛。停車後,該車輛進行了倒車行駛,對死者的頭部進行了反覆碾壓,主觀惡意明顯。   看完了卷宗,老羅咂著嘴說:「這案子不太好辦啊。情節太惡劣了。」   「林菁說那段路況不太好,他沒太在意,根本就沒剎車,對吧?」我說。   「嗯。」老羅點了點頭。   「那剎車痕跡是哪兒來的?」   「林菁的話不太可信。」老羅搖了搖頭,「喝了那麼多酒,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可能都不記得了,現在又急著脫罪,估計沒跟咱們說實話。」   「老簡,你看這樣行不行。」老羅說,「想辦法讓林菁多賠點錢,這樣一來,至少能讓死者家屬好受點,要是能取得家屬諒解,這事能好辦不少。」   「行啊。」我點了點頭,「只要你能找著死者家屬。」   我指著卷宗裡的一頁說:「到現在為止,警方還沒查明死者的身份,以無名氏代替呢。」   「靠!」老羅罵了句髒話。   「別在我面前罵人,玷污了我高貴的形象!」張靜一臉鄙夷地看著老羅說,「我記得,檢察院打回來補充偵查的原因是說車上遺留的血跡形態與現場不符吧?咱們去看看怎麼個不符不就完了嗎?明天就去。」   2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來到了市交警隊的停車場,作為本案重要的「凶器」,林菁駕駛的那輛越野車就停在這裡。張靜在和有關部門打過招呼後,就帶著全套的勘察設備,帶著我和老羅一起來到了這裡。   「把屍檢報告給我。」張靜站在車前,看了一會兒說。   老羅從包裡拿出屍檢報告,遞給她,滿臉不解地問:「你看屍檢報告幹啥?」   「廢話,我不得結合屍體的損傷形態來作判斷嗎?!」張靜白了老羅一眼,「不懂就別說話,老實在一邊看著。」   老羅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悄聲問我說:「她怎麼了?今天脾氣這麼大呢?」   「嗯,」我故作神秘地仰頭看天,「老夫我掐指一算,方知今日靜有血光之災!」   「說人話。」   「來例假了唄,女人這時候最是反覆無常。」我說。   老羅豎起了拇指,一臉的欽佩,說:「你牛,這玩意兒都能算出來。」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和算不算可沒什麼關係,老羅要是細心一點,靜的一些事情他明明可以記得很清楚。   「小明哥,你看。」張靜似乎沒聽見我們倆的對話,指著屍檢報告的一頁說,「法醫證實,死者大腿部有因撞擊產生的淤青。綜合死者的身高,這個淤青應該是車輛的保險槓撞到她身上後留下的痕跡。」   「沒錯。」我點了點頭,「法醫也是這麼認為的。」   「事故勘驗報告裡說肇事車輛當時的車速是多少?」張靜問。   「一百二十公里每小時。」老羅說。   張靜沒有說話,戴上了一副手套,突然伸出手用力地在肇事車輛的發動機蓋上按了按。啪的一聲,發動機蓋凹下去了一大塊。   「完了完了,這可是重要物證,靜你惹大麻煩了!」老羅一臉的痛心疾首,「你咋那麼不小心呢?這得賠多少錢啊?你搞的,你自己賠啊,我可不出錢。」   「你再廢話,信不信我去民政局把你婚姻狀況改成已婚?!你的錢就全是我的錢了。」張靜哼了一聲,「要不是為了讓你身心都臣服於我,老娘早就這麼幹了!少見多怪。你以為這物證還有什麼用?真搬到法庭去?人家只要照片和報告,也就你們,還來看這東西。」   說完,張靜乾脆用力一撐,坐到了發動機蓋上,說:「小騾子,做好筆記,這是本案的第一個疑點。也幸虧是島國的產品,換德國車,我還未必能發現。」   「疑點?哪來的疑點啊?」老羅一臉的不解。   「叫你記你就記,哪來那麼多廢話。」張靜一臉的不高興,「在正常情況下,肇事車輛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時速撞擊到被害人,因為慣性,被害人會在瞬間向來車的方向傾倒,這時候死者的頭部會撞擊到肇事車輛的發動機蓋或者前擋風玻璃,然後再向前拋出。這輛車的發動機蓋你們也看到了,輕輕一按都會留下痕跡,更不用說撞上來。   「但是車上並沒有留下撞擊的痕跡,就連保險槓上都沒有。這些不值得懷疑嗎?」張靜說。   「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確實是這樣。」老羅蹲下身,仔細觀察著車的保險槓,「神了,還真沒有撞擊的痕跡。」   「這只是第一個疑點,更多的疑問還在後邊呢。」張靜從車上跳了下來,繼續翻看著屍檢報告,「交警說,發現屍體的時候,屍體是呈俯臥狀的,法醫在屍體的背部發現了剮蹭傷。從死者的身材來看,要想在這個部位留下傷痕,肇事車輛底盤的離地間隙不應超過二十厘米,但是這輛車。」她敲了敲林菁的車,「我沒記錯的話,這個型號的車最小離地間隙是二十二厘米。」   說著,張靜突然在車前躺了下去,慢慢地蹭到了車子底下說:「小騾子,手電。」   老羅依言遞上了一支強光手電,張靜打著手電,仔細觀察著車底。五分鐘之後,她從車底下鑽了出來,一言不發地從勘察箱裡取出了幾張試紙和一管試劑,重新鑽回了車底。   我和老羅提心吊膽地等著張靜的結論,緊張的老羅甚至在點煙的時候不小心拿倒了煙。可惜,對於痕跡勘察這種事,我和老羅上學的時候雖然也學過,不過他補考兩次、重修三次,我也只比他少了一次。除了等待,我們什麼忙也幫不上。   「肇事車輛絕對不是這輛車。」張靜臉色陰沉地從車底鑽了出來,「底盤上沒有檢測到任何血跡。把勘驗報告給我。」   我趕緊遞上了勘驗報告,張靜只看了幾眼,就把那份勘驗報告摔到了地上:「這是哪個王八蛋作的勘驗報告?!這他媽的簡直就是瀆職!玩忽職守!應該拉出去槍斃!」她忍不住爆起了粗口,末了,還用力踩了幾腳被她貶得一文不值的勘驗報告。   「息怒息怒,姑奶奶息怒!」老羅一邊喊,一邊從張靜的腳底下搶救著那份報告,「這玩意兒對我們老重要了,就算有問題,在我們律師手裡也有非常重要的用處啊。」   「靜,你沒事吧?」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小宇宙燃燒的張靜,小心翼翼地問道。例假期的女人容易暴怒,但是暴怒到這個程度的,至少我還沒見過。   「我沒事。」張靜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帶著笑容,語氣卻森寒無比,「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份勘驗報告漏洞百出,只是根據現場車轍和車輪上的血跡就斷定這是肇事車輛。對於事發時理應留在車輛上的客觀痕跡隻字未提,做出這份鑒定報告的人,絕對有問題。」   「這案子,另有隱情?」老羅撣著報告上的塵土把報告收回包裡,說道,「這不太可能吧?這麼明顯的漏洞……」   「小騾子,不是每個律師都能有機會對物證重新勘驗的,你們也就是遇到了我。」張靜難得語重心長地說,「也不是每個鑒定人員都像我一樣努力查明事實真相,有些害群之馬只想盡快破案,給自己撈點功勞。」   「喂,你們什麼人?幹什麼呢?!」遠遠地,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人帶著一個孩子向我們走了過來,邊走邊喊道。   那孩子有點奇怪,皮膚是不正常的蒼白,頭上還戴著一頂和醫院的病號服配套的帽子。   「我們是林菁的律師,正在對涉案的車輛進行勘驗。」我迎上去說道。   「誰允許你們這麼做的?」白大褂冷聲說道。   「對涉案物證重新勘驗是我們律師的權利。」我說。   「經過我們同意了嗎?」白大褂冷笑了一聲,「請馬上離開這裡。」   「你……」我剛要發火,張靜卻突然走了上來,扯住了他的衣袖,「小明哥,走吧,他說得沒錯,我們沒權利待在這兒。」   「我們是律師,憑啥不能在這兒勘驗物證?!」老羅叫道。   「怪我。」張靜歉疚地笑了一下,「我就是打了個招呼,沒辦理正常的手續,現在人家攆我們走,一點毛病都沒有。」   「算了算了,我們走。」眼看著老羅又要發火,我連忙說道。   「現在我們去哪兒?」離開停車場,老羅沒好氣地說道。   「行了,老羅!」我扯出了一張笑臉,「靜已經把我們需要的東西找到了,別那麼小氣。」   「說得容易啊,可是我們沒有專業的鑒定報告啊。在這段時間裡,如果有人篡改了證據咋辦?」老羅嘆了口氣,「剛才要是拍下照片就好了。」   「你是不是傻?」張靜看著老羅,說道,「死者腦袋都沒了,怎麼篡改證據?再說,都有人知道我們來了,還敢篡改證據,你當他們和你一樣傻?」   「姑奶奶,我說不過你,你說說現在我們怎麼辦吧?」老羅聳聳肩說。   「這還用我教你?」張靜瞪大了眼睛,「首先你們當然要質疑專家的權威性,然後申請對物證重新勘驗啊。你這律師是怎麼當的?」   「你說得輕巧,怎麼質疑?」老羅反駁道,「人家可是專家,我們倆連門外漢都算不上。」   「一看你就沒仔細看物證,小明哥,你說!」張靜沒好氣地說道。   「我剛剛注意到,這輛越野車的四個輪胎都是新的。」我想了想,說,「假如,恰好肇事車輛的車胎也是新的,和林菁的車用的是同樣的車胎,而車型也恰好一樣,你們說專家能不能分辨出來?」   「如果那什麼專家有心分辨,借助儀器,多角度,多耗費點時間的話,不是沒有可能。」張靜說。   「可是我們發現的那些在勘驗報告裡都沒有提出,你覺得,這個專家是那麼有心的人嗎?」我微微一笑。   「聰明!」張靜用肩膀撞了一下我,「現在送我去現場,我再給你們找幾個疑點,給你們打贏這場官司多上幾道保險。」   「當時,死者是斜躺在路中央的吧?」肇事現場,張靜拿著案發現場拍攝的照片說,「這條路這麼窄,勉強能容納一輛半的車通過,要是你們的話,會怎麼開?」   「在路中間走唄。」老羅晃動著車鑰匙說。   「那頂多從被害人的身上騎過去,怎麼可能碾壓到被害人的頭?」張靜說。   「故意的。」老羅臉色一變,「只能說肇事司機就是奔著她的腦袋去的。」   「你還真是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罵你幾句腦袋馬上開竅了嘛。」張靜讚賞地點了點頭,「那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死者躺在這個地方,剎車痕跡也是從這裡開始的,這裡有什麼問題?」   「這有啥問題?」老羅撓了撓頭。   「剛誇你幾句就掉鏈子了。」張靜無奈地搖了搖頭,「剛才不是說過,車速一百二十公里每小時嗎?撞到人之後,人會飛出去的。可是這個痕跡證明,肇事車輛的時速不足以把人撞飛!」   「所以勘驗報告裡為了加重林菁的罪行,偽造了時速?」老羅皺緊了眉。   「未必。」張靜向前走了幾步,俯下身,「這裡還有一道剎車痕跡,這個痕跡顯示,車速可能達到了報告裡說的數據。但是這麼短的距離,不可能從靜止加速到百公里以上。」   「所以,其實當時這裡有兩輛一樣的車經過,其中一輛肇事,林菁的車在高速駛過後做過一次急剎車,他自己不記得了。」我說。   「沒錯。」張靜點了點頭,「還有,看著這個地方,你們有什麼想法?」   老羅看著土路兩邊叢生的荒草,想了想,說道:「荒涼!」   「你覺得,穿那麼昂貴的衣服,打扮那麼入時的時尚少女,為什麼會到這個地方來,而且還是在晚上?」張靜問。   老羅愣了一下,從我手裡搶過了卷宗,快速地翻動著。「現場沒有發現死者的隨身財物,是……搶劫?」   「對,有很大可能是搶劫。」老羅肯定地說道,「兇手劫持了被害人後,來到這個地方實施了搶劫,並殺害了被害人,拋屍在路中央,以這個路段的照明條件,過往車輛是很難注意到的,然後發生了碾壓。」   「兇手殺害被害人的時候,致命傷可能就在頭部,但由於遭遇車輛的反覆碾壓,頭骨碎裂,法醫也無法分辨被害人是否遭到了其他侵害。」我也說道。   「是個合理的推斷。」張靜點了點頭,「不過,我更正一點,兇手可能是利用交通肇事來殺人的。即搶劫之後,駕車撞死了被害人,撞倒被害人後馬上剎車,調整姿態,反覆碾壓被害人。要證明這一點,最好搞清楚死者的身份和她當天的行動軌跡。」   「那是辦案機關的事,我們倆只是律師,幫當事人打贏官司就行了,別的我們才不管呢。是吧,老簡?」取得了關鍵性的線索,老羅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許多,「走了,今天晚上吃大餐慶祝,我請客。」   「請客我沒意見,但是這案子你們倆不幫我的話……」張靜雙手握在一起,活動著手腕,「你們可以試試,老娘我在隊裡還真沒遇到過幾個像樣的對手。」她看了一眼老羅,露出了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我還沒揍過黑帶呢。」   3   對於張靜的威脅,老羅原本是打算反抗一下的,但是在張靜一個乾淨的過肩摔把他騎在身下,然後保持這個極為不雅的姿勢揍了老羅十分鐘,其中有九分鐘是老羅在聲嘶力竭地求饒之後,張靜的計劃就以全票贊成通過了。   「難怪你到現在還單身!」老羅齜牙咧嘴地揉著肩膀,憤憤不平地說,「動手能力這麼強,敢要你的肯定都有受虐傾向。」   「姑娘我動手能力雖然強,但這不是我單身的原因,至於到底為什麼,你比我更清楚。真爽啊!」活動完手腳的張靜大大咧咧地躺在後座上,翻來覆去地看著那本借來的卷宗。   「我們去哪兒?」老羅回頭問了一句,「那玩意兒你都快背下來了,怎麼還看個沒完沒了的?」   「細節決定成敗!」張靜坐起身,把卷宗展開遞到我面前,「小明哥,之前我就說這勘驗報告有問題,我現在越看問題越大,總覺得做這份報告的人隱藏了什麼東西。你說,會不會這人知道真相?」   我愣了一下說:「這……不太可能吧?這可是交警隊做出來的報告。」   「小明哥,你太單純了。」張靜嘆息著搖了搖頭,「小騾子,去交警隊,我們去找這人問問。」   「得勒!」老羅一打方向盤,車子衝進了主路。   路上,張靜給交警隊打了個電話,約了時間。我們到交警隊的時候,那個做出了報告的李姓勘察員已經在小會議室裡等著我們了。   他坐在窗邊的位置,卻背對著門,看著窗外,一動不動。   看著這個人的身形,我覺得有點眼熟。   「李警官?」我問了一句,對方沒有回應。   「李警官!」我提高了音量,又喊了一句。   這一次,這個李姓的勘察員終於回過了頭,不過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表情很是茫然。但很快,他就露出了一抹笑容,雖然怎麼看這抹笑容都很勉強。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傑明律師事務所的簡明律師,也是林菁的委託辯護人。」我微笑著說道,「您是……」我翻了一下勘察報告,「李淼警官,對嗎?對林菁肇事一案做出勘察報告的李淼警官?」   「我是!」李警官點了點頭,戒備地看著我們,雙手握拳放在了腿上。   「等會兒!」老羅突然說道,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個口罩,二話不說就往李警官的嘴上罩。李警官敏捷地向後一躲,怒目而視,可口罩卻已經被老羅戴上了。   「你幹什麼?!」張靜喝道,「搗什麼亂?!」   老羅卻冷笑了一聲說:「打剛才我就看這小子眼熟,你們還沒認出來?」   我和張靜聞言看了過去,這才發現,這個李警官不是別人,正是在停車場把我們趕出來的那個人。   「說說吧,你小子阻止我們勘察那輛車,到底有什麼目的?是不是你的報告有問題?」老羅扯過一把椅子坐下,冷笑著問道。   「沒什麼目的。」李警官摘下口罩,看了一眼張靜,笑了一下,「履行我的職責而已,沒有手續,誰也不能動物證。」   老羅怔了一下,李警官的回答雖然只有一句話,卻可以說是滴水不漏。一向辦事只在最緊急時刻才走腦子的老羅沒了辦法,求助似的看了我一眼。   「李警官,別介意,我這位同事脾氣不太好。」我連忙賠笑道,把委託書拿了出來,「這是我們和林菁的協議,我想這能證明我們的身份了。」   李警官接過委託書,仔細看了看,點了點頭:「你們找我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我想了一下說,「我們在查閱檔案的時候注意到,你們找到被害人時,被害人躺在路中間,法醫的屍檢報告指出,被害人大腿部有遭遇撞擊的痕跡。」   「是這樣。」李警官點了點頭。   「我們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我繼續說道,「被害人遭到了正面撞擊,那麼在這種撞擊形態下,肇事車輛在撞擊被害人之後,應在發動機蓋上留下痕跡,保險槓也應留有撞擊痕跡。死者的屍檢報告也明確指出,在其背部有明顯剮蹭傷,應是肇事車輛在駛過被害人身體時造成的,因此,肇事車輛的底盤上也應留有被害人的血跡或皮膚組織。但是在你做出的這份勘驗報告裡,並沒有針對我上面提到的這些痕跡做出勘驗說明,也沒有對為什麼沒有留下這些痕跡做出合理的解釋。這是為什麼?」   「這不是什麼問題。」李警官笑了一下,「在事發路段,車輛以時速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行駛,撞擊到人之後,會在車上留下明顯的痕跡,被害人也會因為巨大的撞擊力離開原地,這是一個常識。」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但是,」李警官接著說道,「我們能夠看出,剎車痕跡出現在死者的身後,即車輛肇事並駛過被害人之後採取了制動,被害人並沒有被撞飛,這是不符合常理的。通過現場勘察,我們認為,該路段的照明條件較差,途經車輛都會開燈行駛。被害人行走在該路段,不可能沒有注意到身後來的車輛,駕駛員也不可能沒有注意到路上有行人。那麼最有可能的一種事故形成原因就是路人為躲避車輛,走到了路邊,車輛在經過時,將被害人捲入了車輪下。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被害人的鞋子在路邊,而屍體卻在路中間。   「同時,車輛駛過後,因為意識到自己可能撞了人,駕駛員做了緊急制動,並進行了往返行駛。因此在車上沒有留下撞擊痕跡,被害人沒有被撞飛都是可以解釋的。」   我看了一眼張靜,見她眉頭緊皺,知道她也被這個李警官的話繞得有點暈,但恐怕他說的這種可能也是有的,便問道:「被害人背部有明顯的剮蹭傷,腿部有撞擊留下的淤痕,這些怎麼解釋?」   「這更好解釋了。」李警官雙手一攤,「我說過,被害人是站在路邊,被途經的車輛捲入車輪下的。事發路段的地面並不平整,在被捲入車輪的過程中,被害人很有可能因為與路面撞擊留下淤痕,在路面上滾動的時候,也會留下剮蹭傷。」   「是這樣啊。」我有些茫然地翻動著卷宗,所有的疑點在李警官解釋後都能說得通了,這對於我們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   「李警官,能幫我個忙嗎?」張靜突然說道,從包裡掏出了幾張照片,「這是我正在辦的一個案子的證據照片,不小心被我弄亂了,現在我也不知道哪組車轍對應的哪個輪胎,要是對不上,回去我肯定要挨罵了。」   張靜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看著李警官。我和老羅卻對視了一眼,這丫頭最近整天和我們泡在一起,沒聽說她接了什麼案子。   李警官沒有說話,接過那些照片看了看,看似很隨意地就分好了組。   「不愧是專家,你好厲害!」張靜完全沒走心地讚嘆了幾句,「林菁那個案子,你斷定就是他的車肇事,主要依據除了血跡之外,就是車轍了吧?」   「對!」李警官笑了一下,「這是我們最常用的一種辦法。」   「不過很遺憾。」張靜突然拉下了臉,「你剛剛做出的這個匹配,全都錯了。所以,我覺得你的報告也並不可信。」   我和老羅一愣,張靜隨身攜帶著這些照片,原來是早有準備要找李淼對質的,至於說正在辦什麼案子,純粹是她順嘴胡謅的。   張靜站起了身說:「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你做出了那份報告,但是,你最好想想,你身上這身警服。」   李警官愣了一下,尷尬地笑了一下說:「這東西,要借助儀器,幾個人配合,才能精準分辨,我剛剛只不過是肉眼隨便辨識了一下,出問題很正常。」   「但是你可得知道,這關係到一個人是否有罪,這種事能隨便嗎?」張靜冷著臉,「你最好再把那份報告仔細核實一遍,到了法庭上,可別再出什麼問題。」   說完,她拖著我和老羅離開了交警隊。   「漂亮啊!」老羅由衷地豎起了大拇指,「看看,我們家靜厲害吧?幾句話就把勘驗報告給滅了,這可幫了我們大忙了。就這一條,上了法庭,我都有把握讓林菁無罪。」   「可是,如果不是林菁,會是誰呢?被害人又是什麼人?」張靜緊皺著眉,「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個地方?」   4   下午三點,我揉著酸脹的脖子,從監視器前抬起了頭。旁邊的椅子上,老羅腦袋靠在椅背上,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鼾聲,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而張靜正很不厚道地舉著手機拍照。   離開交警隊後,張靜就帶著我們來到了這個地方,出示了證件,現場填了一份介紹信後,我們獲准對連接小路的那條主路上的監控視頻進行查看。   張靜把調閱的時間限定在案發前後一個小時,合計三個小時的視頻資料,我們每人負責一個小時。半個小時後,老羅就已經這副德行,一直保持到我把他那份也看完。   結果並不樂觀,在這些視頻裡,我們沒能發現被害人的任何影像。   對這個結果,張靜倒是不太在意:「要是這麼容易被我們找到,專案組不早就發現了?」   張靜說著,伸了個懶腰,完美的曲線暴露無遺。   「接下來,就是重中之重了。」張靜攤開了一份地圖,在上面用紅筆畫了一道線,「既然在這一邊找不到線索,那我們就到小路那邊去。那個地方,我敢說,除了我們,專案組的人肯定是沒法查的。」   說著,她捲起地圖,剛要上車,手機卻響了起來。   「領導,我正在忙一個案子,有事快說。」張靜看了一眼電話,接通之後快速說道。   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這個張靜,嘴裡叫著「領導」,我們可沒聽出她對對方有多尊敬。   「我不管你在查什麼案子,現在、馬上,給我回廳裡來!」電話那頭,一個壓抑著怒火的聲音低吼道。   「完了。」張靜掛了電話,垮著臉看著我們,「領導發這麼大火,我肯定惹大麻煩了。趕緊送我回去。」   她拉開車門,上了車。老羅不敢猶豫,快速發動了車子。   「不會是被人投訴了吧?」老羅想起自己對李警官做的事,不由得一陣後怕。   「肯定不是。」張靜搖了搖頭,也是眉頭緊皺,「投訴那種破事,我們領導才懶得來煩我。」   「到底你是領導還是他是領導啊?」我終於忍不住問道。   「我有最大權限的自主,但是呢,我要是不聽他的,他就去找我爸告狀。」張靜說著,不屑地撇了撇嘴,「就知道找家長,他犯錯的時候,我也沒去找他爸啊。」   說話間,幾輛消防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   「看來火勢不小啊。」老羅說,「咦?看這個方向。」老羅突然指著遠處的濃煙,「那地方……那地方是哪兒來著?」   「停車場!」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沒錯,冒出濃煙的地方正是我們不久前才去勘驗過的交警隊停車場。   老羅猛地一打方向盤:「先送靜回去,完了咱倆過去看看。」   「回什麼啊!」張靜臉色慘白,「領導找我,沒準兒就是這事。咱先過去看看。」   老羅應了一聲,將車速控制在不超速的範圍內,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交警隊的停車場。一看到濃煙冒氣的地方,我們的心就沉了下來。   「怎麼就那麼巧,偏偏是林菁那輛車?」老羅恨恨地砸著方向盤。   消防隊的高壓水槍已經將火勢控制住了,但我們很清楚,要想再從殘骸裡找到幫林菁脫罪的證據,已經完全不可能了。一場大火後的大水,足以洗刷所有的線索。   「到底出了什麼事?」張靜下了車,一把抓住蹲在路邊兀自發抖的管理員問道。   「我哪知道啊。」管理員頭都不抬地說道,「小李說要重新勘察個東西,才進去沒五分鐘就著了,這咋整啊,上頭非開除我。」   「小李?哪個小李?」張靜問。   「還能哪個小李?搞勘察的那個唄。」   「李淼?他人呢?」   「沒出來,消防隊的說,裡面燒死了一個。」管理員揪著頭髮,「這可咋整!這可咋整!」   張靜臉色煞白,我和老羅也是一樣。沒想到一把火燒掉的不光是重要的物證,還有和我們密切接觸的勘察員李淼。   「喂。」張靜再次接起了電話,「嗯,我就在現場,我知道了。」她有氣無力地應道。   「領導說,我們走後,李淼就申請說要對肇事車輛重新勘驗,然後就出了這檔子事,交警隊覺得是我們搗的鬼,找我們領導要人去了。」張靜咬著嘴唇,「這回完了。」   「腦子有毛病吧?」老羅眉毛一豎,「他自己要來重新勘驗,關我們屁事?出事的時候我們又不在現場,跟我們有毛關係?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看來我真得扒警服了。」張靜痛苦地說道。   「不像是自燃,有助燃劑。」   「還有個火機的殘骸,這事有點蹊蹺啊!」   兩個消防員從我們身邊路過,好像是在討論這場火災。   「同志,你們剛剛說什麼?」我連忙拉住他們,問道。   消防員戒備地看著我,我趕緊從張靜的包裡掏出了她的證件:「我們是省廳的,這火災有問題?」   「問題大了去了。」消防員說,「這是人為縱火,根本不是什麼意外事故。」   「老頭,有幾個人進去?」老羅一把拉住了管理員問。   「一個……就一個!」管理員被老羅的架勢嚇到了,結結巴巴地說道。   我和老羅卻對視了一眼,真見了鬼了,難不成是李淼自己放火燒死了自己?   「明確的結論什麼時候能出來?」我問消防員。   「一個禮拜吧,最快!」消防員想了想,「火災事故勘驗最麻煩了。」   「出來時能不能第一時間告訴我們?」見消防員不解地看著我們,我連忙補充道,「被燒的這輛車是一宗交通肇事案的重要物證,被燒死的人是事故勘察員,我們幾個正在跟進這個案子。」   「知道了,知道了。」消防員擺了擺手,「報告出來我就安排人轉給你們。」   張靜到底沒回辦公室,怎麼打發交警隊的人,她想都沒想,直接丟給他們領導處理去了。   李淼的意外死亡,肇事車輛遭大火焚燒,讓整個案子充斥著詭異的氛圍。   「破了這個案子,自然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張靜說,指揮老羅把車開上了小路,直奔小路盡頭。   「山重水復疑無路啊!」老羅苦笑著搖著頭。   「下一句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翻了個白眼,老羅的語文老師跟我肯定不是同一個,我甚至懷疑,他的語文是不是體育老師教的。   「又一村?」老羅哼了一聲,「給我瓶杏花村還差不多,一醉千年。」   「停車!」後排的張靜冷著臉說道。   老羅依言踩下了剎車,我們這才注意到,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座宏大的宅邸,主建築是一座仿歐式古堡的建築,院落的圍牆足有兩米高。鐵門緊閉,隔絕了一切來訪者。   也難怪張靜會說專案組的人肯定不會查到這裡了。能夠住在這裡的人,權勢肯定不一般。   但我們就能進去嗎?   帶著這個懷疑,我看了一眼張靜,卻見她正揉搓著自己的臉頰,讓面部的肌肉放鬆下來,展露出了一個誘人的微笑。   隨即她下了車,走到保安室前說:「麻煩通知一下,就說張靜來訪。」   保安面露懷疑地看了看我們,抓起了桌子上的電話,說了幾句,就忙不迭地打開了鐵門。   老羅用力向張靜豎起了大拇指。沒等他去開車,「古堡」裡就走出來一個大腹便便的老人,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   「靜靜,今天怎麼有閒情到我這裡來啊?」老人快步走了過來,熱情地說道,「差不多五六年沒見了吧?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張叔叔好!」張靜禮貌地說道,委屈地撇了撇嘴,「我可不是什麼大姑娘,現在都叫剩女了。」   老人被張靜這句時髦的詞繞得有點暈,呵呵笑著說道:「你爸爸還好吧?」   「他好得很呢,天天念叨張叔叔,可惜工作太忙了,都沒時間來看看您。」張靜不好意思地說道。   「他那個老傢伙啊,整天惦記著工作,不來就不來吧。以他現在的身份,來了也不方便。」男人大手一揮,「這兩位,是你朋友?一起進來坐。」   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侷促地跟在老人的身後,走進了古堡。張靜倒是難得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一言一行都十分得體。   「靜靜啊,你怎麼穿這麼一身啊?穿警服到我這個地方來,小心惹麻煩哦。」老人皺著眉說。   「有什麼麻煩不是有張叔叔呢嘛。」張靜甜膩地一笑。   「你哦,就知道欺負你張叔叔,這事找你爸才更好用。」老人哈哈一笑,「你這丫頭,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   「嘿嘿。」張靜笑了一下,「張叔叔你把我當什麼人嘛。」   「我無兒無女的,當然把你當我閨女咯。」老人寵溺地刮了一下張靜的鼻子。   「不過,我今天還真有事來求張叔叔。」張靜說著,突然擦了擦眼角。   「這是怎麼了?」老人愕然地看著張靜,臉上微微帶著怒火,「誰欺負你了?」   「有個交警隊的人死了,他們非說和我有關。」不等老人繼續發問,張靜就把剛剛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末了撲到老人的懷裡大哭起來,一隻手卻悄悄對我們打出了勝利的手勢。   「胡鬧!」老人拍著張靜的後背,「你張叔叔給你撐腰,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侄女!」   「我不怕這個!」張靜坐正了身子,「張叔叔,你不覺得這事太巧了點嗎?我沒去找他之前他怎麼不覺得報告有問題?怎麼他一重新勘驗,就著了火,還把自己燒死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老羅突然說,「這裡面肯定有問題,這案子,說不定還有什麼隱情。」   老人的目光如劍一般盯向了老羅,老羅毫不退讓地和男人對視著,不過只片刻,便已經大汗淋漓。   「你是老羅的侄子吧?我聽老羅說過,他有個侄子,現在當律師呢。」老人淡淡地說道。   「你認識我那幾個叔伯?」老羅愣了一下。   「羅家一門五傑,四個在商,一個在官,在商的和我沒什麼交情,在官的,也算是老相識了。」老人笑道,「不過到了你這一輩,幾個兄弟都從了商,本來指望你從政,結果你非得去當什麼律師,為這事,老羅沒少跟我抱怨。」   老羅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老人不再說話,抽出一支煙,剛要點上,卻被張靜一把搶了下去:「醫生說了,不讓你抽煙。」   「你這丫頭。」老人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們想知道什麼?現在就問吧,為了我這個小侄女,我也破一回例。」   「就知道張叔叔對我最好了,比我爸都好。」張靜嘻嘻一笑,從包裡拿出了照片,「林菁的事,張叔叔你應該都知道了,他說那天是參加一個宴會,肯定就是到你這裡了,對吧?」   「嗯。」老人點了點頭。   「那你幫我看看這個,那天有幾輛這樣的車?」   「這是老林的車啊,我想想啊。」老人仰頭想了一下,「兩輛,對,老林對這車情有獨鍾,他家兩輛車都是這種,一輛他自己開,一輛他老婆兒子開。」   「那這個人呢?」張靜又遞上一張照片。   「喲,你這是在考你張叔叔啊,這連臉都沒有,我怎麼看得出來啊?」老人呵呵一笑,但從他的語氣中,卻絲毫沒有認不出來的意思。   「張叔叔你那麼厲害,要是見過,肯定認得出來啊。」張靜說。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這女孩兒應該就是老林帶來的那個,好像是他的秘書吧。」老人突然皺了皺眉,「靜靜啊,我聽說老林是肇事,軋死了人,不會就是這個姑娘吧?」   「身份還沒核實,不過,要是您沒認錯的話,可能就是了。」張靜說。   「這事恐怕另有隱情啊。」老人皺著眉說。   張靜馬上擺出了一副聆聽的架勢說:「張叔叔,好好說說唄?」   「我可什麼都不敢保證啊。」老人說,「就是我的直覺。」   「張叔叔的直覺肯定不會錯的。」張靜說。   「這女孩兒姓什麼叫什麼我還真不知道。不過那天晚上,她和老林的兒子果果交往密切,聚會還沒結束,女孩兒就先走了,沒過五分鐘,林果果也開車走了。大概十分鐘吧,老林的老婆接了個電話就走了。然後又過了有半個多小時,老林就接到電話,也走了。」老人說,「這中間發生了什麼,我可就不知道了。」   「這條線索很重要,謝謝張叔叔。」張靜站起身,鞠了一躬,「我得趕緊走了,要不把這個案子破了,找到真兇,看看那個警察到底和這案子有沒有關係,我麻煩可就大了。」   「你這丫頭啊!」老人苦笑了一下,「走吧走吧,我就不留你了。有空常來看看你張叔叔就行。」   「這個張叔叔……」老羅開著車,從後視鏡裡看著依舊站在門邊的老人,微皺著眉。   「我爸的戰友。」不等老羅說出問題,張靜就說道,「兩個人一起執行過越境作戰任務,那場戰鬥裡,張叔叔以失去生育能力為代價救了我爸。轉業後,倆老頭一個從政一個經商,後來有了我,我就有了兩個活寶爸。」   「他說的那些話,值不值得我們參考一下?」我問。   「我覺得,還是很有價值的。」張靜說,「老頭是搞偵查出身,眼睛毒著呢。他說是那樣,一準兒就是那樣。」   「那麼能,他咋不上天呢?」看著張靜一臉的崇拜,老羅酸溜溜地說道。   張靜毫不在意地向後指了指,一架直升機——真的直升機,不是老羅的那種玩具正緩緩降落在院子裡。老羅黑著一張臉,不說話了。   「老簡,你還記不記得胡可說過的話?」過了一會兒,老羅問。   「哪句?」   「不求無罪,只求少判幾年。」老羅說,「這可和她肯定的林菁沒肇事不太一樣啊。你們說,她有沒有可能和這個案子也有啥關係?」   「按張叔叔的說法,他顯然認為林果果才是肇事的真兇,要那樣的話,舐犢情深,胡可沒準兒真參與了掩蓋真相。」張靜說。   5   「這就是事實!」電話裡,張靜向領導匯報了自己的推理,不過她的領導顯然不吃這一套。   「張靜,你現在、馬上給我回廳裡,這案子和你沒關係了!」電話那頭,張靜的領導咆哮著,「你還嫌惹的麻煩不夠大?李淼好歹也是個警察,現在人死了,因公殉職,你還扯什麼蛾子?」   「我不管,你不查,我就自己去查!領導,你可別忘了,紀檢委的書記姓張!」張靜靠在車邊,優哉游哉地說道,「念在您跟我爸交情好,這案子,算我送您的功勞。」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說:「張靜,事關重大,你給我老實點,我答應你去查,但是,要是查不出什麼來,你就當這事沒發生過,回來給我停職檢查。」   「檢查就檢查。」張靜仰著腦袋,「領導,我電腦D盤有個文件夾叫『檢查』,你要實在扛不住,就自己去裡面找個合適的檢查書打印出來,隨便簽個名,先交上去。」   說著她就掛斷了電話。   此時,我們剛剛走出醫院,張靜到這裡來是查一個人的,一個我們曾見過的、患有白血病的孩子。   而在林菁的公司樓下,一組從警校借調來的實習警察已經上了樓,正在瞭解情況。   這組警察也是張靜打著他老爸的名義借來的,美其名曰:「拉練」。在她自己都朝不保夕的狀態下,正規警察是無法調動了,親自調查又可能會引起目標的懷疑,只好出此下策。   從反饋回來的信息看,林菁被限制行動後,公司主持工作的人換成了胡可,胡可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徹底清理了林菁的秘書徐菲留下的痕跡,對外聲稱秘書辭職了。   這條信息讓並不知道本次任務真正目的的實習警察無比氣餒,我們幾個倒是情緒高漲,這意味著張靜那個張叔叔的推測是正確的。在問明了徐菲的住所後,我們驅車來到了一間出租屋。   屋子裡落滿了灰塵,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人居住過。一張林菁與一個女人的合照放在床頭,照片裡的女人不是胡可,是一個身材窈窕、眉目含情的女人。   我承認,面對這樣一個女人,就算是我,也有點意亂情迷。   張靜在房間裡提取了部分生活痕跡後,將檢材送到了學校的實驗室。她現在根本不敢回廳裡,誰知道交警隊的人是不是就堵在廳裡等著她回去呢?   等待結果這段時間,張靜又以拉練為由,找學校的負責人又借了一組痕跡鑒定專業的學生,直奔林菁家自有的修車廠。   能夠幫上張靜的忙,學校的負責人也是驚喜不已,這群還沒正式工作的學員做起事來更是賣力。只用了半個小時就查明,9月14日中秋節後,林果果就再也沒有駕車出行過,而林家自己的產業中就有一個修車廠。林果果那輛車就一直停放在他自家的修車廠裡。   面對洶湧而來的警察,修車廠的工人們全無反抗之力,乖乖地配合著行動。實習生們從車輛上提取到了大量的痕跡,一併送到了學校的實驗室進行鑒定。   儘管車輛已經經過了仔細的清理,但在微量物證鑒定面前,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的。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被害人與徐菲的DNA同一鑒定完成,林果果的車上也找到了重要的物證。   當張靜把這一摞鑒定報告拍在她領導的面前時,這個領導一臉無奈地看著張靜說:「最後一次,你要再這樣,尤其是還跟那兩個律師混在一起的話,我就申請把你調走。」   他說著,從抽屜裡拿出了一份調查記錄,那是對事故勘察員李淼的調查材料。   張靜拿過那份材料,喜笑顏開:「領導,你知道這肯定不是最後一次,不過我保證,下次不給你惹這麼大的麻煩就是了。給我份《刑事拘留通知書》吧?」   「你啊!」領導哭笑不得地在張靜早就寫好的《刑事拘留通知書》上簽了名,「還真是跟你爸爸一樣。」   「才不一樣呢。」張靜仰著頭,「我爸的話,早就把人抓回來了,還要什麼通知書啊。」   林果果還是那個樣子,一頭非主流的黃髮,眼睛裡總是流露著一股讓人厭惡的狂妄。當刑警出示了《刑事拘留通知書》,要求他簽字的時候,林果果轉身就跑,卻被張靜伸出長腿絆了一下,當即摔倒在地。   「你不是說沒事了嗎?你不是說肯定跟我沒關係嗎?賤人,你騙我!」林果果被刑警按在了地上,卻依然努力轉過頭,看著自己的母親胡可,破口大罵。   胡可臉色鐵青,卻出奇地對兒子的責罵沒有任何反駁。   「簡律師,羅律師,我給你們錢,是讓你們幫我打贏官司,不是讓你們來破壞我的家庭的。」胡可看著我們冷冷地說道。   「我們履行了承諾,現在你丈夫已經沒什麼事了,嗯,這麼說不太確切,至少肇事這事掀過去了,剩下的危險駕駛和醉駕,拘留幾天就能放出來。至於你兒子,那不在我們的協議裡。」老羅聳了聳肩說。   「你們一定會付出代價的!」胡可咬牙切齒地說道。   「先管好你自己吧!」張靜冷笑了一聲,「胡可女士,現在你涉嫌行賄國家公務人員,偽造證據,包庇犯罪嫌疑人,這份是你的,麻煩你簽個字吧。」   她又拿出了一份《刑事拘留通知書》,遞到了胡可的面前。   「好,好!」   在這個時候,胡可竟然笑出了聲,抬手在通知書上瀟灑地簽上了名字,伸出了雙手。   「咋回事?」看著胡可被警方帶走,老羅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包庇罪、偽造證據罪我能理解,咋還出來個行賄罪?」   「李淼唄。」張靜揚了揚通知書,「紀檢的人查明,李淼的個人賬戶裡有三百萬資金,匯入方就是胡可。」   說到這裡,張靜突然嘆了口氣:「一失足成千古恨。可憐李淼的孩子,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李淼本有個幸福的家庭,可就在一年前,他唯一的孩子患上了白血病,為了給這個孩子治病,他耗光了家產,又借了不少外債。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面對胡可提出的條件,李淼動搖了。   然而,他畢竟是個有著十幾年警齡的老警察,做完這件事,他自己也一直生活在愧疚之中,始終沒有去動那筆錢。我們找上他,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李淼的計劃很簡單,重新勘驗肇事車輛,在工作中,因為車輛自燃,自己殉職。這樣一來,他不僅能擺脫受賄的醜聞,還能完成胡可的委託,不至於惹到這個女人,甚至還可能爭取到一個榮譽。   可惜,他遇到了張靜,尤其是帶著病中的孩子遇到了張靜。   「我還是有點不懂。」老羅撓了撓頭,「胡可為什麼要行賄?她這不是把自己老公往火坑裡推嗎?」   「女人的報復心啊。」張靜搖了搖頭,「徐菲名義上是林菁的秘書,實際上,兩個人還是情人關係,這個不難看出來吧?所以,你們懂的,惹什麼都不要惹女人!」   到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胡可當初說的,要給林菁一個教訓是出於什麼。   林果果到案後,在警方的強大壓力下,一個小時都沒有撐過,就痛快地交代了全部罪行。   不過這個罪行,遠比我們推測到的要令人作嘔得多。   當天晚上的宴會上,一向對女人毫無抵抗力、喜歡到處招蜂引蝶的林果果對打扮狂野的徐菲一見鍾情。他知道她是自己老爸的秘書,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後,徐菲便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請,並提前退場,到路上等候。   猴急的林果果和父母打了個招呼,就駕車離開,喝了酒的他一心想著徐菲那具誘人的身體,卻沒有注意到徐菲就站在路中間等著他。   砰的一聲,林果果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看到徐菲已經躺在了地上,而他的車毫無停滯地從她的身上碾了過去,駛出一段距離,他才踩下了剎車。   眼看著撞死了人,林果果嚇壞了,給自己的母親胡可打了電話。胡可匆匆趕到了現場,看著這一幕,她並沒有出現林果果預想的責罵、恐懼或者緊張。   胡可的臉上散發著的是一股狂熱、興奮。   「賤人,你也有今天!」胡可哈哈大笑,「兒子,你做得好!」   「媽……她……她死了啊,警察會來抓我的!媽,你救救我!」林果果哭著哀求。   胡可對兒子的哭聲卻充耳不聞:「兒子,你聽著,這個賤人死有餘辜,你以為她勾引你是為什麼?那是你爸不同意和我離婚娶她,她才想著勾引你。呸!這一輩子都別想進我們家的門!」   「媽,現在到底怎麼辦啊!」   「救……救命!」躺在路上的徐菲發出了微弱又飽含著痛苦的呻吟。   「你回家去待著,這事就當沒發生過,你放心,媽一定會救你的,這事和你沒關係。」胡可看著掙扎的徐菲,臉上露出了一抹冷笑。她上了車,目光瞪著後視鏡中那個年輕的女孩兒,駕車慢慢向後駛去,當車輪壓上徐菲的頭時,車外傳來了噗的一聲。   這個聲音在林果果聽來是那麼恐懼,以致他癱坐在路邊,尿了褲子。可在胡可聽來,這個聲音卻無比悅耳。她開著車,不停地碾壓著徐菲的頭,直到徐菲的頭成了肉餅,這才心滿意足地拿走了她的包和手機,載著林果果離開了現場。   就像張靜說的,女人的報復心一旦發作,沒人能想像得出她會做出什麼事來。   在將肇事車輛送到汽修廠,交代工人更換輪胎、清理痕跡、修復汽車的損傷後,她又撥打了林菁的電話,告訴他家裡有急事,要他馬上回家。   林菁不知有詐,匆匆駕車回家,卻不小心沾上了徐菲的痕跡。或者說,這一切都在胡可的計算之中,包括通知交警的技術勘察員,林菁的車可能涉嫌撞死了人。   胡可雖然痛快地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但是談到徐菲死於她的車輪之下這件事,她卻依然一臉獲勝後的激動:「那個賤人!狐狸精!殺她不是犯法,我是為整個社會除害!」   她瘋狂囂張的笑聲在審訊室裡久久迴盪。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胡可試圖利用法律洗白自己的罪行,卻不知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法律並不能改變一件事情的本質。 第六章 一屍兩命   婚姻的結合要求夫妻雙方都要忠實,忠實是一切權利中最神聖的權利。   ——盧梭   1   2013年的時候,網絡上曾流傳過一段視頻,視頻長約四分鐘,是從監控錄影中截取出來的片段。   錄影中,一個年輕的女孩兒走進了電梯,將全部樓層的按鈕按了一次,隨後身體筆直地貼在轎廂壁上,躲到了從電梯外看不到的「死角」處。大約十秒後,女孩兒將頭伸出了電梯,查看了一圈,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女孩兒在電梯外站了大約三十秒,隨後雙手抱頭跑回了電梯,再次將全部樓層的按鈕按了一次,之後卻又走出了電梯,手舞足蹈地似乎在叫嚷,又像數數一般掰著自己的手指。十五秒後,女孩兒離開了電梯監控錄影的範圍。   在這個過程中,電梯門始終沒有關閉。   這就是著名的「藍可兒」視頻。   加拿大華裔女孩兒藍可兒2013年1月31日在洛杉磯失蹤,2月14日,當地警方在網絡上公佈了這段視頻,徵集相關線索。   2月19日,藍可兒入住的塞西爾酒店接到客人投訴稱水壓不穩,水裡有異味。工作人員隨即在頂樓的水箱裡發現了藍可兒的遺體。   詭異的是,發現時藍可兒渾身赤裸,而2月14日,塞西爾酒店曾對水質進行過例行檢查,一切正常。   藍可兒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水箱裡的?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她是怎樣通過安保嚴密的安全門走上樓頂的?   這些警方都沒有說明。   半年後的6月20日,洛杉磯警方發佈官方消息表示,藍可兒是意外死亡,推斷她患有躁鬱症,很有可能是服藥過量造成了幻覺。   這個案子的真相由於警方的保密措施做得極好,我們已經無從得知,而從網絡上流傳的隻言片語,我們能知道的只能是更匪夷所思的傳奇故事。   不過,我要友情提示一下各位讀者,如果有幸到洛杉磯,一定要遠離塞西爾酒店。歷史上,塞西爾酒店曾是兩個著名殺人犯的長期居住地:上世紀80年代,被稱為「午夜惡魔」的拉米雷茲曾在居住酒店的數月內,在外殺害了一人,而90年代的奧地利殺手「維也納絞殺手」恩特維格在居住酒店期間,殺死了多名妓女。   而在1962年,一名房客跳樓身亡,還砸死了樓下的行人。1964年,被稱為「鴿女士」的總機小姐奧茲古德在酒店房間被姦殺,兇手至今逍遙法外。   就連臭名昭著的「黑色大麗花」也和塞西爾酒店有著不清不楚的聯繫。1947年1月,洛杉磯西南的雷麥特公園發現一具面貌恐怖的女性屍體。死者肖特是一名不入流的演員,由於喜歡黑色被稱為「黑色大麗花」。人們最後一次見到她就是在塞西爾酒店一樓的酒吧。   哦,對了,說這些完全是為了讓你感到恐懼,真正的原因則是塞西爾酒店雖然位於洛杉磯的市中心,但這一地區的治安狀況極差,許多吸毒人員、流浪漢和搶劫犯聚集於此。   言歸正傳。   我在整理電腦裡的視頻資料時發現了一份和藍可兒的視頻極為相似的資料,那是2005年我們曾辦過的一個案子。   那年9月10日,本市一家知名酒店遭到了客人的投訴,反映房間裡的水壓不穩,且水中有一股難聞的味道。水暖工人隨即對位於樓頂的水箱進行了檢查,箱蓋打開的剎那,工人和水箱裡的一雙眼睛對視到了一起。   那是一個女人,她臉色蒼白,雙眼外凸,直直地瞪視著水箱外,只是眼球已經渾濁不堪。一頭長髮漂浮在水面上,隨著水流慢慢晃動著。   工人大叫了一聲,從水箱上跌落。   警方迅速趕到了現場,將女屍從水箱中打撈了出來。法醫初步判斷,女人在水裡浸泡了五天以上,死亡時間也在五天以上,部分組織已經開始腐爛。   女屍隨身沒有攜帶任何證件,也沒有能夠證明其身份的物品。轄區警方在全市範圍內進行了通報,很快一條線索便被送達了專案組。   兩天前,本市另一個轄區派出所接到過一宗報案,出差歸家的某公司營銷總監劉鵬報稱自己的妻子邵華失蹤了。   警方邀請了劉鵬辨認屍體,證實死者正是失蹤多日的邵華。   而法醫在對屍體進行了深入的檢驗後認為邵華死於他殺。   儘管因為在水中浸泡多日,身體水腫,很多體表特徵已經消失,但當法醫打開邵華的頸部時還是發現,其頸部皮下組織、肌肉、甲狀腺及其周圍組織有出血,喉頭軟骨及舌骨骨折明顯。   檢查死者內臟,見其右心及肝、腎等內臟有瘀血,肺有瘀血及肺氣腫表徵,內臟器官漿膜和黏膜下多處可見點狀出血。   以上這些都是機械性窒息致人死亡的顯著特徵,換句話說,邵華是被人扼死後投入水箱的。   讓辦案人員尤其憤怒的是,法醫發現被害人邵華已經懷孕,胎兒已經兩個月。   警方隨即對酒店展開了調查,然而,讓人意外的是,酒店員工對邵華毫無印象,查看了登記記錄後也證實,邵華並沒有入住該酒店。警方在登記記錄裡卻發現了另外一個人的名字,邵華的丈夫劉鵬。   但酒店電梯的監控錄影卻顯示,邵華在法醫推斷死亡的當天的確出現在了該酒店。   那是一段讓警方感到難以理解的視頻,全長不過兩分鐘。   視頻裡,邵華從酒店的八樓急匆匆地闖進了電梯,在將所有樓層按了一遍之後,躲到了電梯最裡面的角落。   在電梯運行到五樓的時候,轎廂門曾打開,一個未能拍攝到相貌的男人曾試圖進入電梯,卻遭到了邵華的激烈反抗,兩人發生了身體接觸,最終邵華一腳踹到了此人的襠部,男人摔倒,搶走了邵華的包。   接觸中,邵華曾做出了大喊大叫的樣子,表情極為恐懼。   電梯運行到二樓後,邵華曾探出電梯轎廂,左右觀察了一番,隨即走出了電梯。那之後,監控錄影裡再也沒有出現過她的身影。   警方最初懷疑是搶劫殺人,因為從邵華怪異的舉止來看,她顯然是在躲避什麼人。將電梯內所有樓層都按一遍,是為了讓電梯外的人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幾層,這也是網上流傳甚廣的躲避犯罪分子的招式。是否真的有用姑且不說,至少在這個案子裡,嫌疑人搶走了邵華的包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一方面,法醫對邵華的屍體進行更細緻的檢驗,試圖從她的指甲中提取到微量物證,以作甄別依據使用。但在水中浸泡了超過五天的屍體上能否還保留著這些證據,警方並不抱太大希望。   另一方面,偵查員再次進入該酒店,試圖查明邵華離開電梯後發生了什麼。同時對邵華的丈夫劉鵬也採取了強制措施,他曾在自己的行蹤上撒謊。   當時警方推測,邵華離開電梯後,本應向一樓行走,卻並未出現在一樓大廳。那她當時很有可能是逆向上樓。   從她按下了電梯內全部樓層的按鈕可以看出,當時她並沒有完全被恐懼嚇倒,還保留有一定的理智。能夠想到兇手可能在一、二樓之間的緩步台等著她。   然而,慌亂中的她並沒有意識到,如果兇手在一、二樓的緩步台動手,不可能不驚動一樓大堂的人,看起來那個既安全又危險的地方是她唯一的出路。   兇手恰恰就在樓上等著她,對她進行了挾持控制後,進而殺害,投放到了樓頂的水箱。   和藍可兒一案的酒店不同,邵華遇害的這家酒店,要登上樓頂只需要打開門鎖,根本不存在警報系統。而頂樓的門鎖經警方查實也是壞的。   但是這個推測無法得到證實了。警方介入此案時,事情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周的時間,酒店對步行梯進行過不止一次的清掃,所有的痕跡都已經消失殆盡。   酒店的客流量雖然不大,但每天人來人往,人員流動性非常大,這給警方的偵破工作帶來了非常大的麻煩。   案件的轉機發生在邵華的父母身上和警方最不抱希望的環節上。   邵華的父母提供了一條重要消息,邵華失蹤後,劉鵬並沒有告知他們這件事,他們認為,劉鵬有重大作案嫌疑。   劉鵬出身農村,國內某重點大學研究生畢業,是人們口中那種典型的鳳凰男。   對於劉鵬與邵華的婚姻,邵華的父母並不認可,認為劉鵬能夠有今天的地位,完全是依靠邵華取得的。而就在邵華失蹤的前幾天,她曾與父母通過一個電話,電話中她表示,懷疑劉鵬在外面有了女人。   法醫也在細緻入微的工作下取得了令人驚喜的成果,在邵華的指甲內,他們找到了一絲極為細微的微量物證,化驗後證實屬於人的皮膚組織。   警方隨即提取了劉鵬的DNA檢材,與邵華指甲內發現的微量物證進行同一認定,並很快得出一致的結論,綜合劉鵬曾謊稱出差,但實際卻投宿該酒店,警方認為,劉鵬有重大作案嫌疑。   在大量證據面前,劉鵬交代,自己的確沒有出差,而是在事發酒店與情人約會。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卻被邵華捉姦在床。   兩人隨即爆發了激烈的爭吵,監控視頻的錄影就是兩人爭吵廝打的景象。但對於殺人一事,劉鵬卻堅決否認,堅稱當天在被邵華踹倒後,便徑直到了一樓大廳等候,卻遲遲不見邵華出來。   考慮到邵華已經懷孕,擔心她有事,劉鵬匆匆交代了情婦幾句後便離開了酒店,回到家中等待,直到兩天後,他依然無法聯繫到邵華,便向警方報了案。   出於某些原因,他並沒有將此事告知邵華的父母。   但在酒店的記錄上,劉鵬退房的時間是下午五點。而他與邵華爭吵的時間卻是下午三點。這期間兩個小時的空白劉鵬無法解釋,他辯稱是在和情婦溝通解釋,但警方並未能找到這名情婦。   為了尋找破案線索,警方在偵辦初期曾將部分視頻上傳到了網絡,在網民之間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儘管未能得到有價值的線索,卻使得該案在當年造成了極為惡劣的社會影響。鑒於證據確鑿,劉鵬的口供在本案中的作用並不太大,警方迅速將此案移交到了檢察院。   我們接手這個案子的時候,案件還沒有完成起訴工作,但也已經進入了最後階段。   2   與以往大多數案子的委託人不同,這一次找到我們律所的是兩位古稀老人。   那天早上,我和老羅剛到律所,就看到一對衣著樸素、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皮膚卻呈現健康的古銅色的老夫妻站在律所門前,眼裡充滿了渴望,卻又帶著恐懼,猶豫著是不是要走進去。   老婦人的胳膊上挎著一個籃子,籃子上面蓋了一條白毛巾,看不到籃子裡是什麼。   「大爺,大媽,你們有啥事?」老羅迎上去問。   「不不不,沒事,沒事。」老漢連忙擺手,兩個人匆匆離開了律所。   我和老羅一臉狐疑地走進辦公室,還沒等坐穩,兩位老人卻又回來了,一臉的為難。   「這兒是傑明律師事務所不?」老漢猶豫著問道。   「是啊。」我驚訝地看著這兩個老人,微笑著說道,「快進來坐,大爺大媽肯定有事吧?」   老人侷促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俺們想找簡律師和羅律師。」   「我就是簡明。」給兩位老人倒了杯水,我在他們對面坐了下來,「剛剛和你們說話的那個就是羅傑。」   「簡大律師,你可得救救我兒子啊!」老婦人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哭著說道。   「大媽大媽,快起來快起來!」我趕忙上前攙扶,「大媽,你得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啊。老羅,老羅,過來!」   「咋了?誰來砸場子了?」老羅拎著雙節棍,氣勢洶洶地從辦公室裡跑了出來,看著眼前這一幕,也愣住了,「這是咋回事啊?」   我瞪了老羅一眼說:「把你那玩意兒收起來!過來聽聽。」   「他們說,俺兒子殺了人。」老婦人坐回到沙發裡,抹著眼角,哭哭啼啼地說道。   「哭啥喲!」她身邊的老人低吼了一聲,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桿煙袋,塞上一鍋煙,抽了一口才說道,「簡大律師,羅大律師,俺聽說,你們幫的人沒有打不贏的。能不能也幫幫俺們?」   「得看什麼事,我們也不是什麼案子都能打贏。」我有些沾沾自喜,但也有些無奈。   「他們說大鵬殺了人,俺才不信,俺的種,俺還不知道?!」老漢哼了一聲,「那幫警察肯定冤枉俺兒子了。」   「大爺,你能說說到底是咋回事嗎?」老羅問。   「俺也不知道。」老漢搖了搖頭,「警察就說他把自己婆娘殺了,不讓俺們看兒子。」   「肯定不是大鵬。」老婦人急急忙忙地說道,「大鵬是個乖娃,可聽那閨女話了。閨女說俺們農村人在城裡生活不習慣,大鵬都不讓俺們來。閨女說山裡路不好走,他都沒讓閨女去過。大鵬那麼疼她,咋能說殺就殺了呢?」   「要說大鵬這孩子做過啥不對的事,也有,就是在外面又找了個婆娘。」老漢說,「那又咋了?他婆娘說生了孩子得跟娘家姓,憑啥啊?大鵬找個婆娘給俺們家生一個有錯了?」   聽著這個老人的邏輯,我和老羅同時露出了一抹苦笑。   「大爺,說了這麼多,我們還是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啊。」我說。   「你們不是律師嗎?這事咋能不知道?」老漢反問。   「大爺,這案子要不是我們代理的話,我們也沒權利去瞭解到底發生了什麼。」我耐心地解釋道。   「那你們就代理了啊。」老漢說,「那閨女說,這案子交給你們,一定能幫俺們打贏。」   「誰跟你們說的?」老羅警覺地問道。   「不認識啊。」老漢搖了搖頭,「俺們想去看看兒子,那幫警察不讓,出來的時候碰到一個挺俊的閨女跟俺們說的。」   「是她不?」老羅跑回辦公室,拿回了一張照片,那是在張靜的強烈要求下,老羅「自願」擺放在辦公桌上的她的照片。   「就是這閨女。」老漢說。   「我就知道是這麼回事。」老羅一拍大腿,「大爺大媽,你們先等會兒,我問問咋回事,行不?」   「中!」老漢裹了一口煙,說,「你們可快點啊,家裡的地還沒收拾呢。」   我和老羅鑽進他的辦公室,撥通了張靜的電話。   「小騾子。」電話那頭,傳來了張靜銀鈴般清脆的聲音,「稀客啊,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來了?」   「你好意思說?那倆老人咋回事?」老羅問。   「他們還真去找你了?」張靜明顯也愣了一下,「他們是一個嫌疑犯的家屬。」   「我知道是家屬,案子到底咋回事?現在人家纏上我們了,非讓我們打這個官司,不打贏還不行。」老羅有些無奈地說道。   「小騾子,對不起啊。」張靜難得有些歉意地說道,「我沒想到他們真去找你們了,我還跟他們說你們收費高。你等我一會兒,我找個安靜的地方跟你們說這個案子。」   過了幾分鐘,張靜的聲音才重新傳過來:「這案子發生在9月10日,就是酒店水箱裡的那個女屍的案子,你們都知道吧?」   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默默地點了點頭:「知道。」   「兇手抓住了。」張靜說,接著她把警方已經掌握的情況向我和老羅說了一遍,「總之,目前的情況就是法醫已經查明被害人邵華死於機械性窒息,而嫌疑人劉鵬也承認自己與邵華發生過肢體接觸,在房間裡為了阻止邵華大喊大叫,曾扼住邵華的喉嚨,堵住過她的口鼻。從被害人的指甲裡提取到了微量物證,屬於劉鵬。這案子,目前看應該算是鐵案了。」   「都這樣了,你咋還讓他們來找我們啊。」老羅痛心疾首地說道。   「我就是看他們太可憐了嘛。」張靜嘟囔道,「哎呀,這案子也不是沒有轉機,劉鵬和被害人爭吵是發生在下午三點,他退房是在下午五點,這中間有兩個小時空白,他說是跟情婦解釋。不過我們到現在還沒找到這個情婦,要是能找到,說不定能證明劉鵬沒有作案時間呢。」   「你們都找不到,我們去哪兒找啊。」老羅苦笑了一下。   「我可沒放棄,這不幫你們找呢嘛。」張靜說,「還有,被害人究竟是在什麼地方遇害的,現在還沒查明。在劉鵬開的那間屋子裡,沒找到痕跡。雖然不排除客房服務員多次打掃,清理得比較徹底的緣故,但總歸是個疑點。」說到這裡,又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小騾子,我跟你們說這些東西,可是違反紀律的,你們可得給我保守秘密,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啊。」   老羅卻嘆了一口氣:「你還不如殺了我算了。」   掛斷了電話,老羅點上了一支煙,看著我:「咋整?」   「咋整?」我也是一臉的苦笑,「就算為了靜,這個案子咱們也得接下來啊。要不然你那張大嘴早晚把靜推坑裡去。」   「我看啊,是她把咱們推到坑裡了啊。明知道我嘴巴大,還跟我說這些。」老羅長嘆一口氣,掐滅煙,走出了辦公室。   沙發上,老漢還在抽著旱煙,應該是第二鍋了,之前那一鍋的煙灰就隨意地倒在茶几上。老婦人一臉期盼地看著我們。   「案子我們已經瞭解過了。」我想了想說,「不是沒有打贏的可能,不過,警方的證據比較充足,我不能給你們保證什麼。」   「那閨女說了,你們肯定能贏。」老漢眼睛一瞪,「俺兒子要是丟了命,俺就找你們。」   身邊的老婦人連忙拉了老漢一把說:「簡大律師,羅大律師,老頭子脾氣不好,你們別在意。你們接這個案子就行。」   說著,她把放在腳邊的籃子拿到了茶几上:「鄉下人,沒啥好東西,自己家養的雞下的蛋,比你們城裡買的雞蛋好,你們拿回去嘗嘗。」   「別別別,你們太客氣了。」我連忙說。   「俺們沒啥錢,這點心意你們就收下吧!」老婦人說。   聽到這句話,老羅的臉一下子就綠了,懊惱不已。兩位老人一走,他就忍不住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我嘴咋就那麼欠抽呢?這案子非賠死不可。」   「看開點,老羅。」我笑了一下,拍了拍老羅的肩膀,「劉鵬父母沒錢,可劉鵬是大企業的高管,他有錢啊。我去見見他,你去陪靜查查他那個情婦,開庭之前一定要找到證據。」   不過,事實證明,我把這事想得太簡單了。   我順利地見到了劉鵬,看起來魁梧、和我身形頗為相似的他,臉色卻並不好,微黃中帶著一點蒼白。對於我和老羅成為他的代理律師,他沒有任何反對意見,甚至欣喜不已,痛快地陳述了自己當天的所作所為,和他對警方的供述完全一致。從他的陳述中,我沒能發現任何能幫他脫罪的證據。   「現在我們只能想辦法找到你那個……」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當天和你約會的那個人。你提供的電話,警察沒打通,你提供的工作地點也沒找到這個人。還有其他的聯繫方式嗎?」   「有!」劉鵬想了想,「我想起來了,我告訴警察的是我們之間聯繫用的專用號碼,她還有一個工作用的手機號。號碼是……」   我連忙記下了手機號,說:「我先回去準備這個案子,如果你想起什麼新的線索,先不要告訴警方,一定要先通知我們。」   回到律所,我和老羅、張靜一起撥通了劉鵬提供的手機號,終於聯繫上了這個神秘的女人。   但是女人的證詞對洗刷劉鵬的罪名卻沒有任何的幫助。   「是被人抓住了。」電話裡,女人的聲音異常疲憊,帶著哭腔說道,「可我也是受害者啊!我根本不知道劉鵬那混蛋已經結婚了,他還口口聲聲說要娶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你是什麼時候離開酒店的?」我有點尷尬,硬著頭皮問。   「他一回來就拉著我要跟我解釋,我不聽就走了。大概三點半左右吧。」女人說,「我是不是個壞女人?破壞了別人的家庭……」   我沉默了一下,不等說話,張靜就說道:「就像你說的,劉鵬騙了你,你也是受害者。」   「謝謝。」女人說道,明顯輕鬆了許多,「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所以當時就把他給我的電話卡扔了。」   「現在呢?怎麼辦?」掛斷了電話,我靠在椅子裡,說,「還是沒能排除劉鵬在那段時間可能作案。」   「無罪推定。」老羅突然說道,「老簡,警方現在是在做有罪推定吧?但是法律原則應該是『無罪推定』,即證據不足的情況下,應該認定是無罪的。你看,空白時間劉鵬在做什麼警察沒查明,第一案發現場現在也沒有,我覺得可以用這條原則來辯護。」   「沒用。」張靜搖了搖頭,「實話講,除了這個時間段沒查明白以外,所有證據都已經指向了劉鵬就是兇手。他如果否認自己在這段時間沒有作案,就必須提供證據,這裡適用的是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至於第一案發現場,相信我,說是在樓頂作案,或者是把被害人推入水箱後掐死的,完全說得過去。」   「那你說咋辦?」老羅沒好氣地看著張靜。   「現場還原唄。」張靜說,「忘了顧明那個案子我們怎麼找到線索的了?」   3   第二天一早,我、老羅和張靜一行三人就到了案發的酒店。和酒店負責人打過招呼之後,我們三人登上了樓頂。   三個高達三米的圓柱形水箱呈三角形排列在樓頂,其中一個水箱底部已經被切開。卷宗記載,這個水箱就是發現邵華屍體的那個。發現時,邵華的屍體已經在水中浸泡得腫脹,無法從水箱上部的開口取出。警方只好在水箱底部重新打開了一個出口。   看著這些水箱,我卻眉頭緊皺。要爬上水箱的頂部,只能憑借焊接在水箱外部的梯子,可那梯子非常狹窄,一個人攀登都有些危險,更不用說兇手還要扛著一具屍體了。   「這算什麼疑點?」聽了我的疑問,張靜笑了一下,「你上去看看就知道,水箱口比被害人就大了一點,要想塞進去,必須筆直地順進去。」   「這就要求兇手不光要有強壯的體魄,身手還必須得靈活。」張靜想了想,繼續說道,「你們拿到的卷宗其實並不完整。負責這起案子的人在勘察現場的時候,在梯子上發現了一些磨損痕跡,他們認為兇手可能借用了登山設備。劉鵬並不是登山愛好者,在他家裡也沒有發現這些設備。」   「好了,老規矩。」張靜拍了拍手,「小明哥,蹲下。小騾子,裝死。」   「啊?」老羅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你來扮演一下被害人啊。」張靜說,「邵華不可能自己主動爬到水箱頂,肯定是在失去意識之後,被兇手背上去的。節省點體力,你就主動一點,讓小明哥背著吧。」   「你小明哥啊,別看長得魁梧,實際上是個銀樣鑞槍頭。」老羅搖了搖頭,「這種苦差事,還是我來吧。」   說著,他主動走到了我面前,微微俯低了身子。   我倒也不推辭,老羅說得沒錯,我看起來魁梧,但是身體素質並不好,平時根本就不愛運動。要讓我背著一百五十多斤的老羅爬水箱,確實有點強人所難。   我衝著張靜聳了聳肩,就伏到了老羅的背上,然而我一米八多的個頭兒,趴在只有一米七多一點的老羅身上,兩條大長腿不受控制地拖到了地上。   一邊的張靜無良地大笑出聲。   「不行,不行,這樣不行。」張靜止住了笑聲,「這樣根本不可能順利爬上去,更不可能順利塞進水箱。咱們必須得注意到一點,在被害人的身上沒有擦傷,這說明兇手的身高要比被害人高許多。至少要相差三十厘米。」   「被害人的身高多少來著?」老羅問。   「不高,才一米四多點,就像個小孩。」張靜說。   老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張靜:「符合這個身高差的,就你們倆比較接近了。要不,你們倆試試?」   「我好歹也快一米七的人,我們倆叫符合身高差?」張靜撇了撇嘴,「算了,誰叫我樂於助人呢。小明哥,蹲下。」   我依言俯下身,張靜順勢趴上了我的後背。感受到背後靠來的玲瓏曼妙的身體,我的臉不由自主地一陣火熱。   「小騾子,我包裡有條繩子,拿出來,把我手捆在前面。把我和小明哥捆在一起。」張靜吩咐道。   「不……不用了吧?」感受著張靜的柔軟,我不無尷尬地說道。   「死人可不會配合你行動。」張靜嚴肅地說道,「在被害人的手腕上有捆綁的痕跡,腰部也有。根據我的推測,這是最合理的爬上水箱的姿勢。至於登山索,只是兇手防止自己掉下來的護具。」   另一邊,老羅已經從張靜的包裡翻出了繩子。   「我的意思是,我現在就已經累得不行了,不用實驗了。」我喘著粗氣,更加尷尬了。   「好吧。」張靜從我身上跳了下來,拍了拍手,「你們也見過劉鵬了,覺得他的身體怎麼樣?」   「看起來還不錯,不過,總覺得好像有什麼病。」我一下子想起了劉鵬那張蒼白的臉,說道。   「不是好像。」張靜嚴肅地說道,「他的確有病,左腎先天性缺失。」   「啥?」老羅愣了一下,「那……那孩子?」   「誰告訴你缺一個腎就不能生孩子了?」張靜白了一眼老羅,「理論上講,人一個腎就足夠用了,像有些幫助治療尿毒症的人,就是捐自己的一個,留一個,不會有影響,平時和常人一樣。   「不過,畢竟缺失了一個腎,身體機能還是會受到一定的損傷。身體較弱就是一個很明顯的特徵。」張靜說,「小明哥都做不到的事,他一個身體不正常的人,更難做到了。」   「現在我們再來分析一下這件事,什麼人會殺害邵華?又為什麼要殺害邵華?」張靜問。   「這個人,必須熟悉酒店的環境,知道樓頂有水箱,知道水箱裡能藏住一個人。」我看著樓頂的水箱,想了想說,「還得有充足的時間來準備,或者說,他需要用到的工具就在酒店裡。」   「兇手就是這個酒店的人!」我肯定地說道,「至於動機,現在不好說。」   「Bingo!」張靜興奮地說道,「還有一個問題,被害人當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不是捉姦嗎?」我愣了一下。   「小明哥,你想得太簡單了。」張靜搖了搖頭,「你們看到的證據都是對檢方有利的。對檢方不利的那部分證據,他們是不會給你看的。」   「事實上,被害人第一次出現在電梯的監控視頻裡,是在劉鵬到達這家酒店之前。」張靜嚴肅地說道。   「之前?難道說……」我皺緊了眉,「被害人早就知道劉鵬會在這個酒店和人約會,提前來守著了?」   「老簡啊老簡,你太單純了。」老羅突然長嘆了一口氣,「你想想,明明電梯的監控錄影已經證明了被害人來到酒店,為什麼那些服務員異口同聲說沒見過她?」   「有人這樣交代過他們。」這一下,我恍然大悟,「可是不對啊,警察不會這麼笨,這些都沒發現吧?」   「當然都發現了。」張靜嘆了口氣,「只是後來發現的證據統統指向了劉鵬,主辦偵查員認為這些就沒那麼重要了。社會輿論壓力又那麼大,上邊也催著抓緊破案。」   「荒唐啊!」我咬牙切齒地說道,「多少冤假錯案就是這麼造成的!警察要是連社會輿論壓力都頂不住,怎麼做到秉公辦案?!」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張靜說,「你們以為這些機密的東西我憑什麼有膽跟你們說?抓緊想想怎麼找到真兇吧。」   「孩子!」老羅突然說道。   「什麼孩子?」我和張靜同時愣了一下,問道。   「被害人懷孕了,你們忘了嗎?」老羅說,「如果她本意不是來捉姦的,那她是來幹啥的?靜,法醫肯定沒有驗證過,被害人肚子裡的孩子究竟是誰的。而這個孩子,就有可能是邵華遇害的關鍵。」   張靜從包裡翻出了屍檢報告,匆匆瀏覽了一遍之後,搖了搖頭。「先入為主了。法醫認為孩子的父親是劉鵬,所以根本沒有鑒定。我這就回去證實一下。你們呢?」   「我們去見劉鵬,看看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握了握拳說。   「借口出差,當然得做足了樣子。」   看守所的會見室裡,我和老羅要求劉鵬務必詳細回憶當天發生了什麼,只不過這次的重點放在了他是如何擺脫邵華的。   劉鵬皺著眉,斷斷續續地回憶著。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個月,有些細節他也記不太清了。   「她是個很敏感的人,對我看得一直很嚴,所以這種事,我都是連機票都要買好的。」   「你一個人去的機場?」我問。   「不是。」劉鵬搖了搖頭,「她開車送我過去的。換完了登機牌,開始登機的時候她才走。我特意選了一班滿員的航班,人比較多,然後我悄悄躲起來,確認她離開後,才去的酒店。」   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這是我們第一次聽說,在這個案子裡,還有一輛車。這輛車無論是警方的調查還是檢察院提供的卷宗都沒有提到過。   「車在什麼地方?」我問。   「不知道。」劉鵬搖了搖頭,「警察沒跟我提過車的事。」   「車牌號是多少?什麼車?」   「紅色甲殼蟲,車牌號是……」   劉鵬說了一組車牌號,老羅記下來後,我們匆匆離開了看守所。   「靜,被害人有一輛車,現在下落不明,車牌號是……」一出看守所,老羅就打電話告訴了張靜這個消息。   「好,我馬上去查。」張靜說,「檢材我已經送到實驗室去了,最遲明天一早結果就會出來。應該能趕上明天的預備庭。」   剛掛斷了電話,一個陌生的號碼就打進了老羅的手機,老羅接起電話,聽了幾句,臉色變了。   「沒興趣。」他冷冷地說道,掛斷了電話。   「誰啊?」我隨口問道。   「推銷的。」老羅說。   4   這時候,案子移交到檢察院已經一個月了,我們卻還是沒接到正式起訴的通知。看來檢察院也學精明了,在徹底落實所有的證據細節或者到期限前,檢察院不打算草率處理此案。   這給了我們足夠的時間來調查這個案子,同時也給我們增加了不少壓力,誰知道這段時間裡會發生些什麼變數呢。   這天,我們剛到辦公室,老羅就接到了一個電話,打來電話的是老羅的五叔,檢察院的副檢察長。   「帶上你們找到的全部證據資料,現在到我這邊來!」電話裡羅副檢察長嚴肅地說道。   我和老羅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帶著所有的證據材料到了檢察院。羅副檢察長公務繁忙,出面接待我們的是他的秘書。   秘書把我們引進了一間會議室,讓我們意外的是,一名法官正坐在會議室裡,和幾名檢察官研究著案情。   「是這樣的。」待我們落座後,羅副檢察長的秘書清了清喉嚨,「副檢察長有個想法,為了避免冤假錯案的發生,在正式起訴之前,他想請在座的各位先開一次模擬法庭,對這個案子進行審理。這樣一來,一旦發現案子有問題,就不必起訴;案子如果沒問題,正式審理的時候,也可以減輕大家的工作量,提高工作效率。副檢察長把這個叫作『訴前預審』。」   我和老羅面面相覷,老羅這個五叔還真是個銳意改革的人物。模擬法庭這種東西在一些律所內部倒是有過先例,但是像羅副檢察長這種把檢察院、法院和律師三方弄到一起做訴前預審的可是前所未有。   「如果效果好的話,羅副檢察長打算把這件事提請人大審查,形成一個固定的工作制度。」秘書補充道。   法院的代表點點頭表示認可,我也沒有異議。唯有老羅,一臉愁容,這樣一來,我們在正式的庭審中要想風光無限,就有點不太現實了。   「審判長,各位合議庭成員,公訴人,我非常榮幸能夠成為被告人劉鵬的辯護律師。」訴前預審的程序基本還原了正式的庭審,大家很快就進入了工作狀態,在公訴人出示了所掌握的證據後,我站起了身朗聲說道,「檢方在這個案子中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為了能讓兇手服法,還被害人一個公平,檢方細緻入微地調查了所有能夠調查的證據,將我的當事人推上了今天的法庭。   「讓被害人瞑目,是今天我們坐在這裡的共同目標,這一點我想大家都不會有異議。」我深吸了一口氣,「但是作為辯護人,我和我的同事,羅傑律師,還肩負著另一項重大的責任,即為冤者昭雪。   「對於公訴人提出的證據,我在這裡不再贅述,也不作反駁,我的當事人已經承認,這些證據,尤其是被害人屍體上的痕跡,的確和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但是……」我話鋒一轉說道,「有些被檢方忽略了的證據,我在這裡卻必須補充說明一下。審判長,我請求向法庭提交新的證據。」   「准許!」審判長說道。   我轉身從老羅的手中接過了一份檔案:「這是我們委託省公安廳刑事技術人員張靜做出的鑒定報告。」   我特意把「張靜」兩個字咬得很重,看著公訴人的臉色微變我才微微一笑,將手中的證據呈給了審判長:「張靜對被害人邵華腹中的胎兒進行了DNA鑒定,發現了一個檢方忽略的重要線索,我的當事人劉鵬並不是這個胎兒的親生父親。」   「我想,這也恰好說明了,被告人劉鵬更有殺害邵華的作案動機。」公訴人不失時機地插話道。   「是的。」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公訴人的話,「但是我也希望公訴人能夠想一想,為什麼不是胎兒的親生父親做下了這起案子呢?   「為了驗證我的當事人是否有條件殺害被害人,我們曾做了一個實驗,結果證實,真兇應該是一個身體強壯、身手靈活的人,對酒店禁止客人出入的樓頂非常熟悉。各位看看我的當事人,身體看起來的確很強壯,是吧?」我微微一笑,再次從老羅手中接過了一份檔案,「但我的當事人卻是左腎先天性缺失。   「對這種病,我想大家和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有一樣的想法,即我的當事人沒有生育能力。但是,這是一個誤解,一個腎完全可以滿足人的正常生活,只是身體要比正常人弱很多。」看著審判長狐疑的眼神,我說,「我的當事人無法承擔繁重的體力勞動,提一桶水都費勁。所以,請大家不要忽略,被害人邵華的體重是五十公斤,在她不配合的情況下,我的當事人根本做不到將她塞進水箱。」   「反對!」公訴人喊道,「以上這些都是辯護人的主觀推測,並不能證明什麼。」   「反對有效,辯護人,請注意你的言辭。」審判長想了想,說。   「對不起,審判長!」我攤了攤手,說,「那我們來回憶一下案發當天都發生了什麼吧。對於我的當事人劉鵬,警方已經查明了他當天的行蹤。他借口出差,由邵華開車將他送到了機場,在邵華離開後,他離開機場,到了酒店。這些我不再作詳細贅述。我想提醒法庭注意的一點是,邵華是開車送我的當事人去機場的,之後又駕車離開。這輛車現在在什麼地方?警方的調查報告裡沒有提到,公訴方出示的起訴書裡沒有提到,相關證據裡也沒有提到。我很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是不是因為這輛車裡隱藏著對檢方不利的證據,所以你們並沒有提出?」我看著公訴人冷冷地問道。   「審判長,辯護人是在對我們進行侮辱!」公訴人說。   「辯護人,請注意,如果你繼續發表這種不當言論,本法庭將請你離開。」審判長猶豫了一下,畢竟是模擬法庭,這種激烈的言辭好像的確不太合適,但要請我離開法庭好像也不太可能。但最終,審判長還是忠實地還原了真正的法庭上應該做的事。   「抱歉,審判長,我有些激動了。」我微微一笑,「所幸,我們找到了這輛車。」   沒錯,就在昨天,按照劉鵬提供的車牌號碼和車型描述,張靜調取了天網監控系統的視頻記錄。   沒等我們回到辦公室,她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小明哥,你們來機場。」電話裡,張靜平靜地說道。   我和老羅不明所以,但還是驅車趕到了機場,張靜正在機場的停車場等著我們。她的手上拿著一張地圖,上面用紅筆勾勒出了一條路線。   「這是被害人那輛車當天離開機場後的行動軌跡,我根據天網系統的資料畫出來的。」張靜說,「沿著這條路,我們就能找到這輛車。」   「視頻資料呢?有提取嗎?」我問。   「都在這裡。」張靜拍了拍包,「我可不像小騾子,我辦事,你放心!」   張靜說著,不理會老羅訕訕的表情,鑽進了副駕駛位:「小明哥,記錄下時間。」   「記那玩意兒幹啥?」老羅叼著煙,踩下了油門。   「時速控制在六十公里以下。」張靜沒有回答,「這是我根據幾個攝影頭之間的距離和拍攝時間估算出來的,我們得搞清楚,她用了多久,這段時間都幹了什麼。」   老羅不耐煩地敲打著方向盤,六十公里的時速對於老羅來說就是一種折磨,他向來是把車速控制在剛好不違章的程度的。   一個小時後,在張靜的指揮下,老羅在路邊停下了車,一臉的鬱悶。   「最後一次拍到那輛車,就是這裡的攝影頭。」張靜指著頭頂的一個監控攝影頭,說,「隨後車輛向東行駛,始終沒有再出現在天網系統裡。」   「那也就意味著,這輛車現在只能停在這個路段內。」我說,「會是什麼地方呢?」   「走一遍就知道了。」老羅重新發動了車子,「警察有句名言叫走的冤枉路越多,距離真相就越近。」   「停車停車停車!」車子剛開出了幾百米,張靜就喊道,「你們看那是什麼地方?」   「我說什麼來著。」老羅猛地一拍方向盤,「辦這個案子的警察肯定不是個勤快人。」   在我們前方不足五十米的地方,就是本案案發的那家酒店。老羅二話不說,開車就想進入停車場,卻被門口的保安攔了下來。   「對不起,先生,這裡是內部停車場,你們可以把車停到前面的停車場去。」保安禮貌地說道。   「前面的停車場有監控嗎?」我問張靜。   「有,在天網系統內。」張靜在手提電腦上查了一下,說,「被害人的車要想不被人發現,就只能停在這個內部停車場。」   「那我們進去!」老羅說著,猛烈地轟著油門,發動機的咆哮伴隨著老羅猙獰的笑容,保安的臉在瞬間就變綠了,一隻手摸上了肩膀上的對講機。   「啪」的一聲脆響,老羅的腦袋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張靜怒目瞪著老羅說:「能不能動點腦子?!我們是來查案的,不是來打架的!」   說著,張靜下車出示了證件。保安本來還想盡責地向上面匯報一下,可張靜卻有意無意地露了露腰間的槍套,而老羅乾脆走上前,一把扯下了對講機,順手把電話線也拔了下來。   「做人呢,最重要是別惹麻煩,你說是不?」老羅像多年的兄弟一樣摟著這個保安,微笑著說道,下一刻,卻已經將這個保安推進了亭子,順手在外面鎖上了門,「對不住了兄弟。」   我們三人順利地進了這個內部停車場,劉鵬口中那輛紅色的甲殼蟲就停在角落裡,已經落滿了灰塵。只有前擋風玻璃上,一個藍色的光點一閃一閃。   張靜卻露出了笑容:「我們賺大發了,這車有行車記錄儀。」   她撥通了廳裡的電話:「警員張靜,請求支援。」她報上自己的位置後,想了想,又補充道,「本案保密偵查,禁止向任何人透露情況。」   隨即,她走上前,從包裡摸出了一把形狀古怪的鑰匙,就在我和老羅目瞪口呆的注視下,輕鬆地打開了車門。   我晃了晃頭,讓自己從那場驚心動魄的回憶中清醒過來,深吸了一口氣,從老羅手裡接過照片,說道:「我們發現,這輛車一直停留在案發酒店的地下停車場。停車場入口的監控記錄證實,這輛車是在案發當天的中午12點駛入停車場的。這裡有一個問題我請大家注意,被害人駕車離開機場是在上午11點,從機場抵達酒店,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也就是說,被害人邵華離開機場後,就徑直到了酒店。」   「辯護人,你是否有證據證明你所說的?」審判長問。   「是的,審判長。」我向老羅示意了一下,老羅拿出了一個U盤。   「這是我們從機場和酒店拷貝過來的監控錄影,法庭可以現在查閱。」我將U盤呈交了法庭,「同時,還有一部分天網監控系統的錄影,鑒於我們的權限和取得證據的合法性,我們請求法庭調查取證。」   模擬法庭當庭播放了監控錄影,當看到監控錄影上的時間和邵華的影像後,審判長點了點頭說:「辯護人,你的申請我們會考慮,請繼續。」   「謝謝審判長。」我點了點頭說,「我想現在大家應該跟我有一樣的疑慮,被害人為什麼早於我的當事人抵達了案發酒店?她是知道我的當事人與人有約,而且就在這家酒店嗎?   「從公訴人提交的證據來看是這樣的,被害人遇害前幾日,曾與父母通話稱,我的當事人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但是!」我深吸了一口氣,「請法庭播放U盤裡的第三份視頻。這是我們從被害人的行車記錄儀裡提取到的視頻記錄。」   在工作人員的操作下,視頻投放到了大屏幕上。大約11點50分,邵華駕車來到了酒店旁的路口,撥通了一個電話。   「他出差了。今天你來陪我啊?……那我去找你好了……嗯,我就在你們酒店旁邊啊……你下來接我,我不想讓人看到啦……哎呀,不行,我沒有停車卡……嗯,那好,待會兒見。」   視頻裡,邵華猶如一個小女孩兒一般撒嬌道。   大約五分鐘之後,一個看不到面孔的健碩男人出現在了車邊,拉開車門上了車。   視頻裡頓時傳來了一陣曖昧的聲音。   「別鬧了,到你房間去,他這次出差只走幾天,你可得好好疼我。」邵華說,發動了車子,駛入了酒店的地下停車場。   「各位」見視頻播放完畢,我說道,「這段視頻能夠清晰地證明一件事,即被害人並不是專門到酒店去捉姦的,相反,她也是和人約好的。   「那麼,和她約會的這個人是誰?」我說,「會不會就是被害人腹中胎兒的親生父親?」   「反對,審判長,辯護人說的這些和本案並沒有關係。」公訴人反駁道。   「審判長,請允許我說完。」我舉起手說,「從被害人與這個人通話的內容我們可以看出,這個人長期居住在這個酒店,在酒店裡有固定的房間。被害人提到沒有卡無法進入停車場。我們就此進行了調查,發現需要使用停車卡的是酒店的內部車輛,被害人沒有,但顯然這個人是有的。這說明,這個人是酒店內部的人。   「再往深一層想,警方在對酒店調查的時候,酒店服務員堅稱沒有見到被害人進入酒店,也沒有開房記錄。但是被害人明明出現在了這家酒店。為什麼這些人要說謊?」我說,「只能是有人授意他們這樣做,有這樣大的勢力的人,只能是酒店的高層管理人員。我之前說過,兇手熟悉酒店的結構,知道樓頂的水箱。還有人比這個人更適合當兇手的嗎?這和本案可不是沒有關係,而是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   「審判長,我要重申,辯護人的言論完全基於他的主觀推斷,並無實際證據。而目前我們所掌握的證據已經證實今天的被告人劉鵬就是兇手。我請求法庭駁回辯護人的辯護意見。」公訴人起身說道。   「審判長,我也提醒法庭注意,我剛剛所說的,是公訴方未能查明的重大事實。本案疑點重重,應繼續偵查,排除疑點,再行審理。」我也說道。   審判長與合議庭成員低聲協商了一下,說道:「本案確有重大事實未能查明,公訴人,你方是否有新證據提交?」   公訴人搖了搖頭。   「小騾子,小明哥,恭喜恭喜,又讓檢察院吃癟了。」   剛一出檢察院,張靜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檢察院和你們不是一家的嗎?咋他們吃癟,你這麼高興呢?」老羅無奈地問,「再說,一個模擬法庭,有啥可開心的,搞不好,這個案子他們都不打算起訴了。」   「看他們不爽唄,誰叫他們惹我了。」張靜不屑地說,又興奮地說道,「這案子你們又要拿下了,小騾子你的老婆本攢多少了?我都快要等不急了。」   「那你趕緊找個人嫁了唄。」老羅說,「這案子現在可還沒贏呢。」   「那我要幫你們打贏了這場官司,你願不願意娶我啊?」張靜竊笑著說道。   「你有眉目了?」老羅一激靈,根本沒去想張靜抱著怎樣的心理,「能打贏,啥條件我都答應你。」   「回辦公室等我。」張靜囂張地笑道。   我和老羅前腳剛走進辦公室,張靜後腳就到了。   「小騾子,可說好了,我幫你打贏這場官司,你得娶我。」她說。   「可以啊。」老羅一臉滿不在乎地說道。倒是張靜被老羅的態度弄得有點摸不著頭腦。   「小騾子,你沒發燒吧?」張靜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沒有啊。那你是對打贏這場官司沒信心?」   她又看了看我,我也是一臉的輕鬆,她更有點不知所措了。   「小明哥,小騾子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   「不知道。」我茫然地搖了搖頭。   「你媽給我打過電話。」老羅突然說,「你媽說了,只要我離開你,願意給我兩百萬。」   「你同意了?」張靜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羅傑,你知不知道,我會恨你一輩子!」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我才沒答應啊!」老羅哈哈大笑著說道,「兩百萬就想收買我?我是那種貪財的人嗎?」   「混蛋!」張靜轉眼間破涕為笑,用力捶打著老羅,「為什麼不收下?收下了,繼續和我在一起,那不就都是我們的私房錢了嗎?」   「嗯,我對你的情意豈是區區兩百萬能夠收買的?我在等著你媽提價呢。」老羅一本正經地說道。   「去死!」張靜喊道,心裡卻感到一陣陣甜蜜。長久以來的猜測,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證實,他並不是不愛她,只是他不想就這樣和她在一起罷了。   我卻苦笑著搖了搖頭,陷入愛情中的女人永遠是愚蠢的,張靜自以為瞭解老羅,卻不知道,老羅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這話我當然不敢說出來,要是說了,老羅的後半生和下半身可就麻煩了。   打鬧夠了,張靜掏出了一張照片說:「你們看看,這個人和行車記錄儀裡的那個男人是不是同一個?」   照片應該是偷拍的,是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正在健身房做著運動。他身高大概有一米八,赤裸的上身肌肉隆起,線條分明。留了一頭寸發,臉上也是稜角分明,雖然算不上帥,但也沒人會說他醜。   「這咋看啊?」老羅皺了皺眉,「行車記錄儀裡那個,根本沒看到臉。」   「不過這個身形倒是挺像的。」我皺了皺眉,「這人誰啊?」   「李剛。」張靜說,「那家酒店的老闆,愛好登山運動,單身,平時就住在酒店裡。」   「自然條件吻合啊。」我說。   「不光是自然條件吻合。」張靜說,「之前我就一直在想,被害人是怎麼發現劉鵬偷情的?還能捉姦在床?劉鵬做這種事一定非常小心啊。最有可能的,要麼被害人在隔壁聽到了,要麼有人向她洩露了消息。我們控制李剛後,查了一下,你們猜怎麼著?」   「怎麼著?」老羅問。   「首先,這個李剛在酒店的房間就在劉鵬當天開的那間房間的隔壁;其次,李剛的房間裡有一台電腦,酒店的監控錄影從他這裡都能看到。最最重要的一點,根據酒店服務生的回憶,邵華遇害的第二天,李剛就對房間裡的所有設施進行了全套更換。」張靜說。   「太可疑了。」老羅說,「去搜查他啊!」   「你就從來沒好好聽過我說話。」張靜冷笑一聲,「我估計,這會兒他的DNA鑒定都已經完成了,最遲明天早上,就能知道他和被害人肚子裡的孩子有沒有關係,到時候就能進行進一步的搜查了。今天晚上我就沒得休息咯,你們兩個陪我吧?」   「你怎麼也沒得休息了?這案子和你又沒什麼關係。」老羅不解地問。   「這案子現在我們接管了啊。」張靜說,「你們那個什麼模擬法庭一完事,羅叔叔就給我們領導打了電話。小明哥,陪陪人家好不好?」她抓著我的手撒著嬌。   我卻下意識地察覺到了一絲危險,乾笑著說道:「律師參與專案組工作,傳出去,很麻煩啊。」   「放心啦,沒人知道的。」想了一下,張靜又補充道,「知道也不會說出去的。」   「是不敢吧?」老羅斜著眼睛看著張靜。   我的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小雞啄米一般點著頭。手上傳來的脹痛讓我生不起任何反抗的念頭。   5   老羅說我穩重,但穩重不代表不會犯錯誤。比如答應張靜幫她完成任務這件事,就足以在我的錯誤決定排行榜上排到前三名。   打死我也不會想到,她的這個任務是要在那個鬼地方完成的。   那天晚上,當老羅在張靜的指揮下,漸漸偏離了喧鬧的市區,駛入一條寬敞卻寂靜得嚇人的支路時,強烈的不安就開始籠罩著我。   當張靜要求老羅停車的時候,老羅甚至下意識地踩下了油門。   「不是就在這地方吧?」老羅看著黑暗中的殯儀館,顫抖著說道。   張靜一邊從後備廂裡取出設備,一邊滿不在乎地說道:「復檢一下被害人的遺體,不在這地方在哪兒?」   「屍體還在?」我倒是愣了一下,這案子已經過去幾個月了,按道理,屍體應該早已火化才對。   「當然在。」張靜神秘地一笑,「我跟你們說過,我可沒那麼大的膽子擅自跟你們透露那麼多內情。」   我看了一眼老羅,恍然大悟,對這個案子持有疑問的看來不只是我們。只不過迫於輿論的壓力,才不得不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不過張靜說她沒膽子洩露案情,這話我就不信了,用她自己的話:「我洩露給你們的機密還少了?」   老羅可沒有這樣的覺悟,他一雙眼睛不安地巡視著四周,生怕有什麼東西從黑暗中悄無聲息地來到他的身後。   在我和張靜連拉帶拽,在老羅的哀號求饒聲中,我們走進了司法解剖室,空調機發出的巨大轟鳴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解剖台上那具全身赤裸的屍體讓老羅兩股戰戰,要在我的攙扶下才不至於倒下去。   「要不……你去車裡吧?」我鼓足了勇氣說道,牙齒卻也在不停地打架。   「瞧你們倆那熊樣兒。」張靜在助手的幫助下穿好了工作服,雙手合十,對著邵華的屍體念叨了幾句,戴上了一副奇怪的眼鏡,拿著一台儀器從邵華的頭部開始,慢慢向腳部移動。   「我們今天的任務是找出李剛作案的證據,是幫助她瞑目的,她感謝還來不及,怎麼會來嚇我們?」她說。   「怎麼找啊?」我問,「之前法醫不是都找過了嗎?」   「我想過了。」張靜說,「之前檢查的重點在體表,對被害人的身體內部並沒有進行過仔細的檢查。萬一她在生命受到威脅時藏了什麼證據呢?   「而且,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她一直看著我乾嘔,大概在提示我什麼。」   「託夢?」老羅死死地抓著我的胳膊,「這也太嚇人了。」   我倒是覺得,張靜說「託夢」的話完全就是她順嘴胡扯的,因為此刻,她手上的那台儀器正停在邵華胸部靠上的位置,沒有繼續向下移動。   這個動作持續了足有一分鐘,張靜才摘掉眼鏡,把儀器丟給了助手,麻利地拆開了之前法醫縫好的線,打開了胸腔,向舉著攝影機的助手招了招手:「過來一點。」   助手上前幾步,張靜已經切開了被害人的食道,幾根黑色的頭髮靜靜地停留在食道裡。   「哈,我就說不會無緣無故做那個夢的!」她把那幾根頭發放進了物證袋,「任務完成,這就回去鑒定一下。」   聽到她這樣說,我和老羅忙不迭地跑出了殯儀館。這個地方,就算白天都陰氣逼人,更不用說晚上了。   一個晚上的忙碌之後,張靜成功地證實了李剛正是邵華腹中胎兒的父親,而邵華食道裡的那幾根頭髮也是他的。警方隨即對他在酒店的房間進行了搜查,發現了一套登山索。儘管水箱上的痕跡已經湮滅,但登山索上卻留下了一些痕跡,經過鑒定,與水箱外表的材質吻合。   在這些證據之下,李剛痛快地承認了罪行。   「小華一直想跟劉鵬離婚,至於原因,我不太清楚。不過她想爭取到更多的財產分割份額。」李剛說,「我就把他偷情的事告訴了她。   「那天她跟劉鵬鬧了一場,偷偷跑回房間,跟我說這事成了,然後,她又告訴我她懷孕了,是我的孩子。」李剛說,「這事要是讓別人知道了,那就麻煩了,她的計劃就要受挫。我勸她把孩子打掉,她覺得我是不想要她了,覺得我不承認那孩子是我的。我們倆打起來了,我一失手就……」   「你看,李剛跟小明哥身高差不多吧?」張靜看著審訊室裡的李剛,「身材魁梧,長相不說英俊,可也不算差吧,身價也不低,怎麼會看上邵華的呢?」   「蘿蔔青菜,各有所愛。」老羅說。   「就跟你喜歡老羅一樣。」我點了點頭,「人嘛,總有眼瞎的時候。」   「小明哥你這話說得對。」張靜看了一眼老羅,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不過,這個地方我總覺得還有點問題。」   「他總不能成天待在酒店吧?」我皺了皺眉,「他是不是還有別的房產?」   「我怎麼沒想到呢。」張靜拍了拍額頭,「大意了,以為在酒店找到證據就夠了。」   除了在酒店有一間客房外,李剛還有一處房產,只不過因為他獨身一人,這處房產他只是偶爾回來收拾收拾。   這條線索是在我們詢問李剛的秘書時得知的。   但就在這處房產裡,我們卻見到了令人吃驚的一幕。   房間裡的設施保養得非常好,家用電器雖然型號有些老舊,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全新的,而在窗戶上甚至還貼著大紅的「囍」字。   這裡竟完全是按照新房來佈置的。   「李剛真的打算和邵華結婚?」我怔怔地看著這一幕。   張靜已經推開了主臥室的門,就在床頭,懸掛著一張碩大的婚紗照,女的正是一臉幸福的邵華,她身邊的男人也正是本案的兇手李剛。只是照片上的李剛要比現在瘦弱許多。這張婚紗照好像在很久以前就拍好,懸掛在這裡了。   「找,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張靜戴上手套,拉開了床頭的抽屜,一本影集靜靜地躺在那裡。   她翻開影集,幾張泛黃的照片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照片裡是看上去只有七八歲大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兒明顯要比女孩兒矮一頭。   「這是……」我皺了皺眉。   「不認識。」張靜搖了搖頭,翻動著影集,我們發現,整本影集裡只有這兩個人,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女孩兒的身高慢慢固定,男孩兒也逐漸長到了一米七左右。但這兩個人的容貌已經和邵華、李剛頗為相似了。   「這倆玩意兒是青梅竹馬啊!」老羅恍然大悟,「這個邵華也有意思,不管什麼時候都穿裙子,個兒矮還穿裙子,難看死了。」   張靜已經將影集翻到了最後一頁,照片上的時間顯示是十年前,也就在這頁裡,夾著一張十年前的剪報。   稚氣未脫、稍顯瘦弱的李剛站在被告人席上。下面的配文告訴我們,十年前,十八歲的李剛在回家路上偶遇幾個流氓騷擾一個女孩兒,李剛見義勇為,卻導致其中一人死亡。最終李剛被以過失致人死亡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對於那個被騷擾的女孩兒,報導中並沒有提到。   張靜收好了影集,指揮著我們驅車來到了邵華的父母家。一路上,她緊鎖的眉頭沒有一刻是放鬆的。   「這個人,你們認識嗎?」張靜拿出了李剛的照片,開門見山地問道。   「這是,李剛?」邵華的父親戴上老花鏡,仔細辨別了一會兒,驚訝地說道。   「他和你女兒是什麼關係?」張靜問。   老人猶豫了片刻,長嘆了一口氣。   正如老羅說的那樣,這兩個人還真是青梅竹馬。   原本,當年李剛雖然身高差強人意,卻有著非常優渥的家世,邵華的父母對他雖說不上滿意,但也並沒有阻止女兒與他交往。但李剛被判了刑,邵華的父母就無法認同女兒與他的交往了。邵華與劉鵬的結合,很大程度上是對父母一種無聲的反抗。   但是誰也不知道,在私下裡,邵華與李剛一直保持著聯繫,李剛出獄後,兩個人的聯繫就更加緊密了。   而在過去的十年間,李剛的身形更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讓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他竟然會看上邵華。   「最後一個問題,十年前,李剛殺人那天,你女兒有什麼異常嗎?」張靜盯著邵華的父親,問道。   老人的目光中閃過了一絲慌亂:「沒有!」   「你女兒最近十年的照片能給我們看看嗎?全部!」張靜說。   老人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拿出幾本影集,遞給了張靜。她隨手翻了翻,笑了一下。   「這個,我帶走了,沒有意見吧?」她似是在徵詢,但手上的動作卻是將影集收進了包裡。   看守所的會見室裡,當張靜把調查來的邵華和李剛是青梅竹馬一事和盤托出的時候,李剛徹底崩潰了。   「我是罪人,我有罪,判我死刑吧。」李剛痛哭著說道。   「但是有一件事,我卻想不明白。」張靜冷冷地看著李剛,「按你的交代,邵華希望借助劉鵬出軌這一件事,取得更多份額的財產分配。而現在我們知道了,你原本是要在邵華離婚後和她結婚的,也就是說,你根本不在乎那點財產,邵華是否有婚內過錯,你也並不在意。可你到底在害怕什麼,甚至還『失手』殺了她?」   張靜刻意加重了「失手」這兩個字。   李剛聳動的肩膀停頓了一下,只有短短的幾秒鐘,隨即便又恢復了痛哭。   「既然你不肯說,那我說吧。」老羅笑了一下,「你在報復,對嗎?因為你當年過失致人死亡不是為了別人,正是因為邵華,因為她險些遭人凌辱你才殺的人,而邵華的父母卻不肯接受你,邵華甚至嫁給了別人。那時候你根本不知道邵華肚子裡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就是你的!」   李剛停止了哭聲,慢慢地抬起了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們說:「你有什麼證據?」   老羅沒有說話,把那兩本影集遞到了李剛的面前,同時掏出了一個播放器,按下了開關。   「劉鵬,請你回憶一下,邵華平時穿裙子嗎?」這是張靜的聲音。   「裙子?」劉鵬的聲音有些疑惑,「沒有。這事說來也怪,她從來不穿裙子。我記得,我們照婚紗照的時候,她還在裡面穿了條牛仔褲。」   「也沒買過裙子,是嗎?」   「對!每次逛商場,她好像都很害怕看到裙子。我還記得我有一次給她買了條裙子,她大呼小叫地把裙子撕了,就跟見了鬼似的。」   「你的影集裡,都是邵華和你的照片,我想不通,如果那個案子和邵華沒有關係,你為什麼要把那份剪報收藏在那裡。」張靜站起身,微笑著說道,「十年前,邵華是個很愛穿裙子的女孩兒,所有的照片都是穿裙子的。但是,從你被警方抓捕開始,她就再也沒有穿過裙子照相,在她的家裡也沒有發現裙裝。如果不是出了什麼意外,一個人,不可能突然間發生這種轉變!」   「為什麼不能是在紀念我呢?」   「因為,她對裙裝表現出來的態度,不是懷念,而是恐懼!」張靜冷笑道,「那只能說明裙裝給她帶來過某種致命的威脅。可她愛你,這件事卻是無可辯駁的,而你……」   張靜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第七章 陋屋碎屍   正義也許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   ——休尼特   1   幾天前,一位老人橫死街頭,成了這個北方小城裡的一件大事。因為這個老人的身份比較特殊,他是一名退休的老法官;而他死亡的方式也比較特殊,他是在見義勇為抓捕小偷的時候,被殘忍的竊賊連刺五刀,心臟破裂死亡的。   案子已經破了,行兇者被巡警當場抓獲,死刑恐怕是逃不掉的。   我參加了這個老人的葬禮,無兒無女的他葬禮顯得異常寒酸,但那個被偷的女孩兒主動承擔了一個女兒的義務,抱著遺像走在送行隊伍的最前面。   這個小小的舉動讓這個寒冷的冬天多了一絲溫暖。   我之所以要參加他的葬禮,是因為我對這個老人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尊重。幾年前,我曾和他聯手辦過一個案子。   那是2012年的冬天,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律所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那是一個穿著便服、頭髮斑白、身形佝僂的老人,但一雙眼睛卻閃著精光,彷彿能看透人心一般,他到律所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希望你們接下秦楓的案子」。   對這個老人近乎命令的語氣,我和老羅非但沒有任何的反感,反而認為理所當然,因為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頭是市中級人民法院的一名老法官。   也是在這篇文字的開頭我提到過的那個老人。   「還有一年我就要退休了,我不想在我退休前還要讓一個沒有罪的人入獄。」老法官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   一個月前,那年的第一場雪光臨本市的時候,一起駭人聽聞的惡性案件也在那時候發生了。   城區西郊的棚戶區裡,一名年輕女性在租住的陋屋中遇害,兇手割斷了她的喉嚨後,又殘忍地砍斷了她的雙手,並剜出了她的雙眼。   同時遇害的還有一名不足週歲的嬰兒,當鄰居發現的時候,這個可憐的孩子嘴唇發紺,臉色泛青,嘴裡還叼著一截乳房——從女性被害人的身上割下來的右乳。   鄰居們證實,這個孩子是女性被害人的兒子,這個女性被害人則是一個生活艱辛的單身母親。   警方抵達現場後,法醫對兩名被害人進行了屍檢,查明女性被害人死於失血性休克,凶器是一把單刃砍刀(略有卷刃),生前未遭遇性侵犯;男性(嬰兒)被害人死於機械性窒息。   綜合痕跡檢驗人員的分析,警方推斷,兇手應是先殺害了女性被害人,並對她進行了肢解。過程中,尚年幼的嬰兒不停哭鬧,引起了兇手的反感,便掐死了嬰兒,並砍下了女性被害人的右乳塞入了嬰兒的口中。   這個舉動是有著特殊的意義還是兇手的一時興起,與兇手剜出被害人的雙眼一樣,讓警方難以理解。   由於案發現場在棚戶區,此處人來人往,足跡混亂,警方無法準確判斷兇手是單獨作案還是多人聯合作案。   兇手對被害人進行的肢解行為是心理變態還是對被害人持有刻骨的仇恨,根據現場的形態,警方亦不能給出準確的結論。   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兇手並未將凶器帶離現場,痕跡檢驗人員在凶器上發現了疑似兇手的指紋。這為警方破獲此案提供了重要的甄別依據。   同時,現場並未發現打鬥的痕跡,警方認為,如果兇手是單獨作案,那麼這個人應該體格健壯,有能力控制住被害人。或者與被害人熟識,能夠趁其不備暴起殺人。   兇手變態的作案手法讓參與本案的刑警極度憤怒,不眠不休地展開了偵破工作。自己的身邊就發生了這樣殘忍的事情,讓住在棚戶區裡的人惶恐不安,竭力向警方報告著一條條線索。   其中一條線索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重視。   據被害人的鄰居回憶,前一天夜裡8點多,曾聽到被害人與人爭吵,他從窗戶看到,來者是一個高大健碩的男子,手中提著一把砍刀。他看過去時,就見這個男子持刀指著被害人,稱如果再不還錢,就只能砍掉被害人的雙手。   這條證詞內的形容與案發現場的屍體形態吻合,時間也與被害人的死亡時間相差不多,神秘男人的作案嫌疑迅速提升。   警方隨即圍繞與被害人有債務往來的人際關係展開了調查,發現被害人並無固定工作,但每隔幾個月,都會從一個名為「發哥」的人手上借錢。   「發哥」在當地是有名的地頭蛇,聚集了一批地痞流氓,以放高利貸為生。此人神通廣大,黑白兩道都有些人際關係。在警方眼中,「發哥」是一個處於灰色地帶的人,他偶爾會做一些違法的事情,但都不大,警方通常都是教育其幾句了事。但更多的時候,他會約束自己的手下,並時常向警方透露一些重要信息,協助警方辦案,換取警方在針對他的時候盡可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警方找到了「發哥」,將其帶回了局裡,同時請出具那條證詞的鄰居到局裡辨認。   但不僅「發哥」否認了警方對他殺人的指控,這個鄰居也表示,他看到的那個人比這個「發哥」要高一些,也更壯一些。   「你是不是安排人去找被害人討債了?」偵查員反應敏捷,馬上就意識到了這其中的關鍵。   「對啊。」「發哥」直言不諱地答道。   「那個人是誰?」偵查員問。   「我想想。」「發哥」想了一下,「是秦楓,對,就是這小子。也奇怪,我就讓他去要了這麼一回債,這小子就人間蒸發了,再沒來見過我。」   偵查員感到案件的偵破出現了轉機,連忙追問道:「秦楓是什麼人?」   「具體幹啥的,我也不知道,幹我們這行的,誰關心那個啊。」「發哥」說,「他自己說以前是練武術的,想跟我混,我就讓他納個投名狀,去幫我把那筆錢要回來。   「我說警官啊,我可沒指使他殺人啊。」「發哥」說,「這女的欠我錢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說實在的,一個人,帶著那麼大點一個小孩,你說誰還沒點同情心啊?尤其幹我們這行的,不動女人不動孩子不動老人,這可是規矩,我也沒打算把這錢要回來。可是幹我們這行的,要不回來是一回事,可是姿態該做還是得做的。秦楓不是第一個去討債的,你問問我手下這幾個兄弟,跟我混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找這女的要債。」   「秦楓沒有回來找你?」偵查員打斷了「發哥」的喋喋不休,問道。   「沒有。」「發哥」搖了搖頭,「對了,他那天晚上給我打了個電話,問我對方不給錢怎麼辦。」   「你怎麼說的?」   「我能怎麼說?」「發哥」說,「我告訴他該咋辦就咋辦。警察同志,我那意思可不是讓他殺人啊。實話實說,我這個人是講原則的,辦事光有魄力不行,小說裡不還總說鐵漢柔情呢嗎?我呀就想看看,他有沒有柔情的那一面。」   「行了,我們對你那套沒興趣。」偵查員不耐煩地打斷他,「把秦楓的聯繫方式給我們。」   警方找到秦楓的時候,這個高大威猛的漢子穿著一身白色的廚師服,正推著三輪車在路邊賣雞蛋餅。對於警察的到來,他竟沒有絲毫的懷疑,直到偵查員將他按倒在地的時候,他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經過技術部門的統一認定,證實案發現場丟棄的凶器上遺留的正是秦楓的指紋。   在警方的審訊下,秦楓也痛快地交代,當天他確實按照「發哥」的交代去找被害人討債,也隨身攜帶了那把刀。但是對於殺人一事,秦楓卻一口否認。   「誰還沒點同情心啊?」審訊室裡,秦楓說了和「發哥」一樣的話,「我一看到她那樣兒,都不忍心開口要錢了。可我要是不要錢,我就掙不著錢,她要養家,我也得養家。」   「所以,你對被害人做了什麼?」偵查員問。   「我給發哥打了電話,問他這事該怎麼辦。發哥說,讓我自己看著辦。」秦楓說,「這意思不就是讓我殺人嗎?那我能幹嗎?先不說那姑娘都那麼慘了,我殺了她,孩子怎麼辦?我給他們娘兒倆留了五百塊錢就走了。我也明白了,自己壓根兒不適合混這行,回去不就擺攤去了嘛。」   「撒謊!」偵查員猛地一拍桌子,「凶器你怎麼解釋?那上面的指紋你怎麼解釋?」   「我走的時候隨手就把刀扔了啊。」秦楓說。   「秦楓,我勸你老實交代,我們的政策你也清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偵查員說,「對於你過去做的事,我們也都已經掌握了。你本來有個大好的前途,就因為跟人打架鬥毆,把人打成了輕傷才被單位開除的。你是有前科的人,你現在交代,法院在判的時候還會考慮到你認罪態度良好。你也知道,我們已經掌握了充足的證據,你的口供並不重要,只是對你認罪態度的考量。」   「警官,我真的沒有殺人啊!」七尺男兒,在這一刻卻流下了委屈的淚水。   秦楓的「拒不交代」並不影響本案的偵破和審理,檢察院很快便對此案進行了公訴。準備用指紋和兩名證人的間接證詞將他打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假如羅副檢察長還在位的話,檢察院絕對不會這麼輕易就起訴秦楓,至少要再搞一個訴前預審。可惜,幾個月前,羅副檢察長正式退休了,而他提出的訴前預審制度卻終究沒有能夠形成慣例。   這也怪不得他,這項制度實施起來太過麻煩,畢竟很多刑事案件在正式起訴前,律師能介入的工作太少了。   老頭退休的時候一直對這件事頗有怨念,因為真和他搞過訴前預審的就只有我和老羅,而每次,他都被我們收拾得服服貼貼,只能每天晚上在棋盤上殺得老羅丟盔棄甲,找回一點尊嚴。   「小王八犢子,叫你坑我!」據說,羅副檢察長每落一子,都要大罵一句。   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我和老羅就在這個即將離開審判崗位的老法官的請求下成了被告人秦楓的辯護人。   「您怎麼知道秦楓就是無罪的呢?」我眼睜睜地看著老羅「啪」的一下在協議上蓋了章,連阻止的機會都不給我,無奈地看向了老法官。   「你們去查查他的過往經歷就知道了。」老法官說,「我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證他就不是兇手,但是總覺得不像,我見過的兇手多了,他沒有那種特殊的氣場。」   「法官啊,您也知道這案子是冤案,秦楓拒不認罪,單憑指紋和兩個證人的證詞證言,法院也不好判有罪吧?」老羅這時候才想起這個問題。   「你們不明白。」老法官耐心地解釋道,「這案子的影響太大了,檢察院新上任的檢察長和我們院裡通了氣,要辦成鐵案。證據也不能說是不充分,其實就在一念之間。關鍵是秦楓無法提供有力的證據幫自己脫罪。審委會實際上早就擬好了判決結果,我一個人的力量實在是太有限了。」   「我們能做什麼?」老羅神情異常嚴肅地說道。   「去找到更多的證據,說服審委會改變立場。如果能找到真兇,那就更好了。」老法官說,「要不然的話,這個案子恐怕就要走申訴的程序了,十年?二十年?被告人有多長時間能等啊?」   「如果……」我猶豫了一下,「如果我們也輸了呢?」   「那就證明,我的判斷是錯的,我的確到了該退休的年紀了。」老法官悵然說道。   在我和老羅的律師生涯中,這是第一次接到法官的請求,為被告人作無罪辯護。   對於我們來說,這是莫大的榮幸,同時也有莫大的壓力。我們都很清楚,找到真兇,秦楓還有無罪的希望,找不到真兇,那他就只能是那個兇手了。命案必破的大環境下,這是一個注定的結果。   「想來想去,也只有你們代理這個案子最合適了。你們過往辦的那幾個案子,都非常乾淨漂亮。而且,也只有你們,才能讓那丫頭心甘情願出力幫忙。」   臨走時,老法官呵呵笑道。   送走了老法官,初步研究了案件卷宗後,我和老羅並沒有急著去見當事人秦楓,我們需要掌握更多的線索,借此判斷秦楓在對我們進行敘述的時候有沒有隱瞞。   我們的第一站就是案發現場的棚戶區。   在老羅的印象裡,居住在這個地方的人可以用一個詞來概括——無業遊民。這些人沒有正當的職業,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更不會去關心身邊人的死活。所以,當他看到案發現場外擺放著的白色菊花時,忍不住愣了一下。   「社會拋棄了他們,如果他們自己再不抱團,你說,得怎麼活下去啊?」我苦笑了一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了棚戶區。   「作孽啊。」那個向警方提供了重要線索的鄰居聽聞我們想瞭解一下案情的請求,嘆了口氣,「才那麼大點的孩子,招誰惹誰了?那個殺人犯咋就下得去手呢?簡直畜生不如啊!」   「你看看,確認那天和被害人吵架的是他嗎?」我無話可說,只好硬著頭皮拿出了秦楓的照片。當然,我可沒敢說我們是為秦楓辯護的。   「錯不了。」證人點了點頭,「化成灰我都認得。那天吵得叫一個凶哦,那刀啊,都指到人鼻尖上了。你說一個大男人,哪能對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幹出這事來?!」   「你看到他殺人了?」老羅問。   「那倒沒有。」證人說,「不是他還能是誰啊?警察不都說了,刀是他帶來的。」   我沉默地點了點頭,收起了照片說:「謝謝你了。」   「啥時候能槍斃?」證人突然問。   「嗯?」我愣了一下,搖了搖頭,「說不好。」   「哎,到時候可得告訴我們一聲。這丫頭孤苦伶仃的一個人,總得有個人告訴她這個信兒啊,要不然走得都不安心啊。」證人嘆息著說。   「放心,真到那天,我親自來告訴她!」老羅俯下身,把幾朵歪倒的白花扶正,神情肅穆地說。   2   「別灰心,至少,這個證人的證詞並不能直接作為定罪依據。」老羅緊握著方向盤,吁了口氣,「再加把勁兒,我們一定能找到更多的證據。」   他調整了一下後視鏡,對鏡子裡的自己展露了一個笑容,用力握了握拳頭:「加油,羅傑!加油,簡明!你們是最棒的,你們一定能行!」   「神經!」我翻了個白眼。   「心靈雞湯說,要時刻給自己打氣,才能時刻保持最佳狀態迎接即將到來的挑戰。」老羅一扭方向盤,避開了一輛側滑的車,「接下來去哪兒?」   「歷史上,在雞湯裡下毒歷來是殺人利器。去秦楓曾經任職的學校,法官不是讓咱們查查他的過去?」   「我怎麼不知道?」老羅將車轉向一條輔路說。   「你沒聽法官的話?」我側頭問。   「我是說我怎麼不知道雞湯是殺人利器。」   「和你最接近的是武大郎,被潘金蓮和西門慶在雞湯裡放了砒霜。」   「我讀書是少,但你也不能這麼騙我啊。電視裡演,毒是下在武大郎的藥裡的。」老羅說著,突然側過頭,「啥叫和我最接近的是武大郎?」   「自己想。」我笑了一下,沉下了臉,「老羅,你說,得是什麼樣的人才會對一個嬰兒下毒手呢?」   老羅沉默了,過了許久他才說:「老簡,以前我一直覺得,你和靜做的很多事都太多餘了,咱們的任務是幫當事人打贏官司,案子破不破和咱沒關係。不過接了這個案子我才覺得,要是不抓到真兇,那咱們才是他媽的白活了。那是兩條人命啊!搞不好,秦楓也得把命搭進去。你說,這事你想咋辦,哥們兒無條件站在你身後挺你!要錢出錢,要力出力!」   我驚訝地看著老羅,卻聽到老羅繼續說道:「當然,要是能不出錢是最好的。」   我就知道,讓老羅出錢就跟要了他的命沒什麼兩樣。   忍不住搖了搖頭,我說:「法官不是說過他本來有個挺好的前途嗎?結果因為打架鬥毆丟了飯碗。真要是按他說的,還給被害人留了五百塊錢,那他動手打人肯定是有原因的,我們得想辦法扭轉他在合議庭成員心中的印象。」   「得勒!」老羅踩下油門,驅車來到了一所高中。   這所高中在本市二十所省級重點高中裡也能排上前五名,升學率達到了百分之百,每年都有多人考進清華、北大等著名學府。   在失業前,秦楓就在這裡擔任體育教師一職。在被捕時,他就在校門前擺攤。   他被捕的那一幕,很多師生都看在了眼裡。   「小秦是個好老師。」教務處主任接待了我和老羅,一聽說我們是為秦楓的事來的,就打開了話匣子,「業務精,教學方法靈活,深受同學們的喜愛。」   「那他後來為什麼離校了?我聽說是因為和同事打架?」我問。   「這件事啊,別提了。」教務主任一臉的惋惜,「小秦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太倔,看不慣的事,不管有關無關,都要插上一腳。就說他打架那事吧,本來和他也沒什麼關係,就是一個孩子因為沒完成作業,被班主任要求放學後留下來多做兩套卷子。小秦就看不過去,說這樣對孩子不好。   「你說他一個教體育的,管人家文化課幹什麼?偏偏那個班主任也是個暴脾氣,兩人就這麼幹起來了。」教務主任攤了攤手,「你說這事我咋處理?班主任是我們學校升學率的保障,那我只能委屈小秦一下了。把他調離了教學崗位,讓他去管學校的保衛處。   「結果沒幾天就又給我惹麻煩了。」教務主任說,「在學校門口抓了個小偷,把人打了個半死。你說你一個學校的保衛人員,你管社會上的事幹嗎?這回可好了,人家也是有幫派的啊,天天來學校鬧事。   「要說這個小秦啊,就是太衝動,乾脆撂挑子不幹了,說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說說,這叫我咋整?」教務主任一臉的委屈,繼而又是一臉的惋惜。   「到什麼時候我都認為,秦老師絕對是個好老師,是個好人。」和秦楓發生過衝突的那個老師也嘆了口氣,說道,「他批評我有他的道理。我這個人,也是太著急了,教學方法有點粗暴,這事我也反省過。   「要說他殺人,我絕對不信。」這個老師篤定地說道,「我跟你們說個事你們就明白我為什麼這麼說了。秦老師父母去世得早,家裡給他留了套房子,大概兩年前,秦老師把房子賣了,搬到學校宿舍住。賣房子的錢,他都捐給山區幾個孩子了。你說說,這樣的人,能去殺人?   「前一段,他開始推著車在學校門口賣雞蛋餅。那可是個健壯漢子,為了生活,去做那種事了。對於學校教職員工和學生,他還一律半價。你說說,這樣的人,怎麼能是兇手?」這個老師說,「反正我是不信!不光我不信,我們全都不信!簡律師,羅律師,你們可一定得幫幫他,需要我出庭作證你們就說,我肯定到!」   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說:「這件事,我們會考慮的。」   但是我和老羅都知道,不管是教務主任還是這個老師,出庭都無法提供切實有效的證據。他們的證詞只能從側面證明秦楓是個頗有正義感、內心極為善良的人。   但這樣的人卻參與到了黑社會組織性質的活動中,檢察院一定會在這件事上大做手腳。   「看來,秦楓說他給被害人留下了五百塊錢這事,有可能是真的。」離開了學校,老羅就說道,「那五百塊錢去哪兒了?老簡,你不覺得這會是個突破口嗎?」   「嗯?怎麼突破了?」我思索著接下來該怎麼辦,隨口應道。   「誰拿走了錢誰有可能就是兇手啊!」老羅說,「不行,咱倆得找靜去,看看她有啥想法。」   老羅一扭方向盤,隨手撥通了張靜的電話:「靜啊,幾點下班?」   「咦?你要幹嗎?」聽著老羅膩膩歪歪的聲音,電話那頭,張靜驟然間警惕起來。   「好久不見了嘛,想請你吃個飯。」老羅說。   「少來這套,昨天我們還剛見過,有什麼事就趕緊說,別磨磨嘰嘰的像個娘兒們!」張靜吼道。   「好吧好吧,張靜同志,組織上現在有個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老羅嚴肅地說道。   「哦,秦楓那個案子吧?行了,你們直接來現場吧。」說著,張靜就掛斷了電話。   老羅看了我一眼,膽戰心驚地說道:「這丫頭好像早知道我們會找她?」   「我覺得你被監視了。」我想了一下,說,「你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密切注意之下,而且,她現在已經徹底吃透你了,完全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麼。所以,傑啊,認命吧。每個人命中都有一個剋星,靜注定是你不可逃脫的紅顏劫啊!」   老羅瞪了我一眼說:「你划船不用槳啊。」   「怎麼說?」   「全靠浪唄!」老羅翻著白眼,驅車再次回到了棚戶區。遠遠地,就看到一輛警車閃著警燈停在那裡。張靜正費力地從車裡取出一個勘察箱,額前的劉海垂了下來,露出了自2009年3月以後就一直遮擋著的右臉頰。   看到我和老羅出現,她馬上抬起了頭,讓劉海再次遮住了臉,小心地整理了一下,才呼了口氣:「小騾子,小明哥,幫我把這些東西抬進去。」   「你這是把實驗室都搬來了?」老羅看著滿車的設備,瞪著眼睛問道。   「什麼啊,這是我自己花錢買的,省得他們總說我在辦公室干私活,不務正業。」張靜說。   看著這個極品富二代,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默默地豎起了大拇指。   「可是你帶這些東西來,有什麼意義啊?」老羅還是不理解張靜的想法。   「幫你們破案啊。」張靜把一個勘察箱丟給老羅,「你們一接這個案子我就知道,揚名立萬的機會又來了,這種好事,我怎麼能錯過?」   「可是……」   「你真囉唆!」張靜不耐煩地說道,「我已經看過了,屋子裡有翻動的痕跡,兇手肯定找過什麼東西。」   「之前的偵查也都發現這些了吧?」我也有些不解。   「小明哥啊,都打過這麼多個刑事案件了,你咋就一點長進都沒有呢?」張靜一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表情,「檢察院是不會把對他們不利的證據交給法庭的,所有的證據肯定都是指向被告人。對我們有利的東西,得靠我們自己去找。」   張靜說著,戴上了一副鞋套,又丟給我和老羅一人一副,走進了現場:「沿著我打開的通道走,別破壞了痕跡。」   「小騾子,足跡勘察箱給我。」   「這也沒什麼用吧?調查報告裡說了,足跡破壞很嚴重。」老羅皺著眉頭說。   「我只是想找到一組足跡而已。」張靜說,「被害人死亡的地方在房間的最裡面,這說明兇手必須進入過房間,但是卷宗裡並沒有提到這些,只有證人表示見到秦楓出現在了門口。」   她一邊說,一邊將房間裡所有的足跡進行了拍照固定。   隨後,她走到了衣櫃邊,打開了衣櫃,櫃子裡的衣服凌亂地堆放著。   「小明哥,你們看,這可不像是女孩子的衣櫃。」   「太亂了,還不如我的櫃子呢。」老羅說。   「生活在這種地方的人,可能不太注意吧?」我猶豫了一下說道。   「那可不一定,你看這些衣服。」張靜隨手拿起了一件衣服,在身前比了比,「料子雖然不怎麼好,但款式絕對是今年最新的。我可以肯定,被害人也是個愛美的人,所以,房間應該會很整潔才對。」   「這個衣櫃是被人翻亂的。」張靜說,「我剛剛就說過了,兇手找過什麼東西。」   「能是啥呢?」老羅眉頭緊鎖。   「看看這房間裡缺什麼。」張靜的話讓我眼前一亮,目光在房間裡搜尋著。   「不用找了。」張靜突然說,「我知道是什麼了。」   「什麼?」我和老羅同時問道。   「首飾。整間屋子裡我們沒有發現任何首飾。」張靜說著,臉色突然變得慘白無比,「你們不覺得,被害人死的時候太乾淨了嗎?她穿著那麼性感的衣服,可她的身上卻沒戴任何首飾。」   「她都住在這個地方了,哪還有錢買首飾啊。」我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不。」張靜也搖了搖頭,「就算是地攤貨,她也會給自己準備一點的。這是她所從事的職業要求她必須這樣做的。」   3   「職業?」我愣了一下。   「檢察院的材料裡沒提到吧?」張靜冷笑了一下說,「很顯然,他們怕我們在被害人的身份背景上做手腳,幫嫌疑人作減罪辯護。」   「被害人到底什麼職業?」我問。   「從未公開的部分資料看,被害人原本在超市做收銀員,大概一年前有了小孩,就辭職在家專職帶孩子。但是,你們也看到了,她生活在這種地方,孤身一人要支撐起一個家庭。生活所迫,所以……」張靜沒有再說下去。   「所以,這些衣服,包括首飾,都是她工作必需的。」我的心猛地一沉,沉重地說道。   「我有理由相信,這是一宗典型的搶劫殺人案。」張靜說,「而且,兇手的文化程度不高,對財物的辨識程度不高,大概就是覺得那些首飾很好看,應該比較值錢。」   「秦楓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品位和鑒別能力不至於那麼差。」老羅說,「有沒有可能是被害人的客戶?」   「你們看。」老羅說,「被害人的自然條件不差,但還是居住在這個地方,因為她得看著孩子,這局限了她接待的客戶不可能是什麼高端客戶,也沒幾個錢可賺,否則她也不需要從『發哥』手裡借錢了。那這些人的眼光和品位就值得懷疑了。會不會是當晚秦楓離開後,被害人在接客的過程中,那個客人覬覦她的財物,動手殺人的呢?」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張靜點了點頭,「這樣一來,要想幫秦楓脫罪,只要證明他離開這裡後就再沒回來就可以了。」   「難。」我搖了搖頭,「從這個地方走出去到人煙密集的地方,要差不多十分鐘。秦楓說過,一路上他沒有遇到任何人,目擊證人是找不到的。在這個過程中,他只和『發哥』通過一次電話,但『發哥』也並不能證明秦楓離開了這裡。」   「電話?」張靜皺了皺眉,「秦楓用的是什麼電話?」   「好像是蘋果吧。」老羅翻了翻捲宗,「對,秦楓的電話是蘋果4s,我去,老貴了。」   張靜卻露出了一抹微笑說:「這件事就交給我了。不過,你們也得幫我一個忙。」   「啥事?」老羅問。   「找到這個案子的真正兇手。」張靜嚴肅地說。   「義不容辭。」我微微一笑說。   「那好,我回去鑒定痕跡,你們去幫我找被害人都有哪些客戶。」張靜說完,把設備搬上了警車,絕塵而去。   我和老羅想來想去,決定還是從被害人的鄰居身上入手。   「你們想幹啥?」這一次,這個鄰居聽說了我們的目的,明顯露出了戒備的神情,「丫頭雖然幹那事,但你以為她想啊?還不是被逼的?!」   「你別誤會。」我連忙說,「我們就是想查明事實。你想,萬一現在抓到的不是兇手,那不就又多了一個冤死的人嗎?真兇還在外邊快活,你說,這個被害人她能瞑目嗎?」   「我跟你這麼說吧。」老羅也勸道,「我們已經找到證據,能證明警察抓錯了人。按理說,我們的工作到這一步就結束了,接下來破案那是警察的事。可是我們也不甘心啊,那還是個孩子啊。老哥,我們的心情和你是一樣的。」   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點上一支廉價的煙,吧嗒吧嗒地抽了幾口,「罷了罷了,誰叫那丫頭那麼可憐呢。你們就在這片找吧,挑三十多歲的老光棍找,也就他們總來找這丫頭。」   「老哥,你這範圍也太大了。」老羅苦笑了一下。   「還讓我咋說?」男人眉毛一挑,「我還得在這片住呢,讓他們知道是我說的,還不得弄死我?那幾個都不是什麼好鳥,手腳本來就不咋乾淨。」   我和老羅無奈,只好一家一家地找下去。這項工作進行得一點都不順利。   一聽說是問他們有沒有「照顧」過被害人的生意,這些人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俺不是那種人。」   「你這不是污蔑嗎?」   「律師怎麼了?律師就興胡說八道啊?」   「俺要是兇手,警察咋不來抓呢?」   「殺人犯不是抓住了嗎?你們還湊啥熱鬧啊。」   日落西山,我和老羅才灰頭灰臉地鑽回了車裡。尤其讓我惱火的是,在問話過程中,老羅什麼忙沒幫就算了,還一直擺弄著他那部張靜新給他買的帶拍照功能的手機。   「看來這些人是不能指望了。」我用力晃了晃頭,想趕走沉重的壓力。   「總有辦法的。」老羅沒有發動車子,而是繼續擺弄著手機。   「你幹啥呢?」我有點生氣,「剛才你就在那兒擺弄你那部破手機,卡擦卡擦拍個沒完,新手機就了不起了?那玩意兒能幫你破案?」   「嘿嘿,老簡,這你可就不如我了。」老羅收起了手機,「你忘了靜搜集了啥玩意兒了?我拍的這些東西,交給她一匹配,就知道這些傢伙撒沒撒謊了。」   第二天就是開庭的日子,我和老羅都沒有回家,就在辦公室裡準備著辯護材料。後半夜的時候,張靜突然來到了律所,懷裡抱著一個碩大的毛絨玩具,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疲憊。   「你不回家睡覺,跑這兒來幹嗎?」老羅訝異地問,「還有,你抱著這玩意兒幹啥?」   「沒良心。」張靜嘟著小嘴,一臉的委屈,把毛絨玩具往沙發上一扔,說道,「我熬了大半夜做鑒定,還不算加班,夜宵都沒人管。」   「巧了,我和你小明哥剛吃完。」老羅說,「還剩半塊比薩,要不?」   「要!」出乎老羅的意料,張靜搶過那半塊比薩就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噎著噎著噎著!」老羅趕緊說道,「小祖宗,小心點,別噎著!這都涼了,你這真是……」   「我晚飯還沒吃呢!」張靜一邊說,一邊躲避著老羅試圖從她手裡搶走那半塊比薩的舉動,「別那麼小氣。」   「五分鐘,忍五分鐘。你小明哥剛給你叫了外賣。」老羅喊道。   「咯……」張靜打了個嗝兒,抓起老羅的杯子喝了口水,「小明哥……咯……可比你……咯……有良心……咯……多了。」   「看看,我說啥來著,噎著了吧?」老羅一邊拍著張靜的後背,一邊說道,「我就是逗逗你,你看看你急的。」   「我……咯……是真餓了。」張靜又灌了幾口熱水,才止住了打嗝。   五分鐘後,外賣送到了辦公室,張靜風捲殘雲一般地消滅了一份肯德基套餐,這才摸著小肚子,打了個滿足的飽嗝。   「爽死老娘了。」   「你都快成餓狼了。」老羅又氣又笑地說。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們要先聽哪個?」恢復了力氣的張靜從包裡拿出了檔案袋晃了晃說。   「壞消息吧。」我想了一下說,「人生啊,總要留點希望才能活下去。」   「留著好消息好要驚喜是吧?」張靜笑了一下,「好吧,看在小明哥幫我叫外賣的分兒上,滿足你這個小願望。」   她說著,打開了一份檔案袋:「壞消息就是你們下午調查的那些人嫌疑都排除了,足跡對不上。換句話說,真兇現在還是沒有線索。」   「好消息呢?」我問。對於暫時找不到真兇,我早有心理準備,要是那麼容易,秦楓就不會被送上法庭了。   「好消息嘛,」張靜打開了另外一份檔案袋,「現場也沒有發現秦楓的足跡。」   「肯定?」我一下子坐直了身體,緊張地問道。   「百分之九十八。」張靜說,「足跡鑒定這種東西,沒人敢保證百分之百正確,但百分之九十八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太好了!」老羅用力握了握拳頭。   「別高興得太早。」張靜適時潑了一盆冷水下來,「明天開庭的時候,你們千萬別忘了申請查驗被告人的手機,有大用,到時候讓我出庭。」   「沒問題。」老羅說。   「行了,我去睡一覺,明天早上叫我。」說著,張靜抓起毛絨玩具,起身向外走去。   「你去哪兒?就在這兒湊合一宿唄?」我說,「沙發放倒當床,老羅那邊有被褥。」   「我怕死太早。」張靜擺了擺手,「你們滿屋子煙味,我才不在這兒呢。我訂了房間,就在隔壁酒店,記得給我報銷。」   說著,張靜突然回頭,懷裡抱著毛絨玩具,一臉委屈地看著五官都要皺到一起、滿臉苦澀的老羅:「小騾子,人家一個人睡不著。」   老羅打了個激靈,轉身抓起桌子上的一個奧特曼手辦丟給了張靜:「我去了,怕沒命出明天的庭了。給你這個,它會代替我守護你的!」   「嘁,膽小鬼。」張靜接過手辦看都沒看,順手丟到了一邊,撇了撇嘴,「我有這個,誰要你那個臉上長了兩個蛋蛋的東西啊!」   她說著,從毛絨玩具的口袋裡摸出了一個美少女戰士的手辦。看著這兩個人都有些古怪的愛好,我還真是不知道說點什麼好,無奈地搖了搖頭。   「對了,小明哥。」走到門邊的張靜突然叫了我一聲。   「什麼事?」   「如果,我是說如果。」張靜的神情格外嚴肅,「明天的庭審陷入僵局,你們會拿被害人的背景作為減罪辯護的理由嗎?」   「為什麼這麼問?」我愣了一下。   「我考慮過一種可能。被害人單身,帶著一個孩子,會不會是因為孩子的親生父親和她爭奪撫養權,或者她拿孩子威脅了別人,才造成了這個結果。」張靜深吸了一口氣,「所以我做了個鑒定,結果證實,孩子和被害人之間不存在血緣關係。」   「你是說?」我看著張靜,一臉的不可置信。   張靜點了點頭。「她以前的同事也說,沒見她有懷孕的跡象。那孩子是她撿來的。」   我和老羅久久無語,這是我們從來沒有想過的可能。   「你放心,我們絕不會那樣做的。」不等我說話,老羅就鄭重地說道,「無論她是什麼身份背景,都不應該被人殺害。她所做的事,值得我們每個人尊重。   「條件是,住賓館的錢得你自己拿。」末了,老羅一本正經地說。   迎接他的,是張靜手裡那個精美的手辦和她一聲充滿了正義的嬌叱:「代表月亮消滅你!」   4   「審判長。」第二天一早,開庭前兩個小時,我和老羅就到了法院,直奔那個老法官的辦公室,將一份申請書遞到了他的面前,「秦楓這個案子,我們申請不公開開庭審理。」   「為什麼?簡律師,這個案子影響惡劣,院裡早就已經決定要公開審理,獲得旁聽資格的媒體現在已經準備入席了。」老法官驚訝地看著我們,「這份申請,你們應該提前提出啊。」   「審判長,我們也是為被害人考慮。」我把張靜調查得來的消息告知了法官,法官眉頭緊蹙,想了想,「簡律師,你的意見我會充分考慮。開庭的時間延後一個小時,我要和合議庭的成員商議一下。」   這是漫長而又煎熬的一個小時,在我和老羅的辯護史上,這也是第一次由於被害人的原因申請不公開開庭審理。   對於我和老羅的這個申請,張靜格外滿意,甚至細心地幫我們整理衣服,只不過她的手藝稍差了點兒,老羅領帶上的律師徽章怎麼也擺不正。   「簡律師。」開庭前五分鐘,法官才疲憊地走出辦公室,「合議庭經協商,與檢察院充分交換了意見,同意你們的不公開開庭審理請求。」   「謝謝!」我和老羅長出了一口氣。   「我應該對你們說句謝謝,替被害人。」法官說,「請準備開庭吧。」   「審判長,被告人秦楓涉嫌參與黑社會性質組織活動,故意殺害兩名被害人一案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其行為已經觸犯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第二百九十四條,應以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故意殺人罪追究其刑事責任。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二條的規定,對其提起公訴,請依法判處。」   法庭上,公訴人宣讀了起訴書後,提交了相應的證據,我也遞交了證據和辯護詞。   「被告人,對公訴人的公訴意見,你有什麼要說的?」審判長問。   「審判長,各位合議庭成員,非常感謝法庭能給我為自己辯護的機會。」秦楓說,「對於公訴人提出的我參與黑社會性質組織一事,我不否認。對於公訴人提出的我故意殺人之事,我堅決否認,我沒有殺人,兇手不是我。」   「你怎麼解釋凶器上留有你的指紋?」審判長問。   「我當天曾持刀對被害人進行了威脅,但並沒有採取進一步的行動。同時我也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因此離開時將刀丟棄,刀上自然留有我的指紋。但對於刀為什麼會出現在案發現場,我並不清楚。」秦楓說。   「公訴人,請向被告人提問。」審判長說。   「被告人,你當天是否持刀對被害人進行了威脅?」公訴人問道。   「是的。」   「被告人,你能重複一下你當天是如何威脅被害人的嗎?」   「我說如果她再不還錢的話,就砍掉她的手。」   「反對,公訴人在誘導我的當事人。」我立刻舉手說道。   「我只是在請被告人陳述已經發生的事實。」公訴人說。   「反對無效。」審判長說。   我知道,此刻我的神情一定很懊惱,因為公訴人很開心。   「審判長,被告人已經承認,他威脅被害人要砍掉被害人的手,這與案發現場的形態一致。且被告人有這樣做的動機,我認為事實清楚,證據確鑿。」   「我要宰了你!」老羅突然站起來喊道。   公訴人和審判長大概從未在法庭上見到過這一幕,一時間愣住了。   「他……他……審判長,他威脅我!」公訴人指著老羅咆哮道,「把他請出法庭!」   「我就是在威脅你啊!」老羅突然笑了,「這個威脅對於你來說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對吧?你肯定不止一次被被告人這麼威脅過。不只是你,在座的各位在生活中恐怕都受過這種威脅,但是,我們不還是活得好好的?有幾個人把這種威脅真正落實了呢?你把這種威脅認定為我的當事人殺人的證據,不覺得有點可笑嗎?」   「辯護人,請發表辯護意見。」審判長忍著笑,搖了搖頭說。   我把老羅拉回座位,站起身說:「審判長,各位合議庭成員,很感謝大家給我這個機會,讓我為被告人辯護。首先,我對被害人的離世感到遺憾。被害人是個好人,一個單身女子,收養了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為了這個孩子,她幾乎付出了所有,這是值得我們尊重的,無論她做過什麼,這一點是我們都不能否認,也不能抹殺的。對於她的離世,我和這裡的所有人一樣,都希望能夠找到真兇,讓她瞑目。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就冤枉了一個本來無罪的人,卻讓真兇逍遙法外啊!   「來說說我的當事人。」我走到被告席前,「在公訴人提供的材料中曾提到,我的當事人是有前科的,曾與人鬥毆致人輕傷,他們因此推定,我的當事人也一定殺害了本案的被害人,這就像我的同事說的那樣,單憑一句威脅和這句話的內容與現場形態吻合就認為我的當事人殺人,有點太扯淡了。以一個人過去曾做過壞事為由推論其現在及將來一定會做壞事,這是赤裸裸的歧視,是對當事人人格的侮辱。何況,我的當事人真的是與人鬥毆嗎?不錯,秦楓的確曾造成他人輕傷的後果,但公訴人的材料中並沒有提到我的當事人為什麼與人爭執。請注意我的用詞與公訴人措辭的區別,我用的是『爭執』,這與『鬥毆』完全是兩個性質的詞!而且,我認為我的用詞也是不準確的。   「我這裡有兩份證人證詞,請審判長過目。」我示意老羅將證詞遞交給法庭後,繼續說道,「從證詞中可以看出,我的當事人兩次與人爭執,第一次是出於對學生的愛護,而第二次,則更加明顯是見義勇為,只是因為下手過重才被警方定為故意傷害,而且我的當事人並沒有因此獲刑,檢方對那個案子最終是沒有起訴的。   「我有必要提醒法庭注意證詞中提到的,我的當事人曾將自己的房子賣掉,所得款項全部捐給了山區的貧困兒童。這是留存的銀行匯款憑證。」我出示了幾份匯款單後說道,「審判長,各位合議庭成員,公訴人,試問,我的當事人是如此具有正義感和愛心的一個人,在面對被害人這對可憐的母子的時候,他能下得去手嗎?   「不,」看著審判長微微頷首,我繼續說,「他下不去手。我的當事人曾向我陳述,他不僅無法對被害人下手,還給被害人留了五百塊錢。但是從公訴人提交法庭的材料中,我們並沒有看到這部分供述,也沒有表示是否查明了這五百塊錢的去向。我想問問公訴人,這是為什麼?   「將一個原本是正能量滿滿的見義勇為事件硬是扭曲成了雙方都有過錯的聚眾鬥毆案件,公訴人又是意欲何為?這已經不需要我多說什麼了吧?」我攤了攤手,「公訴人在處理本案中根本就是戴著有色眼鏡的,我很懷疑,他們是否能夠做到秉公辦案!」   「你這是對我們的侮辱!」公訴人喊道。   「辯護人,請注意你的用詞。」審判長提醒道,又示意公訴人就我的辯護詞發表意見。   「審判長,被告人聲稱為被害人留了五百塊錢只是他的一面之詞,在現場我們並沒有發現這五百塊錢。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被告人試圖脫罪而編造的謊言。」公訴人說,「辯護人提到了被告人是一個富有正義感、充滿了愛心的人,我也很想問問辯護人,這樣的一個人,會去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活動嗎?無論是被告人,還是這個組織的負責人,都已經承認了這一點。被告人為什麼沒有可能殺人?」   「好,審判長,公訴人既然提到了這個問題,我申請傳喚證人出庭,來證明我的當事人並沒有殺害本案的被害人。」   「准許,傳喚證人到庭。」審判長說。   張靜依舊是一身警服出庭,我和老羅怎麼都想不明白,以警察的身份作為辯方的證人出庭,怎麼會讓張靜有一種高漲的興奮感。   「冤案有可能是因為我們的偵查不到位而引起的,也就是說,源頭就在我們這裡,當然也應該由我們來終結。」很久以後,當我不得不送她離開的時候,她這樣對我說,「在法庭上,我代表的不是個人,而是警察這個群體。我想告訴所有人,不可避免地,我們可能抓錯了人,但我們也在盡可能查明真相,並且,永遠不會避諱我們犯下的錯。」   「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敗(談)的人生。」到那個我們不得不分離的時候,老羅還是記不准哪怕一句最簡單的名人名言。   「證人,這次你是以什麼身份出庭?」審判長看了一眼公訴人,也有些無奈。   「省公安廳技術勘察科鑒定人員啊。」張靜微笑著說,在如實作證的保證書上簽了字,「對於我的責任與義務,我很清楚。審判長,我們可以開始了。」   「辯護人,請提問。」審判長示意。   「證人,你對本案現場進行過勘察嗎?」我問。   「是的。」   「你認為我的當事人,也就是本案的被告人秦楓是否參與了本案?」   「我不認為他是本案的兇手。」張靜想也不想就說道。   「證人,你有什麼證據?」審判長問。   「審判長,從案發現場的照片中我們可以看到,被害人遇害的地點位於房間的最裡面,也就是說,兇手肯定進入過房間。」張靜說,「我從現場提取到了幾十組足跡,與本案被告人的足跡進行了匹配,發現被告人的足跡只在房間門口出現過,並沒有進入過房間內部。」   「證人,你提到了足跡鑒定,請問你能保證這種鑒定百分之百準確嗎?」公訴人問。   「不能。」張靜坦誠地說道,「足跡鑒定最多只能保證百分之九十八的準確率。」   「審判長,我想這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證人並不能肯定被告人沒有進入過房間。」公訴人說。   「任何人都不能保證百分之百的準確,百分之九十八已經很準確了。」張靜反駁道。   「人和黑猩猩的基因差異只有百分之一,但這百分之一就決定了人是高等動物,而黑猩猩只是動物。」公訴人笑道。   「生物學鑒定中,親權概率達到99.9999%就可以認定是父子或母子關係,按照公訴人的理論,仍然存在0.0001%的誤差,那就不能證實血緣關係了?」張靜冷笑了一聲。   我和老羅強忍著笑,在張靜面前討論鑒定問題,公訴人顯然是昏了頭。就連審判長都忍不住搖了搖頭。   「證人,你是否還有其他證據佐證你的觀點?」審判長問。   「是的。」張靜點了點頭,「我注意到本案被告人使用的是iPhone4s手機,這款手機有定位功能,會記錄持有人的位置及行走路線,定位精確度在五到十米之間。而且,蘋果手機的這種定位功能並不會因為人為關閉就停止活動,後台系統仍舊會將相關信息完整記錄下來。我提取了這部手機,調出了當日案發時間段被告人的行動軌跡,證實,在被害人遇害前,被告人就已經離開了現場,並沒有返回的跡象。」   「證人,請將證據提交法庭。」審判長說。   張靜拿出一份檔案,交給了法庭工作人員,審判長查看著這份記錄,不時點點頭:「公訴人,請對這份證據質證。」   「無須質證。」公訴人起身說,「我只問證人一個問題,你怎麼保證這個手機當時拿在被告人的手中。」   張靜一愣,緩緩地搖了搖頭說:「我不能證明。」   「審判長,手機並不屬於被告人身體的一部分,二者是完全可以分開的,所以我們認為這份證據並不能表示被告人沒有作案時間。」公訴人說,「我尊重辯護人提出的各項意見,但是我們也要看到,被告人曾對被害人威脅砍下她的手,而被害人遇害後也確實被砍下了雙手,凶器則正是被告人帶去的那一把,上面還留有他的指紋。可以說這個案子證據確鑿。相反,辯護人提交的證據則大多是推斷和不科學的。我請求法庭從嚴判決。」   「審判長,我再次重申,除了指紋和證人的間接證詞外,本案並沒有足夠的證據指向我的當事人殺了人。而公訴人也無法證明我的當事人進入了案發現場,我認為,我的當事人是無罪的。」我說,「其實,不妨設想一下,我們都同意兇手殺人時手段殘忍、冷酷。兇手作案時並不慌亂,可為什麼偏偏把凶器遺留在了現場,這難道不可疑嗎?為什麼不對此進行詳細的調查?   「痕跡檢驗在本案中至關重要,直接可以證實我的當事人有沒有進入過案發現場,我想請問,為什麼偏偏沒有進行痕跡檢驗?不!」我拍了拍額頭,「我說錯了,你們進行過痕跡檢驗,我在調閱卷宗的時候看到過,上面明明清楚地寫著無法證明秦楓進入過案發現場,為什麼這份證據你們沒有向法庭提交?」   「公訴人,辯護人所言是否屬實?」審判長問。   「是的。」公訴人吞吞吐吐地說道,「但是鑒於痕跡鑒定存在一定的誤差,我們並不認為這能證明秦楓不是兇手。」   「請將證據提交法庭。」審判長說。   公訴人不情願地將鑒定報告呈交了法庭,翻看著那份報告,審判長卻輕微地搖著頭。我的一顆心漸漸地沉入了谷底,在找到真兇之前,所有能夠證明秦楓無罪的證據都會被某些人刻意地選擇視而不見。   5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張靜惱怒地摔打著她視線所及範圍內所有的物品,我和老羅躲在角落裡,一臉恐懼地看著這個發狂的女人。   秦楓一案法庭並沒有當庭宣判,但是從法官的目光中,我們卻看到了一絲無奈。張靜所做的證詞,因為被公訴人一一駁斥,法庭採納的可能性並不高。   秦楓生死難料。   「簡律師,請抓緊時間,我相信你們,也請你們一定要堅持下去。」休庭後,老法官和我有過一段簡短的交談,「你們放心,這個案子有二審的機會,一審擬判決死刑立即執行,這種案子,二審差不多都會改判死緩,如果你們做得再紮實一些,發回重審也不是沒有可能。你們一定要挺住!不過,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在找到真兇之前,誰也不敢輕易作無罪判決。這案子,可能要拖很久。」   「向媒體曝光吧。」老羅當時說,「以秦楓的過往經歷,媒體肯定感興趣。到時候,審委會也不敢輕易作判決。」   「千萬別這麼幹!」老法官語重心長地說,「輿論綁架司法這種事出得太多了,現在我們都比較反感,你們要是對媒體曝光這個案子,審委會只會更堅定現在擬定的判決。」   「敢跟老娘對著幹,老娘要讓你們跪下唱《征服》!」張靜一腳踹翻了一個坦克模型,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小心,小心,靜,別弄傷了自己。」我連忙說。   張靜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嘴角帶著一抹冷笑:「本來還想給你們個面子,讓你們自己去破案,這可是你們自找的。」   她活動著雙手,命令道:「小騾子,把全部的卷宗都給我抱過來。」   「你要幹嗎?」老羅戰慄著問道,一臉心疼地看著剛買回來不到一個禮拜的小坦克。   「幹嗎?哼哼!」張靜冷哼了一聲,「俗話說罵人揭短,打人打臉。」   「是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我小心翼翼地更正道。   「老娘偏要把他們抽成豬頭,小明哥你有意見?」張靜眉毛一挑,問道。   「沒有沒有,靜你說咋辦就咋辦!」我立刻說道。   另一邊,老羅已經把散落一地的卷宗按照順序整理好,送到了張靜的面前,卻又小心地說道:「靜啊,今兒太晚了,要不,明天再來?」   「哼,你以為檢察院的都是傻瓜?」張靜白了一眼老羅,「我們在查,他們肯定也在查,只不過我們要找的是真兇,而他們要幹的就是讓秦楓永世不能翻身!」   教育完了老羅,張靜就一頭扎進了卷宗裡。我和老羅坐在一邊,無奈地看著她,不時聽她的吩咐,給她煮上一杯咖啡,或者捶背揉肩。   一直到天色微明,我和老羅都已經承受不住,昏昏欲睡的時候,張靜突然將手中的筆「啪」的一下摔到了桌子上:「成了!」   我和老羅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咋了?」老羅戒備地問道。   「跟我去抓人!」張靜冷峻地說道。   「你知道誰是兇手了?」我驚訝地看著頂著黑眼圈的張靜。   「不知道,不過,差不多了。」張靜冷笑了一聲,邊走邊說,「第一,兇手剜出了被害人的雙眼,這很有可能是出於恐懼,害怕自己的影像留在被害人的眼睛裡。這是一種很迷信的思維,這種思維要麼出現在老人身上,要麼就出現在未經世事的孩子身上。   「第二,我之前就說過,兇手的目的是劫財。被害人家中的首飾不見了,秦楓說的交給被害人的五百塊錢也不見了,劫財的這個推論可以得到證實。從被害人當天的穿著來看,她是準備工作的,但她的身上沒有佩戴首飾。我一直在想,兇手為什麼要砍斷被害人的雙手?這兩個線索聯繫到一起的時候,我就明白了,兇手是為了摘下被害人手腕上的東西。這說明被害人在恐懼之餘對錢財有著極度的渴望,換句話說,叫『飢不擇食』。   「第三,也是我之前就說過的,兇手的鑒別能力有限,分辨不出哪些是值錢的哪些是不值錢的。這表明了兇手的文化層次不高。但是,如果是老人的話,首飾材質的真假總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綜合這些分析,我覺得,兇手很有可能是生活在那附近的未成年人。」張靜說,「而且是那種整天無所事事的未成年人。他們可能終日出入網吧,泡在網絡遊戲裡。要知道現在的網絡遊戲可是很燒錢的,這決定了他們對錢財有著無比的渴望,可他們又沒有收入來源。」   「而這些人在做事的時候,往往又是不計後果的。」老羅點了點頭,說,「因為有《未成年人保護法》的存在,他們在作案的時候通常異常殘忍,因為就算殺了人,他們也不會被判處死刑,甚至可能不會被判刑。」   「小騾子說得對。」張靜嘆了口氣,「所以,我們要找的人可能就是這些人。而且,可能還有個女孩子參與了本案。」   「你咋知道?」老羅下意識地問。   「房間裡那些未能匹配到主人的足跡,有一組明顯是女孩兒的。」張靜說。   「可我們到哪裡去找啊?」我苦笑了一下說,「那片的範圍不小,少說也有幾千人居住,就憑我們三個人?靜啊,聽我一句勸,別賭氣,請求支援吧。」   「小明哥,不要小瞧了我,我可是二十四歲就成為主檢法醫師的天才學霸。」張靜得意地說道,「忘了我剛才說的了?這幾個混蛋就因為整天泡在網吧裡才沒錢的,以這些人的心理狀態,作案後雖然會恐懼,但怕的只是鬼啊怪啊一類的,才不怕警察呢。我敢打賭,這幾天,他們肯定一直在網吧,還沒少揮霍!我記得,案發現場不到五百米就有一家網吧,小騾子,我們就去那兒!」   張靜風風火火地下了樓,我和老羅緊隨其後,路過樓下的超市時,張靜「咦」了一聲,停下了腳步。   「給我來份報紙。」張靜向老羅揚了揚下巴,老羅趕緊過去買了份報紙回來。   報紙頭版的位置刊登著一則庭審實錄,正是我們剛剛開完的那個庭。但是,在這份報導裡,卻對我們在庭上提到的秦楓的過往隻字未提,反而在被害人的身份上大做文章,將被害人描繪成了一個聖母般的存在。   評論員更是借此對秦楓展開了猛烈的批判,將他描繪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連弱女子和孩子都不放過的惡魔。   「完了完了,被人搶先一步!」老羅痛心疾首,「不行,咱必須得聯繫報社。」   「人家出拳,你也出拳,有什麼意思?」張靜不屑地把那份報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這時候就應該一個大嘴巴子上去,直接打臉,而且要打到他媽媽都不認識!走!」   在張靜的指揮下,老羅將車停在了案發現場不遠處的一個網吧門前,我和張靜下了車,逕直走了進去。   昏暗的網吧裡,煙霧瀰漫,一張張看上去青澀稚嫩的面孔坐在電腦前大呼小叫,一臉的狂熱。   「臥槽,又被爆頭了。」   「T,頂上去啊。」   「牧師加血啊,你跑什麼?」   看著這一幕,張靜忍不住皺了皺眉。   「警察同志,什麼事?」吧檯後面,一個猥瑣的中年人眼神中帶著慌張,小心地問道。   「什麼事?」張靜冷哼了一聲,「這群人都有身份證嗎?你容留未成年人上網,知不知道這是違法的?」   「警察同志,這你可冤枉我了。」中年人哭喪著臉說道,「我這是實名登記,人家都拿著身份證來的。」   「是嗎?」張靜微微一笑,看著幾個剛剛進來的孩子徑直走到機器面前,打開了電腦,「好像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登記嘛。」   中年人的臉一下子變成了死灰色。   「我問你,前幾天這地方發生了一起殺人案,你知道吧?那天晚上,你這裡有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張靜盯著中年人,冷冷地說道,「你最好跟我說實話,要不然——」   「知道知道,」寒冷的冬季裡,中年人卻不住地擦著額頭上的汗,「不正常的……對了,有幾個孩子一下子充了三百塊的遊戲幣算不算?   「警察同志你聽我說。」不等張靜發問,中年人就說,「絕對不是偷家裡人錢來存的,那錢上,有血。」   「為什麼不報案?」張靜呵斥道。   「我哪敢啊,警察同志,再說,我也沒想到和殺人案有啥關係啊。」中年人哭喪著臉說道。   「那幾個孩子呢?」張靜又問。   「今天還沒來。」   「錢呢?」   「這呢。」   中年人拿出了幾張紙幣,卻並沒有交給張靜。「那個,這錢……」   「重要物證,徵調了,回頭去找傑明律所的羅傑要錢。」張靜一把搶過了那幾張紙幣,我卻為老羅捏了一把冷汗,不知不覺地就損失了一筆,他肯定要心疼死。   「喂,你們幹什麼呢?」網吧外,突然傳來了老羅的叫聲。   我和張靜趕忙走出網吧,就看到三個孩子正奪路狂奔,她一眼就看到,一個女孩子的手腕上戴著一副和她的年齡明顯不匹配的碩大手鐲。   「就是他們!」張靜大喊了一聲,拔腿追了上去。   這三個孩子自然不是我們幾個成年人的對手,很快就被帶回了警局,在他們的家長到達後,警方對他們進行了審訊,並迅速查明,這些孩子全部未滿十四周歲。   對於那場發生在棚戶區的殺人案,這幾個孩子供認不諱。   那天晚上,兩個男孩兒在網吧裡打了一天的遊戲,卻因為裝備不濟,被人民幣玩家血洗。   「這樣不行,咱們也得弄點錢,把裝備搞上去。」其中一個男孩兒說。   「哪有錢啊,家裡一天就給那麼點錢,包夜都不夠。」另一個男孩兒沮喪地說。   「我知道哪兒有錢。」剛剛走進網吧的女孩兒說,「我剛出來的時候看見有人給門口那家留了五百多呢。」   五百元錢對於這幾個孩子來說,絕對算得上是一筆巨款了。幾個人一拍即合,決定搶了這筆錢。   趁著夜色,三個人出發了。路上的時候,提議弄錢的男孩兒撿到了那把秦楓丟棄的砍刀,他聰明地並沒有直接握住刀柄,而是戴了手套。   有了利刃在手,這幾個人的膽氣更大了。   同在一個地方居住,被害人對他們的到來沒有任何戒備,卻沒想到,這幾個孩子會對她拔刀相向。甚至沒有威脅,持刀的男孩兒一下子就劃開了她的喉嚨。   「你幹啥?咋能殺人呢?」女孩兒吃驚地說道。   「她都看到咱們了,不殺了,等著告訴家裡挨收拾嗎?」   直到這個時候,他們害怕的還並不是警察,而是平日裡對他們漠不關心、動輒打罵的父母。   他們從被害人的身上翻出了那五百元錢,看著被害人身上的首飾,男孩兒毫不猶豫地砍斷了她的手,把首飾擼了下來,丟給了女孩兒:「這個給你。」   「我怕……」女孩兒猶豫著。   「怕啥,你應得的!」男孩兒沒好氣地說道。   看著被害人大睜的雙眼,好似在控訴著什麼,男孩兒一怒之下將被害人的眼球挖了出來。   在床上熟睡的孩子這時候醒了,開始哭泣,殺紅了眼的男孩兒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看著嬰兒漸漸失去了呼吸,他竟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快感。   「俺爸說,孩子要是變成鬼,可厲害了!」女孩兒恐懼地說。   「那咋整?」男孩兒說。   「要是讓他知道他跟他媽在一起就好了。」女孩兒說。   「那好辦。」男孩兒說著,割下了女性被害人的乳房,塞到了嬰兒的嘴裡,「這就行了。」   從網吧老闆那裡收繳回的部分現金上面發現了秦楓的指紋、被害人的指紋以及其中一個男孩兒的指紋。同時,幾張染血的紙幣也做了同一認定,證實正是被害人的血。   就像張靜說的那樣,這一個嘴巴子抽得既准又狠,對秦楓的口誅筆伐還沒等展開,就集體啞火了。   但嫌疑人是幾名未成年的孩子,這個案子在秦楓無罪釋放之後,也就不了了之了。為了保護未成年人,媒體對這個案子甚至沒有進行後續的跟進報導。   張靜可是氣得不行。在那幾個孩子離開警局的時候,要不是有老羅死死地抱住了她,我真擔心,她會親自動手了結了他們。   不過,那個網吧老闆就沒那麼幸運了。一腔怒火無處發洩的張靜親自指揮了查封黑網吧的行動,直接給這個老闆定了個上限的處罰。   「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   我把這句話留在張靜和老羅的語音信箱裡,是在這個案子了結的一年後,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能聽得到,但是,我還是想讓他們知道這件事的結果。   秦楓被釋放後,義無反顧地去了山區,當了一名支教老師。在他的請求下,那幾個孩子的家長也把孩子交給了他。   然而,就在2014年初,一場大火突襲了老舊的校舍,三個孩子無一倖免。   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時間趕赴了山區,發誓就算賭上職業生涯,也要保住秦楓。幸運的是,當地警方查明,當時秦楓並不在學校。起火的原因是那幾個孩子生火取暖,發生了意外。   老羅和張靜,這兩個快意恩仇的人對這個結果一定不會滿意,不過,他們所追求的對兇手應有的懲罰縱然遲到,但終歸還是來了。 第八章 以貌取人   世界上有兩樣東西能讓我們的內心受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們頭頂上燦爛的星空,一是我們內心崇高的道德法則。   ——康德   1   老羅辦公室的書架上有一張三人的合影,照片裡,他左手邊是我,右手邊是一個和我差不多高,但頭髮頗為凌亂,鬍子也沒有修剪的男人。他穿著一件破舊的風衣,站得筆直,腳上的鞋子破爛不堪,鞋底和鞋幫用一條鞋帶綁在了一起,他卻毫不在意,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鏡頭。   他的腳邊放著一個破舊的玻璃絲袋子,鼓鼓囊囊地裝滿了空瓶子,有幾個還不安分地探了出來。   這個男人叫朱亞文,是我們的一個當事人,那個案子也是老羅唯一主動接手,卻沒考慮過經濟利益的案子。   每次打掃老羅的辦公室,我都會在這張照片前駐足良久,有時候,我真是想不明白老羅的大腦究竟是一個怎樣的構造。   朱亞文是一個啞巴,也是一個快樂的流浪漢,如果不是2009年的那個案子,他和這個城市裡成千上萬的流浪漢一樣,沒人會知道他做過什麼。   2009年7月的一個清晨,本市新區的一條商業街上,林立的店舖接二連三地打開了捲簾門,開始了新一天的謀生。然而人們很快發現,一家叫作日昇五金行的雜貨店並沒有開門營業。   這家店的老闆和老闆娘因為沒有孩子和老人的壓力,平時就住在店裡,以往每天早上他們都是第一個開門的。   隔壁五金店的老闆王林站在門邊觀察了一會兒,漸漸發現有點不太對勁。日昇五金行的捲簾門並沒有完全拉下,而是只拉到了一半的位置,一道暗紅色的痕跡從店裡蜿蜒而出,延伸向了遠處的一塊荒地。   「唐老闆,你在家嗎?」王林上去敲了敲門,捲簾門發出了匡匡的聲音,店裡卻沒有傳來任何的回音。   王林蹲下身,仔細觀察著地上的痕跡,臉色漸漸變得蒼白。他突然站起身,用力將日昇五金行的捲簾門推了上去,然後猛地後退了幾步,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   太陽照進了日昇五金行,原本的黑暗變得光亮,陽光下,一個肥肥胖胖的禿頂男人只穿著短褲,仰躺在地上,雙眼不甘地大睜著,身旁已積了一片血窪。   警察在十分鐘內就趕到了現場。   經辨認,死者正是日昇五金行老闆唐瓊,死因為失血性休克。法醫在他的身上發現了五處刀傷,其中三刀位於腹部,兩刀刺穿肺葉。死亡時間在前一天夜裡的11點至11點30分之間。   店內有明顯打鬥痕跡,但財物等沒有遺失跡象。   熟識其家庭狀況的人回憶,唐瓊平日就住在店裡,一般9點到10點就已經上床休息。   警方對現場進行了還原,鑒於死者穿著短褲和汗衫,床上的被褥攤開,推測死者當時應已經上床休息。警方認為當天夜裡,行兇者是以欺騙方式敲開了房門,進入房間後對被害人進行了殺害。   店舖二樓就是唐瓊平日居住的地方,房間內放有一台台式電腦,連接店裡的監控設備,但電腦硬盤遺失。警方認為,監控視頻可能記錄下了案發的全部過程,兇手顯然知道這一點,行兇後竊走了硬盤。   兇手對店內的財物並沒有竊取行為,初步排除搶劫殺人的動機,且兇手連刺五刀,手段殘忍,懷疑有可能是仇殺。初步確定的偵查方向是圍繞被害人的矛盾關係展開調查。   走訪中得知,唐瓊脾氣暴躁,和商業街上的店主幾乎都發生過爭吵,甚至就連一些顧客也和他有過爭執,但還都不到殺人洩憤的地步。而且,商業街周圍有三所大學,四個居民小區,走訪摸排工作進展並不會太順利。   有熟識的店主提供線索稱,案發後始終沒有見到唐瓊的愛人田紅。警方迅即對田紅展開了調查,卻發現田紅在案發前一天就外出上貨,原定於案發次日返回,卻因為發生了車禍,此時正在鄰市的醫院接受救治。   田紅稱,發生車禍後她就撥打了丈夫的手機,卻始終無人接聽。田紅髮生車禍的時間是案發當日夜裡的11點多,她第一次撥打被害人電話的時間是夜裡11點30分,彼時,她還不知道,她的丈夫或許就在幾分鐘前離開了人世。   緊鑼密鼓的調查很快再次取得了進展,警方抵達現場後的第二個小時,有群眾提供線索稱,幾天前唐瓊曾和一個乞丐發生過爭執。   乞丐是個啞巴,沒人知道他的姓名。但這個乞丐卻有一個特殊的嗜好,每天夜裡必定要在日昇五金行門前過夜。為此唐瓊不止一次和他爭執過,甚至對他進行過毆打。如果是仇殺,這個乞丐無疑是最有作案動機的。   警方迅速安排警力在全市範圍內尋找這個神秘的流浪漢。   鑒於現場有向外延伸的血跡,警方推斷,行兇者有可能受了傷。法醫在對現場血跡提取樣本的同時,一組警力也正沿著血跡追查。   警方展開調查工作的第三個小時,沿血跡追查的行動小組傳來了一個特大利好消息。在距離案發現場三公里外的荒地裡,警方找到了一個俯臥在地的流浪漢,其隨身攜帶的身份證件顯示此人叫朱亞文。   發現時,朱亞文腹部受傷,流血過多,處於昏迷狀態,在朱亞文的手中則握著一把匕首。   經法醫及痕跡技術人員鑒定,確認這把匕首就是殺害唐瓊的凶器,現場遺留的血跡樣本也通過了同一認定,證實是朱亞文所留。   經群眾辨認,朱亞文就是屢遭唐瓊叱罵和毆打的那個乞丐。   僅用了不到四個小時,一樁性質惡劣的兇殺案就宣告破獲,令警方收穫了無數的讚譽。媒體更對本案的負責人進行了長篇累牘的報導,稱讚他是「當代福爾摩斯」「世界級的神探」。   然而,在提取朱亞文口供的時候,警方卻遇到了麻煩。朱亞文不僅僅是個啞巴,更沒有上過學,手語極不規範,對於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根本無法與警方交流,只是急切地揮舞著手臂,表示自己沒有殺人。唐瓊電腦中的那塊硬盤也沒有能夠在他的身上搜出,無法取得監控內容,也就無法得知那天晚上的案發經過。   但這並不妨礙警方認定朱亞文就是兇手,從現場痕跡來看,兇手至少有四人。硬盤應該在朱亞文的同夥身上。當務之急是從朱亞文的口中得知其同夥的行蹤。   警方不得已聘請了特教專家協助調查此事,在大量的證據面前,朱亞文依然負隅頑抗。但殺人凶器握在他的手中,現場有他遺留下的血跡,更在他的身上發現了被害人唐瓊的血跡,此前二人又曾發生過爭吵,這個案子的證據鏈條已經完備。鑒於羈押期將近,公安系統內部研究後決定以無口供形式先將本案移交檢察院,對朱亞文同夥的追查工作持續跟進。   這個時候,老羅的五叔,羅副檢察長大力推進的訴前預審已經取得了一定的進展,至少我們在偵查階段就介入的案子,他是一定要開一次模擬法庭的。   在某些有心人的推動之下,朱亞文的這個案子,他們也希望我們能夠提前介入,至於目的,他們急需這樣一個鐵證如山的案子扳回一局。   只不過他們來找我們的時候還不知道,我和老羅其實早就已經介入了這個案子。   就在朱亞文被警方帶著指認現場的時候,我和老羅恰好也到案發的商業街辦理一起民事案件,目睹了警方拍照的一幕。   朱亞文咧著嘴,笑得很開心,手指著日昇五金行的地面,看著警察手中的相機。   老羅一看到朱亞文,就像被施了定身術,再也邁不動腳步了。直到朱亞文被警察帶上了車,他才抽出了一支煙,狠吸了一口,突然說道:「老簡,我想接這個案子。」   我愣了一下:「為什麼?這可不太像你。這案子沒什麼賺頭。」   「我說他不是兇手,你信嗎?」老羅側頭問道。   「你什麼時候也有火眼金睛了?」我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了你這個傢伙,我也就自甘墮落了唄。」老羅笑了一下,說完,又換上了一副嚴肅的神情,「老簡,我沒開玩笑。我見過這個人。有一回,他向我乞討。你知道,我挺煩這群人的,有手有腳,隨便幹點啥都能混點吃的。他倒也沒糾纏我,直接換到了下一個人,我也就是這時候被吸引到的,你猜怎麼著?」   老羅看了我一眼,不等我問,就接著說道:「那姑娘摸出點零錢給他,他說啥不要,指著人家吃了一半的煎餅果子咿咿呀呀。姑娘把煎餅果子給了他,他千恩萬謝,完了還沒吃,小心翼翼地收好就走。   「我那天也是閒的,覺得這啞巴挺好玩,就跟著他,看看他到底想幹啥。結果……」老羅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這人自己都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討來那點吃的,還跑到公園,跟幾隻流浪貓分著吃。你說,這樣的人,會去殺人?」老羅盯著我問。   我沉默了一下,說實話,老羅的理由並不充分到能夠說服我,歷史上有太多殺手人前衣冠楚楚、愛心滿滿,背後卻做下令人髮指的殺人案。   泰德·邦迪,這個曾出任華盛頓州共和黨主席羅斯·戴維斯的競選助理,還曾因救了一名落水兒童而受到嘉獎的顯赫人物,誰能想到是一個至少殺了二十六人,最多可能殺害了一百個無辜人士的連環殺手呢?   他的事跡甚至曾被作為食人魔漢尼拔博士的原型。   我們無法保證每個當事人的心理都是正常的,尤其是朱亞文這樣身體有殘疾的人,其心理變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但我還是決定讓老羅任性一次,畢竟,我們總會有分開的那一天。我們倆,不,我們三個人,這個看似堅固的鐵三角,遲早是要有一個人離開的。   那個人,最可能是我。   「這事不好說。不過你既然有這個想法,那我們最好和當事人見一面。」我想了想,最終還是這樣說道。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羅副檢察長一個電話打到了老羅的手機上,於是,當天下午,我和老羅就在看守所裡見到了朱亞文。   對於我和老羅的到來,朱亞文表現得異常戒備。幸好他只是個啞巴,還能聽懂別人的話,當得知我們是律師,願意免費幫他打這個官司的時候,朱亞文淚流滿面,死死握住了老羅的手。   可不管是我還是老羅,我們倆誰都不會手語,根本無法與朱亞文溝通。在聽了十幾分鐘的咿咿呀呀後,我們無奈地結束了會見。   「簡律師。」我們剛要離開看守所,一名獄警突然叫住了我。   「有事?」我訝異地看著這個一臉微笑的獄警,以往我到這個地方來,獄警可從來沒給過我笑臉。   「嗯,關於朱亞文的事。」獄警點了點頭,「我建議你們去找個手語專家來,溝通得可能比較順暢一些。」   我和老羅臉上驚訝的神情更加凝重了:「你這樣?」   「不太合我的身份?」獄警笑了一下,「簡律師,別把我當敵人啊。」   「沒有沒有,那倒沒有,就是不太明白。」我連連擺手。   「這麼說吧。」獄警想了一下,「這個朱亞文移交到我這兒後,我就一直在觀察他。畢竟是殘疾人,我們的注意力投入得要更大一些。結果發現這個朱亞文雖然沒法和我們溝通,但對我們的管教還是很尊重的。前幾天發生一件事,大半夜的,這個朱亞文瘋了一樣叫我們,這在以前可沒有過。我們趕過去,就看到朱亞文手裡捧著一隻受傷的鳥兒。我們也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問來問去才知道,他是想我們救這隻鳥。   「我知道朱亞文的那個案子。」獄警說,「聽說殺人手法挺殘忍。可這個朱亞文表現出來的,我怎麼看也不像個殺人犯。」   「你現在有時間嗎?」老羅突然抓住了獄警的胳膊,「走,我們出去找個地方,邊喝邊說,我想更詳細瞭解朱亞文在這裡的表現。」   「這……不行不行,我在執勤。」獄警的臉上露出了猶豫的神色,突然轉身就走,「你們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   「嗨,別啊,你說你有什麼條件,只要合理,我全都答應你。」老羅喊道。   「羅律師。」獄警回過頭,指了指自己的制服,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這個獄警畢竟屬於體制內的人,肯和我們說這些已經算是破例了。再讓人知道和我們單獨接觸,他的日子恐怕就沒那麼好過了。   2   「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錢擺平,一塊不行就兩塊。」   老羅說這話的時候,是在模擬法庭開庭那天。不知什麼地方出了紕漏,朱亞文面帶微笑指認現場的照片流傳了出來,頓時引發了網絡上一場激烈的論戰。   結果卻是一邊倒,百分之九十的人認為朱亞文是個變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事後完全沒有悔罪的表現,應該予以重判。   「三塊的話,就千萬別找你了,對吧?」張靜手忙腳亂地敲打著鍵盤,「所以你注定當不了意見領袖,光靠我一個人,怎麼可能扭轉輿論導向?」   張靜突然把鍵盤向前一推,順手理了一下額前的劉海,隨即愣了一下,又快速地將劉海放了下來,遮住了右邊的半邊臉。   「老娘不幹了,我刷一個帖子的工夫,人家幾十條都出來了!」她怒氣沖沖地吼道。   「在法庭判決前,任何人都是無罪的。」老羅把材料放進公文包,笑嘻嘻地拍了拍張靜的肩膀,「你就繼續努力吧,我也沒想著要扭轉導向,我只是想讓這場爭論再火爆點。」   「你這是作死!」我苦笑了一下,「美國廢奴運動領袖菲利普斯說過一句話:『沒有輿論支持的法律是沒有絲毫力量的。』你現在的做法是將輿論的力量都逼向了檢方那一邊。」   「上帝欲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老羅像朗誦詩歌一樣念出了這句話,「我就是要把他們捧得高高在上,摔下來的時候才更加絢麗。這案子我主辯,咱可說好了。」   我再次無奈地搖了搖頭,基本上,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認為這是一個很難推翻的案子,檢察院的公訴書裡也沒有發現太大的紕漏,適用法律條文準確,事實描述清楚,證據羅列確鑿。   「我都不想出庭!就算模擬法庭,我也不想去丟臉!」我嘆了口氣,「走吧。」   「把你們那兒最貴的套餐給我送過來,送到傑明律師事務所,記羅傑的賬!」我們走出律所的時候,背後傳來了張靜用力敲擊鍵盤的聲音和她咬牙切齒訂餐的通話聲。   老羅的臉上儘管還帶著微笑,但明顯凝滯了一下。我和他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兩個人卻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從我們認識張靜到今年3月份,她從來沒有梳過馬尾以外的髮型。然而3月份之後,她額前遮住了半邊臉的劉海卻再也沒有紮起來過。儘管她仍舊和以往一樣刁蠻任性,可我們都知道,她這不過是想告訴我們她還和以前一樣。   然而,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審判長,我請求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模擬法庭上,老羅擺好了一台高價買回來的DV機,叫道,「我請法庭注意一件事,今天我們審理的這個案子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案子。我的當事人是一名殘疾人,他無法說話,沒有受過文化教育,也就無法與我們正常交流,這一點大家是清楚的。   「但是,大家剛剛也聽到了公訴人宣讀的起訴書。」老羅看著公訴人,臉上帶著一抹猥瑣的笑容,「在這份起訴書裡,公訴人反覆提到被告人『供述』這個詞,我很想知道,我的當事人在不能與人正常交流的情況下是怎樣進行『供述』的?   「你們提到警方找了特教專家來輔助審訊,並提交了有我的當事人按了手印和審訊人員簽字的供詞。但是,在這份供述上,我並沒有看到這位特教專家的簽名。審判長,我認為這份供述是不可信的。」老羅說,「既然我的當事人的供述是不能採信的,那麼公訴人所說的事實清楚也就無從談起了吧?」   「特教專家並不是警方工作人員,也不是檢察院的工作人員,更不是被告人,不能在審訊筆錄上簽字。」公訴人反駁道。   「那我倒要問問了,沒有這個特教專家的簽字,你們憑什麼就說這份供述是真的?憑什麼就說我的當事人認罪了?」老羅瞪著公訴人說,「我的當事人沒文化,根本不知道你們的審訊筆錄裡都寫了什麼,我有理由懷疑你們偽造了審訊筆錄。」   「你這是對國家的侮辱、對黨的侮辱!」公訴人眉毛一豎,喊道。   「我可沒有,你們不能提供確鑿的證據,還不讓我質疑了?這是我作為辯護人的權利!這是憲法賦予我的權利!」老羅針鋒相對地說道,「有本事你們就讓專家出庭,再問一次我的當事人,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出庭就出庭!」公訴人高聲說道。   特意從法院請來的扮演審判長的法官當即說道:「傳喚證人到庭。」   證人姓王,是一名女性,看上去五十多歲,是本市特教學校的手語老師,戴著一副寬邊眼鏡,一副知識分子的派頭。   在履行完了法庭的必要程序後,老羅問道:「王老師,請問你是否曾協助警方對我的當事人進行過審訊?」   王老師點了點頭:「是,我受邀參加了對朱亞文的審訊。」   「你還能記得朱亞文當時交代的內容嗎?」老羅問。   「記不太清了,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王老師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認罪了嗎?」老羅又問。   「沒有。」王老師說,「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   「證人,請你看一下,這份審訊筆錄是否為當時審訊的內容。」審判長這時候說道,將審訊筆錄送到了王老師的面前。   王老師翻了翻筆錄,用力搖了搖頭:「法官大人,我不記得朱亞文當時說了這些話。」   「審判長,證人稱不記得,即並不能肯定朱亞文是否說過這些話,這份審訊筆錄應視為有效。」公訴人連忙說道。   「我的意思是,朱亞文在和我溝通的時候並沒有說過這些話。」王老師連忙說道。   「可你剛才還說記不清你們都說了什麼。」公訴人說,「這種前後矛盾的話法庭不應該採信。」   看著這個年輕的公訴人接二連三地搶話,老羅卻竊笑不已,從審判長的目光中,他看出了一絲不耐煩。   這要是正式開庭,是足以讓公訴方陷入不利境地的。   「審判長,法庭存在的意義就是查明事實的真相,給當事人一個合理公正的判決。」老羅起身說道,「現在針對這份審訊筆錄我們出現了爭議,那為什麼不當庭問一下呢,正好我們有專家在啊。」   審判長卻露出了一抹猶豫的神情。我當即意識到,當庭請一個特殊人士對被告人進行詢問,這在庭審中應該是沒有先例的。   那時候新刑法還沒有實施,「專家輔助人」的制度還沒有實施,只有2002年4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於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中規定:當事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由一至二名具有專門知識的人員出庭就案件的專門性問題進行說明。同年10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於行政訴訟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中,也出現了「對被訴具體行政行為涉及的專門性問題,當事人可以向法庭申請由專業人員出庭進行說明,法庭也可以通知專業人員出庭說明」的規定。   但這兩項規定都沒有提到刑事案件遇到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理。   「審判長,法律沒有規定可以,但同樣沒有規定不行,不是嗎?」老羅說,「法庭應以查明事實為基礎,靈活運用法律條文,在法律規定允許的範圍內,使用合理合法的手段辦案。有句諺語說得很好,『法無禁止即可為』,雖然並不完全正確,但用在這裡,還是很合適的吧?」   審判長點了點頭:「請證人開始吧。」   接下來就是長達兩個小時的手語交流,在朱亞文並不規範的手語下,在特教教師的翻譯中,在審判長不斷的追問下,參與這次模擬法庭的人們從朱亞文那裡得到了和檢察院的公訴書中提到的完全不同的事實。   朱亞文說,那天晚上,在流浪了一天後,他像往常一樣回到了日昇五金行門前,準備在那裡過夜。他不知道那時候是幾點,但是當他走到日昇五金行門前時,就看到捲簾門敞開了一半,老闆唐瓊躺在地上,身下已經血跡斑斑。   他大驚失色,衝了進去,抱住了唐瓊,那時候的唐瓊還有呼吸。唐瓊抓著朱亞文的胳膊,嘴唇翕動,想要說些什麼,卻已經不能說話了,但他的一隻手卻指著樓上。   朱亞文不明白他想表達什麼,只是用力按住他的傷口,想幫他止血,這個時候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救人。可唐瓊身上的傷口太多了,朱亞文根本無從下手。   這時候,樓上傳來了腳步聲,朱亞文抬起頭,就看到三個年輕人從樓上走了下來。這三個人看到朱亞文也愣了一下,接著,一個拿著刀的人就向他衝了過來。   朱亞文與這三個人發生了激烈的搏鬥。朱亞文說,他不是第一次和這三個人打鬥了,以前就在日昇五金行的店門前發生過爭執。   那個人的匕首刺中了他的腹部,他卻用力握住了匕首,不要命一般和這三個人搏鬥著,並不時發出陣陣叫聲,希望引起鄰居們的注意。   擔心引來更多的人,那三個人放棄了拿回匕首,奪路而逃。朱亞文死死地跟在他們的身後,卻終因體力不支,失血過多,昏迷不醒。   這個公訴人口中的殺人犯,在得到了能夠表達自己意思的機會後,向法庭講述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裡,他不再是兇手,而是一個見義勇為的英雄。   講到激動的地方,朱亞文一把拉開了衣服,向法庭展示著腹部那道可怕的疤痕。   「他說,他不明白,自己是要救人,是要抓住殺人犯,為什麼最後自己卻成了殺人犯?!警察不是應該去抓壞人嗎?為什麼要抓他?如果做好事卻要上法庭,誰還敢去見義勇為?」王老師聲音低沉地翻譯完了最後一句,朱亞文最後那不明意義的咆哮卻依然重重地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他的叩問讓所有人深思。   「審判長。」老羅站起身緩慢地說道,「我的當事人,一個啞巴,一個乞丐,一個走到哪裡都被人嫌棄的流浪漢,是的,他看起來比任何人都要骯髒,沒人願意接近他,每個人都對他橫眉冷對。可是他的心卻比我們這裡的某些人要乾淨得多,因為他善良,他知道正義,在面對窮凶極惡的歹徒時,他沒有退縮,沒有逃走,而是為了救人不顧一切,為了能將兇手繩之以法而不顧自身的安危,為此他甚至險些丟掉了性命。我在想,如果不是辦案的警察發現了他,他今天是否還能站在這裡為自己辯解,是不是他就要背著罪名結束這一生?   「審判長,這樣一個需要別人幫忙才能說明自己究竟做了什麼的人,我們的辦案機關又是怎麼對待他的呢?將他認定為殺人犯,看準了他不能說話,不識字,誘騙他在不實的審訊筆錄上按下了手印。在這個法庭上,究竟是誰該受到審判?我很想問問今天的公訴人,你們的良心呢?!」老羅擲地有聲地說道。   他已經完全進入了角色,將這個在檢察院的會議室裡召開的模擬法庭當成了真正的戰場。   聽著老羅近乎咆哮的話,朱亞文被觸動了,他流下了激動的淚水。審判長被觸動了,他悄悄側過了頭,甚至沒有制止他的高聲喧嘩,就連為了還原法庭氛圍,特意找來的扮演旁聽群眾的幾個年輕檢察官都被觸動了,他們不約而同地鼓起了掌。   公訴人看了一眼這些人,檢察官們才訕訕地放下了手。   「王老師,我請你再幫我一個忙。」老羅說,「就在今天早上,朱亞文指認現場的照片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出現在了網絡上,照片裡,他笑得很開心。我想請王老師幫我翻譯一下,朱亞文當時為什麼那麼開心?」   朱亞文接連做了幾個手勢,王老師皺了皺眉,厭惡地看了一眼公訴人,說道:「朱亞文說,當天警察並沒有告訴他是要指認現場,而是告訴他,只要做幾個動作,拍幾張照片,他就可以回家。」   「荒唐!」審判長搖著頭,「法庭裁決,朱亞文的訊問筆錄無效,予以排除。公訴人,請提供其他證據。」   3   公訴人這一次請出的證人是田紅,被害人唐瓊的愛人。   當她看到站在被告席上的朱亞文時,沒有憤怒,沒有恐懼,沒有任何被害人家屬對被告人應該流露出來的情緒。   「證人,你認識被告人嗎?」公訴人問道。   「認識。」田紅語氣平靜地說道。   「有證人表示,你的丈夫唐瓊和被告人朱亞文發生過爭執,唐瓊對朱亞文進行了毆打,這件事屬實嗎?」公訴人又問。   「是。」田紅點了點頭。   「唐瓊為什麼要打被告人?」   「他每天晚上都睡在我家店門前,我丈夫覺得他影響了我們做生意,屢次趕他走都不走,就打了他。」田紅說。   「你丈夫下手重嗎?」   「有幾次都打出血了。」田紅猶豫了一下說。   「被告人依然沒有走,是嗎?」   「是。」   「你覺得朱亞文恨你丈夫嗎?」公訴人問。   「我……我不知道。」田紅搖了搖頭。   「你認為朱亞文留在你們家店門外不走,是不是在觀察,等待一個機會對你的丈夫進行報復?」   「反對,審判長,公訴人是在對證人進行誘導。」老羅趕忙舉手說道。   「公訴人,請注意你提問的方式。」審判長提醒道。   「不!」田紅突然說,「他不會報復我丈夫,他不是殺害我丈夫的兇手。」   公訴人愣了一下,厲聲喝道:「證人,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之前可不是這麼和我們說的!公安機關已經查明,被告人朱亞文就是殺害你丈夫的兇手,你現在卻幫著被告人說話,你考慮過你死去的丈夫嗎?你在懷疑公安機關的辦案能力嗎?!」   「公訴人,注意你的情緒!」審判長敲響了法槌,「不要對證人進行任何形式的威脅。證人,請向法庭陳述,為什麼你認為本案的被告人不是殺害被害人唐瓊的兇手。」   「因為……」田紅咬了咬嘴唇,「我相信被告人是個好人。」   這句話一出口,法庭裡頓時傳來了一陣喧嘩,被害人家屬當庭宣告被告人是好人,雖不說是前所未有,但也是極為罕見的。   「請注意法庭秩序,保持法庭安靜!」審判長敲響法槌,高聲說道,臉上也帶著無奈的神情,「證人,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我們在審理的是你的丈夫可能是被被告人殺害的案子。」   「我知道。」田紅點了點頭,「但是在法庭判決之前,他還不是犯人,也不能認定他就是殺害了我丈夫的人,不是嗎?   「他每天在我家店前睡覺,不是為了讓我們做不好生意,他是在保護我們啊!」田紅說。   「證人,請詳細說明。」審判長愣了一下說道。   「以前,我也覺得他睡在我家店前,嚴重影響了我做生意,直到有一天,我在整理店裡的監控時才知道,我一直錯怪了他。」田紅愧疚地看了一眼朱亞文說,「有一天晚上,大概兩點多,有幾個小混混到了我家店前,他們想撬開門,闖進店裡。是他,是你們口中的被告人、殺人犯,阻止了這些人,他和這些人打了起來,他被打得遍體鱗傷,但他站在我家店前,堅持著不肯倒下去,那些人才走的。但是他從來沒有對我們說過這件事。」   「審判長,這難道不奇怪嗎?」公訴人不合時宜地插話道,「朱亞文與被害人、與證人素昧平生,他為什麼要保護他們?」   「保護一個人需要理由嗎?見義勇為難道不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應有的想法嗎?」老羅馬上反駁道,「公訴人,請不要戴著有色眼鏡看待我的當事人,他可以穿破衣爛衫,可以幾個月不洗頭不洗澡,但人最可貴的,不就是他有一顆善良的心,永遠不會被污染嗎?!只有那些內心骯髒的人,才會看每一個人都覺得是髒的。」   「審判長,他是在侮辱我的人格!我請求法庭撤銷辯護人的辯護權利!」公訴人臉色通紅,怒吼道。   「辯護人,請注意一下。」審判長為難地說道。   「對不起,審判長。」老羅點了點頭。   「證人,我還是那句話,朱亞文為什麼要保護你們?」公訴人趾高氣揚地問道。   「因為他是個懂得感恩的人。」田紅厭惡地看著公訴人說,「我曾經給過他吃的。」   「感恩?」公訴人冷笑了一下,繼續說道,「審判長,先不說田紅的說法是否有證據支持,那麼我們假設一下,田紅說的是真的,但是唐瓊卻屢次毆打被告人,試想一下,你屢次幫助別人,卻遭到了侮辱、謾罵甚至是毆打,你不會懷恨在心嗎?你不會報復嗎?」   「他不會。」田紅喊道,「他要這樣做早就動手了,不會等到這個時候。」   「好,證人,既然你這樣說,我請求法庭允許我繼續對證人問話。」公訴人說。   「可以。」審判長點了點頭。   「證人,你丈夫的脾氣怎麼樣?」公訴人問。   「不太好。」   「他打罵過你嗎?」公訴人又問。   老羅本能地感到不太妙,然而還沒等他反對,田紅就已經給出了肯定的答覆。   「證人,你知道你今天站在這裡是為了什麼嗎?」公訴人呵斥道,「你應該幫助我們給被告人定罪,將殺害你丈夫的人繩之以法。可是看看你都幹了什麼?身為被害人家屬,你卻在幫助兇手脫罪,為什麼?」   「你不敢說?好,我替你說!」看著愣住了的田紅,公訴人語氣急促地說道,「你巴不得唐瓊死,是不是?他死了,你就不會再遭受家暴,就不用再受氣。而他——」公訴人一指朱亞文,「他給了你這個機會,你幫助了他。在他看來,你就是他的菩薩,他願意為你付出一切,他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你。他不止一次地聽到過你被打罵。而且,我想,唐瓊之所以毆打被告人,不僅僅是因為他影響了你們的生意,還因為你們之間的感情,對嗎?!」   「胡說!你胡說!」田紅憤怒地喊道,就連朱亞文都咿咿呀呀地叫著。   「我胡說?」公訴人冷笑,「不,你的反應恰好證明了我沒有胡說,你現在是被我戳穿了真相,惱羞成怒。審判長,我有理由懷疑,田紅也參與了對唐瓊的謀殺,這一切都是她和被告人串通好了的!審判長,請讓法庭將證人逮捕,送上被告席!」   面對公訴人的詆毀,田紅的情緒徹底崩潰了,她嘶叫著想要衝上去毆打公訴人,兩名檢察官趕緊衝上來死死地按著她,才沒有讓她成功。   這個模擬法庭開得實在是太成功了,參與進來的每一個人都完全進入了角色狀態。像這種激烈的對抗,是在正式庭審的時候才應該出現的。   這個時候,作為辯護人,老羅本應質疑公訴人,向法庭提出申請,可老羅只是坐在辯護席裡,冷冷地看著公訴人。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下意識地想要起身,卻被老羅死死地按在了座位上:「讓他說。」老羅的嘴角帶著一抹冷笑,「我要讓全法庭的人都看到這個公訴人的卑鄙、醜陋。」   「你入戲太深了!」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向審判長示意了一下。   「證人,你再這樣下去,我不得不請你離開法庭。」審判長看著我,點了點頭,無奈地說道。   證人席上的田紅突然平靜了下來,目光凜冽地看著公訴人:「法官大人,請讓我說完。」   說著,她不等審判長允許,就自顧自地說道:「我痛恨兇手,我比你們每一個人都恨他。他殺了我的丈夫,毀了我的家,我才是受害者,我的心情、我的感受,你們這裡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權利評判。   「但是我同樣知道,我並不能因此就冤枉了一個一直幫助我們保護我們的人。」田紅語氣激昂地說道,「真兇不能被槍斃,才是我最無法接受的事。小孩子都知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如果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那和毫無人性的畜生有什麼不同?!有什麼資格活著?!   「我感謝法庭給我這個機會,讓我能說出我的想法。」田紅向審判席鞠了一躬,繼續說道,「有人跟我說,如果我不指認被告人是兇手,那他們就不再管這個案子,讓我丈夫白死。可是剛剛,我在外面,聽到了被告人的陳述,我覺得,我不能那樣做,那不是人該做的事!所以我堅持認為,今天的被告人並不是殺害我丈夫的兇手,法庭如果判他有罪,才是天大的笑話,你們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幫兇。尤其是你!」她一指公訴人,怒斥道,「這個案子贏了,你一定有好處對吧?可是為了打贏這個案子,你連事實都不顧了,侮辱我、誣陷我,你的良心呢?我今天站在這裡,我敢告訴你,我、被告人,甚至來旁聽的這些人,都是知道感恩的!只有你這個不是人的王八犢子才不知道!」   說完,不等審判長說話,田紅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法庭。   「我冤枉啊!」公訴人一臉委屈地看著我們,「我這不也是想讓她先接受一遍洗禮,等正式開庭的時候,就不會出問題了嘛。」   我同情地看了一眼公訴人,回應給他一個「我懂」的眼神,用力踹了老羅一腳。剛剛田紅在發言的時候,這小子比在場的任何人都要興奮。   4   老羅把車停在了商業街的出口處,目光看著不遠處一個閃爍的燈箱。   那是一家檯球廳,也是我們今天要去取證的地方。幾天前的訴前預審辯論儘管激烈,但我和老羅也很清楚,我們提出的很多辯護意見更多的是推測,而沒有真憑實據。   田紅雖然為朱亞文進行了辯護,但她的話同樣沒有證據。那份監控視頻隨著電腦硬盤的遺失也難覓蹤跡。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由於有了特教教師的加入,朱亞文的審訊筆錄無效,羅副檢察長最終還是沒有簽署公訴書,而是要求警方補充偵查。但這並不能從根本上排除朱亞文殺人的嫌疑,畢竟警方還提供了那麼多的證據。   今天的取證,我們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我們所能做的僅僅是從另一個角度證明朱亞文的確曾經見義勇為過,為他爭取減刑。   但是這次的取證並不順利,我和老羅從相鄰的幾個店家調取了一部分監控錄影,這些監控錄影拍攝到了田紅所說的,曾發生在她店門前的那場打鬥,可這些錄影只拍攝到了側面,根本無法證實與那幾個小混混搏鬥的人是朱亞文。   隔壁王林的店有一個監控探頭是對著日昇五金行的,王林熱情地幫著我們找了好久,卻遺憾地發現,那天的監控錄影遺失了,同樣遺失的還有案發當天的錄影。   對於沒能幫到我們,王林表示很遺憾。不過對於我們質疑為什麼會有錄影遺失的事,王林坦然,開著監控是要用電的,偶爾他會關閉監控。   沒辦法,我們只能從與朱亞文搏鬥的那幾個混混身上入手,寄希望於他們能夠作證。在經過了一番尋找後,我們確認那幾個人就在這家檯球廳裡。   「走吧。」我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車門。   「等等,老簡。」老羅喊道,下了車,幾步走到了我的前面,將我擋在了身後,才說道,「走吧。」   對於老羅的這個經常出現的莫名其妙的動作,我有點難以理解,不過他既然喜歡,那就隨他去了。   檯球廳裡一片昏暗,刺鼻的煙味瀰漫在空氣中,嗆得人眼睛發紅。   在最裡面的一個角落,三個頭髮染成了黃色的年輕人一人嘴裡叼著一支煙,擺弄著檯球桿。   對於我和老羅的出現,這三個人只是抬頭看了一眼便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球檯上。老羅卻徑直向他們走了過去。   沒錯,這三個人正是我們要找的人。   「兄弟,幫個忙。」老羅說道。   「什麼事?」其中一個瘦弱的年輕人斜著眼睛看著老羅,不耐煩地說道。   老羅摸出一包軟中華,丟給了年輕人說:「有個事,想跟幾個兄弟打聽一下。」   「真的假的啊?」年輕人拿起軟中華,翻來覆去地看了看,懷疑地看著老羅。   「假一賠十。」老羅呵呵一笑,捏了下鼻子,「那乞丐的事,兄弟們都知道了吧?」   年輕人突然戒備地看著我們說:「你們是什麼人?」   「這個不重要。」老羅說,「聽說了吧?有人說了,他是見義勇為,和這片的幾個兄弟發生過衝突。道上的規矩大家都懂,殘廢咱們不碰。我今兒來就是想知道,兄弟幾個到底有沒有打人。」   幾個年輕人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   老羅掏出錢包,從裡面拿出了一張毛爺爺,放到了檯球案上,微笑著看著這幾個人。   「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之前和老羅說話的年輕人搖頭說道。   老羅沒說話,又掏出一張票子,遞了過去。   「你知道。」我卻冷冷地說道,「人在撒謊的時候,就會出現你這種動作和語言不協調的情況,話都說完了,腦袋還在搖。」   「你說什麼?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年輕人斜了我一眼。   「我這個人呢……」老羅點上一支煙,噴了一個煙圈,將之前拿出來的兩百元錢又放回了錢包,「我信奉這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能用錢解決,一張解決不了就兩張,但是你想從我這兒要三張,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我姓羅,四夕羅。」老羅突然說道。   年輕人的臉上不知怎麼竟露出了一抹懼色:「你是四……」   「哎,我可沒說是,我只是個律師!」老羅打斷了他的話,「怎麼樣?能告訴我了嗎?」   「哥……哥兒幾個都是道上混的,知道規矩。」年輕人突然話都有點說不利索了,結結巴巴地說道,「哥兒幾個絕對沒幹那事。」   「真的沒幹?」   「沒有。」   「你們想好騙我的後果沒有?」老羅笑瞇瞇地問道。   「我們確實想過偷東西,被啞巴攔住了,可我們真沒動過他。」年輕人慌張地說道,甚至還把剛剛打開的煙送還到了老羅面前。   「哥兒幾個留著抽吧。」老羅微微一笑,轉身走出了檯球廳。   「這個四夕羅是個什麼東西?好像有兩把刷子啊。」一上車我就問老羅。   老羅只是搖了搖頭,神秘地一笑,沒有說話。   就像我看不穿張靜,有時候,我發現連老羅我也看不穿。這個頭腦簡單、脾氣暴躁,所有情緒都顯露於外的傢伙,我從來沒想過,很多事情他都瞞著我,他肯給我看的,永遠是不需要我擔心的東西。   而我,就那麼傻傻地相信了。   我們前腳剛離開檯球廳,準備回辦公室,張靜的電話後腳就打了進來。   「專案組提取了一部分監控視頻,委託我們做鑒定。這份視頻能夠證實,被害人唐瓊對被告人朱亞文進行過毆打,而且很慘烈,頭都打破了。不用我說你們也知道,這是想證明朱亞文有充足的理由殺害唐瓊。」   「這幫傢伙動作倒挺快。」老羅笑了一下,「你告訴我,是因為你有想法了?我可不想只聽麻煩啊。」   「本姑娘何時給你找過麻煩啊。」張靜說,接著我們就聽到了敲擊車窗的聲音。老羅放下車窗,就看到張靜拎著勘察箱,笑吟吟地站在車邊。   「你給我們找的麻煩……」老羅正對著電話講話,一看到張靜,下意識地嚥了口唾沫。   「我給你們找的麻煩怎麼了?」張靜忽閃著眼睛,一臉的無辜。   「那怎麼能叫麻煩呢?那都是業績啊!」老羅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   「拉倒吧你!下車,去現場。」   張靜一把拉開了車門。見老羅神色為難,張靜冷笑了一聲,「別想著視頻的事了,重要的那部分都被專案組拿走了。不過……」   「你想要什麼,儘管說,上刀山下火海,我要有一句怨言……」老羅的賭咒發誓沒等說完,就被張靜打斷了。   「行了行了,難得你也有不只想著錢的時候,姑奶奶我也發次善心。」張靜仰著頭,把勘察箱丟給了老羅,「哎,這可是絕佳的機會啊,老娘我就這麼錯過了。」   看得出來,張靜無比懊惱。而隨著她這句話,老羅那副視死如歸的表情也終於放鬆了下來。   「總會有下一次的!」我說。   「下次,絕對沒有這麼容易就放過他!」張靜哼了一聲,「我看了專案組傳過來的視頻,有幾個疑點。」   「嗯?什麼疑點?」老羅緊張地問。   「那幾個混混和朱亞文第一次發生爭執的時候,用的匕首和兇案現場的匕首是同一把。」張靜皺著眉說,不等我和老羅表現出任何的興奮,就一盆冷水澆了過來,「沒有實物對比,只有視頻,鑒定不具備科學性,法庭不會採納的。我來這裡,是想給你們證明另外一件事。」   說話間,我們已經來到了日昇五金行。案發後,作為案發現場,日昇五金行已經封存,田紅也被迫暫時住在朋友家。   張靜推開了捲簾門,房間裡依然保留著案發當時的佈置。   「被害人當時就是趴在這裡的。」張靜走到地上畫著人形的痕跡前,那裡的地面已經呈現紫黑色,「被害人死亡原因是失血性休克,即失血過多。」張靜邊回憶邊說道,「被害人一共身中五刀,都在前胸和腹部。」   「對。」我點了點頭。   「兇手是在被害人的身前刺殺的被害人,兇手一共刺出了五刀,意味著刀要從被害人的身體裡拔出五次。」張靜說。   「顯而易見。」老羅點了點頭。   「那你們就沒想過,刀從被害人的身體裡拔出來的時候,會有大量的血跡噴濺,站在他正面的人身上會沾上大量血跡嗎?」張靜側著頭看著老羅,「朱亞文被捕的時候,身上雖然也有血跡,但是我從照片上沒有看到噴濺狀的血跡。   「還有,如果唐瓊和朱亞文發生了搏鬥,那麼唐瓊抓的應該是朱亞文握著匕首的手,可為什麼他的手印是留在朱亞文的肩膀上的?」張靜說,「這只能說,朱亞文是在唐瓊倒地後,抱住他的時候,唐瓊用手抓了他的肩膀。」   「大意了!」老羅懊惱地說道。   「還沒起訴呢,來得及。」張靜說,「小騾子,你趕緊告訴羅叔叔,我們再碰一下這件事!」   老羅二話不說,當即撥通了羅副檢察長的電話,告知了眼下發現的疑點。羅副檢察長則邀請我們過去,和準備擔任本案公訴人的檢察官碰一下這件事。   「張警官,你說在早前朱亞文與人搏鬥的監控視頻中,那幾個年輕人手上的匕首正是本案中出現的匕首,你如何證明這一點?」這次的檢察官換成了一個穩重的中年人,聽說了我們的疑點後,皺著眉問道。   「我能看出來。」張靜面不改色地說道。   「看出來?」檢察官目瞪口呆地看著張靜,「憑一份並不清晰的監控錄影,就能比對兩把匕首是否是同一把?任何專家都不可能憑借肉眼和畫質粗糙的錄影進行這種同一認定吧?」   張靜面不改色地笑了一下:「被告人身上的血跡你們打算怎麼解釋?」   「這很簡單,假如兇手是在被害人倒地後進行的殺害呢?」檢察官說,「這樣一來,被害人的正面並沒有阻擋的東西,而在這個姿勢下,被害人要控制兇手,抓住的就是兇手的肩膀了吧?」   面對檢察官淡定的回復,張靜一時間竟也啞口無言。   「簡律師,羅律師,這個案子即便沒有被告人的口供,本案事實也很清晰,證據確鑿。你們要是沒有其他證據提供,我這邊就要著手起訴的事了。」檢察官微笑著說道。   他說到了,也做到了,在補充偵查期限屆滿前,我們最終沒能找到能夠幫朱亞文脫罪的證據,儘管警方也沒有,但證據已經足夠了。   在正式庭審的時候,我們的辯護意見沒能取得任何效果,庭審的最後,我無力地站起了身,用力按了按老羅的肩膀,說道:「審判長,本案的重大事實實際並未查清,我的當事人身為乞丐,但是作案後卻並沒有帶走店內的任何財物,難道這不值得我們深思嗎?對於一個乞丐,還有什麼比巨額財富更吸引他們的呢?   「我們再來換個角度考慮,即便法庭認定我的當事人真的殺了人,那麼我們也應該考慮到他為什麼要殺人。他曾多次阻止了劫匪、竊賊對被害人的不良企圖,這些在檢方提供的證據裡也已經得到了證實。可是被害人是如何對待我的當事人的?侮辱、毆打、謾罵。俗話說,泥人還有三分土性,何況我的當事人是個活生生的人?我希望法庭在擬定判決的時候能夠充分考慮到這一點。」   說完,我坐了下來,不再說話。   那一刻,我甚至不敢抬頭看朱亞文。   我玷污了當事人對我的信任。沒有什麼比委託的辯護律師不相信他無罪更讓人絕望了。   5   庭審的結果並不理想,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朱亞文犯有故意殺人罪,手段殘忍,情節惡劣,一審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可能性非常大。   對於我和老羅的辯護意見,我們都很清楚,法庭採納的可能性很低,因為我們沒有能夠提供充分的證據佐證我們的觀點,法庭只能在排除了非法證據後,依據檢察院提供的證據和查明的事實擬定判決。   「對不起,小明哥,小騾子,我讓你們失望了。」張靜眼圈紅紅地說道。   「你盡力了。」我用力捏了捏張靜的肩膀,疲憊地說道,「這案子和以往的案子不同,我們想要找到真兇都無從下手。我們都願意相信朱亞文是無罪的,可是現有的證據對他太不利了。」   「不能就這麼算了。」老羅騰地站起身,向外走去。   「你幹嗎去?」我喊道。   「去找審判長。」老羅頭也不回地說道。   「羅律師,我知道你的想法。」法官辦公室裡,本案的審判長給他倒了一杯茶,「可我也是沒有辦法。實話實說,我也願意相信朱亞文是無罪的,我也願意相信你們的辯護意見,但這有什麼用啊?你們拿不出證據啊。   「沒有證據,光憑一張嘴,是左右不了審判委員會的決定的。審委會只會依照雙方提供的證據擬定判決。檢察院出示的證據確鑿,而你們的呢,大部分都是推測,我們啟動了法庭調查取證,也還是沒能證明你們的觀點。」法官頗有耐心地說道,「一審這個死刑判決,目前來看,是沒有什麼爭議的,不過我們也是經過慎重考慮的,這個案子肯定是要走二審的,而二審改判的概率非常大。就算不走二審,最高法在死刑核定這件事上,現在也非常小心,發回重審的概率非常大。這可是審委會能為你們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了。這樣一來,你們還有時間去調查取證。羅律師,我這麼說,你總該明白了吧?」   老羅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法院,可他並沒有直接回律所,直到天色變黑,他才衣衫不整地回到了辦公室。   那時候,我和張靜還在律所,研究著朱亞文一案的卷宗。   「小明哥,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張靜皺著眉,「這個王林的證詞。」   「什麼地方?」我從卷宗裡抬起頭,問道。   「王林是第一個發現唐瓊遇害的。」張靜說,「但那天他不是第一個開門的。唐瓊的店一直保持捲簾門半開,都沒人過去看,怎麼就他去了?」   「哦,那個啊,他們是鄰居嘛。」我說,「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   「可是,他明明說前幾天他們倆還打了一架。」張靜說,「他這麼過去看,總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   「還有,案發當天,王林關閉了店裡的監控。巧合的是,朱亞文與混混發生衝突的時候,他店裡的監控也沒有記錄。在這個案子裡,除了唐瓊自己的監控,就屬他的監控至關重要,可不偏不倚,他就缺失了這兩天的監控,別的時間都有。這不奇怪嗎?」張靜皺著眉說道。   「你的意思是?」我也皺起了眉。   「這只是我的推測,但是太巧合了,巧合得有點不正常。」張靜說。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沉默了,「要是能找到唐瓊電腦的硬盤,這件事就好解決得多了。」   「也許,調用一些特殊的關係能找到。」張靜想了想,「但是肯定會被作為非法證據排除掉的。」   「不用了。」老羅站在醫藥箱前,從裡面翻出創可貼,貼在了右手背上。   「你嚇死人啊,怎麼走路都沒聲音的?」張靜差點兒從沙發上跳起來,不滿地說道。   「是你們自己太投入了吧。」老羅笑了一下,可我卻敏銳地察覺到,他笑得非常勉強,而且,我注意到,除了手上的傷,老羅的雙膝上還有灰塵,一向愛乾淨的他卻根本沒有去清理。   「老羅,你這是?」   老羅沒有答話,而是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塊硬盤:「靜,找人把硬盤的數據恢復一下吧。」   張靜沒有接那塊硬盤,臉色卻漸漸變得鐵青:「你去找他們了?」   「這塊硬盤就是唐瓊電腦上的那塊。買主拿到硬盤後,還沒來得及做操作,只是刪除了裡面的數據。」老羅說。   「你去找他們了?!」張靜提高了音調。   「是。」老羅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答應過我,永遠不會和他們有任何交集!」張靜的臉沉了下來。   「但我也不能看著朱亞文去死。」老羅笑了一下,「我只是請他們幫個忙。」   「那潭水,你一旦進去,就別想再出來了!」張靜說,「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老羅點了點頭,「但是你放心,我就算去死,也不會回去的。我痛恨那個地方。」   老羅究竟去找了誰,讓張靜動了這麼大的肝火,老羅沒有說,張靜也沒有說。只在一次醉酒之後,張靜才說,為了拿回這塊硬盤,老羅在外面整整跪了兩個小時才得到了線索,然後單槍匹馬地找到那個收購了硬盤的人,用拳頭說服了那個人交出硬盤。   直到老羅退出了律所,我才知道,老羅的家世,我所看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   四夕羅家,羅家五虎,這些如雷貫耳的稱號,一年前,張靜的乾爹也曾說過,只是我們這一代人,我們這一批與那個世界毫無瓜葛的人對這些並不感冒罷了。   那天晚上,張靜丟下了一句「我會想辦法讓這份證據合法化的」之後就離開了律所。   三天後,一份特快專遞放到了審判長的案頭,裡面還夾著一份打印的匿名信。   信中稱,他無意中得到了這塊硬盤,硬盤裡的一份視頻和眼下法官正在辦理的一個案子有密切的關係。   審判長不敢大意,找來技術人員調取了硬盤內的資料。   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商業街裡早已沒有了人,只有路燈散發著昏暗的光芒。日昇五金行門前,三個年輕人鬼鬼祟祟地靠了過來。   隔壁的店舖門打開了一條縫隙,一道人影鑽了出來,和這幾個年輕人協商著什麼。說了幾句,他轉身回了店裡,片刻後再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個紙袋。   一個年輕人從紙袋裡拿出一摞錢看了看,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人指了指頭頂的監控錄影,示意他們小心後,鑽回了自己的店裡。   這個人,正是向我們提供了諸多線索的王林。而那幾個年輕人,就是檯球廳裡的那幾個人。   王林離開後,幾個年輕人用力敲響了日昇五金行的大門,二樓的燈亮了起來,接著,捲簾門慢慢上升,露出了唐瓊肥胖的身體。   不等捲簾門完全敞開,一個年輕人揮舞著手中的匕首刺了上去。唐瓊愣了一下,摔倒在地,年輕人闖進了屋子,對著唐瓊連刺幾刀,看著唐瓊漸漸失去了行動的能力,這幾個年輕人上了樓。   就在這時候,朱亞文出現了,他走到日昇五金行的門前,愣了一下,迅速衝了進去。   視頻到這裡就結束了。   儘管沒能拍到朱亞文與那幾個年輕人搏鬥的場面,但這些已經充分說明,朱亞文並不是本案的兇手。   由於這份關鍵證據的出現,幾天後,王林和那幾個年輕人被公安機關逮捕。至於朱亞文,檢察院在掌握了這份材料後,也撤銷了對他的指控。   儘管歷經波折,索命的利刃都已經懸在了當事人的頭頂,但總算在最後時刻,老羅幾乎憑借一己之力反敗為勝。   出獄之後,朱亞文特意讓張靜拍下了我們三個人的合影,就是老羅辦公室裡的那張。   可是,從那個晚上開始,有大半個月的時間,張靜雖然隔三差五還會到律所,卻始終不肯和老羅說話。   直到有一次,我跟張靜說,她不說話,對於老羅來說才是天賜的獎勵後,她才恍然大悟,再次恢復到了以前的那種生活。 第九章 校園霸凌   無論對個人還是對社會,預防犯罪行為的發生要比處罰已經發生的罰罪行為更有價值,更為重要。   ——李斯特   1   「主任,機票訂好了,您到機場憑身份證直接換登機牌就行。」   一大早,我拎著碩大的行李箱,剛到辦公室,前台的林菲就說道。   「嗯,謝謝!」我由衷地表示了感謝,「對了,今天平安夜,晚上你們玩得開心點。還有,別再穿這身衣服了。」   「我習慣了。」林菲低下了頭,攏了攏額前的頭髮,安靜地坐了下去。   我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   林菲今年二十四歲,平時酷愛化妝,衣服也都是鮮艷的顏色,偏重於性感路線,隨時隨地都在散發著一股四溢的青春活力。   但每年的平安夜,她都會換上一襲黑衣,素面朝天,清純中又不失成熟。胸前還戴著一朵小白花。   這個習慣從她到律所上班那一年開始,持續到今年,已經七年了。   我把行李箱放在辦公桌上,打開,同時打開了保險櫃,從裡面拿出了護照、簽證,一一塞進了行李箱。   就像林菲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換上一身素服,戴上一朵白花,我也有一些習慣是無法改變的。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離開中國,遠赴荷蘭,去那個老羅曾玩笑說賺夠了錢就和我一起移民過去的國家。   我會離開一個月,這一個月裡,律所的所有工作只是在慣性中維持著運轉,我並不插手。要知道,每年,我可只有這一個月假期,能讓我和老羅、張靜三個人安安靜靜地聚在一起,度過一段快快樂樂的三人時光。   在酒、煙和對過去的回憶中迎接新一年的到來,可是我每年從年初一直盼望到年尾的事。   今年稍微有一點不同,當我的手滑過保險櫃裡的一個檔案袋時,它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好吧,今天就來講講這個林菲的故事吧,下一次再給大家講故事就是明年的事了呢。   我打開檔案袋,入眼的是一張從空中俯拍的照片,鵝毛般的雪花隨風飛舞,地面已經籠罩上了一層白色。就在這幅如詩如畫的白色背景上,卻突兀地塗抹著一片暗紅。   一個年輕的女孩兒,穿著白色的睡衣,赤著腳躺在地上,一條腿不自然地扭曲著。那片暗紅就是從她的身下流出的。鮮血汩汩地流淌著,轉瞬間就鋪滿了我的整個視線。血泊中的女孩兒帶著一抹冰冷的笑容,雙眼死死地瞪視著我。   照片上的這個女孩兒叫劉穎,2008年的時候,十八歲,大學一年級,成績優異、長相甜美的她被譽為該校的校花。那年的12月24日,星期三,也是平安夜。晚自習後,這個被家長和老師寄予了厚望的女孩穿著一襲單薄的白色睡裙,從宿舍樓頂的天台一躍而下。   而伴隨著她的死亡,一宗惡性的校園霸凌事件衝破了重重阻撓,血腥的罪惡終於暴露在了陽光之下。   人們發現,劉穎的大學生活並沒有像她甜美的笑容那樣充滿溫馨。入學以來,她始終生活在某些人的陰影下。那同樣是幾個女孩子,和她同寢室的女孩子。她們打扮妖冶,出口成髒,對於一切既定規則均毫不猶豫地挑戰。沒人知道劉穎為什麼會成為她們的目標,只是這些人興致來了的時候就會把她叫到宿舍樓頂,打罵、侮辱,甚至扒光她的衣服拍照留念,威脅她不聽話的話,就會把這些照片傳到網上。   其實這不僅僅是威脅,這些人也確實這樣做了。可她們並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只是被老師叫到辦公室教育幾句了事,而事後,劉穎換回來的是變本加厲的侮辱。   那天的平安夜,那幾個人中的老大,再次將劉穎叫到了樓頂。她強迫她在寒冷的冬夜換上單薄的睡裙,強迫她赤足踩在積雪裡,然後,強迫她從樓頂一躍而下。   一個年輕生命的消逝並沒有讓她感到恐懼,甚至沒有感到一點點的不安。她將這一切用照片的形式記錄了下來,並上傳到了網絡。   事後,她更坦誠,是她將劉穎推下了樓。   沒有負罪,沒有懺悔,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她將這件事當成了一個至高無上的榮譽,四處炫耀,最終也將自己送進了警局。   這個人就是林菲。   我們介入這個案子已經是案發後的第三個月,時間也已經進入到了2009年3月。公安機關已經完成了前期偵查工作,認定林菲對劉穎的毆打虐待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林菲本人也承認自己的確做下了這些事。   對於殺害劉穎一事,公安機關從劉穎的指甲內發現了一些皮膚殘屑,證實屬於林菲。事後林菲在網上散佈的言論也成了重要證據。且多名目擊者證實,事發當晚,林菲確實再次將劉穎叫到了頂樓。   劉穎身上有多處利器造成的割傷,致傷工具是掉落在現場的一把水果刀。多名證人證實,這把刀屬於林菲,警方在刀上發現了林菲的指紋。   而劉穎墜樓後的照片也出現在了林菲的QQ空間及博客等網絡社交工具中。   直到這個時候,林菲才意識到自己將要面臨的是怎樣的麻煩,對於警方出示的相關證據開始一概否認。   她稱,當晚並不是她將劉穎叫到了宿舍樓頂,而是劉穎叫她過去,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談。但一到樓頂,劉穎卻一句話都不說,而是拿出一把刀開始自殘。   林菲認出,那把水果刀就是她平時用來威脅劉穎的刀。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的時候,劉穎將刀遞到了她的手裡,並抓傷了她。受傷的林菲離開了樓頂,回到了寢室,並不清楚劉穎是何時又是為什麼墜樓的。   對於出現在社交平台上的現場照片,林菲否認是她拍攝並上傳的。這些照片為什麼會出現在她的賬號上,她表示並不清楚。   對於事後宣稱是自己殺害了劉穎一事,林菲表示,這些話不是她說的,她根本沒時間,案發後學校先對她做了調查,然後就被警察帶到了局裡。   「不接。」   其實在最開始的時候,只是簡單瞭解了一下案情,我就給出了這樣的答覆。這個案子裡,不管林菲是否真的殺了人,單憑她曾經對劉穎做過的事,我就有足夠的理由拒絕這個案子。   「五十萬。」老羅深吸了一口氣,「林菲的家裡願意出五十萬請我們給她作無罪辯護。」   「做不到。」我簡潔乾淨地說道,「多少錢我都做不到。」   「老簡!」老羅無奈地嘆了口氣,「就當幫幫我好吧?咱們已經又連續好幾個月赤字了,你想讓我回到那個該死的地方?」   「理由不充分!」我笑了一下,「雖然連續幾個月赤字,但是本年度我們還是盈利的!」   「好吧。」老羅苦笑了一下,「我是覺得,這案子有點古怪。林菲入學的成績和劉穎相差無幾,同樣也是被學校寄予厚望的人物,怎麼可能就去殺人了?」   「學習好不代表性格就好。」我說,「相反,過於追求學習成績的人,性格多少都有些缺陷。比如馬加爵,從初中到大學,學習成績一直很不錯,還得過全國奧林匹克物理競賽二等獎,被預評為『省三好學生』,結果呢?」我豎起四根手指,「他殺了四個人!三天內連殺四人!   「而且,你也看到了,林菲承認,她對劉穎有過加害行為,這意味著什麼你不會不清楚。她有動機殺人!」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無罪辯護幾乎不可能成功。」   「可是……」老羅沮喪地說道,「一百萬啊,就這麼給別人了?真不甘心啊!」   「多少?!」我一口水噴到了電腦屏幕上,「你不是說五十萬嗎?怎麼變一百萬了?」   「新買的,老多錢了!」老羅心疼地擦拭著剛換的顯示器,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違約的話,要再賠五十萬。」   「哪來的約?什麼時候簽的約,我怎麼不知道?」我不可置信地看著老羅。   「嘿嘿。」老羅撓了撓頭,「委託人來的時候你不在,我一聽這數,手一抖,就簽了。」   「完了你才問這是什麼案子,是吧?」我靠進椅子裡,仰頭看著天花板,一股邪火在身體裡亂竄,我卻連發火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真是鑽錢眼裡了,遲早有一天,你就死在這錢上!」我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老羅,大腦卻在飛速運轉著,五十萬的賠償不是拿不起,只是拿完之後,我這個大股東,律所的主任就得光屁股上街討飯了。   「老簡,我這麼說吧。」老羅嚴肅地看著我,「我理解林菲,她享受的是凌辱的過程,是把一個高高在上的人踩在腳下的感覺,就這麼殺了獵物,這不符合她的追求!」   「你理解?」我看著老羅,愣了一下,隨即無力地吁了一口氣。   沒錯,他確實應該理解林菲。老羅這傢伙,除了愛財,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卻有一個嗜好,對於所有比他強的人,都要想盡辦法踩在腳下,當然,我指的是字面的意思,只不過沒有林菲那麼血腥罷了,而且,在這上面,他還是肯稍稍動動腦子的。   比如,對於體育比他好的,他會邀請人家比學習成績;對於文藝比他好的,他會和人家比力量;對於學習比他好的,他就和人家比體育。   賭約就是輸的人要被踩在腳下。   總之,他的一條處事格言就是:我可以在一件事上不如你,但一定要在另一件事上碾壓你,但你永遠別想碾壓我,因為,戰場的選擇權在我!   我大概是唯一沒被他踩過的人,因為我睡他上鋪,我警告過他,我不確定是不是哪一天不小心就睡穿了床板。   2   「我沒殺人!」看守所的會見室裡,穿著囚服「黃馬甲」的林菲一見到我和老羅就說道。   此時的她早已斂去了張揚,取而代之的是對自由的無限渴望。   「怎麼每個當事人對我們說的第一句話都是這句?」老羅看了我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沒搭理他,這個案子我打定了主意絕不參與太深,讓老羅自己一個人折騰去吧。至於輸贏,我不在乎,只要履行完這份合同就好了,委託人雖然要求作無罪辯護,但是結果可不在約定的範圍內。   老羅見我不說話,清了清喉嚨正色道:「你是否殺了人只有你自己清楚,但如果你想重獲自由,就必須如實回答我們的問題。」   「你們問吧。」林菲淒然道。   「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老羅問。   「我都跟警察說過了,可他們不信我。」林菲一臉哀求地看著老羅,「你們信我吧,我真的沒有殺人!」   說著,林菲的眼睛裡開始閃現晶瑩的淚光。接著,她斷斷續續地講述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和向警方供述的內容差不多,12月24日下晚自習之後,林菲就回到了寢室,剛準備洗漱休息,已經換好了睡裙的劉穎就突然站到了她的面前,面無表情地說道:「你跟我來一下,我有事跟你說!」   不知道怎麼,平時一向作威作福的林菲聽到劉穎這句話,卻感到一陣刺骨的冰寒。她下意識地看了眼身後,可平時跟在她身後的那兩個人此時卻都不在寢室。浪漫的平安夜自然要做一些浪漫的事情,除了單身的她和同樣單身的劉穎。   「怕了?」看出了林菲的猶豫,劉穎竟扯出了一抹譏誚的笑容。   「怕你?」林菲冷笑了一聲。   「不怕就跟我來!」劉穎昂著頭,像一隻驕傲的白天鵝,帶頭走上了宿舍樓的天台。   看著她就那樣赤著腳走了出去,林菲有些猶豫,可劉穎的那些話就像一根刺紮在她的心上,她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劉穎就站在天台邊,面向著門邊的林菲,臉上帶著一成不變的笑容。飄揚的雪花飛灑,一頭披肩長髮、一襲白色睡裙的劉穎此時看起來像極了日本傳說中的雪女。   「喂,你想說什麼?」林菲掏出一支煙,狠狠地抽了一口問道。   「是時候付出代價了。」劉穎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對林菲說,隨即她便掏出了一把水果刀,突然劃向了自己的胳膊,血一下子流了出來,可她卻像受傷的不是自己一樣,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的改變。   「這世界上最殘忍的不是欺負別人,而是敢對自己下刀。」劉穎冷笑著說,刀鋒移到了臉上。   這詭異的一幕讓林菲也呆住了,直到劉穎的臉上也流出了鮮血,她才反應過來,喊道:「你神經病啊!」   「我只是,想讓你付出代價而已!」這句話,劉穎說得無比輕鬆。她走到林菲的身邊,將水果刀塞進了她的手裡,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放手!」林菲喊著,努力想要抽回手,劉穎的指甲卻已經深深地刺入了她的皮膚。   「你幹什麼?!」林菲色厲內荏地喊道。   「我只想讓你知道,以前,你可以隨便打我罵我,以後,我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劉穎依然保持著笑容,語氣卻無比森寒。   「有病!」林菲用力一掙,掙脫了劉穎的手,丟下水果刀,離開了天台。   「後來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沒過幾分鐘,就聽他們喊劉穎跳樓了。」林菲說,語氣中帶著些無奈,「真的和我沒關係。」   「按你說的,劉穎確實是自殺。可是證據呢?誰看到了?」老羅問。   「沒有。」林菲苦笑,「她們就看到我和她一起上了天台,我自己回來了,劉穎死了。可是,這也不能就說我殺了她吧?」   「那些照片是怎麼回事?」老羅又問。   「我不知道。」林菲用力搖著頭,「我什麼都不知道,出了那麼大的事,我平時就和她有矛盾,學校就找我去問話了,然後我就被警察帶走了。那些照片傳到網上,用的還是我的賬號的事,也是警察告訴我的。」   「你後來為什麼公開承認那些事是你做的?」   「我沒有。我說了,出事之後我根本沒時間去管那些,學校問完話,我就被警察抓來了。」林菲苦著臉。   「你恨她,對嗎?」老羅突然問。   「誰?」林菲愣了一下。   「劉穎!」   「我……我不知道!」林菲想了想,搖了搖頭。   「承認吧,你恨她。」老羅嘆了口氣,「你和她成績差不多,長得各有千秋,也算是美女,可是她卻獨佔了所有的光環,你覺得不公平,那些東西本來應該是你的,所以你欺負她,你侮辱她,你靠這樣的方式來證明自己比她更優秀。」   「我……」林菲怔怔地看著老羅,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可你不會殺了她!」老羅話鋒一轉,接著說道,「你有自己的驕傲,你要的是把她踩在腳下,而不是沒有對手!」   老羅看著怔怔的林菲,此刻,林菲的目光中多了一些若有所思和狐疑,然而過了半晌,她還是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也說不好,我就是看她不順眼。」   老羅卻點了點頭:「你放心,這官司,我肯定給你打贏!」   「你太衝動了!」一出看守所,我就冷冷地說道,「身為一個律師,要時刻保持冷靜,包括在什麼時候爆發出最激烈的情感都要經過周密的計算。你腦袋一熱就給人拍胸脯保證,完了你拍屁股走人,當事人怎麼辦?」   「放心,老簡,這案子,我有信心!」老羅用力握了握拳頭,「接下來咋辦?」   我無力地撫了撫額頭:「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合著你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我哪知道咋整啊。」老羅搖了搖頭,「反正你每回給當事人作保證完了之後官司都贏了,我還合計這是什麼竅門,一拍胸脯點子就來了呢。我這胸脯拍完了,還是沒想法。」   「你啊,你是胸大無腦。」我指著老羅,又好氣又好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我要麼是憑借科學分析,要麼是靠過人的直覺,從來沒盲目打過包票!」   「嘿嘿,老簡,你不會真以為哥沒轍了吧?」老羅陰險地笑了一下,「哥逗你玩呢。這時候當然是我們的顧問大人閃亮登場了!」   說著,老羅掏出手機,撥通了張靜的電話,約定了待會兒在律所見面。   我和老羅回到律所的時候,張靜已經等在辦公室裡了,正興致勃勃地擺弄著老羅的新玩具,一架無人機。   無人機在她的操作下做著各種高難度的飛行動作,無人機底部的攝影頭卡嚓卡嚓地拍著照片。   「小騾子,說吧,這回又有什麼事求助你姑奶奶啊?」一看到老羅,張靜就冷笑了一聲說道。   「沒事就不能找你了?」老羅一臉討好的表情,「靜啊,你媽最近怎麼不提價了?不會是默認了吧?那我可就虧大了。」   「少來這套!」張靜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我都老成這樣了,她不默認還能怎麼樣?我昨天聽她和我爸商量,要多少錢你才肯娶我!」   老羅的臉一下子變了顏色,期期艾艾地看著我:「老簡,你可得給我做主啊!」   「做你妹的主!」我笑了一下,「我倒是贊成你們倆趕緊結婚,省得天天煩我!」   說完,我才發覺不太對勁,張靜一臉吃驚地看著我。   「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算了,靜,你看看這個。」意識到這件事越描越黑,我連忙轉移了話題,把卷宗丟給了張靜。   「你們接了這個案子?」張靜一打開卷宗就愣了一下,語氣驟然冰冷,「誰讓你們接這個案子的?」   「他!」我和老羅一起伸手指向了對方。   「哼,小明哥才沒那麼蠢。」張靜冷哼了一聲,「收了人多少錢我不管,但我明確告訴你,這案子我不管,也別指望我幫你們!」   「怎麼了?」看著張靜丟下檔案,站起身要走,老羅驚訝地問道。   「怎麼了?」張靜看著老羅,「你有沒有點良心?林菲幹了什麼你不知道?這樣的人值得你們去救?羅傑,你是想錢想瘋了,還是看上人家年輕貌美了?」   「我,不是,我這不就是接個案子嘛,這當律師的,這事不是很正常嗎?」老羅看著我,一臉的不明所以。   「靜啊……」   「你別說話!」我剛要說話,就被張靜堵了回去,「我告訴你們,這案子什麼地方有問題我清楚,但是別指望我告訴你們,她那種人,活該關監獄裡一輩子。」   說完,張靜就不再理會我和老羅,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律所。   我的手指快速地在口袋裡按動著手機鍵盤,一條短信乘著電波跨越基站後飛到了張靜的手機裡:「這回我站在你這邊!」   「這,怎麼了這是?」老羅看著張靜的背影,無奈地嘆了口氣。   「龍有逆鱗,觸之者死啊!」我搖著頭,開始收拾散落一地的檔案。當我撿起那張照片的時候,突然愣了一下,下一刻,我猛地一拍大腿,喊道:「我知道了!」   「一驚一乍的,你們倆想嚇死誰啊!」老羅不滿地喊道。   「老羅,你看這個,沒看出點什麼來?」我將照片遞給了老羅。   「啥呀?」老羅看著照片,「這有啥啊?」   「角度,角度!」   「角度?」老羅看著照片,眼睛慢慢瞪大,「我去,老簡,你這雙狗眼還真是鈦合金的,這都讓你看出來了。」   「嗯哼。」我聳了聳肩,「我也只能幫你到這兒了,別指望我還能幹別的。」   「這一個就夠了。」老羅迅速掏出了手機。   3   老羅的電話是打給他五叔,羅副檢察長的,要求調取本案的相關材料,包括當事人林菲的手機、數碼相機以及電腦,並請求由第三方機構對存儲卡及硬盤進行數據恢復。   「有這個必要嗎?我們已經詳細核實過了所有的證據。」羅副檢察長有些不太情願,「我已經準備簽署公訴書了。」   「當然有這個必要。」老羅說,「首先,這個複查能夠證實本案的那些照片是否由林菲拍攝並上傳到網絡的。其次,調查並核實你們提供的所有證據也是法律賦予我們的權利。」   「行了行了,別跟我打官腔。」羅副檢察長不耐煩地說道,「你們過來吧,我們正在做這件事呢。」   老羅當即開車和我一起到了檢察院,技術人員已經架好了攝影機,我們到場之後,便開始了工作。   這是一項複雜又枯燥的工作,看到後來,老羅又有點昏昏欲睡了。   「別睡了,結果出來了。」天色變黑的時候,我踹了老羅一腳。   「咋樣?」老羅揉著惺忪的睡眼問道。   「鑒定結果顯示,通過對當事人手機、數碼相機及電腦的硬盤數據恢復,未發現與本案相關的照片、聊天記錄等信息。但通過對電子證據的核實,證實這些內容的來源IP地址確實屬於林菲的電腦。」鑒定人員說道。   「太棒了!」老羅興奮地一握拳說道。   「別高興得太早了。」鑒定人員兜頭澆下了一盆冷水,「這份報告不能作為權威證據使用,數據恢復並不能完全恢復硬盤內容,有多種手段可以讓數據永久性丟失。」   「所以,你要想打贏這個官司,還是得找到其他證據。」我看著老羅,似笑非笑地說道。   「去哪兒找?」老羅問。   「那是你的事!」我看了一眼老羅,他也正看著我,雙眼迷濛,嘴巴微微嘟起。   「太噁心了你!」我忍不住乾嘔了一下,翻開卷宗,轉移注意力。   看著檢察院提供的電子證據的打印件,我卻慢慢地皺起了眉。   劉穎死亡的時間是12月24日晚10點,目擊證人證實,9點50多的時候,林菲已經回到了寢室。照片發到網上的時間是10點05分,那些言論幾乎也是在這個時候傳到網上的。   「10點05分的時候,林菲已經被控制住了,她不可能上網。」老羅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那就是說,林菲沒撒謊。」   「所有的時間都是大約,前後有幾分鐘的誤差,沒有什麼奇怪的。」我皺著眉說道。   「現在咱們就假設這事不是林菲干的,那拍照片,又上傳到網上的會是誰?」老羅輕輕敲打著方向盤,「案發時間段除了劉穎和林菲,就沒有別人上過天台,總不能是劉穎自己拍照自己上傳的吧?」   說到這兒,老羅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那可真是見了鬼了。不會來找我們算賬吧?」   「那可不好說。」我笑了一下,「至少我不怕,至於你,收了人家錢了。」   「晚上我去你那兒睡。」老羅咬牙說道,「現在咋整?」   「我都說了這案子我不管!行了行了,別整那個噁心的表情,去看看被害人那邊吧。」眼看著老羅又要雙眼蒙?地看著我,我趕緊說道,「報告裡說了,被害人手機裡沒有任何存儲內容,好像被人為刪除了,他們的技術手段也沒辦法恢復。沒準兒,這裡面藏著什麼重要的線索,我們去她家裡找找。」   半小時後,我們敲響了劉穎家的門。   「誰啊?」伴隨著這個沙啞的聲音,一個憔悴的老人打開了房門,戒備地看著我和老羅,「你們找誰?」   「您好!我們是林菲的代理律師,想問您點事。」老羅微笑著說道。   「林菲?」老人愣了一下,臉色也冷了下來,「你們是那個兇手的律師?你們走,我不想看見你們!」老人喊道,伸手推了一把老羅。   「你幹啥?」老羅眉毛一豎,低吼道,「我削你啊!」   「打啊打啊,給你打!」老人說著,竟貼上了老羅,「你們害死我女兒還不夠,現在連我也不放過?」   「說啥呢?誰害死你女兒了?」老羅高舉著雙手,示意自己並沒有對老人動武,嘴上卻不閒著,「你可別瞎說啊。老簡老簡,趕緊錄影,我可沒碰他啊。」   「我們是想查明白,到底是誰殺了你女兒。」我苦笑了一下,耐心地解釋道。   這個老人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相依為命的女兒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嫌疑人的辯護律師卻又找上門來要幫兇手脫罪,老羅甚至還威脅了人家一句,沒當場揍我們一頓,這個老人的涵養已經相當好了。   「哼!」老人哼了一聲,「警察都查完了,用得著你們查?林菲那個小崽子殺了我女兒,你們給她當律師也不是什麼好人!滾滾滾!別來煩我!一群沒良心的混蛋!」   說著,老人「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咋整?」老羅苦笑著看著我。   「好狗不擋道!」就在這時候,我們身後傳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   老羅回頭,就看到張靜一臉陰沉地站在我們身後。   「靜,你咋來了?」老羅趕忙堆起了笑臉。   「查案!」張靜冷冰冰地吐出了兩個字。   「你不知道,這家人可難對付了。」老羅抱怨著。   「那是你們,不是我!」張靜抬手敲響了門。   「都說了,別來煩我!」門裡傳來了一聲怒吼。   「大叔,是我,剛和您通過電話的。」張靜說道。   門打開了一條縫,門內的老人警惕地看著門前一身警服的張靜:「他們倆?」   「我和他們倆不是一夥兒的。」張靜說,「我來是想找到更多證據給兇手定罪!」   「你進來,他們倆不行!」老人說。   「大叔,我看,你還是讓他們倆看著我怎麼幹活的吧。」張靜微微一笑,「要不然,回頭在法庭上他們該說我違法取證,我找到的證據就不能用了。」   老人猶豫了一下。   「大叔,你放心,他們只能看著,不管問你啥你都可以不說。要是隨便動屋裡的東西,你就報警!」張靜說,「完了你看我不收拾死他們倆。」   張靜惡狠狠地瞪了老羅一眼。   「進來吧!」老人終於打開了房門。   一進房間,張靜二話不說就進了劉穎的臥室:「大叔,劉穎的東西都在這裡了吧?」   「都在這兒了。」老人點頭,「等週年的時候,就都給她送過去了。」   「大叔,劉穎喜歡電腦?」看著書架上滿滿噹噹的程序設計教程,張靜問。   「嗯,那孩子可喜歡電腦了。可是電腦壞了。」老人嘆了口氣,「我合計著,那台筆記本電腦是孩子的,裡邊總能留下點啥,可是我笨啊,都不會用!」   「能把電腦給我看看嗎?」張靜說。   「行!」老人蹣跚著從衣櫃裡拿出了一台筆記本電腦,交給了張靜。   張靜連通電源後,按下開機鍵,奇怪的是,電腦沒有任何的反應。   「這是咋回事?」老羅忍不住插嘴道。   「拿回來那天就這樣了。」老人看了一眼老羅,冷哼了一聲,「這孩子走得不甘心啊!等著我給她送電腦去呢。」   「大叔,電腦我能帶回去嗎?」張靜想了一下問,「你放心,我用完就給你送回來。這裡邊說不定有重要證據。」   「這個……」老人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我和老羅,「我送你?」   「不用。」張靜呵呵一笑,從腰間摘下了手銬,輕輕晃動著,「他們就是想幹點啥,也得問問我手裡的傢伙同不同意。」   4   「這丫頭到底想幹啥?!」看著張靜遠去的背影,老羅憤憤地說道。   在劉穎家裡的時候,老羅還認為張靜是在給他們創造機會,可一走出劉穎的家,老羅就意識到,自己理解錯了。   他本是想腆著臉請張靜吃頓飯,順便套點消息出來,可張靜卻一言不發,逕直開車走了。   「不管她想幹啥,看來她的確是找到關鍵線索了。」我沉思了一下,說道。   「那有啥用,死丫頭擺明了不會告訴我們!」老羅白了我一眼,「現在可咋整?」   說完,他眼睛一亮:「我知道了,去現場。這丫頭說過,現場還原最容易找到線索。」   「說得輕巧,是你會啊還是我會啊?」雖然這樣說,但我還是上了車,看著老羅轉動方向盤,駕車駛向了劉穎的學校。   開學已經有一段日子了,經歷了劉穎墜樓的案子,學校明顯加強了安保措施。教學樓和宿舍樓下坐著一名保安。所有能夠通向樓頂的門都更換了更安全的門鎖,甚至安裝了觸發式報警系統,一旦有人非法闖入,保安在第一時間就會知道。   出示了相關手續後,在保安隊長的帶領下,我和老羅登上了出事的宿舍樓天台。   「真不敢想啊,那麼大點的孩子,就敢幹出這種事來。」保安隊長感嘆道。   「現在的這群孩子,都早熟!」老羅回應道,「一點社會責任感都沒有,天上地下,唯我獨尊!都讓家裡慣壞了。老簡,你找著啥沒?」   此時的我正站在天台邊,低頭看著下面。   「你小心點!」老羅連忙喊道。   「照片絕對不是在這兒拍的。」我回過頭,神情凝重地說道,「那張照片是空中九十度角俯拍的,在這個地方,拍不到。」   「自拍桿呢?」老羅問。   「你傻啊!」我笑罵了一句,雖然自拍桿早在上世紀80年代就已經發明了出來,但在這個案子的年代,這東西對於國內來說,除了專業的攝影師和一些有點特殊癖好的人,還真沒幾個人聽說過,更別說用過了。   湊巧的是,老羅偏偏就有一個自拍桿,雖然從來沒見他用過。但說林菲會有這種東西,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警察根本沒見過這東西。   「可是光有這個還不行,就算照片不是林菲拍的,也無法證明人不是她殺的。」我皺著眉,沿著天台邊緣慢慢地走著。老羅也跟了上來,離天台邊稍遠了點,一隻手死死地抓著我的袖子。   「要是我們能弄明白是誰,用什麼辦法拍了這些照片,出於什麼原因,用什麼手段傳到了林菲的社交賬號上,這案子的真相應該就能水落石出了。」我停下腳步,點了點頭。   「快看那邊。」老羅突然喊了一嗓子,臉色因為恐懼而變得蒼白,指著對面那棟宿舍樓的手也輕微地顫抖著。   就在那棟宿舍樓的樓頂,一點微弱的光閃爍著。   「誰在那邊?」陪同我們的保安也喊道,對著對講機請求支援,「小林,5號樓,誰上天台了?」   對講機裡傳來了一陣吱吱的聲音,接著一個年輕的聲音說道:「隊長,是個女警察,說是來查案的!」   女警察,查案。   這兩個關鍵詞讓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老羅下意識地掏出了手機,撥通了張靜的電話,遠遠地,清脆悅耳的鈴聲從對面飄了過來。   我們看到張靜走到了5號宿舍樓的天台邊,手裡還拿著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用力向我們揮了揮手就下了樓。   等我們追下樓的時候,張靜的車已經跑出了老遠,一個年輕的保安神色怪異地看著我們:「請問是簡律師和羅律師嗎?」   「我是。」我點了點頭,「有事?」   「哦,剛剛那個警察讓我給你們帶句話。」保安清了清喉嚨,捏著嗓子,「小騾子,你就安安心心地等死吧,本姑娘要讓你萬劫不復!」   他學得惟妙惟肖,就連神態也入木三分。學完張靜的話,這個保安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她說了,要是差一點兒,就抓我去挖煤。」   我和老羅無奈地看著這個保安,同時也確定,張靜一定找到了什麼關鍵性的線索,但這個線索她不打算給我們看。對於我們的求見,這丫頭來了個閉門謝客,電話拒接,寸步不離辦公室,甚至交代保衛,禁止我和老羅踏入公安廳半步。   「嘿,這死丫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逮著我非弄死她!」老羅擼著袖子,憤憤不平地叫囂。   「哪次挨打的不是你?」我笑了一下,「放心吧,靜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人。」   「審判長,各位陪審員,以及旁聽席上的諸位,很明顯,本案的被告人林菲,無論在學習成績上還是人氣上,都較本案的被害人劉穎稍遜一籌。通常來講,這個時候,一個正常人應該做的是努力學習,改變自身的交往模式,提升魅力。然而,林菲是怎樣做的呢?她並沒有從自身尋找原因,而是認為,劉穎所擁有的一切原本都應該是她的,劉穎的出現剝奪了本屬於她的一切。所以她怨恨、她嫉妒,她瘋狂地報復劉穎,毆打、虐待,甚至將這一切上傳到網絡,損毀劉穎的名聲,試圖以這種方式來挽救自己的地位。   「當這一切都沒有達到預定的目標時,林菲便預謀殺害了劉穎。事後,對自己的這種做法她不僅沒有反思,反而四處炫耀。這是一個『人』能做出的事情嗎?不,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不會做這種事!本案的被告人林菲是一個毫無人性、凶狠殘虐的人!她應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沉重的代價,這不僅僅是教育她,更是為了給其他和她有一樣想法的人以告誡!   「我必須提醒法庭注意的是,本案既不是激情殺人,也不是過失致人死亡,而是謀殺!」   既然我們在案件起訴前就已經介入了,羅副檢察長自然沒理由放過我們,於是,在正式起訴前,他再次組織了一個模擬法庭。   扮演公訴人的檢察官用極為煽情的措辭和一句鏗鏘有力的話結束了第一段發言。   「我們的觀點有一部分是和公訴人相同的。」老羅輕咳了一聲,站起了身,「那就是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都不應該以貶低他人的形式來抬高自己的身價。顯然,我的當事人在某些事情上是有錯誤的,這一點無論是我,還是我的當事人都必須承認。   「但是,就像公訴人剛剛說的,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不能稱之為人!」老羅話鋒一轉,說道,「可是公訴人剛剛對我的當事人進行人身攻擊,這樣的做法就對了嗎?這難道不也是通過貶低他人來提高自己的身價嗎?就這件事,公訴人必須向我的當事人道歉,除非他承認自己也不是人!」   公訴人怔怔地看著老羅,臉色慢慢漲紅:「我拒絕!」   「不用這麼入戲吧?」審判長訕訕地看著控辯雙方。   「做戲當然要做全套。」老羅聳了聳肩,「要不然到法庭上指不定出什麼問題呢。審判長,首先我們必須明確一件事。今天我們將要審判的是一名涉嫌故意殺人的嫌疑人,這就肯定了我的當事人作為自然人的屬性,既然是自然人,那麼她就有權享受法律賦予她的人權。然而,」老羅再次話鋒一轉說道,「公訴人的言辭中卻並沒有將她作為一個自然人來看待,這就表示,他在處理這起案子的時候,很難公正地對待我的當事人。他帶有誘導性的措辭也正在將法庭的審判帶往另一條路,正在將審判變成批判。審判長,要知道,在法庭最終判決下達前,我的當事人只是嫌疑人,還不是犯人!」   「爭論這些並沒有實際意義!」審判長說道。   「不!」老羅搖了搖頭,「我的當事人並不會因為這一起案子、這一次審判就結束人生,她還有未來。但我們也看到了,今天來參加旁聽的還有多家媒體的記者,如果他們以公訴人的言論為基礎進行報導,事後我的當事人卻被證明無罪,那麼她的人生怎麼辦?背負著罵名繼續嗎?公訴人必須就他的不當言論向我的當事人道歉!」   審判長的臉色有些難看地看了一眼老羅,又看了一眼檢察官,一臉的無奈。   檢察官看著空蕩蕩的旁聽席,更是一臉的委屈:「憑啥倒霉的總是我!算了算了,我道歉還不行嗎?」   「這叫給你個教訓,省得真開庭的時候你犯這種低級錯誤。」老羅不無得意地說。   「辯護人,請發表辯護詞吧。」法官攤了攤手說。   「謝謝!」老羅點了點頭。   看得出來,他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我對這個結果也很滿意。這場看起來好像毫無意義的爭論,實際上已經拉開了我們與公訴人交鋒的序幕。這是我一早就給老羅制定好的辯護策略。   在這個案子裡,林菲的過往極大地影響著法官的內心傾向,而公訴人也恰恰準備利用這一點。如果我們不為林菲爭取,法官在審理的時候就會傾向於公訴人。   這些內容可能微不足道,但在很多時候,壓死駱駝的往往就是最後一根稻草。   而且,林菲有沒有罪現在還不能確定,即便最後一紙無罪判決書下達,就能夠讓她回歸到原來的生活軌跡嗎?我不這麼認為,媒體具有強烈傾向性的報導,足以毀掉一個人的一生。   這和前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有著異曲同工之處,被告人本是明知故犯,偷盜販賣國家二級野生保護動物,結果新聞標題卻是大學生掏鳥窩被判十年,輿論風向一下子就變了。全民都在討伐司法體系的不公。   這種事情,我決不允許再發生。   「對於公訴人提出的各項證據,我無從反駁。但是公訴人提供的照片,我需要提醒大家注意一下,這張公訴人稱是由我的當事人上傳到網絡的照片是以空中九十度角的俯拍得到的。」老羅手裡舉著那張照片,說道,「但是,被害人死亡的地點與樓體之間有一定角度,要以九十度角的位置拍下這張照片,就要求我的當事人要懸浮在空中,顯然,這是很難辦到的。   「現在問題來了,這張照片究竟是誰拍下的?」老羅問。   「是誰拍下的並不重要。」公訴人反駁道,「重要的是,我們所提供的證據已經能夠證明,殺害劉穎的就是本案的被告人林菲。」   「但是你們提供的證據卻與我的當事人提供的口供並不匹配。你們就沒有想過,假如我的當事人說的是真的呢?假如那天真的是劉穎叫上我的當事人到了天台,並進行了自殘,抓傷了我的當事人,然後再被其他人殺害的呢?」老羅反問。   「對於一個劣跡斑斑的人,口供的可信度能有多高?」公訴人說。   「我不得不提醒一下公訴人,你的言辭再次對我的當事人造成了傷害。一個人過去的經歷的確會對他的現在造成影響,但並不是絕對的。」老羅笑嘻嘻地說道,「別忘了,納粹頭子希特勒是個自律性極強的人,而丘吉爾卻是個酒鬼,學習成績不怎麼樣,你能想到他後來成了英國首相、二戰英雄?   「在面對牢獄之災的時候,我們有理由相信,我的當事人說的都是實話。」老羅說。   「證據呢?」公訴人攤了攤手,「法律是根據證據表明的事實進行裁判的,而不是你或者我的主觀言論。」   「證據嘛,我當然有。」老羅硬著頭皮說道,「只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控辯雙方,請等一下。」扮演審判長的法官突然說道,我這才注意到,一個檢察官走到了法官的身邊,耳語了幾句,審判長皺著眉,不住地點著頭。   「暫停一下,羅副檢察長那邊好像有新的發現。」法官說。   5   二十分鐘,不過是抽幾根煙的工夫,可對於我們來說,卻是異常煎熬。老羅焦躁不安地在走廊裡走來走去,幾次想抽支煙,卻都被嚴肅的工作人員制止了,到最後,他乾脆把煙絲抽出來,塞進嘴裡慢慢嚼著。   尤其讓我們難受的是,到現在我們根本不知道這個所謂的新發現到底是什麼人,還是什麼東西。   「簡律師,羅律師,羅副檢察長請你們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我們正焦躁不安的時候,一個工作人員突然走上來說道。   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眼中的狐疑更加濃郁了,但還是跟在這個工作人員的身後,走進了羅副檢察長的辦公室。   辦公室裡除了羅副檢察長、法官和那個扮演公訴人的檢察官外,還有兩個人,正圍在一台電腦前看著什麼。   羅副檢察長抬眼看了一眼我們,點了點頭:「過來一起看看吧。」   我和老羅站在門邊沒有動,一臉震驚地看著這群人。   正在操作電腦的不是別人,正是張靜,看到我們進來,她抬頭看了我們一眼,迅即低下了頭,臉上帶著冰冷的神情。   「五、五叔!」老羅戰戰兢兢地叫道。不知道為什麼,在面對羅副檢察長的時候,這小子總跟做了什麼事被發現了似的。   羅副檢察長狠狠地瞪了一眼老羅:「這裡沒有你五叔,過來看。」   「哎。」老羅應了一聲,躲在我的身後,慢吞吞地走到了辦公桌邊。   張靜動了動鼠標,她的手有輕微的顫抖,指尖泛著一抹蒼白:「我們專門請電子方面的專家寫了一套程序,對被害人的電腦、手機進行了數據恢復。在被害人的手機裡,我們找到了一個操作軟體。」   張靜的聲音有些低沉,甚至還有些牴觸。她打開了那個操作軟體解釋道:「這款軟體共有兩個作用,它會向外發射一條指令,當接收端收到這個指令後,軟體就會啟動另一個功能,對手機進行格式化,消除裡面所有的數據。」   「至於指令的接收端,則是這個。」張靜俯下身,拿出了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主體部分是一個十字交叉的形狀,其上卻安放著四個螺旋槳。   「無人機?」老羅愣了一下。   「是無人機。」張靜瞪了一眼老羅,「這是我在被害人對面那棟宿舍樓樓頂找到的,看這裡。」她將機腹展示給我們,一個小巧的攝影頭顯露了出來,「無人機在接到手機發出的指令後,會從5號宿舍樓起飛,懸停在兩個宿舍樓的中間,機腹下的數碼相機會對地面上的景象拍照,並將這些照片發往另一個地方。   「完成這些之後,無人機會返回5號樓一個隱蔽的角落,並啟動另外一個程序,將數碼相機的內存卡進行格式化,消除裡面所有的數據。   「接收這些照片的,是劉穎的電腦。」張靜繼續說道,「電腦在接收到照片後,會通過一個偽裝的IP地址登錄林菲的社交賬戶,將照片上傳,並發佈一些激烈的言論。完成這一切後,電腦最終也會進行全盤格式化。   「好了,詳細的過程我已經給大家講解了一遍,現在我要給大家展示一遍,只有這一遍。」張靜說著,拿起了劉穎的手機。   「等下等下。」老羅皺了皺眉,「為什麼只能展示一次?這東西我們需要拿到法庭上去的。」   「為了保證物證的完整性和可信性,」張靜瞪了老羅一眼,「我們沒有對程序進行任何修改,我說過,如果電子專家沒弄錯,所有程序的最後一個執行指令都是格式化所存在的硬盤。至於拿到法庭,」她冷笑了一聲,「我並沒有對專家的話進行過核實,不知道這個程序是否像他們說的那樣,如果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呢?」   「如果就是那麼回事呢!」老羅瞪著眼睛,「那這份重要的證據不就徹底消失了?」   「如果就是那麼回事,這案子沒機會上法庭。」羅副檢察長狠狠地瞪了老羅一眼,他馬上閉上了嘴。   「那我們走吧。」   張靜合上筆記本電腦,由兩名法警、兩名檢察官和兩名警察攜帶著相關物證,我們一同驅車來到了劉穎墜樓的地方。   校方此前已經接到了通知,對兩棟宿舍樓進行了隔離。一名法警、一個警察和一個檢察官攜帶著無人機登上了5號宿舍樓的樓頂,剩下的一組當場打開了劉穎的筆記本電腦,連接了無線網絡,同時,我和老羅則分別對兩組人進行全程錄影。   張靜持著劉穎的手機,站到了她當天墜樓的地方。   羅副檢察長點了點頭,張靜按下了手機上的發射鍵,片刻的工夫,5號宿舍樓樓頂傳來了一陣嗡嗡的聲音,那架無人機正如張靜說的那樣,懸停在了兩棟宿舍樓的中間,機腹下的攝影頭頻頻閃動。   「有了。」   操作著劉穎筆記本電腦的法警叫了一聲,我循聲看過去,就看到一張張照片正通過一個程序傳送過來。照片正是從空中九十度角的俯視角度拍攝的此時的張靜。   完成了任務的無人機已經返回了5號宿舍樓樓頂,而劉穎的筆記本電腦正在打開一個偽裝程序,在自動填寫了一個IP地址後,登錄了林菲的社交賬號。   接著,這些照片出現在了林菲的社交賬號上,而林菲的QQ賬號也開始在QQ群裡發言。   「我宰了那個賤人!」   「哈,她血還熱著呢。」   「你們沒看到她掉下去時候的表情,恨我?恨我有什麼用,搶了我那麼多東西,到最後還不是沒有福氣享受!」   緊接著,「嗡」的一聲,劉穎的電腦陷入了黑屏的狀態,任憑法警如何操作,這台電腦都不再有任何的反應。   我急匆匆地翻查著卷宗。   「不用看,這些話和卷宗裡的一樣,那個IP地址也和卷宗裡提到的一樣。」張靜按住了我的肩膀,「你還記得,劉穎的父親說過,她最大的愛好就是電腦吧?這些程序,看來只能是她寫的了。」   「這麼說的話,這場看似是林菲預謀殺人的慘劇,其實是劉穎預謀許久的栽贓?」剛跑回來的老罹難以理解地撓著頭,「她為啥要這麼幹?」   和他有著一樣懷疑的還有檢察官,此刻,他也正以同樣的問題問著羅副檢察長。   「她報警也行,向學校求助也行,最差還可以告訴家長,反抗得再激烈一點,說不定林菲就不敢拿她怎麼樣了。」檢察官說,「她卻用自殺的方式想讓林菲陪葬,副檢察長,我想不通,這案子的真相絕對不是這樣的,林菲就是殺死劉穎的兇手!」   羅副檢察長如約做出了不起訴的決定,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卻灼灼地盯著我,「也許,她是覺得老師的教育、警察的勸誡都不能完全彌補她受到的傷害。也許她對這個環境徹底絕望了。她要的不僅僅是懲罰,更是解脫!你說是嗎,簡律師?」   「也許!」我悚然一驚,不明白羅副檢察長為什麼要對我說這樣的話,下意識地應道。   「別以為你們就這麼贏了。」檢察官不甘地說道,「我會要求警方對林菲故意傷害一事展開調查的,林菲必須為她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隨你。」老羅聳了聳肩,「我們代理的只是她涉嫌故意殺人的案子,至於故意傷害,我們管不著。不過,」老羅捏了捏鼻子,「故意傷害這種案子,定罪的標準是是否達到了傷殘鑒定裡規定的標準,現在劉穎的屍體已經火化,你們恐怕找不到什麼證據了。」   「你……」檢察官恨恨地看著老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誠如那個檢察官說的,林菲為她的惡行付出了足夠的代價,儘管檢察院最終沒有起訴,但她並沒有能夠繼續學業,學校拒絕接收她這樣的人。   至於劉穎的家人卻更加窘迫,對於這個案子的結果,老人並不接受,開始了漫漫的上訪之路。   但是林菲卻和我們結下了不解之緣,不久之後,老羅就親自將林菲帶進了律所,讓她成了律所的一員。   我曾經竭力反對過這件事,但是老羅只說了一句話,就讓我接受了這個事實。   「她和當年的我很像,你都願意給我一個機會,為啥不能給她一個機會?老簡,相信我,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主任,時間到了。」我正感傷的時候,林菲敲了敲門,微笑著說道。   「哦。」我應了一聲,站起了身,這才注意到,不知不覺間,一天已經過去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我合上行李箱,走向電梯:「小林,你說,老羅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羅副主任嗎?」林菲愣了一下,「他是個英雄,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嗯。有時候是吧。」我笑了一下,走進了電梯,思緒卻不由得再次回到了老羅將林菲帶回律所的時候,那是第二年的平安夜。   「那時候我一直在想,我們成績差不多,我長得也不比她差,可憑什麼所有人都覺得她比我優秀,憑什麼她要比我更受歡迎?那些東西原本應該是屬於我的,是她搶走了我的一切。我恨她。」林菲坐在我的對面平靜地說道。   「人性之惡,竟能達到如此的程度嗎?」我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句話。   「羅律師說,人之初,性本惡!」對於我的無禮,林菲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反感,依舊平靜地說道,「人之所以為人,在於我們並不依靠本能行事,我們能夠抑制住心底的惡,放大心中的善。」   我心中一動,看著她胸前的那朵白花說:「所以,你做這樣的打扮,是在紀念劉穎,為自己贖罪嗎?」   「贖罪?當然不是。」林菲猶豫了一下,「也許有一點吧。不過,我是在紀念我自己,她死的那天,也是過去的我死了的日子。」   我好像忘了什麼事,連忙按住了電梯說:「小林,看好我那幾盆花,別讓它們死了。」我喊道。   小林就是除了我之外,這個律所唯一可以進入老羅辦公室的另一個人。   看著小林微笑地點了點頭,我這才長出了口氣。   那可是張靜留給我的最後的禮物,要是死了,我也沒心情活下去了。   荷蘭,阿姆斯特丹,I』m coming!   我臉上笑容洋溢,可電梯壁上映出的卻是一張強顏歡笑的臉。果然,我還是逃不過那段回憶嗎?   那天,在法院和檢察院以及警方的人離開了學校之後,我和老羅原本是打算緩解一下和張靜之間漸入冰點的關係的,可是張靜卻目光冰冷地看著我們,語氣森寒地說道:「我僅對我提供的鑒定報告的真實性作證,這些鑒定是在省公安廳刑事技術鑒定部門的監督下完成的,結論真實有效。除此之外,我不想和你們說任何一句話,至少今天不想。今天我來這裡,完全是出於職業道德,但從社會道德角度,我寧願讓被告人接受有罪判決!她應該為她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說完,張靜就自顧自地上了車,駕車駛出了校門。我和老羅無奈地對視了一眼,也向自己的車走去。   可就在那時候,我們的身後卻傳來了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和路人的驚呼。我和老羅回過頭,就看到張靜的車失控一般向路邊的綠化帶衝了過去。   《無罪辯護2》即將出版,敬請期待!   無疾而終的保姆,屍檢卻發現肺部呈纖維化,百草枯萎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鬧市槍響,警方的子彈打中了無辜之人,「瀆職」言論甚囂塵上,金牌組合該如何為他脫罪?   一個死者卻留下兩份法律效力相等的遺囑,持有人為此展開了明爭暗鬥,張靜卻為什麼說這二人誰也得不到遺產?   開膛怪傑、仲夏邪火、割臀惡魔、小巷怨靈……   公檢法三部門聯手試行的訴前預審制度讓簡明、羅傑、張靜這個鐵三角大展拳腳,一樁樁鐵案在他們的手裡原形畢露,一個個必死之人覓得了一線生機!   然而,年終歲尾,簡明收到了外出旅行的張靜和羅傑的鞋子,二人卻失去了聯繫。   張靜的意外已經讓簡明用一生來贖罪,這一次,他能扛過兩個人失蹤帶來的打擊嗎? 『排版全書By CADSON』  #  第二季   法律是顯露的道德,道德是隱藏的法律。   ——林肯 引子   黑,不辨五指,稠如濃墨。   我蜷縮成一團,如置虛空,腳無法踩到實地,身體失去控制,隨墨流翻滾,遊蕩。   看不到星光,看不到月光,更看不到方向。   吸入這個空間的最後一縷空氣,窒息感撲面而來。我置若罔聞,只剩身體本能地抽搐、掙扎。   劇烈的絞痛驀地突襲心臟,右手下意識地抬起、抓緊,緊咬牙關,身體卻還是忍不住地顫抖。沉悶的呻吟聲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迴響,似嘲笑,似譏諷,更似玩弄。   但我終於找回了身體的控制權,整個人像從空中驟然墜落,從夢中驚醒。   我癱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身上的睡衣已經被汗水浸透,黏糊糊的極不舒服,我卻動也動不了。   那股絞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前後不過十幾秒,但每一次都能恰到好處地抽空我身體裡的最後一絲力氣,不多不少。   這是老毛病了,2013年那場意外之後,隔三岔五地就要來上這麼一回。   絞痛過後的虛弱著實讓人難以忍受,沒有個十幾分鐘根本緩不過來,骨頭裡的癢麻讓人恨不得當場就暈死過去。   幸好,在這件事情上老爸給我留下了很多經驗。我瞪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放任思緒魂遊天外,不適感似乎減弱了不少。一道轉瞬即逝的強光卻撕開了夜的黑幕,吸引了我的目光。   強忍著癢麻,我側過頭,看著窗外,強光一道接著一道地閃過,伴隨著劃破沉寂的陣陣轟鳴和不知什麼東西拍打在窗戶上的啪啪聲。我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下雨了。今年的第一場雨就是雷雨,真不知道是好是壞。   隨即,我的臉僵了一下。今天下班的時候,我好像忘了關辦公室的窗戶。   我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手腳一軟,一頭栽倒在地板上。放在床頭的藥瓶被我掃落到了地上,圓滾滾的、棕黃色的藥丸散落一地,譏笑著離我而去。   我顧不上它們的嘲諷,胡亂抓起一把壓在了舌頭下,躺在地板上等了幾分鐘,地板的冰涼讓我的身體慢慢恢復了知覺。   當感到身體足以支撐我做一些基本動作的時候,我扶著床沿站了起來,看了一眼窗外豆大的雨滴,衣服也顧不上換,抓起手機和車鑰匙就下了樓。   發動汽車的時候我掃了一眼手錶,現在是凌晨一點多。   老掉牙的本田車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似在抱怨我將油門踩到了底,超出了它的負荷。但它依然在雨夜裡,載著我將遊蕩的人群遠遠地甩在身後,將路上的積水濺向來不及躲避的人,在他們的咒罵中,向著辦公室疾馳,讓我連句對不起都來不及說。   那裡有老羅和張靜離開後我最寶貴的東西,留給我的東西。   身下的這輛破車還是老羅的那輛,他離開律所的時候把這輛車留了下來。本著「以艱苦奮鬥為榮,以驕奢淫逸為恥」的態度,我沒換車,直接把這輛車充了公。這車雖然年頭夠久,但還算皮實,這麼多年也沒壞過幾回。每次車檢的時候也都是爭氣地壓著合格線,一直沒被強制報廢。   冥冥中,大概是老羅和靜在用這種方式和我一起守護著我們共同打拼出來的事業。   但就像郭德綱說的,人要倒起霉來,就剩一顆牙吃東西都能塞牙。離辦公室還剩一百米的時候,這輛破車終於做出了最後的抗爭。油門踏板都要被踩斷了,它卻還是只能以蝸牛一樣的速度蠕動。   等到好不容易挪到了樓下,它就徹底趴了窩,儀表盤上各種故障指示燈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亮起,抗議著我對它的虐待。我恨恨地拍了一下方向盤,「砰」的一聲,車身猛地一抖,前輪竟然爆胎了!   至此,它對我的「動手動腳」不再有任何回應。   我只能冒雨跑進大樓,進了辦公室。至於那輛車,幸好不擋道,要不然我還得連夜找人處理了。   人都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剛擰開老羅辦公室的門,就看到一道閃電劈在了窗台上。「啪」的一聲脆響,我放在那裡的一個花盆應聲而碎,不用想,那裡面的花肯定沒救了。   我快步走到窗台邊,手忙腳亂地將倖存的兩盆花挪進屋裡,小心地放在辦公桌上。那個可憐的碎掉的花盆,從還冒著煙的花枝上滑落的雨滴好似它的眼淚。那兩盆完好的花也垂頭喪氣,像對剛剛離去的親人默默哀悼著。   一時間,一股怒火在我的心底翻騰,絞痛竟有復發的趨勢。   這都叫什麼事兒?我這層辦公室位於整棟大廈的中間樓層,樓頂還安了避雷針。老羅和張靜那兩個滿肚子壞水的傢伙又不在了,不管怎麼論都劈不到我頭上。   老羅要是還在的話,一句話都沒有,早就左手律師證、右手殺豬刀衝進物業辦公室了,不省下一年房租來,用老羅的話說,「我跟你姓!」   當然,我們的物業主任也姓羅,吃虧的事兒老羅才不會幹呢,口頭上的虧也不行。   可這種事兒,我是無論如何也幹不出的,我損失的東西,是多少錢也無法彌補的。   簡單清理了一下「碎屍」現場,我在老羅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點上一支煙,狠吸了一口。右手放在左胸,緩慢地揉著,目光卻落在了桌子上的一張照片上。   照片裡是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女孩兒,她坐在輪椅上,神情冰冷,一道斜劉海兒不情不願地垂下來,遮住了她的右半邊臉。   照片拍攝的時間是2009年的4月,林菲的那個案子結束後的一個月。   那年3月,張靜心不甘情不願地破了這個案子,開車離開學校的時候,為了躲避幾個突然跑上馬路的孩子,一頭扎進了路旁的綠化帶,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還是在醫院躺了兩個多月。   出院之後,雖然脾氣還和以前差不多,但她額前的劉海兒卻再也沒有梳起來,無論什麼時候都是擋住那半邊臉,就連婚紗照,她也是只以半邊臉示人。和以前馬尾給她帶來的靈動跳脫不同,這個披肩長髮斜劉海兒倒讓她有了一種神秘高冷的范兒。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也不知道老羅哪根筋搭錯了,向來對張靜唯恐避之不及的他在張靜住院的第二天竟然主動求婚,恨不得在醫院就把事兒辦了。   搭錯筋的不止老羅一個,原本以為張靜會一口答應,我這邊都開始替他們張羅酒店和婚禮的事了,張靜卻在傻笑了一天之後,一口回絕了老羅的求婚。   「我嫁他?矮冬瓜,不會下蛋的騾子?他也配!」張靜這話損到了極致,不過我和老羅卻沒什麼反應,只是相視苦笑了一下,就把這頁翻了過去。   之後的日子裡,這件事也像沒發生過一樣,兩個人之間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我一度懷疑這倆玩意兒是不是腦子有病,眼瞅著水到渠成,生米就要煮成熟飯了,可倆人就是喜歡那種挖水渠、種水稻的過程。   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直到四年後的2013年才算有了結果,不過,我要是早知道最後是那樣一種結局,我還真是寧可他們倆就這麼一直鬧下去。至少,現在留在這裡的,不會只有我一個行將就木的人。   或許,留在這裡的人,就不會是我。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手邊的手機卻不合時宜地亮了一下。我隨手拿過手機,是一條短信:「我是房東,我的銀行卡換了,請把房租匯到工行6222************665。」看著這條短信,剛吸進嘴裡的一口煙一下子嗆到了氣管裡,惹得我一陣咳嗽。這都什麼年代了,這種老掉牙的騙術竟然還有人在用?!   「已匯,注意查收!」我隨手回道。   剛放下手機,屏幕又亮了起來:「您已成功訂閱XX業務,本業務即時生效,業務費用50元已扣除。如需退訂請回復TD。」   這都叫什麼事兒?這回我可不敢手欠了,連詐騙的都玩起套路了,比我這個律師還懂得與時俱進。   不過看著這條短信,我倒是突然想起2005年的時候,我、老羅、張靜我們三個人辦過的一個詐騙案。   反正漫漫長夜,我已無心睡眠,距離上次講故事也過去幾個月了,我也該抖點兒新東西出來了。   還是那句話,故事我準備好了,酒你們準備得怎麼樣了? 一 欺詐血案   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   ——陸機   1   2005年11月底12月初,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下午四點多的時候,天色漸晚,日已西沉,我和老羅騰出手到律所開戶的銀行對賬,和我們對接的櫃檯服務員羅四海正準備給我們辦業務,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忽然插了進來,滿臉的急迫。   「同志,我著急,能讓我先辦嗎?」老太太急切地說道。   「大娘,我這是對公櫃檯,不辦私人的業務。」羅四海耐心地解釋道,「再說,您得領號排隊。」   「我知道,我這不是著急嘛!」老太太的聲音裡帶著哭腔,「我這也是對公的業務,同志,你就幫幫忙,我急著救命啊!」   聽她這麼說,老羅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讓這個老人先辦。   「大娘,你別急,慢慢來,別弄錯了。」老羅好心提醒道。   「羅哥,這可不行,就快下班了,給她辦,你們今天就辦不了了!」羅四海急道。   「沒事兒。」見老太太的臉色有些難看,老羅連忙說道,「今天辦不了就明天唄,反正也不是最後一天,來得及。」   「快點吧,晚了就來不及了!」老人遞給羅四海一張銀行卡,又遞給他一張攥得皺皺巴巴的紙條,催促道,「麻煩你往這個賬戶轉十五萬四千九百八。」   紙條上是一個醫院的賬戶,聽到這個匯款數額,羅四海皺了皺眉:「大娘,你這算是對私的業務,得到個人業務櫃檯辦理,我這只能辦現金存入的。」   「咋是對私的呢?那邊不是醫院賬戶嗎?」老太太不滿地說道。   羅四海一臉的無奈:「大娘,不是業務裡牽扯到對公賬戶就是對公業務了。按規定,你這就是個人業務,得到個人櫃檯辦理。」   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看排著長隊的個人櫃檯,知道羅四海是察覺了什麼,找借口不想給老太太辦。   「大娘,我能問一下,你給這醫院匯款是為啥嗎?」我上前問道。   「是我那個小孫子。」老人突然擦了擦眼角,說道。   大概就在一個小時前,老人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打電話的人自稱是醫院的大夫,說老人在外地上學的小孫子趙子晨心臟病突發,正在醫院搶救,讓老人把醫療費用匯過去,如果醫療費用沒有及時到賬,出了問題醫院概不負責。   近年來,這種電話詐騙多了,老人也有所耳聞,她原本是不打算理會的,但畢竟事情牽扯自己的孫子,她還是有些慌,便撥打了小孫子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陌生人,這個人自稱是他孫子的老師,趙子晨的確心臟病突發,在醫院搶救。   到這個時候,老太太還有些理智,她問明了這個老師的姓名,撥打了學校的電話,獲得這個老師的手機號後,和這個老師取得了聯繫。正是剛剛和她通話的那個人。   這下,老太太才慌了手腳,她忙不迭地帶著銀行卡來到了銀行。   羅四海仔細查看著老太太報上來的賬戶,那確實是一家醫院的賬戶,沒有任何問題,但他還是覺得不太對勁。就算沒有錢,對於重大疾病,醫院也是先行搶救,費用事後再說,更不可能說出那種不負責任的話。他在銀行工作這麼多年,還沒聽說醫院要求患者家屬直接把錢匯入對公賬戶的。   「大娘,你不會讓人騙了吧?」羅四海性子耿直,想到了這些就直接說道。   「我都問過了,沒錯,你趕緊的吧!晚了,我孫子的命可就沒了。」老太太催促道。   「大娘,你這個我真不能給你辦。」羅四海說著,把銀行卡和寫著賬戶的紙條推了出來,「你得先到那邊把錢取出來,再到我這來辦現金繳存,要不你直接去別的櫃檯辦電匯也行。而且你最好再核實一下,我還沒聽說醫院沒錢就不搶救了的,那可是犯法的,對吧,羅哥?」   老羅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我,顯然,這小子已經把老師教給他的那些東西都還回去了。我剛要說話,老太太就豎起了眉毛,厲聲道:「你還讓我咋核實?!你這個小同志怎麼這樣?我這可是急著救命,你不給辦,我小孫子出事了,你擔得起責任嗎?」   「萬一那邊是騙子呢?」羅四海針鋒相對,「你孫子要是死了,那是他活該倒霉。我要是給你辦了,錢沒了,到時候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我一個月才掙幾個錢啊?再說,我這兒也確實辦不了這個業務啊。」   「你這人怎麼說話呢?」老太太急道,「年紀輕輕的,你有沒有點兒素質?」   「大娘,大娘,別急!別急!」我趕緊上前勸道,「銀行有銀行的規矩,這位同志也是為你好。而且啊,咱們國家法律還真有規定,對於病情危急的患者,必須先行搶救,不能以任何理由拒絕施救。你這事兒,確實有點兒奇怪,你看這樣,要不咱們讓警察來處理?他們有經驗,能看出到底是不是騙子。」   「那就來不及了啊!」老太太急得抹著眼淚直轉圈,「我孫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咋整啊,我就這一個孫子啊!」   「你孫子上學的地方離這兒遠不?要是不遠,我開車帶您老跑一趟得了,要不然你不也得過去嗎?對公轉賬也不一定是即時到賬的,我看那個賬戶也是跨行的,是吧,四海?」老羅突然說道。   「嗯,咱這是工行,那邊是建行,最快得兩個工作日到賬呢。」羅四海答道。   「你看,還不一定比咱們送過去快呢。」老羅笑道。   「那就麻煩你了,小伙子,我孫子上學的地方離這兒不遠。」聽羅四海這麼說,老太太一把抓住了老羅的手,拖著他就往外走。   「我帶大娘去看看,老簡,這邊的事兒就交給你了。」老羅無奈地笑了一下,說道。   「下雪呢,慢點兒開車。」我苦笑著搖了搖頭。老羅或許就是意思一下,可情急之下的老太太可管不了那麼多。   「我孫子要是出事了,我饒不了你!」臨走前,老太太惡狠狠地對羅四海說道,轉頭對老羅報了個城市名,就在鄰市,開車大概一個半小時就能到。   看著老羅帶著老太太離開的背影,羅四海撇了撇嘴:「羅大哥還真是愛管閒事。」   「他就那人,不用管他。」我把材料遞給羅四海。   「你說這都叫什麼事兒啊。」羅四海一邊幫我對賬,一邊說道,「她孫子死不死關我什麼事?又不是因為錢的事兒她孫子才死的。」   「這話你可別亂說,人家孫子畢竟還沒死呢,要是真死了,老太太非鬧死你不可。」我笑道。   「可拉倒吧,有簡大哥你這個大律師,我怕她鬧?羅哥要是再出手,她不趕緊搬家滾蛋就不錯了。」羅四海不屑地說道,「我還是覺得這事兒是詐騙,不過現在這騙子還真牛,都用上對公賬戶了。」   「你羅哥現在改邪歸正了,是守法好公民。」我笑了一下。看來老羅背後的事情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裡啊,不過,他既然不想讓我知道,也是為了我好吧。   這件事我並沒有放在心上,在銀行對完賬之後,我就回家了。第二天一早,我剛到辦公室,就見老羅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他身上還穿著昨天那套衣服。   這可不像他,除非情況特殊,要不然他絕不會兩天都穿同一件衣服的,這是張靜對他的特殊要求之一。   「起來了。」我踹了他一腳,罵道,「你個當領導的,帶頭在辦公室睡覺,底下人看到有樣學樣,咱這買賣還幹不幹了!」   老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乾笑了一聲。   「那個趙什麼的,咋樣了?」我一邊整理桌子上凌亂的文件,一邊問道。   「死了。」   「死了?」我愣了一下,沒想到羅四海這張烏鴉嘴還真說中了。   老羅嘆了一口氣,「嗯」了一聲,「我們沒還沒到地方,醫院那邊就來電話說沒搶救過來。等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死透透的了。」   「大好的花季年華啊,就那麼沒了。」想起那個孩子的年齡,我不由得有些唏噓。   「老簡,有個事我得跟你說一聲。」老羅站起身,走到了門邊,一手抓上了門把手。   「啥事?」我不解地看著老羅的舉動。   「我用咱的車拉著他們回來的。」   「你說啥?」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調,老羅這小子卻已經拉開門,一陣風一般跑了出去。   大概過了一個禮拜,在這事兒我們都忘得差不多的時候,我那種不祥的預感卻突然應驗了。   那天上午,我和老羅上了一個民事庭,大獲全勝後,正研究著晚上要不要帶上張靜去慶祝一下。那丫頭已經好幾天沒出現了,神秘兮兮的,也不接我們的電話。少了她,連我們律所都冷清了不少。律所的助理卻突然來了個電話,讓我們趕快回去,有個大案子,刑事案件。   我和老羅匆忙趕回律所,就見幾個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的人正坐在會議室裡,他們的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一種上位者的氣勢。律所的行政助理小王正忙著給這幾個人端茶倒水。   見到我和老羅,這幾個人也沒有起身,只是招了招手,讓我們過去。   這個舉動說不上禮貌,換了以往,老羅肯定是裝作沒看見這幾個人。不過老羅今天卻是點頭哈腰、一路小跑著進了會議室。因為這幾個人都是我們開戶的那家銀行的頭頭,同時也是我們的客戶,每年光是顧問費就足夠養活律所這群人了。   「劉行長,什麼風把您老給吹來了?」老羅從助理手裡接過茶水,親自給居中而坐的禿頭行長倒了一杯茶水,「有什麼事兒,您來個電話,我們上門服務就是了,還麻煩您親自跑一趟,這我們可承受不起。」   「你手機停機,簡律師的手機關機,我倒是想讓你們跑一趟,也得能找到你們啊。」劉行長嗤笑了一聲,說道。   老羅尷尬地撓了撓頭:「你看這事兒鬧的,電話停機我都不知道。小王,去幫我把話費交了,先交兩千。」他豪氣干雲地向行政助理說道。   「羅頭兒,你昨天剛預支了兩千,這個月的工資不夠扣了。」小王低聲說道。   劉行長剛喝到嘴裡的一口水差點兒全噴了出來:「你們這日子,過得有點緊啊。」   「下個月的也預支了!」老羅咬了咬牙,「有財神爺在這兒,你怕啥?」   小王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帶著詢問。   「走我的賬吧。」我無奈地說道,「扣光了你們羅頭兒的工資,下個月他就得吃我的去了。」   「實在不好意思,劉行長,我剛剛在開庭。」我將目光重新投向了劉行長,問道,「出了什麼事兒?我聽助理說,是刑事案件,是挪用公款,還是瀆職?」   「都不是。」劉行長搖了搖頭,「羅四海,你們認識吧?羅律師的本家!」   「是我們的專員啊,哪能不認識。」老羅說著,皺了皺眉,「這小子犯事兒了?不應該啊,除了嘴臭點,他沒別的毛病啊。」   「上午十點多的時候,他被警察帶走了。」劉行長說著,苦笑了一下,「說起來,這事兒還和你們兩位有關係呢。」   「和我們有關係?」我和老羅愣了一下,不解地看著劉行長。   「大概一個禮拜前,有個老太太插隊,讓羅四海辦個業務,這件事你們知道吧?」   「知道啊。」老羅點了點頭,「那老太太還是我給送走的,按理說,四海沒辦這個業務沒問題,那應該沒事啊。」   「壞就壞在他沒辦這個業務了。」劉行長嘆了口氣,慢慢說出了緣由。   老羅拉著老太太和她孫子的屍體從鄰市回來後,老太太一家就張羅著孫子的後事,這一忙就是兩三天過去了。等把後事忙完,老太太越想越不對勁,總覺得如果當時羅四海辦了這個業務,救命錢及時到賬,她的孫子就不會死。   恰好,她的家族裡有一個律師,兩個人一合計,乾脆報了案。牽扯人命,還有一個頗有能耐的律師參與其中,警察也不敢怠慢,以最快的速度拘留了羅四海,對這件事展開了調查。   「他們要多少錢?」聽完了劉行長的話,老羅想都沒想就問道。   「你怎麼知道是要錢?」劉行長愣了一下。   「這不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嗎?」老羅笑道,看了一眼尷尬的劉行長,恍然意識到劉行長也是個禿子,連忙說道,「我不是說您。這事兒我和老簡當時都在場,四海沒問題,要告也是告醫院去。」   「他們還真就告了。」劉行長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光是醫院,連學校也一起告了。告我們拒絕辦理業務耽誤了醫院急救,告醫院沒盡到搶救義務,告學校沒盡到監管義務。一家索賠五十萬。」   「警方目前是怎麼認定的?」我問。   「警察說這案子可大可小,操作好了就是個民事糾紛,賠點錢就行了。」劉行長說,「要是操作不好,那四海可能就得進去待幾年,該賠的錢我們還得賠。對方律師認為四海是瀆職,過失致人死亡。」   「這不是扯犢子嗎?!」老羅眼睛一瞪,忍不住說道。   「不管結果是哪一種,四海那孩子……」我皺了皺眉。   「對,那孩子還年輕,可能就這麼毀了。」劉行長嘆了口氣,「這筆錢我們不是出不起,可是這錢出得不明不白,還搭上一個孩子,我們不甘心啊。」   「老簡?」老羅看了我一眼,試探著問道。   「這案子,接了。」我想都不想就說道,「這件事情我們很清楚,四海和銀行這邊肯定沒有過錯。」   「那太謝謝你們了。」劉行長說,「這件事就交給你們了。」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我連忙說道。   「不過……」劉行長頓了一下,欲言又止。   「還有事?」我問。   「學校和醫院那邊答應賠償了,一家賠了三十萬。」劉行長嘆了口氣,「簡律師,羅律師,我心裡有點兒沒底,這事兒我們不會真的有什麼責任吧?你看那兩家,可都賠了啊。」   「我的劉行長,您就把心放到肚子裡吧。」我笑道,「那兩家願意賠償,是不希望這件事鬧大,給他們帶來負面影響,再加上他們上級主管部門對這種事都是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來處理的,所以才有這個結果。你們不同,首先你們沒有任何責任,其次,上邊也不希望無緣無故花這筆錢吧?」   「他們那麼處理,其實沒什麼好處,等於變相承認了自己有責任。這種事,一旦開了頭,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那時候,他們才真的是只能打掉牙往肚子裡咽。」我喝了一口水,說道,「劉行長,這官司我有把握打贏。」   「那我可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劉行長呵呵一笑,笑容裡卻夾雜著難以掩飾的忐忑。   簽了委託協議後,我把劉行長一行人送出了律所,回頭就看到老羅一臉的糾結。「你這是怎麼了?」我問。   「還沒談價錢呢。」老羅苦著臉,說道,「咱跟他們的協議裡可是把各種案子都分開計算的,顧問的一筆錢,民事的一筆錢,行政的一筆錢,刑事的,唉,當初哪想到一個銀行會攤上刑事案子啊,忘了寫上了。」   2   接了這個案子,我和老羅就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第一步當然是先找到羅四海,讓他別多嘴。   在中國,可不會有警察告訴你,在律師到之前,你有權保持沉默。   雖然法律並沒有明確規定我國的犯罪嫌疑人享有沉默權,但從多條法律的解析中就能看出來,面對警方的訊問,嫌疑人是可以不回答的。相對於西方國家的法律明確規定嫌疑人可以拒絕回答的明示沉默權,我們一般稱之為默示沉默權。   2012年的新《刑訴法》第五十條就規定「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這就是說嫌疑人可以選擇陳述,也可以選擇沉默。而以這一條款為基礎,對第一百八十八條的「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的規定,其解釋也就變成了「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可以選擇回答,也可以選擇沉默,但如果選擇回答,那就要如實陳述。換言之,犯罪嫌疑人有沉默權,但是沒有說謊權。」   雖然羅四海這個案子發生在新《刑訴法》頒布之前,但關於「沉默權」的辯論其實由來已久,律師在工作中也都非常注意提醒當事人這一點。個別地方也已經開始試行相關的制度了,2000年8月,遼寧省撫順市順城區檢察院就推出了《主訴檢察官零口供規則》,所謂「零口供規則」就是指「當偵查機關將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呈至檢察機關審查起訴時,檢察機關視其供述為零。辦案人員通過在案的其他證據進行推論,以證明其有罪」。這一規則實際默許了犯罪嫌疑人在接受訊問時可以保持沉默。   但讓我們意外的是,當我們趕到派出所,出示了相關手續後,卻被告知這個案子已經移交檢察院了。   「老趙,不帶這麼玩的啊。」老羅連忙向接待我們的同時也是我們大學同學的趙警官追問道,「你們上午才把人抓來,下午就移交檢察院了?你們什麼時候效率這麼高了?」   「老羅,你這話說得就有點兒不要臉了啊,我們什麼時候效率低過!」老趙笑了一下,嘆了口氣,「嚴格來說,我們也清楚這個案子是怎麼回事。羅四海站在銀行的角度,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不應該承擔責任。但是,幹我們這行的,像這種案子,能調解就調解了,哪有那麼多的精力去偵查這種案子啊,基層人手不夠,我都三天沒睡一個好覺了。」老趙抱怨道。   「那你可得注意點,別猝死了,你老婆孩兒我可不幫你養。」老羅沒心沒肺地說道。   「你也注意點,別讓人弄死了。」老趙白了老羅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你家太亂,沒準兒尋仇的就找到你身上,還有張靜那丫頭,我可受不了。」   「滾蛋,打靜主意,你活膩歪了。」老羅笑罵道。   「行了,老趙,你接著說,到底怎麼了?」我微微皺了皺眉,心底毫無緣由地升騰起了一股火氣。   「我說他們倆,你著什麼急啊?再說,這都是你們家老羅先挑釁的。」老趙撇了撇嘴,「那案子,沒等我們調解呢,檢察院主動來調這個案子,我們也不能抓著不放啊。」   「檢察院主動來調這個案子?」我大吃一驚。要知道,一般情況下,檢察院除了反瀆職侵權局會主動介入案件的調查,其他案件都是公安機關或法院移交才會調查的,羅四海這件事顯然不屬於反瀆職侵權局的管轄範圍。   「老趙,你透個底,檢察院為什麼會主動來調這個案子?」我問。   「這我哪知道?」老趙搖了搖頭,「人家手續齊全,我們也只能按規定辦事。不過讓他們這麼一鬧,我們也有點兒不放心了。老簡,你說這羅四海會不會真的涉嫌犯罪?」他嘬著牙花子問道,「我聽說,這案子裡另外兩家可都賠償了,要是真沒責任,人家能掏這個錢嗎?這案子要是最後在檢察院那邊破了,那我們公安這邊臉可就丟到姥姥家了。」   「反正都丟那麼多回了,也不差這一回了,是吧?那兩家賠錢,我估計你同行在其中沒少出力。」老羅無良地笑了一下,在老趙追出來之前,拖著我出了派出所。   「直接去檢察院。」一上車,我就說道。   老羅卻有些猶豫,思考了幾秒鐘,才像下定了赴死的決心一般說道:「走!」   「你幹嗎像上戰場一樣?」我笑道。   「羅老五不是你五叔,你當然不怕。」他白了我一眼,轉動方向盤,嘟囔道,「羅家五虎羅家五虎,笑面虎羅老五,吃人不吐骨。」   「你嘟囔啥呢?」我忍不住問。   「羅老五,就是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面虎啊,跟他走太近,你咋被弄死的都不知道。」老羅唉聲嘆氣地說道。   十分鐘之後,我們停好了車,站在檢察院的大門前,老羅卻左顧右盼,當看到羅副檢察長的專車就停在停車場裡的時候,他的臉色更難看了。   「走吧。」我暗笑,天不怕地不怕的老羅就怕兩個人,一個是張靜,屈服於她暴力的淫威之下,一個就是他的五叔羅副檢察長了,屈服於他威嚴的淫威之下。   聽老羅的話,或許還有其他的什麼原因,不過他不願意告訴我罷了。   「我肚子不怎麼舒服,要不,你自己去吧?」老羅的眉毛擰到了一起,雙手捂著肚子,彎著腰,痛苦地說道。   「老羅,老簡。」我正想說兩句,馬路對面,市中法的門前,一個高瘦高瘦的中年人向我們喊道。   那是行業裡和我們交好的一個律師,業務精湛,勝訴率極高,在圈子裡頗有名望。可今天,他的臉色卻不太對勁,一臉的垂頭喪氣。   「梁律師,來開庭啊。」老羅連忙迎上去,笑著問道,一點兒也看不出他前一刻的痛苦。   「別提了。」梁律師嘆了口氣。   「這怎麼了?不是輸了吧?」老羅沒心沒肺地在梁律師的傷口上撒著鹽。   「輸?」梁律師冷哼了一聲,「要是輸就好了,起碼光明正大,我他媽的是撤訴了。」   一向溫文爾雅,在庭上也是不緊不慢的梁律師竟然爆了粗口,這讓我和老羅都感到不可置信。   梁律師回頭看了一眼法院大門,惡狠狠地啐了口唾沫,罵道:「什麼玩意兒!」   順著他的目光,我們看過去,就見一個身高最多一米六、體重卻絕對在三百斤以上、油光滿面還有點兒禿頂的男人正趾高氣揚地走出來。   「趙瑛昊,律協主席的小舅子,也是律師。」不等我們問,梁律師就說道,「人送外號『無冕之王』。狗屁,和這種人同行,真他媽的丟人!」   梁律師連爆了幾句粗口,我和老羅目瞪口呆。   「你就輸給這麼一個球了?」老羅不敢置信地問道,「這小子看上去一肚子油,也不是什麼厲害的主兒啊。」   「他那是一肚子壞水!」梁律師冷笑了一聲,「我就沒見過比他更不要臉的人。他經手的案子,真開庭的沒幾個,凡是他經手的案子,基本上雙方當事人最後都是接受調解。他索賠的,都拿了個高價,他要賠的,最後都是意思意思就完了。還不是他那個律協主席姐夫給他撐腰?誰不服他,就威脅人家要吊銷執照。」   這句話讓我們悚然一驚。法律資格證書和律師執業資格證就是我們的飯碗,吊銷了執業資格證雖然不影響我們在法律行業裡繼續謀生,但再也不能當律師了。   「律協,還沒那麼大能耐吧?」老羅皺了皺眉。   「架不住天天找律所的麻煩啊。」梁律師長嘆了一口氣,「你也知道,咱們的執業資格證和律所掛鉤,換家律所就得換證,能不能換得下來,這裡面名堂就多了。律協隨便出個訓誡材料,加點兒污點,就夠我們受的。」   「他也是這麼對付你的?」老羅的臉拉了下來。   「我能怎麼辦?」梁律師唉聲嘆氣地說道,「所裡一大家子人等著養活呢,律協出個材料,我這又是罰款又是整頓的,哪受得了?」   這時候,趙瑛昊也看到了我們,他竟遠遠地向我們豎起了中指。   這個舉動徹底激怒了老羅,要知道,左手律師證、右手殺豬刀一直是他的標配。   老羅一言不發地就向趙瑛昊走了過去。看到他那副表情,我馬上意識到大事不妙,匆忙上去抱住他。可我那孱弱的身軀根本無法阻攔盛怒之中的老羅,他只是輕輕一掙,就掙脫了我,幾步走到了趙瑛昊的面前。   趙瑛昊愣愣地看著老羅,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眼前就出現了一個拳頭,那拳頭在他的眼中越變越大,最後充斥了他整個眼眸。「砰」的一聲,我下意識地向後縮了一下,趙瑛昊更是發出了殺豬般的慘叫,捂著臉蹲了下去。   老羅呀老羅!   我暗罵了一聲,剛聽到「趙瑛昊」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就覺得耳熟,現在終於想起來,他就是要和我們走上法庭的原告代理律師。按這個人的脾氣秉性,肯定不會放過我們的。   遠遠地,注意到這一幕的法警已經快步向我們走了過來。我連忙拉住老羅,可他還是抬起一腳踹在了趙瑛昊的肩膀上,「啪」的一聲,趙瑛昊的胳膊無力地耷拉了下來。   「幹什麼?!」趕來的幾個法警吼道,一擁而上將老羅壓在了身下。   「誤會,誤會!」我連忙說道,出示了自己的律師證,「私人恩怨,就是場誤會。」   這時候,幾個法警也認出了我們,手上的力道這才鬆了下來,猶豫了一下,瞪了一眼兀自叫個不停的趙瑛昊:「簡律師,羅律師,別在這兒,出了這門你們隨便,外邊不歸我們管。」   看得出來,他們對這個趙瑛昊也沒什麼好印象。   我連忙拉著老羅跑進了檢察院,留下一臉目瞪口呆的梁律師。   「你怎麼這麼衝動?!」我恨鐵不成鋼地罵道。   「就他那樣的人,不就是個禍害嗎?你不想收拾他?」老羅活動著脖子說道,一臉的不服氣,「他幹的那事兒是犯罪,犯罪!」   「唉。」我嘆了口氣,「那你也不能打人啊,你這麼幹,會給自己惹麻煩的,你是律師啊!」   「律師怎麼了?律師就得讓人欺負啊?律師見了別人挨欺負就得袖手旁觀?律師見了犯罪就不能見義勇為?」   看著老羅義正詞嚴,卻又顧左右而言他的樣子,我的頭突然一陣陣劇烈疼痛。手機也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哪位?」接起手機,我沒好氣地應道。   「司法局的。」手機那頭傳來了一個冰冷的聲音,「簡主任,通知您一下,你所律師羅傑因與人鬥毆,觸犯了刑法,我局認為他已經沒有繼續做律師的資格。正式文件會稍晚下發。至於你們之間怎麼處理這件事,不屬於我們的管轄範圍。」   這話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在寒冷的冬季讓我徹底失去了體溫。更讓我後怕的是,這件事才發生了幾分鐘,司法局就已經得到了消息,說趙瑛昊不認識我們,不是故意做出那個動作激怒老羅的。我說什麼都不信。   為了對付我們,他可真是下了血本了,老羅那一腳,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怎麼辦?現在這樣,你說怎麼辦?!」我衝著老羅吼道。   老羅卻冷笑了一聲:「一個破律師,不干就不幹了,大不了我以後就專職給你當司機。」   「你!」我指著老羅,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不管怎麼樣,這件事都得解決。老羅現在還在氣頭上,他的執業資格證被吊銷,後續的影響可沒有他說的那麼簡單。羅副檢察長那邊自不必說,張靜那邊就沒法兒交代,要知道,老羅就是靠著一張律師證才勉強和家裡那些他不願牽扯的勢力努力撇清關係。   我深吸了幾口氣,平復著內心的憤怒,掏出手機,撥通了張靜的電話,想讓她幫幫忙。百年難得一見的,這丫頭的手機竟然關機了。   「別磨嘰了。」老羅看了一眼表,「趕緊去找羅老五,晚了他就下班了。」   離檢察院下班還有十分鐘的時候,我和老羅站到了羅副檢察長的辦公室前。我抬手剛要敲門,卻被老羅攔了下來,他衝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耳朵貼到了門上。   「這案子怎麼回事?」門裡傳來了羅副檢察長疑惑的聲音,「這簡直是胡鬧,這種案子怎麼還能送過來?」   「說是律協打了招呼,希望我們能特事特辦,盡快提起公訴。」羅副檢察長的秘書答道,「下邊辦事的不敢怠慢,就去公安那邊提過來了。」   「公訴?」羅副檢察長提高了音調,「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公哪門子的訴?送回去,讓他們重新調查清楚了再說。」   「檢察長,這案子原本有三家被告,其中兩家接受調解,賠償了,這個,合理推斷的話也知道,銀行肯定擺脫不了責任吧?」秘書不太確定地說道。   「你看到證據了嗎?」羅副檢察長嚴肅地說道,「我們檢察院辦案講究的是證據,不是推斷。一個人願意接受調解有很多種可能,未必是真的有責任。他們既然堅持認為這個羅四海有罪,那就讓他們找齊證據再送過來。」   「可是律協那邊……」秘書有些猶豫。   「管他們幹什麼?我公訴了他們就不找我麻煩了?」羅副檢察長冷笑了一聲,「這案子再明白不過了,一旦公訴,輸的肯定是我們,說白了,就是有人在借公訴的事兒給對方施壓,接受調解。嗯?被告人的代理律師是這倆小子?我說這一天右眼皮怎麼一直跳個沒完,原來是這事兒。」   「我明白了。」秘書鬆了口氣,說道,「對了,剛剛門衛來了個電話,說羅律師和簡律師來了。」   「來了?」羅副檢察長愣了一下,「門口那倆小兔崽子,我的話你們也都聽見了,這案子在公安那邊證據齊全之前,我們肯定不會公訴,該幹嗎幹嗎去吧,別來煩我。」   隔著門,我也能聽到秘書忍不住笑出了聲。   既然被發現了,我便抬起了手,畢竟過來一趟,不和羅副檢察長打個招呼,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可沒等我的手落到門上,老羅就再次抓住了我的手:「沒聽他說了嘛,別去煩他。」   「話是那麼說,可是……」   「哪那麼多可是啊,聽他的就行了。」   老羅拖著我就往外走,一副巴不得離這個地方越遠越好的架勢。   「羅傑,你今晚回不回家吃飯?」身後傳來了羅副檢察長洪鐘一般的聲音。   老羅的身子僵了一下,硬著頭皮答道:「回!」   我有點兒好奇地看著老羅,為什麼羅副檢察長會問他回不回家吃飯呢?   對於我這個問題,老羅卻避而不答。   不管怎麼樣,羅副檢察長已經表了態,這個案子,檢察院暫時不會介入。這也就意味著,短期內羅四海不可能以公訴的形式被送上法庭,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準備這個案子。   讓我們驚訝的是,案子被送回公安機關的當天晚上,羅四海就被釋放了,並向那個死了孫子的老太太出具了不予立案通知書,理由是未發現羅四海的行為與死者的死亡有直接關係。   這也是第一個我們根本什麼都沒做就贏了的案子。不過老羅可不這麼認為,在面對禿頭劉行長的時候,他聲淚俱下地表述了自己為這個案子付出的心血,為了救羅四海出來,他可是把今後的飯碗都砸了。   「你說我圖個啥?顧客就是上帝啊!為了服務好上帝,別說是吊銷我的執業資格證了,就是讓我天天晚上做夢高考我都認了。」他唾沫橫飛地說道。   這讓劉行長感動不已的同時也感到不安,大筆一揮,給我們開了一張五十萬的支票。事實上,這件案子裡,原告一方索賠的數額也不過五十萬而已,按照之前醫院和學校的妥協情況來看,有個三十萬也就解決了。等到劉行長反應過來的時候,也只能用「一個優秀員工的清白和銀行的名聲可不是五十萬能買得回來的」這種話來安慰自己了。   那張支票,老羅到底也沒能捂熱乎,趙瑛昊雖然沒有以故意傷害罪把老羅告上法庭,卻通過中間人傳了話。要想解決這件事,就得拿出五十萬的賠償。   這小子,果然也是一個掉錢眼裡的人,而且和老羅相比,更無節操和原則可言。   按老羅的脾氣,他是一分錢都不想出的,怎奈這件事確實是我們不對,而在老羅的身後還有羅副檢察長和張靜。我實在無法保證,這個趙瑛昊不會把主意打到這兩個人身上去。   實際上,已經有相熟的記者給我報了信兒,說有人要借這件事整整羅副檢察長。   以一種極度屈辱的方式,老羅不得不低頭,保護著身邊的人。   「這事兒,沒完!」匯款的那天,老羅咬著牙說道。   但屈辱的遠不止這一件事。就在我們匯款的同時,幾個穿著法警制服的人走進了銀行,和值班的領導交代了幾句後,羅四海被叫了出來。就在我們的眼前,這幾個人給羅四海套上了手銬。   「這怎麼說?」老羅愣了一下,迎上去問道。   「喲,是羅律師啊。」帶隊的人認識老羅,笑了一下說道,「羅四海現在是被告人了,有人提起了刑事自訴,我們帶走他協助調查,這是手續。」   在老羅面前,法院的人生怕被他抓住把柄,程序上一點兒毛病都挑不出來。他要是知道老羅已經不是律師了,恐怕就是另一副樣子了。   「誰那麼不開眼?」老羅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眼手續,隨口問道。   「趙瑛昊!」那人說道。   我和老羅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羅律師,簡律師,你們可得救救我啊!」羅四海聲嘶力竭地吼著,奮力扭動著身子,卻還是被帶上了法院的車。在他的身後,是老羅沒心沒肺的聲音:「放心,哥會去給你送盒飯的!」   「這孩子真倒霉。」我嘆了口氣。   「誰遇見你都倒霉。」老羅搓著手,「不過,這又是一筆意外收入啊。」   老羅眼睛裡放著光。   3   這是我們萬萬沒想到的。   檢察院將羅四海案發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公安機關做出不予立案的決定後,對方律師、律協主席的小舅子趙瑛昊並沒有如我們預料的那樣提請復議,而是直接找到了法院,提起了刑事自訴。   刑事自訴在我國的法律體系裡是一種比較特殊的訴訟。   按照《刑事訴訟法》的定義,刑事自訴是指被害人、被害人的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為了追究被告人的刑事責任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的訴訟。   刑事自訴是相對於檢察院公訴來說的。在我國,各級法院審理案件以起訴作為審判的前提條件。如果沒有當事人向法院起訴,就沒有法院的審理。法院審理刑事案件,分公訴和自訴兩種。公訴案件,由人民檢察院代表國家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自訴案件,由被害人自己或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向人民法院直接提起訴訟。   瞭解到羅四海被法院的人帶走是趙瑛昊提起了刑事自訴的原因,我第一時間把自己關進了辦公室,從書架上拿下了法典,查閱相關的法律條文。想來想去,也就只有一條可能是被趙瑛昊利用到的,即《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條的相關規定:被害人有證據證明的輕微刑事案件中的第八條屬於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規定的,對被告人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   這也僅僅是可能而已,因為我在具體查閱刑法分則的內容時,發現第四章、第五章的規定主要是針對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以及財產方面的內容。林林總總多達數十種罪名,卻沒有一條能夠和羅四海所做的事情對得上的。   換句話說,法院儘管對此事予以立案,但在審理上卻可能面臨著無法可依、無罪可判的窘境。然而這件事我們卻不得不小心對待,因為趙瑛昊的目的根本不在於此,而在附帶的民事訴求上,就是這個民事訴求有可能讓我們陰溝裡翻船。   雖然我國的法律體系不同於英美法系以判例法為基礎,而是傾向於大陸法系,但在實際判決中,法官還是習慣尋找既有的案例作為判決的依據。在這件案子裡,學校和醫院都在沒有經過法院判決的情況下對趙瑛昊的當事人進行了民事賠償,這就很有可能導致法官在判決的時候傾向於原告。   「如果學校和醫院沒有責任,他們為什麼要賠償?學校、醫院、銀行都與原告家屬的死亡有牽連,不可能兩家有責任,一家沒責任。」這種話完全有可能從法官的嘴裡說出來。   要想打贏這場官司,我們就必須證明老太太確實被牽扯到了詐騙案中,羅四海的做法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而且成功避免了當事人的財產受到損失。然而麻煩的地方就在這裡,對方提供給當事人的那個賬戶確實是醫院的賬戶,並沒有涉嫌詐騙。   「要不,找找靜吧,她能耐大,看看有沒有辦法讓那邊把案子撤了。」看了一天的卷宗,頭昏腦脹的我終於還是不甘心地放棄了依靠自己找到解決方案的想法,「順便看看她有沒有辦法把你的律師證拿回來。」   「那丫頭啊,找不著。」老羅百無聊賴地擺弄著一台遙控車,遙控它把一杯咖啡送到了我的腳邊,「失蹤好幾天了,電話一直打不通。」   「你怎麼就一點兒都不擔心呢?」一聽說張靜失蹤了好幾天,我忍不住急道,「你就不怕她出什麼事?」   「你就擔心了?」老羅瞟了我一眼,「我不說,你還不知道這事吧?」   這句話讓我無比尷尬。我雖然給她打過幾個電話,可始終沒打通,但我並沒有想到,找不到她的不只是我。   所幸老羅沒在這件事情上糾纏:「放心,那丫頭精著呢,誰出事她都不會出事的。再說,要是真有事,他們家早就亂了,你以為咱倆還能置身事外啊?」   「不行,我還是不放心。」我搖了搖頭,抓過了老羅的電話。   「嗨,你幹嗎用我的啊?」老羅神情古怪地起身想要搶回手機,我卻已經解鎖,進入了主屏幕。   看著屏幕上顯示的幾個未接電話,我無奈地搖了搖頭:「你這是花樣作死啊。她的電話你也敢不接?」   「哪敢接啊。」老羅嘆了口氣,「她是來當說客的。」   正說著,老羅的電話再次響了起來。   「千萬別接!」他連忙喊道,但我已經按下了接聽鍵。   「小騾子,你行啊你,姑奶奶我的電話都敢不接?你是活膩歪了吧?要不是老娘我現在在外地,信不信我一鞋跟懟死你?聽好了,老娘我是來傳話的。」還不等我說話,電話那頭,張靜已經爆豆子一般數落起了老羅,「你老爸說了,公事歸公事,私事歸私事,他老人家是絕對不會公報私仇,更不會私報公仇的,讓你放心回家。不過他也說了,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就許你在外邊把他的人欺負得滿地找牙,不許他在家打得你屁股開花了?」   這些話聽得我一頭霧水,忍不住詢問地看向老羅,可老羅卻把眼睛瞥向了一邊,根本不和我對視。   「靜啊,是我。」我清了清喉嚨,說道。   電話那頭傳來了一聲驚呼,「啪」的一聲,電話被掛斷了。我茫然無措的時候,張靜再一次把電話打了回來:「小明哥啊,小騾子電話怎麼了?怎麼一直占線啊。」   這種拙劣的掩耳盜鈴手法讓我和老羅都是一臉的黑線。我忍不住說道:「你現在打的就是老羅的電話。」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才傳來了張靜咬牙切齒的聲音:「小明哥,你真是活該單身!」   「我怎麼了?」我一臉的不解,「算了,不說這個。你剛剛說,老羅和他爸怎麼了?什麼在外邊兒子打老子,回到家老子打兒子的?」   「也沒怎麼。」張靜嘆了口氣,「這事兒你問小騾子自己,我只能告訴你,小騾子的親爸現在不是他爸了。」   「怎麼這麼亂?」我皺了皺眉。   「亂什麼啊。」老羅自暴自棄一般說道,「我被過繼給我五叔了,現在我五叔,你偉大的羅副檢察長在名義上就是我爸了,至少法理上是這樣。」   「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有這事兒?」我愣愣地看著老羅。   「小明哥,你也勸勸小騾子。老羅叔人是嚴厲了點兒,但是人家可從來沒濫用過權力,回去讓老羅叔收拾收拾,消消氣,你們的案子不也好辦嘛。」張靜故作老成地說道,「再說了,」她頓了一下,情緒突然間有些低落,「他爸也是為他好。」   把兒子從富商家庭過繼給一個一窮二白、連婚都沒結過的清官,還說是為兒子好,這個道理,無論如何我都想不明白。不過我現在也沒心思思考這些,張靜提到了案子,讓我猛然驚醒:「你不說這個,我差點兒忘了正事。靜,我跟你打聽個人,趙瑛昊這個人,你認識嗎?律協主席的小舅子,也是個律師。」   「你們律師圈裡的,我上哪認識去啊。」張靜隨口說道,隨即好像想起了什麼,「等等,小明哥,你說哪個趙瑛昊?」   「王字旁加個英雄的英,曰天那個昊。律協主席的小舅子。」   「就號稱什麼『無冕之王』的那個?」張靜恍然大悟道,「這人我還真知道,他算哪門子律師啊,就是個訟棍,他打官司不為別的,就為錢。小明哥,你們不是和這個人槓上了吧?」   「豈止是槓上啊。」我苦笑了一下,「就前幾天,老羅還敲斷了人家一條胳膊呢。」   「幹得好!」   原以為張靜會對老羅這種不明智的行為進行嚴厲的批評,沒想到她竟然吐出這麼一句話。   「要不是我顧著身上這身皮,我早就收拾他了。」張靜在電話那頭眉飛色舞地說道,「小明哥你不知道這小子有多煩人。明明是個律師,手底下卻專門養了一票人,不幹別的,就專門到醫院、學校、政府機關這種地方鬧事兒。也不搞暴力手段,就是聲討,你給我錢什麼事都好辦,不給錢就讓你沒法兒辦公。」   「這算尋釁滋事了吧?」我愕然。   「人家也是律師啊,雖然草包了點兒,不過幹的事都在合法範圍內,我們也沒轍啊。」張靜說,「這回你們可捅了馬蜂窩了。」   她的語氣裡竟帶著一點兒幸災樂禍的味道:「告訴小騾子,律師證的事想都別想了,乖乖接受姑奶奶的包養吧。」   她囂張地大笑了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下意識地問。   「還用想嗎?趙瑛昊那王八蛋怎麼會放棄這樣的機會。」張靜冷笑道,「沒準兒還狠敲了你們一筆呢。」   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張靜這丫頭,實在是太聰明了。   「那看來這事兒我們只能硬著頭皮上了,還想讓你幫幫忙,看看能不能讓他撤訴呢。」我苦笑道。   「嗯?」張靜愣了一下,隔著電話,我也能感覺到她的氣勢正在提升,「他起訴小騾子了?」她聲音轉冷,說道,「敢動我的人,他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   「那倒沒有。」我看了一眼豎著耳朵的老羅,說道,「老羅什麼事都沒有,除了沒了律師證,賠了點錢,這事兒就那麼過去了。不過,我們接了一個案子,對方的代理律師就是這個趙瑛昊,我和老羅有點兒不知道從何下手了。」   「什麼案子?說說。」提到案子,張靜也來了興致。   「是一個銀行員工的事兒。」   我用最簡潔的語言盡可能詳細地把羅四海的事複述了一遍,著重強調了羅四海懷疑原告牽扯進了一樁詐騙案。他的行為是在履行職責,維護儲戶的利益,而且原告家屬的死亡與羅四海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但問題出在對方的賬戶的確是醫院的賬戶,所以很有可能不是詐騙,而醫院也的確有可能因為醫療費用沒有及時到賬而延誤了治療,導致那個人的死亡,對吧?」張靜聽完我的話,思索了片刻,說道。   「對。」   「這案子還真有點兒意思。」張靜冷笑了一聲,「我幹了這麼多年警察,也是頭一回聽說沒錢就不搶救的,更沒聽說讓家屬直接把錢匯進醫院賬戶的。這樣吧,小明哥,你讓小騾子開車,現在就過來一趟,正好我這邊的事情也結束了。」   「你在哪兒?」我愣了一下。   「就在你說的那個醫院所在的城市。」張靜說,「眼下,只有證明如果不是羅四海,老太太就陷入騙局了,才能打贏官司。」   4   兩個小時後,我和老羅就開車來到了鄰市,按照張靜提供的地址來到了一家咖啡廳。張靜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啜飲著一杯熱可可。   今天的張靜和以往有些不同,她並沒有穿制服,而是穿著一件白色的高領毛衫,緊身的設計將她上半身的輪廓完美地勾勒了出來,不大卻挺拔的胸部無比誘人。下身穿了一條百褶裙,腿上是肉色的天鵝絨絲襪,包裹著她線條柔美又不失力量的雙腿,腳上套著一雙高跟的過膝長靴。   儘管沒有穿警服時的英姿颯爽,但這身裝扮卻讓她在無比淑女的同時又散發著一種誘惑氣息,就如一味讓人無法拒絕、會上癮的毒藥。   就在我和老羅的面前,一個臉上帶著些雀斑的男孩兒鼓足了勇氣,走到了張靜的面前,遞出了自己的手機。那是當年最新款的手機,炫富利器。   張靜愣了一下,隨即誇張地笑了出來:「小弟弟,姐姐雖然長得很美,但也不是什麼隨便的人,你這樣的,我還不看在眼裡。」   男孩兒舔了舔嘴唇,緊張地說道:「三百,要嗎?」   張靜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男孩兒。「要!」她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和老羅已經忍不住大笑出聲。張靜惡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伸手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了一樣東西,拍到了男孩兒面前:「你敢賣嗎?」   男孩兒一見這個東西,臉色驟然變得慘白,轉身就要走,冷不防張靜已經起身,伸手從背後勾住了男孩兒的脖子,用力向後一帶,男孩兒順勢倒在了地上。接下來,張靜抬起腳用力踏在了男孩兒的胸膛上,手裡舉著自己的警官證:「小崽子,看清楚點,你姑奶奶我是那種會購買贓物的人?」   看著這個穿著和舉止截然相反的靚麗女警花,人群中爆發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這只是我們此次行程中的一段小插曲,把這個竊賊交給當地警方,做了相應的筆錄後,我們就來到了趙瑛昊當事人的小孫子趙子晨生前入住的那家醫院。在我們往這裡走的時候,張靜就已經聯繫了醫院的負責人,我們到的時候,當天參與搶救的醫護人員和院長已經在辦公室裡等著我們了。   「陳院長,趙子晨究竟是怎麼死的?」出示了相關證件,簡單地寒暄之後,我開門見山地問道。   「這個,王醫生比較清楚,還是讓他給你們介紹一下吧。」陳院長說著,看了一眼沙發上坐著的一個穿著便裝的男人。   「趙子晨入院的時候狀況就很不好。」四十多歲,甚至連工牌都沒戴的男人推了推眼鏡,一臉嚴肅地說道,「我們根據他的臨床反應推斷應該是急性心肌梗死,並且對他進行了急救,很遺憾,我們沒能搶救過來。搶救的過程中我們就發現他的心肌因為缺血,大部分已經壞死,回天乏術了。」   「也就是說,在趙子晨死亡的這件事情上,醫院並沒有責任,是嗎?」我問。   「至少……」男人看了一眼陳院長,才說道,「從我的專業角度來看是這樣的。」   「但是……」我猶豫了一下,「醫院卻對病人家屬進行了賠償。」   「不光如此,就連王醫生你,恐怕也被辭退了吧?」一直玩味地看著中年男人的張靜突然說道。   男人愣了一下,沒有反駁,只是苦笑了一下,算是默認。   「這件事我有必要解釋一下。」陳院長嘆了口氣,說,「辭退王醫生和對死者家屬賠償,並不是因為我們在趙子晨死亡這件事上要承擔什麼責任。而是在搶救過程中,王醫生違規操作,在沒有病人直系親屬簽字的情況下,擅自給病人做了手術,嚴格意義上講,這是絕對不允許的。病人家屬也是抓住了這一點,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理虧啊。而且,要是他們再鬧下去,就嚴重干擾了我們的正常工作,可能會給其他病人帶來麻煩。」   「那種情況下,根本來不及等家屬簽字!」王醫生急道,「等家屬簽了字,患者早就沒命了,我也是事急從權,我不明白我什麼地方做錯了。」   「你履行了一個醫生的職責,是這個制度對不起你!」老羅安慰他道,「對於一些人來說,就算家屬簽了字,患者沒從手術台上下來,到最後還是要算在你們頭上的。某些人就是不想擔這個責任,順便再從你們手裡撈一筆,命什麼的,他們根本不在乎,他們在乎的是這條命能換來多少錢。」   這句話似乎說到了這些醫護人員的心坎裡,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是啊。」王醫生深有感觸地說道,「做了這麼多年醫生,對『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話,我可是深深感受到了。就像羅律師說的,太多人想著少花錢、多賺錢了。」   「不也就是為了分清責任,才搞了一個什麼簽字嘛。好端端的救死扶傷的事,就成了一筆冷漠的交易。」張靜撇了撇嘴。   「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為,在搶救趙子晨的過程中,你們從來沒有放棄也沒有停止過?」我思考了一下措辭,問道。   「那當然!」王醫生挺了挺胸膛,「救死扶傷本來就是我們的職責。」   「在病人家屬沒有交付醫療費用的情況下,也沒有停止搶救,是嗎?」   「你怎麼會認為沒有錢我們就放棄搶救了?!」王醫生略帶惱怒地看著我,「那是一條人命!人命是能夠用錢來衡量的嗎?」   「我不想這麼說,」老羅笑了一下,「但是現在有些地方還真就是拿錢來衡量一條人命的。你們的好院長,不就是按命算錢的嗎?」   他冷笑著看向陳院長,後者尷尬地把頭扭向了一旁。   「是這樣的,王醫生,你別誤會。據我所知,趙子晨的家屬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要求她把醫療費用匯到醫院的賬戶上,金額是十五萬四千九百八。醫院真的沒有打過這樣的電話嗎?」我問。   「怎麼可能?!」王醫生搖頭道,「我們從來沒有要求患者家屬往醫院匯錢。而且,雖然趙子晨病情危重,但也用不了這麼多錢。醫院是押金結算制沒錯,但讓家屬交有零有整的押金,這我可沒聽說過。」   我點了點頭,又向其他人問道:「你們也都不知道這件事嗎?」   見眾人齊齊搖了搖頭,我微微皺了皺眉:「那這個電話,是不是你們這裡的?」我把一個電話號碼遞給了陳院長。   陳院長接過去看了一眼,翻了翻手邊的通訊錄,眉頭也皺了起來:「這是我們財務的電話。」   「這個賬戶呢?」我又把賬戶號遞給陳院長。   「看戶頭,這也是我們的,不過,我怎麼從來沒見過這個賬戶?」陳院長更加疑惑了。   「給我看一下。」張靜說道,拿過那個賬戶名看了一眼,「這個是非基本賬戶啊。陳院長,你們醫院還有非基本賬戶?」   聽到張靜這麼說,陳院長卻是一臉的茫然:「非基本賬戶是什麼東西?」   「企業最初在銀行開立的是基本賬戶,日常辦理轉賬資金收付和辦理現金收付;非基本賬戶是單位基本賬戶的附屬賬戶,像納稅賬戶、增資賬戶等,只能存入現金或轉賬,不能提取現金。公司可以有多個非基本賬戶,基本賬戶只能有一個。」張靜解釋道,「這就有意思了,如果是詐騙,一個只能轉賬不能提現的賬戶有什麼用?辦理非基本賬戶也需要用到公章和法人章,陳院長,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陳院長茫然地搖了搖頭。   「小明哥,小騾子,我覺得有必要去銀行查一下,是誰開了這個非基本賬戶,開戶的時候一般都有照片或者視頻存檔。」張靜想了一下,說道,「這個我請這邊的朋友幫個忙。還有是誰打的這個電話,這個比較容易查吧?」她這句話是衝著陳院長說的。   「有監控。」陳院長點了點頭。   五分鐘之後,我們在陳院長的帶領下來到了醫院的監控室,調出了趙子晨的奶奶接到電話那個時間段的監控。   財務室的監控錄影裡,只有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她笨拙地在電話上撥通了一個號碼,說了幾句後,就掛斷了電話。   「怎麼回事?只有她一個人?」張靜問道。   「那天醫院後勤開全會。」陳院長想了想,「所有人都開會去了。」   「那她?」張靜有些不解。   「哦,她是返聘回來的,不用參加這種會。」陳院長連忙解釋道。   「可惜沒有聲音,不知道她說了什麼。」老羅看著監控畫面,遺憾地搖了搖頭。   「放大畫面。」張靜說道,「不需要知道她說了什麼,只要知道她撥打的確實是趙子晨奶奶的電話就夠了。」   保安依言放大了畫面。儘管監控的畫面不是很清晰,但是從這個人手上的動作還是能夠辨認出,她撥打的正是趙子晨奶奶的電話。   「這人是誰?」張靜問。   陳院長推了下眼鏡:「吳慧敏,以前的財務總監,不過已經退休了,現在是我們返聘的人員。張警官,簡律師,羅律師,我想,這裡邊一定有什麼誤會吧?吳老師在我們醫院幹了一輩子,財務上從來沒出過問題,她不可能去搞什麼詐騙,也沒必要搞這個東西啊。」   「是不是詐騙,暫時還不好說,不過,她的確瞞著你去銀行開了這個非基本賬戶,就前一段時間的事兒。」張靜擺弄著手機,把手機上的一張照片遞到了陳院長的面前,說道,「銀行那邊反饋回來的信息,一個月前,這個人帶著證件到銀行開了賬戶。你們看,是一個人吧?」   陳院長接過張靜的手機,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張照片:「我的法人章、醫院的公章和銀行資料都歸她保管,可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關於這個吳慧敏,能跟我們詳細說說嗎?」張靜問。   5   吳慧敏,女,六十五歲。   從參加工作起,吳慧敏就在這家醫院工作。從一個出納做起,靠著努力和自學,一步一步做到了會計,做到了財務總監。她在職的時間裡,醫院的賬目沒有出現任何問題,幾乎年年都會受到醫院的嘉獎。退休後,醫院返聘她繼續在財務部工作,只是不再擔任財務總監一職。   三十五年前,吳慧敏和醫院的一個外科醫生結婚,育有一子,她的兒子後來也成了一名醫生,也在這家醫院工作。   在距離吳慧敏退休還有幾個月的時候,她的兒子和丈夫在搶救一個車禍重傷員時,沒能救回那個人的命,卻搭上了自己的命。患者家屬對他們的救治行為大為不滿,認為這兩個人沒有盡到醫生的職責,聚集了一批暴徒闖入辦公室,對看到的一切不分青紅皂白地一頓打砸。   事故發生時,疲憊不堪的兩個人正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和衣而睡,連手術服都還沒來得及換下,桌子上放著已經冷掉的泡麵。   他們沒能在第一時間逃離。吳慧敏的丈夫驚醒後為了保護兒子,身中二十幾刀,歷經七十二小時的搶救後,還是撒手人寰。她的兒子,儘管經過搶救保住了命,卻從此成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來的植物人。   從那天起,吳慧敏就幾乎吃住都在醫院,一面工作,一面護理自己的兒子。   「我們返聘她,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不管怎麼說,她愛人和孩子是在醫院出的事,醫院應該承擔一定的責任。她現在成了孤家寡人,我們要是再不管,那就真說不過去了。」陳院長嘆息著說道。   「她兒子每年的護理費,不少吧?」張靜問。   「我們已經減免大部分了。」陳院長說,「大概就是上個月吧,她兒子到底沒醒過來,也去世了。醫院最後核賬,大概欠了十幾萬,不過這筆錢,我們也是打算減免的。」   「能查查,具體的數額是多少嗎?」張靜皺眉想了想,問。   「稍等一下。」陳院長說著,撥通了一個電話,「我是陳銘,查一下吳老師的孩子最後欠了醫院多少錢。嗯,多少?十五萬四千九百八?好,我知道了,吳老師今天來上班了嗎?沒有?嗯,我知道了。」   聽著陳院長的話,我和張靜對視了一眼,微微一笑。   「動機對上了。」張靜說,「陳院長,麻煩你把吳慧敏的地址給我。」   「我還是和你們一起去吧。」陳院長想了想,說道,「我還是不相信,吳老師會做出這種事來。」   「也沒什麼不能相信的。」張靜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看著陳院長,「她做這件事,顯然不是為了她自己。」   「那是為什麼?」陳院長更加不解了。   「這還沒看出來?」老羅大大咧咧地說道,「她用的是你們醫院的賬戶,要的錢又剛好和欠你們的對上,明擺著是不想欠你們的錢嘛。」他突然撓了撓頭,看了看我,「老簡,我怎麼覺得這事兒越來越不對勁了呢?」   「是不太對勁。」張靜點了點頭,騰地站了起來,「壞了,要出事!」   吳慧敏這些年來全靠兒子的支撐才堅持了下來,現在兒子死了,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一點兒牽掛也沒有了。她心心唸唸的就是要還清欠債,但是,她雖然六十五歲了,再干幾年沒有什麼問題,以她的工資水平,這些欠款,她用兩年的時間就足以還清。   可現在,她寧可去犯詐騙罪,也要在最短的時間內還錢,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她不打算活下去,要去另一個世界和家人團聚了。   這個人間,已經沒有任何值得她留戀的人或事。   聽完了張靜的分析,我們匆匆忙忙地跑出了醫院,顧不上老羅的車座後排拉過一個死人,我便鑽了進去,把前排留給了張靜。在陳院長的指示下,五分鐘後,我們就來到了吳慧敏家的樓下。   冬天黑得比較早,此時已是華燈初上,星星點點的燈光散發著家的溫暖,為行色匆匆的行人指引著歸家的方向。   可我們只感到一陣陣冷風撲面而來,肆意消磨著我們本就不多的體溫,吳慧敏家中的燈並沒有亮起。   陳院長敲了足有一分鐘的門,門內卻沒有任何回應。他撥打了吳慧敏的手機,清脆悅耳的手機鈴聲從門內傳了出來。   「讓開!」老羅跑下樓,兩分鐘後,手裡拎著一根撬棍走了回來。   「你車裡怎麼還有這玩意兒?」我訝異地問道。   老羅卻沒空搭理我,他把撬棍塞進門縫裡,一腳踏著牆,猛地用力,「砰」的一聲,堅固的防盜門就被打開了,一陣柔和的音樂聲也從屋子裡流淌了出來。   「都別動,我進去看看。」張靜抽了抽鼻子,從包裡掏出了手套,小心翼翼地進了屋。   「報警吧,你們別進來,小心破壞現場。」她走進臥室後沒有半分鐘,就喊道。   大約又過了兩分鐘,她神情古怪地走了出來,戴著手套的手上拿著一張紙和一些瓶瓶罐罐。   「陳院長,麻煩你看下這些都是什麼藥。」她把手裡的瓶瓶罐罐遞向陳院長,見他想要用手拿,連忙說道,「別用手碰,小心留下指紋。」   陳院長一驚,收回了手,推了推眼鏡,仔細看了看,臉色變了變,說道:「這個小瓶是安眠藥,吳老師她?」   他說著就要往屋裡走,卻被張靜攔了下來:「來不及了,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在八小時以上。你看看其他這些,都是治什麼的藥。」   陳院長臉色糾結,目光越過張靜,試圖穿透牆壁,看進臥室,驗證張靜話的真假。然而他也知道,身為一個警察,在這個時候,張靜是不會說謊的。   他強迫自己收回了目光,看了看張靜手上的那幾個瓶子:「都是治癌症的藥。張警官,怎麼會這樣?」   「我想,這就是她急著想要賺到一筆錢的原因。」張靜猶豫了一下,才說道,「吳慧敏是癌症,恐怕已經時日無多了。小明哥,你看看這個吧。」她把手上的那張紙遞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紙遺書。   我戴上手套,接過了紙,慢慢地看了起來。   「我,吳慧敏,在此承認,偽造了手續文件,以單位名義非法開設了非基本賬戶用於詐騙。賬戶名:L市第三人民醫院。賬戶4420××××××××××××××××。開戶行:中國建設銀行L市分行。   「如詐騙成功,我死後,名下房產歸被害人所有,用以償還詐騙所得;如詐騙失敗,則房產歸單位所有,用以償還拖欠的醫療費用。吳慧敏(簽字,手印)2005年11月25日。」   遺書不長,短短的幾行字,我卻翻過來覆過去地看了許久。對於羅四海一案來說,這是至關重要的證據,可以證明那個賬戶就是用來詐騙的,羅四海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維護了儲戶的利益。   可是看著這份遺書,我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羅四海的清白是用另一條人命換回來的,而這個人本可以不用這樣死,或者說,她明明可以帶著一世清名離開這個世界,卻偏偏留下了這樣一份遺書。   在寫下這份遺書的時候,她在想什麼?   也許是無奈,無奈自己不得不走上這條路,也許是無力,無力無法用自己的收入去償還欠債。但更多的,也許是愧疚,愧疚自己選擇了這樣一條路。但這個污點,她卻從沒想過讓別人去背。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心心唸唸的也許是,對不起和沒關係。   對不起,我欺騙了你。沒關係,我不會欠任何人。   又差不多耽誤了一天的時間,在證明了吳慧敏的死和我們並沒有關係,在我們到達之前她就已經服用過量安眠藥去世之後,張靜請當地警方出具了一份證明,帶著遺書的複印件,我們一起回了家。   離開庭只剩下幾天了,我卻沒有了出庭的興趣,只是寫了一份答辯狀,把證據提交法庭之後,讓所裡另一個律師代替我出了庭。   庭審的結果自不必多說,羅四海當庭釋放,對趙瑛昊的訴求,法院全部駁回,不予支持。而在張靜的運作下,司法局最終並沒有真正吊銷老羅的律師執業資格證,但一番措辭嚴厲的訓誡卻是免不了的。   當然,對於那張紙,我們誰都沒有放在心上。不過老羅為此要付出的卻是接下來一年的工資都要上交張靜作為她的零花錢,我就成了老羅的長期飯票。   這都叫什麼事兒?偏偏我對此竟然還毫無怨言,甚至有點兒樂此不疲。   那天,我正在電腦前研究著一份卷宗,老羅和張靜突然闖進了我的辦公室。兩個人神秘兮兮地拉上了窗簾,關上了門,在我面前坐了下來,老羅的手裡還難得地抱著一本法典。司法考試之後,我還沒見他看過這東西。   「你們幹嗎?」我雙手護胸,戒備地看著他們倆。   「小明哥,這事兒就這麼算了?」張靜意有所指地問道。   「什麼就這麼算了?」我一臉的不解。   「趙瑛昊的事啊,就這麼忍了?」   「你說那事兒啊,不這麼算了,還能怎麼樣?」我喝了一口水,「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你看,我就說吧,這事兒讓老簡知道,肯定不同意,他就那樣人。」老羅攤了攤手。   「那怎麼行啊!」張靜繞到我身後,「小明哥,趙瑛昊是壞人啊,你知道放任壞人作惡而不管就是助紂為虐不?本來你可以制止他繼續作惡的,可你不管,他就不會受到當頭棒喝,在作惡的路上就會越走越遠。本來罪惡可以在你這裡終結的,可你不管,於是就會有別人遇害,這些罪孽到最後都是要算到你的頭上的。」   聽著張靜義正詞嚴的話,我忍不住失笑出聲:「照你這麼說,你小明哥我的決定直接影響著很多人的命運?」   「那肯定的啊。」   「那你說說,你們倆打算怎麼做?」我隨口問道。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張靜陰笑著說道,「他能刑事自訴,我們為什麼不能?」   「嗯?」我愣了一下,「怎麼個刑事自訴法?」   「嘿嘿。」老羅賤笑了一聲,「《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裡不是還有幾個罪名嗎?我看就挺適合他的。」他翻開了法典,念道:「第二百四十三條,誣告陷害罪,捏造事實誣告陷害他人,意圖使他人受刑事追究,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造成嚴重後果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第二百四十六條,侮辱罪、誹謗罪,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實誹謗他人,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第二百七十四條,敲詐勒索罪,敲詐勒索公私財物,數額較大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數額巨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怎麼樣,小明哥,聯合被他坑過的那幾家,幹一票?」張靜興致勃勃地說道。   「你啊你啊。」我搖著頭,笑道,「還幹一票,跟個土匪似的,哪有點兒警察的樣兒啊。要我說,多搜集點兒證據,給司法局寄份材料就完了,咱們可沒有精力跟這種人耗著。」   「也是。」張靜點了點頭,「狗咬人一口,人總不能反咬回去吧?把狗打死就得了。」   我下意識地離張靜遠了點兒。女人果然是恐怖的生物,記仇就算了,大不了以後都不來往,但不把人弄死不罷休,這就有點兒要命了。 二 索命遺囑   繼承人的哀號是假面具遮掩的狂笑。   ——緒儒斯   1   「陳先生。」我半躺在沙發裡,摸了摸光禿禿的腦袋,有些為難地看著坐在對面沙發裡的「一老一少」。   老人滿頭白髮,目光呆滯,身子不停地輕微顫抖著。上一秒他還在跟我打著招呼,說著「簡律師你好」,下一秒卻茫然地看著我,似乎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他應該是同時患有帕金森症和阿爾茨海默病。   年輕的看起來也有四十多歲了,一臉的憨厚,躲在厚厚的眼鏡片後面的雙眼眼眸卻沒有一刻固定在某個位置,一直轉來轉去。   中年人看著我的神情不太友善,不過我不太在意。我說過,我的腰不太好,長時間的伏案工作讓我患上了嚴重的腰椎疾病,2013年的那場意外更是讓我重病纏身。平時只能以這種方式來接待客人,我已經跟他打過招呼了,不過看起來他並不認可。至於光禿禿的腦袋,讓我看起來有些像流氓,但是,我的頭髮有更重要的用處,這個,以後我會告訴你們的。   這兩個人今天來我這裡,是希望老人能夠在我們律師的見證下立一份對中年人有利的遺囑。   這是一項有利可圖的業務,沒什麼投入,輕輕鬆鬆幾千塊錢就可以進賬。但這個業務我並不想接,儘管律所目前只能勉強維持日常的運營開支。   「陳先生,我這麼跟您講吧。」猶豫了一下,我還是說道,「在律師見證遺囑層面,我國暫時沒有相關法律法規。律師見證書只能證明遺囑是遺囑人真實意思的表達,但對遺囑的有效性無法保證。這涉及財產調查等方方面面的事情,作為律師,我們在這方面是受到很多限制的。如果您需要一份法律效力強的遺囑,我還是建議您去公證處進行遺囑公證。」   中年人沉默地點了點頭,站起身,連句再見都沒有說就攙扶著顫巍巍的老人離開了律所。   「簡大哥,為什麼不接啊?這就是個簡單的民事請求吧?」送走了兩個人,在律所已經待了快十年,卻因為老羅的一句話而依舊無怨無悔地做著行政的林菲不解地看著我。   「你看到那個老人沒有?」我微微一笑,「他明顯有點兒神志不清,這個遺囑見證做了將來就是禍事。」   快三十歲的林菲像個孩子一樣吐了吐舌頭,小聲嘟囔道:「要是羅大哥的話,才不會管這些呢,只要錢到手,殺人不犯法他都能去幹。」   「你就不能學他點兒好?」我躺在沙發上,一隻手在腰上胡亂地揉著,一隻手拿過茶几上一個沒有貼任何標籤的藥瓶。倒出兩片藥放進嘴裡,嚼碎,接過林菲遞來的水,喝了一口,沒好氣地說道,「他那個人,殺人犯法他也能想著法避開法律去幹。」   現在很多人都注意到了遺囑的重要性,或許是因為律師這個職業給大家帶來的錯覺,認為律師就是代表著法律,在律師見證下的遺囑就一定更具有法律效力。其實,這是個非常錯誤的認知,我國的法律,律師見證遺囑是一個空白區,並沒有具體的操作規範,在法律效力上,律師見證與普通人的見證沒有任何區別。   按道理,律師見證遺囑應該要盡到必要的審查義務,包括財產的範圍、權屬等,除非當事人有特殊要求,或做出特別聲明。但現實中,律師的調查權限又受到很大限制。沒有明確的法律規範,律師的調查權限又有限,如果當事人隱瞞真相,律師的風險就很大了,甚至將來有可能因為遺囑糾紛而成為被告。   我一般都建議當事人最好到公證處進行遺囑公證,公證處會對遺產的範圍、權屬、立遺囑人的精神狀況、是否是真實意思的表達等進行嚴格審查。   一旦將來有了糾紛,在所有已知形式的遺囑中,公證遺囑的法律效力是最高的。   這種案子並不少見。2006年,北京東城法院裁定一份律師見證遺囑無效,當事人李女士起訴律所索賠二十二萬餘元;2009年,北京豐台法院裁定一份律師見證遺囑無效,當事人侯先生起訴律所索賠三十餘萬元。   律師見證遺囑的地位其實比普通人的見證地位更尷尬。   2006年1月,我和老羅、張靜還接觸過一個因為遺囑糾紛而引發的刑事案件。   就在羅四海的案子結案的當天,本市還有一場鬧劇發生。   企業家李銘飯後散步,不小心摔了一跤,這一跤之後他再也沒能爬起來,在ICU病房躺了一個月後,一句話都沒有留下,突然辭世。   他的追悼會上,已經一年多沒有上班的秘書沐紫抱著一個孩子突然出現在了追悼會現場。向來和沐紫交好的李銘原配夫人何藝對沐紫的出現表現出了極大的感激,拉著她的手抱怨著李銘的不辭而別,丟下他們孤兒寡母該怎麼過。   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在沐紫「體己」的安慰下,包藏著的卻是別有用心。   她同時帶來的還有一份遺囑。   在這份遺囑裡,李銘表示,沐紫的孩子和他有血緣關係,因此遺產將全部留給沐紫和這個孩子。   驚訝、憤怒、失望、恐懼、心寒,種種的情緒在一瞬間湧上了何藝的心頭,最終卻是冷笑佔據了她的臉頰。   對於沐紫的要求,她並沒有明確地表示反對,而是也拿出了一份遺囑,看著沐紫,笑道:「真巧,我這裡也有一份遺囑,妹妹,你說,這遺產到底該歸誰呢?」   兩份遺囑的措辭幾乎一模一樣,除了將受益人改為何藝和她與李銘的女兒。   兩份遺囑的訂立更是在同一天,如此一來,如何判定遺囑的法律效力就成了令人頭疼的事兒。   但這畢竟還只是民事糾紛,頭疼的事兒也自然由法官去判斷該如何依法處理。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兒就有點兒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了。   追悼會上的鬧劇過去沒幾天,失去了經濟來源的沐紫不得不將年幼的女兒留給保姆,自己外出打工。   那是一個北風呼嘯、大雪紛飛的天氣,在外勞累了一天的沐紫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區。就在自家樓下,她的鞋帶鬆脫,她俯下身繫鞋帶的時候,距離她一米不到的地方,傳來了「砰」的一聲巨響。   她愕然抬頭,卻一下子驚叫出聲,坐倒在地。那是一個摔得粉碎的花盆,如果沐紫沒有停下來繫鞋帶,那個花盆就會正好砸在她的頭上。   她憤怒地抬起頭,卻看到在自家的陽台上,保姆的手中舉著另一個花盆,看到沐紫在看她,她將花盆用力向下一摔,轉身躲進了屋子裡。   「你幹什麼?!」沐紫尖叫一聲,躲過花盆,掏出電話就報了警,同時快速向自己家裡跑去。   孩子還在保姆的手裡。   轄區派出所接警後迅速出警,趕到沐紫家裡的時候就見保姆將自己關在了小臥室裡,孩子蜷縮在母親的懷中安然而睡,這幅景象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警方將沐紫和保姆都帶回了派出所,面對警察的質問,保姆卻表示,自己沒有想殺人,就是想嚇嚇沐紫。   「你嚇她幹什麼?」民警不解。   「是有人讓我這麼幹的。」保姆舔了舔嘴唇,緊張地說道,「那人說,只要我這麼干就給我兩萬塊錢,她說小沐知道這是為啥。」   這番對話被送到了沐紫的面前,沐紫卻是一頭霧水,當看到保姆說出的那個幕後指使者的名字時,她更感到渾身的血都要涼了,喝過了幾杯熱水,剛剛有了點兒血色的臉再次變得蒼白。   何藝,為了取得遺產的繼承權,竟然想要殺了她。而在沒有鬧出這件事之前,她們曾親如姐妹,就連她現在用的保姆都是何藝請來的。   她似乎完全忘記了,這場遺囑的糾紛就是從她那裡開始的。   幾乎是在相差無幾的時間,提出了謀殺指控的還有何藝,只不過,她指控的對象是沐紫。   同樣是在這個風雪交加的日子,何藝和閨蜜走到自家小區門口的時候,一輛轎車突然向她衝了過來,失控一般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若不是在最後關頭,她身邊的閨蜜蘇瑾拉了她一把,恐怕她就要命喪當場了。   「那不是你家的車嗎?」看著轎車遠去的背影,蘇瑾驚呼道。   何藝一怔,迅速回憶著剛剛的那一幕。坐在駕駛位上那個咬牙切齒、將油門踩到底的男人,不正是半年前剛剛進入公司的司機嗎?   他想幹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何藝還在思考的時候,蘇瑾已經撥打了報警電話。   「太不像話了,一定要給這人一個教訓!」面對何藝的阻攔,蘇瑾滿腔怒火地說道。   警方迅速調集警力,將險些肇事的司機吳某金在其家中抓獲。   面對警方的訊問,吳某金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但也強調,自己並不是為了殺人,只是想嚇嚇何藝,讓她放棄遺產繼承權。   「人家的遺產繼承跟你有什麼關係?」   面對警方的不解,吳某金解釋道,自己是受一個叫沐紫的女人所托才這樣做的。   面對對方的指控,沐紫和何藝都不予承認。何藝表示並不認識沐紫的保姆,而沐紫則表示自己一年前就已經休假在家,和謀害何藝的司機吳某金並不相識。   警方認為,案件的起因是民事糾紛,且沒有證據表明涉案的保姆和司機在主觀意識上要真正殺人,只是恐嚇,並未造成嚴重後果,決定以教育為主。建議雙方調解的同時,對司機和保姆分別處以行政拘留十五天的處罰。   而在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沐紫和何藝是兩起事件主使人的情況下,警方對二人只是進行了勸誡,並沒有採取任何強制措施。   半個月後,一張刑事自訴狀被送到了法院。何藝聘請律師對沐紫提起了刑事自訴,認為沐紫涉嫌謀殺,同時還提出,應認定她手中的那份遺囑無效,並應以詐騙罪對她進行刑事處罰。   沐紫的孩子和李銘之間並沒有血緣關係,她是以欺詐的形式獲取了李銘立下的遺囑。   2   「羅哥,你這可就難為我了,我上學的時候,那是三好學生,優秀學生幹部,我哪寫過檢查啊。」行政小王一臉無辜地看著老羅。   「哥平時對你不好?給的工資不夠高?」老羅瞪著眼睛看著小王,「小王啊,你也知道,請你來當行政呢,就是看在你的文字功底上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對吧?律協這訓誡材料要是不解決,我喝風,你連熱乎風都喝不上,是吧?」   「我來的時候,你也沒說過還包括寫檢查啊。」小王嘟囔著。   「你不是也想參加司法考試嗎?哥跟你說,將來你當了律師,這訓誡材料就是你的必修課,你就當提前練習了,是吧?」   「行了老羅,你也自己幹點兒活吧。」我從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走出辦公室,「我出去辦點事兒,一會兒就回來。」   老羅和小王誰也沒理我,兀自糾纏不清。   我走出律所大門的時候,險些和一個女孩兒撞到一起。女孩兒身材不高,大約一米六出頭的樣子,身形嬌弱,楚楚可憐。   看起來,她有二十四五歲。   她對我笑了一下,側身讓我先過,隨後抬手敲了敲律所的門:「請問,羅律師在嗎?」她柔聲細語地問道。   除了張靜,竟然還有別的女孩兒來找老羅,我的心突兀地跳了一下,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就見老羅正把她迎進辦公室,緩緩閉合的電梯門隔斷了我那顆蠢蠢欲動的八卦心。   要是這女孩兒有什麼非分之想的話,至少,我恐怕難有抵抗之力。站在電梯裡,我莫名地冒出了這樣一個想法,老羅,要是沒有張靜的話,恐怕比我還不如吧。   我萬萬沒想到,這個想法很快就成真了,就是那短暫的擦身而過,卻讓我們惹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等我回到律所的時候,那女孩兒眼圈正紅,剛剛在委託書上簽字按了手印,盈盈拜謝之後,走出了辦公室,和跑來律所消磨時間的張靜走了個對面。   看著老羅對著那女孩兒的背影長吁短嘆,張靜拉下了臉。   「那小狐狸精是誰啊?」她在沙發上坐下來,兩條長腿搭到了茶几上,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可冰冷的聲音和豎起的耳朵卻出賣了她此刻真實的內心。   我剛想說不認識,老羅已經搶先一步,給張靜煮了杯咖啡,說道:「一個刑事自訴案件的被告人。說實話,這案子沒什麼賺頭。孤兒寡母的,還是未婚生子,權益很難得到保障。雖然有遺囑吧,但是原告手裡也有一份,內容截然相反,還是同一天立的,這事兒就很難搞了。但是啊,你小明哥那人你也知道,就見不得這樣的人受欺負,這不,我就出去買包煙的工夫,連這人叫啥我都不知道呢,他那頭就讓人簽字了,簽的還是案子結束後按額度比例收費的那種。你說這事兒,咱這律所都快成公益機構了。」   看著老羅一臉痛心疾首地暗示著我案情的樣子,我真想上去抽他兩個嘴巴。張靜卻已經把目光轉向了我,別有深意地說道:「小明哥,你可是從來都不會撒謊的哦。」   不知為什麼,儘管她此刻在笑,可那笑容帶給我的卻是一陣陣刺骨的寒冷,從尾椎骨直通頭頂,讓我下意識地就想說出實情。老羅輕輕咳嗽了一聲,對著我擠了擠眼睛。   咬了咬牙,我到底還是不忍心把他推出去:「是啊,那個姑娘,實在太可憐了,沒名沒分,遺囑的有效性又無法保證,現在又被人告上法庭,搞不好還得因為這事兒被判刑。你說,是不是太可憐了?」   張靜沒有說話,審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著,又看了看老羅,「哼哼」冷笑了一聲,「小明哥啊,你都三十多,奔四的人了,你說,總這麼單著是不是不太好啊?」   我不解地看著張靜,就聽她繼續說道:「我看剛才那個姑娘就不錯嘛,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材有身材。關鍵是這個案子你要是幫人打贏了,沒準兒人家就升格為白富美了。雖然跟我比吧,還是差了那麼一點兒,但是也不錯了,對吧,小騾子?」   「嗯嗯。」老羅小雞啄米一般點著頭,「最關鍵是人家還帶著個孩子,這下連孩子都不用老簡自己生了,一步到位。」   「對了,那姑娘叫什麼來著?」張靜看似隨意地問道。   我尷尬地張了張嘴,我哪知道她叫什麼啊。   「沐紫。」老羅趕忙說。   「你看這名字,多有氣質啊。肯定出身名門,比我那個就知道舞刀弄槍的老爺子取的名字不知道強多少倍。」張靜突然起身,走到了老羅的身邊,輕輕扭動著身子,老羅的臉馬上變成了豬肝色。我低下頭,就看到張靜高跟鞋的鞋跟正踩在他的腳面上,用力向下鑽著,而她的臉上卻還帶著人畜無害的笑容。   「你們忙,我還有事兒。」我不動聲色地說道,轉身出了老羅的辦公室,身後傳來了張靜咬牙切齒的聲音。   「你不是買煙去了嗎?嗯?你不是連人家叫什麼都不知道嗎?嗯?跟老娘鬥,其樂無窮是吧?」   嚴格說起來,這個案子並不複雜。對於指控,雙方都沒有確鑿的證據支撐,最後很有可能是以和解結案。至於遺囑糾紛,兩份遺囑都有可能被判定無效,最終按照《繼承法》的相關規定分割遺產。儘管沐紫的孩子是非婚生子,但在《繼承法》中,並不影響她的孩子對李銘遺產的繼承。   雖然何藝一方提出沐紫的孩子並不是李銘親生的,但沐紫信誓旦旦地保證了這一點。我和老羅都沒有太把這個案子當一回事兒,只是出於方便遺產繼承的角度考慮,建議她進行親子鑒定。   雖然李銘的遺體已經火化,無法直接進行親子鑒定,但他和何藝的女兒還在,李銘還有一個弟弟在,完全可以通過間接比對來驗證親子關係。   開庭當天,我和老羅走進法庭,看到坐在對面辯護席裡的律師時,我、老羅和對方律師都有點兒尷尬。何藝的委託辯護人竟然就是前段時間被趙瑛昊坑了一把的梁律師。   「真沒想到,這次是和你們做對手。」梁律師主動過來打了個招呼,「趙瑛昊那事,還得謝謝你們,總算少了個害群之馬。」   羅四海的案子結束沒多久,張靜就攛掇了一批被趙瑛昊坑過的律師,搜集了諸多證據,報了案,她親自上門抓的人。這個時候,趙瑛昊已經被限制了人身自由,正在接受調查。梁律師自然也知道,這件事兒,我們從中出力不少。   「不過,既然上了法庭,那咱們可就得公事公辦了,待會兒,兩位還得手下留情啊。」梁律師笑呵呵地說道。   他的笑看起來很和善,不過我和老羅卻瞬間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這個梁律師,有著和羅副檢察長相同的綽號。   雙方宣讀了訴狀之後,梁律師就率先出牌,他請出了試圖恐嚇何藝的司機吳某金作為原告方的第一個證人。   「我是受人指使才駕車威脅何藝的。」履行了必要的法庭程序後,吳某金垂著頭說道。   「指使你的那個人,今天在這裡嗎?」梁律師問。   「在。」吳某金點頭。   「能指給我們看嗎?」   吳某金將手指向了沐紫。這個動作讓我和老羅下意識地看向了她。   沐紫卻一臉茫然地看著這個司機,輕聲道:「我不認識你啊。」   「你,你怎麼能這麼說?」吳某金臉色大變,呼吸急促,失望中夾雜著不甘的憤怒,吼道,「要不是為了孩子,我能去做那種事嗎?」   「證人,請保持冷靜!」法官連忙說道,「請向法庭如實陳述你所知道的事實。」   吳某金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沐紫的孩子是我的。」   這句話一出,法庭嘩然,就連我和老羅也是不敢置信地看著沐紫。   此時的沐紫,臉色通紅,渾身發抖,顯然已氣憤到了極點,說話卻還是輕聲細語:「我真的不認識他,這個人和我沒什麼關係啊。」   「證人,你這樣說,有什麼證據?」我拍了拍沐紫的肩膀,示意她冷靜,向吳某金問道,「證人,我希望你清楚,作偽證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輕則三年以下有期徒刑,重則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在你提交證據之前,我希望你考慮清楚。」   「我反對。」梁律師舉手喊道。   「反對有效。」審判長看了我一眼,「被告辯護人,請你注意不要使用威脅性的話語誤導證人。證人,請提交你的證據,請你注意,你的證據將有可能導致某人承擔刑事責任,在提供證據前,請確保證據的真實性和可信性。本法庭此前已提醒過你,你需要對自己的話和行為負責。」   聽到審判長這麼說,吳某金的眼中浮現了一絲猶豫,但他咬了咬牙,還是說道:「我有親子鑒定。」   說著,吳某金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張紙遞給了法警,轉交到了審判長的手上:「就是為了讓孩子過得好一點,我才那麼幹的。要不然,何藝真把這件事弄上了法庭,法庭一查就知道怎麼回事兒,我們肯定一分錢都拿不到。」   「簡律師,請你看一下。」審判長看了一眼親子鑒定之後,把那張紙交給了我。   親子鑒定確實證實沐紫的孩子就是吳某金的,但我的大腦卻在飛速運轉著。這種事兒,沐紫沒有必要對我們隱瞞,一旦上了法庭,這是極為不利的證據,對方也一定會做足相關準備的。   「審判長,對於這份親子鑒定的真實性和合法性,我認為法庭有必要進行甄別,必要的時候,應該重新進行親子鑒定。」我說道。   審判長想了想,點了點頭:「此份證據留存,合議庭會對證據的真實性和合法性進行審查。梁律師,請繼續對證人提問。」   梁律師卻茫然地搖了搖頭,似乎對吳某金在法庭上出示這樣一份證據也毫無準備,這讓我和老羅都有點兒看不懂了。   「簡律師,你呢?」審判長又問。   我點點頭,站起了身:「證人,你是什麼時候入職的?」   「大概半年前。」吳某金答道。   「這就奇怪了。」我笑著說道,「沐紫在一年前就已經休假在家,你半年前才入職,怎麼和我的當事人相識的呢?」   「簡律師,你這個邏輯有問題啊。」梁律師人如其名,慢條斯理地說道,「他們不一定是因為工作才認識的嘛,被告的孩子都多大了?還有懷胎十月的時間呢?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肯定是在這之前嘛。」   忘了介紹一下,梁律師大名梁淼淼,以前在公安幹過,你們可以自行發揮一下想像力,他這個人說起話來和他的名字一樣會是個什麼樣兒。   「對對對,我和她很早就認識了。」吳某金連忙說道。   我搖了搖頭,又問:「證人,你平時和沐紫生活在一起嗎?」   「沒有。」吳某金搖頭,一臉的惆悵,「怎麼能在一起?要是讓李銘知道了,那我們的計劃不就徹底失敗了嗎?」   「這麼說,你也沒有見過你的孩子了?」   「是。」   「這我就很好奇了,你這份親子鑒定,是怎麼做出來的呢?」   「親子鑒定並不需要雙方到場,只要提供檢材就可以了吧?」梁律師插嘴道。   「沒錯。」我點了點頭,「可是審判長,梁律師,這個檢材是誰提供的?我的當事人嗎?她沒有必要這樣做吧?」   「是保姆。」吳某金說道,「為了避嫌,我和沐紫也是不敢見面的。」   「嗯,既然這樣,那我們就請這個保姆出庭吧。」我說,「審判長,我請求我方的證人出庭。」   得到法庭允許後,沐紫的保姆出現在了證人席上。看著莊嚴的國徽,這個只有小學文化的保姆瑟瑟發抖。   「證人,原告證人剛剛提到,是你提供了親子鑒定的檢材,是這樣嗎?」我問。   保姆看了一眼吳某金,點了點頭。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答應給我錢。」   「多少?」   「五千。」   「審判長,您不覺得這件事很蹊蹺嗎?」我看著審判長,微微一笑,「原告證人認定我當事人的孩子是他的,卻還要通過收買的方式取得檢材進行親子鑒定。我的當事人更否認與原告證人相識,這份親子鑒定的真實性恐怕值得商榷啊。」   「不,那就是真的,我沒必要在這件事情上撒謊!」吳某金大聲喊道。   「那好。」我點了點頭,「你用的是什麼檢材?」   「頭髮。」   「我想也是。」我看了看保姆,「你是怎麼得到那些頭髮的?」   「剪的啊。」保姆不解地看著我。   老羅突然站起了身,微微一笑:「審判長,我們想請另外一位證人出庭,在專業技術領域,她能給我們最確切的解釋。」   審判長和身邊的陪審員商量了一下,點了點頭。   這一次茫然的人換成了我,老羅的這個舉動可不在我們的演練內容裡。可以說,吳某金當庭提交的證據徹底打亂了我們的計劃。   但當他說出證人的名字時,我恍然大悟,這個時候的確只有她才能給我們落後的局面帶來一線生機。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清脆聲音讓所有人側目,張靜一臉無奈地從旁聽席上站起,走上了證人席。她是閒著沒事才來陪我們走走,旁聽一下本次庭審,順便防著老羅和沐紫之間發生點兒什麼,這個無聊的舉動卻在無意中幫了我們大忙。   「證人,用頭髮做親子鑒定的結論是否有效?」履行完了必要的程序,老羅輕咳了一聲,問道。   「那要看你指的是什麼頭髮了。」張靜想了想,說道,「在我們的工作中,如果必須用到頭髮作為DNA的檢材,我們會強調,這根頭髮必須是帶有毛囊的。我們平時所說的頭髮指的是發乾的部分,這部分是無法做DNA鑒定的,因為發乾主要是由角質蛋白構成,沒有細胞,也就不存在DNA。」   「謝謝!」老羅冷笑了一聲,看著吳某金,「剛才已經說過了,沐紫的保姆提供給吳某金的頭髮是剪下來的發乾部分,並不帶有毛囊,而證人的解釋也很清楚,這部分頭髮是不能用來做DNA鑒定的,這份親子鑒定的結論又是怎麼出來的?審判長,這難道不是在作偽證嗎?」   「法警,將證人吳某金暫時帶離法庭,移交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審判長面色不善地說道。   3   一場意外讓庭審暫時中斷,當吳某金被法警帶走後,庭審才又再次恢復,只不過這一次的主角變成了我們。   「證人。」我向沐紫的保姆示意道,「在前期公安機關的偵查中,你曾供述,你是受人指使才對沐紫進行恐嚇的,這個人在法庭上嗎?」   「在。」保姆點了點頭,舔了舔嘴唇,不待我繼續提問,就抬起了手,指向了原告席上的何藝。   「你撒謊,我根本不認識你!」何藝一拍桌子,站起來低喝道。   這個粗暴的舉動讓保姆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別怕!」我走到保姆的身邊,伸手搭上了她的肩膀,「能告訴我們,你和何藝是什麼時候、怎麼認識的嗎?」   保姆的呼吸急促了起來,強自保持著鎮定,說道:「一年以前,就是她聘請我去做小沐的保姆的。」   何藝臉上的神情變了,她努力回憶著什麼,突然頹喪地坐倒在了椅子裡。我微微一笑,知道這一輪的交鋒,我們贏了。   「不,不對!」何藝突然說道,「這個保姆的確是我找的,但是那是我丈夫要求的,而且並不是給沐紫用的,我丈夫是讓我給我婆婆找個保姆。」   「審判長,這件事,我們需要核實,僅有證人的口供是不夠的。」梁律師嚴肅地說道。   審判長點頭,卻又說道:「簡律師,請繼續。」   「好的。」我點頭,「證人,你能告訴我,原告是怎麼指使你恐嚇我的當事人的嗎?」   「她給了我一筆錢。」保姆不停地舔著嘴唇,「讓我把花盆扔下去,不用砸到人,嚇嚇她就行。」   「那筆錢在什麼地方?」   「在銀行裡。」保姆說,「她是直接匯到我的銀行卡裡的。」   「審判長。」梁律師再次起身說道,「這部分我們需要調查取證,但作為律師我們沒有相關權限,所以我請求啟動法庭調查取證程序。」   也許是這次庭審出現了太多未知的變數,甚至出現了之前沒有在證人證據清單上的人證物證,嚴格來講這些都需要法庭休庭,對相關材料的合法性進行審查。也就是我們和梁律師都不是那種抓住法定程序不放的律師,我們想要的都是事實的真相。   所以對於梁律師的請求,審判長只是稍一猶豫,便宣佈暫時休庭,待雙方完成相關調查取證工作後,再繼續開庭審理。   一離開法庭,我們就在張靜的陪同下去見了已經被送進看守所的吳某金。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的罪行再也無法隱瞞,此時的吳某金沒有了在法庭上的惱怒,而是一臉的頹喪,見到我們,他更是險些哭出來。   「吳先生,按照程序,我們現在要對你提供的親子鑒定進行核實,不過,你真的確定還要再來一次嗎?」張靜笑著問道。   「我再提醒你一下,偽證罪和誣告陷害罪最高可能判處七年有期徒刑,是吧,老簡?」老羅冷笑道。   「不用了。」我們原本以為吳某金還會堅持,沒想到,也許是老羅的話徹底觸動了他,他竟然搖了搖頭,聲音嘶啞地問道,「我要是現在都說了,能算我自首嗎?」   「自首恐怕是不行了。」張靜遺憾地說道。吳某金的頭垂得更低了,但張靜的下一句話讓他的眼中再次燃起了希望。   「不過如果你能如實交代我們現在還沒掌握的情況,按照法律法規規定,可以算你有立功表現。你參與的這件事性質並不太惡劣,也沒有造成嚴重後果,說不定可以爭取緩刑。嗯,如果到時候是這兩位做你的辯護人,沒準兒還能給你爭取個無罪,這就要看你的表現了。」張靜手裡轉著筆,微笑著說道。   「我說!」吳某金咬了咬牙,向我們講述了一個比小說還要精采的故事。   他和沐紫並不認識,甚至在今天出庭之前,他只見過沐紫的照片。   他試圖駕車謀殺何藝根本不是受沐紫的指使,而是出於何藝的授意。為此,何藝給他的酬金是五萬,何藝在成功拿到李銘的遺產後,可以再將公司的部分股權轉讓給他。   至於那份親子鑒定,並不是受任何人的指使,是他自己主動聯繫的。   「我知道那女人怎麼想的。」吳某金不屑地撇了撇嘴,「按照《繼承法》,如果沐紫試圖謀殺其他的遺產繼承人,就會被剝奪繼承權。」   「你倒還挺懂法的,那你怎麼不知道作偽證也是要被判刑的呢?」老羅譏笑道。   「她跟我說完那個計劃之後,我特意去書店查的法典。」吳某金沒有理會老羅,說道,「不過我發現,她的計劃裡有個漏洞,沐紫和李銘之間並沒有法定的婚姻關係,如果兩份遺囑都被判定無效,沐紫是不享有繼承權的。真正會和何藝、何藝的女兒分享李銘遺產的只有沐紫的女兒。而那個小女孩兒並不涉嫌犯罪。」   「所以你就想到了偽造親子鑒定,讓法庭相信,沐紫的孩子和李銘沒有任何關係,是吧?」   「嗯。」吳某金點了點頭。   在法院的協助下,我們調取了銀行的相關資料,證實何藝的確曾向吳某金的賬戶內匯入了五萬元。有了這些證據,我們打贏這個官司已經沒有絲毫懸念了。   半個月後,這個刑事自訴案第二次開庭審理。   在過去的半個月裡,梁律師似乎終於查明了事實,剛剛開庭,他就代表何藝要求變更訴求,撤銷對沐紫策劃謀殺何藝的指控,只保留針對遺囑有效性糾紛的訴求。   然而,這是兩項不同的訴求,分別歸屬刑一庭和民二庭兩個法庭受理,這次開庭,並不審理遺囑糾紛。   何藝雖然撤訴了,但我們代表沐紫提出的反訴卻並沒有結束。   短暫的休庭過後,審判長宣佈了准許何藝撤訴的決定後,便宣佈審理我們反訴何藝一案。   「簡律師。」我剛要起身發言,坐在我身邊的沐紫突然拉了拉我的衣角,低聲問道,「我們能也撤訴嗎?」   「為什麼?」老羅一愣,「沐小姐,我們可是好不容易才掌握了這些證據,保證能夠打贏官司的。你現在撤訴的話,那對我們接下來解決遺囑糾紛可能會有麻煩。」   「那……」沐紫的神色無比地糾結。   「你是想和你的孩子完全繼承李銘的遺產,還是和何藝以及她的女兒均分那些遺產呢?我提醒你啊,何藝那邊肯定是佔大頭的,你沒有遺產繼承權。」老羅勸解道。   「那好吧。」   沐紫出人意料地嘆了口氣,讓我對她的好感再度增加了不少,老羅則不合時宜地對我眨了眨眼睛。   我趕忙清了清喉嚨,宣讀了我們的反訴狀。   「首先,關於我的當事人何藝與沐紫小姐的保姆之間的關係,我有必要澄清一下。」進入質證階段,梁律師慢條斯理地說道,「首先,我的當事人並不否認與沐紫小姐的保姆相識,但我的當事人找這個保姆卻不是為了沐紫小姐,而是為她的婆婆,這一點在家政中心是有記錄的。」   他提交了一份從家政中心取得的文件和該中心負責人的證詞,然後才繼續說道:「其次,上次庭審的時候,這個保姆說我的當事人給她匯了一筆錢,要求她恐嚇沐紫小姐。對於這一點,法庭已經取得了相關的證據,我想事實應該很清楚了,那筆錢並沒有從我當事人的賬戶中劃出,而是從李銘的公司賬戶上劃出的。   「就這一點,我們也詢問了公司的財務。財務表示,何藝並不參與公司的運營管理,無權動用公司的資金,所以這筆錢究竟是什麼人通過什麼方式匯到保姆的賬戶上的,法庭有必要查清。我們查到的情況是這樣的。」梁律師再次提交了一份證人證詞,「這個財務說啊,這是沐紫打電話要求的。」   我一愣,側頭看著沐紫,卻見沐紫的神色變了,一股不好的預感迅速浮上了我的心頭。   「另外啊,我還有些問題想問問沐紫小姐,希望法庭能夠允許。」梁律師說。   「准許。」審判長點頭說道。   「沐小姐啊,你的新工作是不是還是秘書啊?」梁律師和顏悅色地問道。   沐紫點了點頭,卻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嗯,作為秘書,你們的著裝是不是有很嚴格的要求啊?我的助理是要求必須穿套裝的,你們是不是也這樣?」梁律師又問。   「反對,對方律師的問題與本案沒有直接關係。」我直覺地覺得,這個笑面虎挖了一個大坑,正慢慢地帶著沐紫跳進去。   「梁律師,請說明你為什麼提這些問題。」審判長問道。   「好吧。」梁律師攤了攤手,「我只是想確認一下,在案發當天,就是沐紫小姐差點兒被花盆砸的那天,她在上班的時候穿的是什麼鞋。」   「就是一般的鞋啊。」沐紫茫然地答道。   「是和職業裝配套的高跟鞋,對嗎?」梁律師終於露出了他的獠牙。   「是啊。」不等我阻攔,沐紫就已經下意識地答道。   「這我就不太明白了。」梁律師雙手一攤,「你上班穿的是高跟鞋,為什麼在回家的時候穿的是旅遊鞋呢?」   「穿了一天高跟鞋,誰都會累吧?下班的時候換上一雙輕便的旅遊鞋,這沒什麼奇怪的。」我說。   「簡律師,請當事人回答這個問題,你不要誘導當事人的思維。」審判長提醒道。   不等沐紫回答,梁律師就已經點了點頭:「嗯,按簡律師你這個說法,倒也能說得過去。不過,我倒是有另外的解釋。沐小姐你之所以換上旅遊鞋,是為了到那個位置能夠蹲下來整理鞋帶。」   「我為什麼要那麼做啊?」沐紫茫然不解地看著梁律師。   「為了給躲過那個花盆找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啊!」梁律師一攤手,說道。   「反對。」我臉色陰沉地說道,「對方律師的猜測沒有任何根據,是對我當事人的污蔑。」   「污蔑啊,這個我可不敢。」梁律師連連擺手,「這樣,我們聽聽我的證人怎麼說。」   4   梁律師請出的這個證人出現在證人席的時候,我和老羅齊齊看向了沐紫。   看著這個證人,沐紫的臉色也是一片蒼白,那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幫助我們作證何藝策劃謀殺沐紫的那個保姆。   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怎麼成了何藝和梁律師的證人?她會做出什麼對我們不利的證詞?我和老羅都感到一陣陣的茫然。但是老謀深算的梁律師根本就不給我們反應的時間,已經開始了提問。   「證人,在上次開庭的時候,你曾經指控,你向沐紫砸花盆是受了我的當事人何藝的指使,還收了她的錢,是吧?」梁律師問。   「是。」保姆偷偷看了一眼沐紫,當和我們的目光對到一起的時候,她迅速轉移了視線。   「現在,你還堅持之前的說法嗎?」梁律師難得一副嚴肅的神情。我和老羅卻已經霎時間明白了沐紫之前為什麼會提出撤訴。   然而現在一切都已經晚了,保姆已經穩定了情緒,緩緩開口說道:「不,我收回之前的說法。」   「那麼,事實究竟是怎麼樣的?」梁律師問。   「是小沐讓我這樣做的。」保姆舔了舔嘴唇。   「她為什麼讓你這樣做,你知道嗎?」   「不知道。」保姆搖了搖頭,「小沐沒跟我說過,只是跟我說,將來有人問起就說是何小姐讓我這麼做的。」   「那筆錢也不是我的當事人何藝給你的了?」   「不是,是小沐給我的。」保姆說。   「你說,是何藝請你去給沐小姐做保姆的,事實也是這樣嗎?」梁律師又問。   「不是的。」保姆再次搖頭,「是何小姐找的我,但是她是讓我去給她婆婆做保姆,是李先生讓我去小沐那邊的。」   「你說的李先生,是何藝小姐的丈夫李銘先生嗎?」   「是。」   「你撒謊!」老羅騰一下站了起來,面目猙獰地看著保姆,大聲說道,「之前你並不是這樣說的。」   老羅的憤怒讓保姆縮了下身子,恐懼地看著他。   「羅律師,請控制下你的情緒。」審判長連忙說道,「證人,你之前為什麼不說明這些?」   「之前……」保姆猶豫了一下,「之前我不知道這件事是犯法的,後來梁律師跟我說,在法庭上說假話是要蹲大獄的。」   「我是不是能這麼認為,梁律師威脅了你?」老羅目光陰狠地看著梁律師,話卻是衝著保姆說的。   「我只是如實向她告知了法律的規定,並沒有強迫她作證。」梁律師攤了攤手,「你要不信,我這裡有錄音。」   「沐紫,她說的是不是真的?」我微微側頭,低聲問道。   坐在我身邊的沐紫臉上毫無血色,沒有說話,卻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那一瞬間,我一下子癱倒在了椅子裡,我知道,這個官司,我們輸了,輸得無比徹底。   「審判長,梁律師,作為一個在公安機關、在多次開庭中供述明顯不同的人,我很難相信她這次說的就是真的。如果對方律師不能提出更確鑿有力的證據,對於證人的證言證詞,我認為不能採信。」老羅依然在做著最後的掙扎。   「本來還不想拿出來的。」梁律師搖了搖頭,「咱們私底下關係挺好,都說了留點面子了。審判長,這是我們從沐紫居住的小區提取回來的監控錄影,裡面有些東西很有意思。」   他拿出一個U盤,交給了法警。   技術人員檢驗U盤沒有問題後,現場播放了裡面存儲著的視頻。   視頻一共有五份,拍攝的時間集中在沐紫險些被花盆砸中前的半個月內。在這些視頻裡,沐紫站在自家的樓下,動作幾乎一模一樣,她仰頭看著樓上,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從高空墜落,她下意識地移動腳步,一個花盆就在她的腳邊摔得粉碎。   然而她沒有憤怒,也沒有恐懼,而是蹲在花盆邊,皺眉思索著什麼。隨後,她抬起頭向上面喊了幾句,片刻,又一個花盆摔碎了,距離沐紫只有幾步的距離。   「沐紫小姐,你能告訴我,當時你在幹什麼嗎?」梁律師問。   沐紫慘然一笑:「我不打了,這官司我認輸。」   「沐紫小姐,現在不是你要不要打這個官司的問題,」梁律師沉下臉,厲聲道,「而是你涉嫌誣告陷害我的當事人,我現在正式代表我的當事人對你提出反訴。」   他將一紙訴狀遞交到了審判長的面前。   「梁律師,你這是一點活路都不給我們留啊!」老羅突然冷笑了一聲。   「不是活路不活路的問題。」梁律師呵呵一笑,「事實的真相直接關係到我當事人的利益,我不得不這樣做。兩位,還請原諒我得罪你們的地方。」他把目光轉向了審判長,神情嚴肅,「審判長,我認為對方律師不可能不知道事實的真相。雖然律師沒有義務向公安機關、檢察機關或法院說明真相,一切應以當事人利益為重,但在明知真相的情況下依然允許甚至教唆證人作偽證,這已經超出了律師職業守則的底線,是違法犯罪行為。我建議法庭剝奪對方律師的辯護權,移交相關部門對此事展開調查。」   「好好好!」老罹難得地沒有發火,連著叫了三聲好,甚至還拍起了巴掌。這讓我不無擔憂地看著他,別是被這件事刺激壞了腦子,那我對靜可就沒法兒交代了。   老羅慢慢站起身,面向審判長,緩緩說道:「我有必要解釋一下,對於今天庭審查出來的事實,作為辯護人,事先我並不知情,這是我的失職,法庭若要剝奪我的辯護權,我沒有反對意見。但有一件事,本來我不想追究了,但是現在被人欺負到這份上,那我就不得不說了。   「剛才梁律師也說了,作為辯護人,為了維護當事人的利益,可以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對已知的事實真相對檢察機關有所隱瞞。但為了隱瞞事實,允許證人或當事人撒謊作偽證,這就觸及了法律的底線。」老羅冷笑著看著梁律師,「我的當事人誣告何藝小姐這件事,事先我們並不知情,我還得感謝你幫我們查明了事實。但是,我想請問一下,何藝小姐為什麼要撤訴?這一點,你不會不知情吧?」   「我只是遵照當事人的意願提出請求,其他的,我一概不知道。」梁律師沉聲道。   「那我告訴你吧。」老羅微微一笑,笑容裡卻隱藏著嗜血的獠牙,不緊不慢地說道,「你的當事人何藝小姐之所以要撤訴,是因為她知道這個官司打不贏。我的當事人沐紫小姐並沒有策劃威脅恐嚇你的當事人,和沐紫小姐做的一樣,那場差一點要了她小命的車禍,是她自己一手策劃的。」   梁律師一臉震驚地看著坐在他身邊的何藝,此時的何藝臉色慘白,就和沐紫的神情一樣。   「這是真的?」梁律師艱難地嚥了口唾沫,乾澀地問道。   何藝艱難地點了點頭。   「審判長,所以事實很清楚了,我有失職我承認,梁律師也一樣失職。既然我們已經不再適合作為沐紫小姐的辯護人,我想,梁律師你也一樣不適合做何藝小姐的辯護人了吧?」老羅兩手一攤,「你非要一個魚死網破的結局,那咱們雙方就乾脆都撤出這個案子吧。至於司法局和律協那邊怎麼處理咱們的事,咱們再慢慢研究?背後打黑槍這事,我不愛干,但我幹得肯定比你好,那是我本行。」   審判長眉頭緊鎖,示意我們暫時休庭半小時,合議庭要研究一下這件事怎麼處理。在他的執法生涯中,恐怕也沒碰到過這麼混亂的庭審。   這種臨時性的休庭不同於中止庭審,擇日再開庭審理的休庭,我們雙方都不能離開法庭。梁律師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幾次想要過來跟我們說話,可礙於法庭的規矩,只能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裡。   對於他拋過來的目光,老羅卻是愛搭不理。   「怎麼辦?」我低聲向老羅問道,「這事現在不太好收場啊。」   「收什麼場?」老羅冷哼了一聲,「他非要鬧,打算拿這個案子的判決去爭取遺囑糾紛的勝訴,那咱就誰也別想討好。我什麼時候是吃虧的人了?」   「沐紫這邊怎麼辦?這個案子……」我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沐紫。   「盡人事,聽天命吧。」沐紫嘆了口氣,臉上依舊帶著笑容,「你們都盡力了,我和女兒,也許,就是沒這個命吧,苦了那孩子了。」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   「別啊。」老羅手忙腳亂地找出面巾紙,塞給泫然欲泣的沐紫,「你看我這個哥們兒怎麼樣?年輕有為,事業有成,我們那個律所,他是最大的股東。」   「老羅!」我低喝了一聲,堵住了他的嘴。都什麼時候了,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啊。   「活躍下氣氛嘛。」老羅撇了撇嘴。   「沐小姐,一碼歸一碼,遺囑糾紛那邊,你不用擔心。」我平靜地說道,「只要你的女兒確實是李銘的骨肉,誰也不能剝奪她的繼承權。」   「我……我不知道。」沐紫慘然一笑。   我和老羅卻是身子一震,僵硬地轉過頭,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我真的不知道。」沐紫苦笑了一下,「李銘讓我給他生個孩子,可是我一直沒能懷孕,那段時間……」   她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你不用說出來,我明白。」我乾澀地說道,僵硬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簡律師。」沐紫感激地看著我。   「我要炒了你,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我的律師了。」我們這邊竊竊私語的時候,梁律師那邊的日子顯然也並不好過。不知為何,何藝突然怒氣沖沖地站起了身:「你說過我沒事的,我們肯定能贏。」   「何小姐,」梁律師沉著臉,「我們合作的前提是你必須對我實話實說,不能有任何保留,但是事實上呢?你不僅隱瞞了犯罪事實,甚至還教唆別人作偽證。你這個案子,我沒法兒代理了。」   「好,那你就給我滾!」何藝喝斥道。   「肅靜!」合議庭成員重新走回了法庭,審判長威嚴地看了一眼站著的何藝。那股壓力讓囂張的何藝也難以忍受,和審判長對視了片刻後,慢慢地坐回了椅子裡。   「合議庭經審查研究決定,本次審理的案件有必要移交公安機關進行偵查,因此將對當事人沐紫、何藝採取必要的強制措施。鑒於當事人沐紫有哺乳期嬰兒需要照料,本院允許當事人繳納足額保證金後,取保候審。辯護律師簡明、羅傑、梁淼淼未能盡到律師職責,已不適合繼續擔任兩位當事人的辯護律師,對於涉案細節將移交主管部門調查,合議庭將建議主管部門依據調查結果給出相應處罰。雙方如對本裁決不滿,可提請復議。退庭。」   「老簡,老羅!」   看著何藝被法警帶走,沐紫在我們替她繳納了保證金——面對一個失去了生活來源,面臨牢獄之災的女人,我實在無法狠下心坐視不理——出具保證書後也離開了法院,梁律師硬著頭皮走了過來。   老羅斜眼看天,對梁律師的呼喚不理不睬。   「別這樣,老羅,職責所在,大不了,哥今天晚上做東,地方你挑,行了吧?」梁律師撞了撞老羅的肩膀,說道。   「哼!」老羅卻是一點情面都不給,冷哼了一聲,「滿意了吧?痛快了吧?這回好了吧?咱們誰都跑不了了吧?」   「這也不能怪我啊。」梁律師手一攤,「抓了一輩子鷹,被鷹啄了眼了。我哪想到,這個何藝對我還隱瞞了那麼多東西啊。」   「豈止是你沒想到,我們不也是一樣。」我苦笑道,「去我那吧,律協和司法局那邊,咱們得研究研究對策啊,這事,真是倒霉到家了。」   5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關鍵是怎麼證明我們對沐紫和何藝所策劃的事並不知情。稍微有點麻煩的是律協那邊,律協主席的小舅子剛被我們送進去沒多久,雖然說他不至於公報私仇,但在一些小事上給我們添點堵,他還是很願意幹的。   我、老羅和梁律師在會議室裡坐了一下午,看著這兩個人大眼瞪小眼,老羅更是對梁律師冷嘲熱諷,我一陣陣地頭痛。所幸,離開了法庭,梁律師也不再是那個咄咄逼人的戰士、到處挖坑給人跳的陰謀家。   他就是那麼憨厚地笑著,對老羅的話也照單全收,一點反駁的意思都沒有。   可怎麼解決眼下的這些麻煩,我們卻全無辦法。   我和老羅還好辦一點,沐紫只是取保候審,相信讓她給我們出一份證明並不是特別困難。但梁律師就慘了,何藝被羈押,他被剝奪辯護權,根本連見到何藝的機會都沒有。以兩個人最後水火不容的形勢,何藝恐怕也不可能同意出這樣一份證明。   「要不,去找找弟妹?弟妹能耐大,說不定能幫上忙呢?」梁律師把煙在堆滿了煙蒂的煙灰缸裡按滅,咬牙說道。   「誰是你弟妹?」老羅眉毛一豎,問道。   「張警官啊,她不是……」   「你別胡說八道啊!」老羅連忙喊道,「我們什麼關係都沒有,這兒可沒有你弟妹。再說了,現在有麻煩的是你,又不是我。不差你那一頓飯,我早把你轟出去了,你信不?」   「小騾子,皮癢了是吧?」一個清脆卻囂張的聲音傳了進來,接著是高跟鞋敲擊地面特有的嗒嗒聲。   聽到這個聲音,老羅下意識地打了個冷戰,坐直了身子。   張靜推門走進了會議室,下一刻卻又退了出去,劇烈地咳嗽著:「你們放火啊。」她臉色漲紅地說道,屏住呼吸,衝到窗邊,打開了窗戶。   一陣涼風吹過,會議室裡頓時清爽了不少。   「小明哥,我可真服你,這環境你也能待得下去。」張靜站在窗邊,冷哼了一聲,「說吧,有什麼事?姑奶奶我今天心情好,別太過分的事,咱們能辦就辦了。比如九塊錢兩本的事,咱們現在就走都行,我戶口本都隨身帶著呢。」   梁律師有點不敢置信地看著我,估計在他的心目中,張靜應該是一個或溫婉或嚴厲的警官,可眼前的這個,怎麼看都像是個神經病。   「張靜警官是你的雙胞胎姐姐還是妹妹?」梁律師腦袋一抽,竟然問了這麼一句話。   我和老羅下意識地閉起了眼睛,腥風血雨似乎已經在會議室裡瀰漫開了。「我就是張靜啊。」會議室裡傳來的並不是某個人的慘叫,而是張靜柔柔的聲音和一聲輕笑。我們睜開眼,就看到張靜輕掩著嘴,笑得正開心,只是偶爾看向老羅的目光裡透露著一絲凶殘。   看來這丫頭今天的心情確實不錯。   她走到老羅的身邊坐了下來,俯下身揉捏著小腿:「快說什麼事。姑奶奶可不保證心情好多久。」   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用最快的速度把在法庭上發生的事情複述了一遍,間或夾雜著梁律師的賠禮道歉。   聽完了我們的話,張靜的目光在我們的身上流連許久,才嘆了口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各為其主!」梁律師無奈地笑了一下,萬沒想到,張靜卻突然大笑了起來,看得梁律師一臉的不解。   「不行,太好笑了,我真忍不住了。」張靜趴在會議桌上,用力敲著桌面。   我看了一眼老羅,猛然間想到了一件事。   「好了,你們說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不等我要和老羅劃清界限,張靜已經收住了笑,「司法局和律協那邊的事,你們自己去解決。沐紫和何藝這邊,你們要見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我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尤其是何藝。梁大哥,何藝對你相當不滿意了,是吧?」   「嗯。」梁律師不甘心地點了點頭,「讓她給我出證明,難啊,以那個人的性格,她要是被判有罪,肯定是要拉上我做墊背的。」   「所以,你們得給這兩位點好處,讓她們願意出這樣一份證明。」   我們不解地看著彼此,一臉的茫然。   「靜啊,我們能給人什麼好處啊,錢人家不缺,你說給人辯護吧,我們現在還被剝奪了辯護權,不讓參加這個案子了,你說這好處……」老羅為難地說道,突然看了我一眼。   「何藝我不知道,不過,小騾子,你這個想法挺不錯,沐紫這邊……」張靜擠眉弄眼地看著我,「小明哥還是單身啊!」   「我呢?」梁律師一臉掙扎地看著張靜,「我這麼大歲數,閨女都上大學了,再去幹這事,不太合適吧?」   我剛喝到嘴裡的一口茶水一下子都噴了出來,邊咳嗽邊說道:「梁大哥,靜跟你開玩笑呢,她這人,就愛開玩笑。」   「我可是很嚴肅的。」張靜板著臉,卻還是沒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算了算了,你們就沒發現,這個案子有什麼問題嗎?」   「有問題?」這句話讓我們三個律師都是一怔,細細思考著,一層冷汗漸漸從我的額頭滲了出來。   「太巧合了。」我終於忍不住說道。   「對,太巧合了!」張靜重重地點了點頭,「兩個人都是同樣的想法,都想通過給自己製造危險來陷害對方。先不說心夠不夠狠,能對自己下手,單是陷害的話,也是盡可能撇清自己的關係吧?」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梁律師緊皺著眉頭。   「就是為了讓對方陷入刑事案件裡,這一點毋庸置疑。」老羅說。   「小騾子說得沒錯,可一定要製造一種對方在謀殺自己的假象,這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到的,可她們兩個全都想到了,你們不覺得奇怪嗎?」張靜站起身,走到窗邊,微皺著眉。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給她們出謀劃策?」我皺了皺眉,「這不可能吧,這對那人有什麼好處?」   「好處就是,他可能會拿到遺產。」張靜伸手從我面前拽走了案子的卷宗,翻出了那兩份遺囑的複印件,「你們啊,我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跟你們這群笨蛋做朋友。」   我們一臉茫然地看著張靜,張靜卻端起水杯喝起了水。我只好在桌子底下偷偷踹了老羅一腳。   「姑奶奶,小的愚笨,請您明示。」老羅扔掉了所有的節操,腆著臉問道。「算了,既然你誠心誠意地問了,我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們吧。」張靜誇張地嘆了口氣,把那兩份遺囑的複印件丟到了我們的面前,「這兩份遺囑為什麼會在同一天訂立?」   「這個,大概是同一天被逼著立下的吧。」老羅撓了撓頭髮,說。   「作為遺囑的訂立人,你覺得,李銘知不知道這兩份遺囑在將來會引起糾紛,而且,最後可能都是無效的?」張靜又問。   我們三個律師陷入了沉思之中,過了一會兒,梁律師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地抽出了一支煙,點燃,吸了一口,有些艱難地說道:「他應該是知道的。」   「你們不覺得這很有意思嗎?」張靜笑了一下,「這不是明擺著讓遺囑的受益人產生糾紛嗎?」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了這麼一句話,「可是,遺囑是要在立遺囑人死後才會生效的,所以最終獲利的人肯定不會是李銘,那他下這麼大的一盤棋,有什麼意義呢?」   「你們看看這個吧。」張靜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了兩份文件,遞到我們的面前。   接過那兩份文件,只看了一眼,我們幾個人的臉色就全都變了。「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我問。   「之前發現那兩份遺囑有問題的時候,我就懷疑了。」張靜說,「只不過這些鑒定需要點時間才能完成,我也不敢保證我的推測就是正確的。」   「所以你就由著我們胡來了?」我不禁苦笑。   「怪我啊?」張靜仰著頭,斜了一眼老羅,「誰叫小騾子撒謊了,我都快成恨嫁女了,他還有心思勾搭別的女人。」   「真是,萬萬沒想到啊。」梁律師把文件放到桌子上,「沐紫的孩子和何藝的孩子竟然都不是李銘親生的,他恐怕就是知道了這一點,才立了這麼兩份自相矛盾的遺囑吧。但我還是想不明白,如果按現在這個情況,沐紫和她的孩子肯定一分錢都拿不到,可何藝畢竟和李銘是有婚姻關係的。法律上,也承認她的孩子是李銘的,如果李銘還活著,以此提出離婚,並剝奪何藝和孩子的繼承權還好辦,現在,她們倆的遺產繼承根本就不受影響啊。」   「所以,你們看看這個吧。」張靜說著,再次打開了包,又拿出了一份文件,「說,我像不像小叮噹?」她攥著文件,問道。   我們幾個男人可沒有這份閒心,一起動手搶過了文件,迅速打開,臉色一片蒼白。   「這還真是……」對視了一眼之後,我們三個律師苦笑出聲,辛辛苦苦忙活了一個多月的官司,到頭來,卻被一個死鬼耍了個團團轉。   「你們還真是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張靜楚楚可憐地看著我們,「一句謝謝都沒有也就算了,為了這點東西,我差不多把全市的公證處都跑遍了,好話說盡,腿都快折了才拿到手……小騾子,你那什麼表情?」   聽張靜那麼說的時候,老羅下意識地撇了撇嘴。   張靜的個性我們實在太清楚了,說她跑遍了公證處我們信,但是說她好話說盡,這個我們可不信,她肯定沒少威脅人家。   「弟妹你可幫了我大忙了。」梁律師激動地把那份文件抱在懷裡,「今天晚上誰也別走,我請客,要吃什麼你們隨便點。」   「吃什麼的,無所謂啦,我正在輕斷食減肥。」張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是我這個腿啊,現在疼得都不行了,也沒人可憐可憐我。」   老羅尷尬地看了一眼梁律師,不情不願地把張靜的腿放到了自己的腿上,小心地揉捏了起來。   「嗯,舒服。」張靜閉著眼睛,一臉的享受,「將來哪天不愛當律師了,小騾子你完全可以戴上墨鏡去搞盲人按摩啊。對了,吃飯那事,不用太好,我看萬豪就行了。」   萬豪酒店是我們這裡的一家五星級酒店,飯菜的口味怎麼樣我不知道,我的消費水平還達不到去那種地方奢侈,但是價錢……   我偷看了一眼梁律師,果然,他訕笑著站起了身:「弟妹和老羅的感情真好。那啥,我突然想起來還有點事要辦,你們忙,我先走了。」   第二天上午,在張靜的協調下,我、老羅、梁律師、沐紫和何藝難得地出現在了同一間房間裡。   對於我們的突然出現,滿腹怨氣的何藝本是不解,但當我們把張靜從公證處那裡帶回的文件遞到她和沐紫面前的時候,兩個人竟對視了一眼,滿是擔憂。   「我們手裡的那份遺囑訂立的時間要在這個時間之後,按道理,應該是我們的遺囑有效吧?」沐紫渴求地看著我們。   「事實上,並不是這樣。」我搖了搖頭,「在我國,公證遺囑的法律效力是最高的,其後出現的遺囑即便時間在公證遺囑之前,如果沒有經過公證,按法律,仍然是以公證遺囑為準。」   是的,張靜差點兒跑斷了腿拿回來的就是這麼一份公證遺囑。遺囑訂立的時間比沐紫和何藝手中的遺囑都要早上半個月,只不過,這份遺囑裡的受益人是一個叫蘇瑾的女人和她的孩子。   「而且,沐小姐,放棄吧,你和孩子都沒有遺產繼承權。」我嘆了口氣,「你還年輕,相信以你的能力,養這個孩子應該不會太吃力,必要的時候……」   「必要的時候,小明哥會幫你的。」張靜打斷我的話,曖昧地插嘴道。   沐紫苦笑了一下:「李銘根本沒有生育能力,為了給自己的後半輩子找個穩定的經濟基礎,我才不得已這麼做的。不過,我也不是人盡可夫的女人,我採取的是人工授精的辦法。」   「為什麼是她?」何藝突然不甘心地吼道。   「看來,你認識這個蘇瑾。」張靜似乎早知如此,一點都不意外地說道。   「她化成灰我都認得。」何藝咬牙切齒地說道,「就是她教我這麼做的。」   何藝口中的蘇瑾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在車輪下救了她一命的好閨蜜。只是就連何藝自己恐怕都沒有想到,這個一心向著她的好閨蜜卻在背後和自己的丈夫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沐小姐,你策劃陷害何藝這件事,恐怕也不是出自你自己的手筆吧。」張靜看著沐紫,問。   「你怎麼知道的呀?」沐紫不敢置信地看著張靜,「是我朋友告訴我的呀。」   「你的朋友,也叫蘇瑾,對嗎?」   沐紫看了一眼何藝,點了點頭:「她找到我說,看不慣何藝姐的做法,說能幫我拿到所有的遺產。」   「賤人!」何藝的臉頰扭曲著,惡狠狠地吐出了這兩個字。   「簡律師,梁律師,羅律師,我現在聘請你們作為我和小沐的代理律師,去告那個賤人,一分錢都不能讓她拿到。」何藝說著,將目光轉向了沐紫,溫柔地一笑,「妹妹,之前是姐姐對不起你,受了那個小賤人的蠱惑,咱們和解吧。你放心,姐姐的繼承權還在,等拿到了遺產,姐姐給你找個好人家,不願意嫁就咱倆一起生活,你一個人帶著個孩子,也挺可憐的。是吧,梁律師?還有,我們家那口子根本不能生育,那個小賤人的孩子肯定不是他的,他們有什麼資格跟我搶遺產?」   說不上是何藝有著精湛的演技,還是她真的是情到深處,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竟然還擦了擦眼角,擠出了幾滴眼淚。   梁律師想了想,才說道:「按照《繼承法》的有關規定,被剝奪繼承權主要是有幾種情況,第一,故意殺害被繼承人的;第二,為爭奪遺產而殺害其他繼承人的;第三,遺棄被繼承人的,或者虐待被繼承人情節嚴重的;第四,偽造、篡改或者銷毀遺囑,情節嚴重的。你這種情況,原則上是不會被剝奪繼承權的,因為沐小姐沒有繼承權。不過,公證遺囑裡涉及的繼承人並不會因為和你的丈夫沒有親緣關係就喪失繼承權,除非,這不是你丈夫的真實意思表達。」   「這不明擺著的嘛。」老羅突然冷笑了一聲,「肯定是隱瞞了自己孩子的真實父親,用欺詐的方式取得的遺囑,這份遺囑肯定是無效的。」   「那個什麼蘇瑾,」老羅看了一眼何藝和沐紫,「雖然她教唆你們倆陷害對方,但是教給你們倆的辦法卻有明顯的可預知的危險性,一個不好就可能讓你們倆沒命,這個算是故意殺人了吧,老梁?」   梁律師點了點頭。   「這就是涉嫌殺害遺產繼承人了,可以剝奪繼承權利。」老羅得意地說道。   「你們啊,還是想想自己怎麼辦吧。」張靜無奈地搖了搖頭,「別忘了,你們現在都沒有資格參與這個案子了。給她們留幾句忠告吧,也算是你們仁至義盡了。」   「忠告啥啊,防火防盜防閨蜜唄。」老羅撇了撇嘴,說道。 三 百草枯萎   人一出生就口含一枚金幣,一面寫著平等,一面寫著自由,這枚金幣叫人權。   ——盧梭   1   「簡大哥,你好像心情不太『明媚』啊。」我一走進辦公室,林菲就歪頭看著我,問道。   「有那麼明顯嗎?」我把手從胸口挪開,摸了摸腦袋,隨手拿過她的鏡子看了看。鏡子裡的我拉著臉,就像別人欠了我多少錢一樣。   更可怕的是,我的臉色灰白,透露著一股死氣。   五分鐘前,我剛停好車,要進大廈的時候,就被一個人攔了下來。那人和我一樣也是光禿禿的腦袋,看上去五十多歲,只是他身上穿著破破爛爛的麻衣,滿是污漬;腳上的一雙鞋,鞋底和鞋幫是用鞋帶勉強捆綁在一起的,就跟當年的乞丐朱亞文一樣。   他露在外面的肌膚呈現健康的古銅色,渾身散發著一種讓人心曠神怡的香味。   是檀香的味道,和老羅辦公桌裡那串高僧開過光的紫檀佛珠的味道一樣。   「施主請留步!」他雙手合十,站在我面前頭也不抬地說道,「我觀施主骨骼清奇,與我佛有緣,但塵緣未了,恐有災厄。貧僧這裡有一道我佛加持過的護身符,暫且送給施主護身,待施主了結塵緣,我們或有師徒之緣也未可知。」   聽著他文縐縐的話,我下意識地皺起了眉。不等我說話,這個行腳僧已經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地藏王菩薩的掛墜遞到了我的面前,同時抬起了頭。   那個掛墜上有他的味道,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卻接了個空。   和尚只看了我一眼,就收回了手,轉身就走:「晚了,晚了,唉,貧僧又晚了一步啊。」   我愣愣地站在那裡,哆哆嗦嗦地掏出煙,點上,吸了一口。辛辣刺激著肺葉,無法言說的疼痛霎時傳遍了全身,我不可抑制地咳嗽了起來,想要喘一口氣都成了奢望。   我彎下腰,臉已經漲得通紅、發紫,但我知道,最後它還是會變成青白,那是我死後的顏色。眼淚鼻涕一股腦地流了出來,我伸出右手,握拳在胸前死命地捶著,終於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來來往往的行人雖沒有改變他們前進的方向,卻下意識地離我遠了些。   沒人願意惹上麻煩。   大廈的保安從值班室裡探出頭,又縮了回去,片刻後,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向我靠近:「簡律師,你沒事吧?」   我擺手,回應著保安的關心,卻還是靠著他的攙扶才站起了身。   「謝謝!」我掐了煙,搖晃著走進了電梯,按下了辦公室所在的19樓。   電梯門合攏的剎那,我背靠在電梯轎廂上,汗水浸透了衣服,冰涼透體而入。每一次呼吸都給肺葉帶來了沉重的負擔,疼痛讓我渾身無力,順著廂壁靠坐在了地板上。   那個和尚說得沒錯,對於我來說,什麼樣的護身符都已經晚了。但是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被別人宣告最後期限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這讓我的心情非常不陽光。   要是老羅,估計這會兒肯定會衝上去,就算用搶的也會搶下行腳僧手裡的那個護身符吧。   有那麼一段時間,他迷戀上了搜集這種小物件。接連被律協和司法局訓誡,讓我們都感嘆時運不濟,他就開始想方設法琢磨一些能轉運的東西,連求子求姻緣的都不放過。一時間,他的辦公室成了各個教派漫天神佛的會議室。張靜還給他淘來一本古色古香的破舊經書,對他說這是少林寺駐武當山辦事處大神父王喇嘛開過光的。那麼一本破書被他珍重地帶在了身邊,然而到最後還是沒能保護得了他的周全。   能保護得了他才怪了,這個不學無術的玩意兒。   「簡大哥,你沒事吧?」林菲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拉回了我的注意力,「你笑得就跟中邪了似的,嚇死人了。」她輕撫著前胸,說道。   「沒事,沒事。」我連忙說道,幸好我沒有頭髮,要不然汗水肯定讓它們打縷了,林菲不會放過我的。   「今天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嗎?沒事的話,我去趟醫院。」肺葉的疼說什麼也不肯放過我。   「有個案子,不知道該不該接。王律師說等你來了,定奪一下。」林菲說,手卻拿起了電話,「不過,我覺得還是先送你去醫院吧。」   「不急。」我摸出兩片藥,塞進嘴裡,邊嚼邊隨口問道,「什麼案子?連王律師都不敢做主?」   在我逐漸不再接觸案件後,林菲口中這個從律所建立起就一直跟在我們身邊的王律師就漸漸成了所裡的骨幹。這小子也是大器晚成,剛進律所的時候,他還只是個行政助理,直到2010年才成功通過了司法考試。   「是一個孩子誤食了農藥,送到醫院之後醫院不收治,家長想要告醫院不作為,索賠五十萬。」林菲遞給我一瓶水,盡可能簡潔地向我描述了一下案情。   「醫院不收?」我喝了一口水,沖淡嘴裡的苦澀,皺了皺眉,「那孩子服的是什麼農藥?」   「百草枯!」   聽到這個名字,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也難怪醫院會拒絕收治了。   百草枯幾乎是一種無藥可解的毒藥,口服死亡率在90%以上。我國早在2014年的時候就已經全面禁止水劑在國內的生產和使用,只保留母藥生產企業的水劑出口境外使用登記,允許專供出口生產了。   但是很顯然,有些小作坊還是在私下裡自行生產銷售。   不過,這個案子說起來難度並不大。無論什麼原因,醫院拒絕收治病人都是違犯了相關法律法規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執業醫師法》第二十四條規定:「對危急患者,醫師應當採取緊急措施進行診治,不得拒絕急救處置。」《醫療機構管理條例》第三十一條規定:「醫療機構對危重病人應當立即搶救。對限於設備或者技術條件不能診治的病人,應當及時轉診。」   王律師作為骨幹律師,這些法律條文不可能不熟悉,這裡面恐怕還有別的隱情。   「王律師說,之前已經有好幾家律所拒接了這個案子,接的話可能有風險。不過利潤也很可觀,當事人願意按比例付費,讓你決定一下。」面對我的質疑,林菲說。   這個案子的利潤就連我也有些心動,幾萬塊錢對於現在的我們可不是小數,足以支撐我們律所幾個月的開支了。但隱隱地,總有一種不安圍繞著我,想了一下,我才說道:「告訴王律師別著急,去查一下具體怎麼回事,咱們再做決定。」   「我去吧。」林菲說,「服農藥那孩子跟我是校友!順便,我把藥給你拿回來。」   「行!」我點了點頭,看著林菲穿上外套,離開了辦公室,腦子裡浮現的卻是多年前的一個案子。2006年5月,我們代理的一個和百草枯有關的案子。   那個案子的背景有些特殊,當事人一方是一個村子的村委會,而另一方則是一家和村子相隔不遠的農藥生產廠商。   大概在案發前三年,廠子和村委會簽署了土地開發協議,在離村子不太遠的地方建立了農藥生產車間。廠子主要生產農藥百草枯,並僱用了一批村民做工人,解決了村子裡一部分人的就業問題。   但是沒過兩年,雙方的蜜月期就宣告結束,迅速進入了冷戰期。起因則是在農藥廠建立不久,村子裡就陸陸續續開始有人離世。一年內的死亡總數比農藥廠建立以前幾年的死亡數量總和還要多,且大多都是突發疾病,在極度痛苦中不治而亡。   有從村子裡走出去的大學生就說,這事恐怕和農藥廠的生產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按這個叫王那廝的大學生的說法,生老病死雖然是自然規律,但在農藥廠建立之前,村裡去世的人都是自然死亡,因為疾病去世的是鳳毛麟角,而且也從來沒在短時間內死過這麼多人。   百草枯是劇毒農藥,這誰都知道。一旦保護措施不力哪怕只是廢棄物的不當排放,都可能給當地的生態環境帶來滅頂之災,對人健康的損害就更是無法估量了。   當地村民於是認定農藥廠為了控製成本沒有對生產線採取必要的保護措施,致使有毒物質滲入了地下,污染了水源,才導致了村民的死亡,要求農藥廠支付巨額賠償。   面對村民的指控,農藥廠重金聘請了專業機構對生產線進行了評估。證實廠商的保護措施已經達到了國際標準,排放的廢水以及固體垃圾均達到了排放標準,村民的死亡與農藥廠的垃圾排放之間沒有直接的關係。從檔案來看,農藥廠建成後該村死亡村民的平均年齡是八十歲,遠超我國的人均壽命,應該是自然壽命走到了盡頭。   出於人道主義的考慮,廠商還是願意給家中有人去世的村民每戶發放一萬元的慰問金,而且這項政策會一直持續下去。   但這恰恰成了村民索取高額賠償的理由:沒有錯憑什麼那麼好心給我們錢?   那份評估報告也沒有得到村民的認可,因為那是廠商找來的評估機構,是「收了錢的」,結果肯定向著企業。   在村民的要求下,村委會組織人馬每天堵在農藥廠門口靜坐抗議,不答應他們的要求就不讓人家生產。   來來回回幾個回合後,廠商將慰問金提高到了每戶五萬,可村民嘗到了甜頭,竟然將原先議定的每戶三十萬賠償金提高到了五十萬。   這麼一來,廠商就徹底不幹了,認為村民是尋釁滋事,擾亂正常生產秩序,直接報警將帶頭的幾個人抓捕。而警方也在偵查後認為村委會有敲詐勒索嫌疑,經檢察院批准,完成前期偵查後,將此案移交了檢察院。   2006年5月,檢察院對此案提起了公訴,法院則在此案指派我們作為被告一方的辯護人。   2   這個案子的事實非常清楚,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村委會的做法都涉嫌擾亂公共秩序,妨礙廠家的正常生產。至於是否是敲詐勒索,就需要我們展開進一步的調查了。   我是不太願意接這個案子的,一來我們剛剛打贏的幾個官司給律所帶來了幾筆不菲的收入,雖然其中也有些損失,但我一向沒什麼上進心,老羅家裡要求又不高,對我來說,已經足夠給這個大投資方交代了;二來,對於一個事實特別清楚的案子,想要打贏,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老羅並不這樣認為,他一向信奉看到的就是他的,沒有賺到手就是損失。至於輸贏,贏了當然最好,但是只要給夠錢,其實輸了也無所謂。因此極力鼓動我接下這個案子,大概是上一次幫助沐紫反訴的案子給他的教訓還不夠,他竟然攛掇我去代理村委會找廠商索取賠償。   給他撐腰的就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事不大的靜。   「這事你想都不用想,作為農藥生產企業,造成污染是必然的,只要能夠證實他們確實造成了環境污染,那村民就不算敲詐勒索!」張靜把老羅漢堡裡的肉挑出來,放到自己的漢堡裡,義正詞嚴地說道,「小明哥,打擊環境污染源是我們每一個公民都應該盡到的義務,作為一個環保主義者,堅定的素食主義者,為了子孫後代,為了能吃到健康的綠色食物,這案子,我幫定你們了!」   「怎麼幫?」我看著老羅搶走了我的漢堡,把他自己那個沒有肉的塞到了我的面前,嘆了口氣,「就算證實了企業確實造成了污染,但是沒有辦法證明村民的死和環境污染有關,也沒法兒證明村民沒有誣告敲詐的行為啊。」   「第一,屍檢,證明這些人死於中毒;第二,搜集農藥廠的廢棄排放物,證實死者的中毒原因與農藥廠的垃圾排放有直接關係。」趁著張靜還沒來搶他帶肉的漢堡,老羅狼吞虎嚥地往嘴裡塞著食物,含混不清地說道。   「屍檢,哪有屍體啊,現在都火葬了。」我搖了搖頭,「再說,就連專家都檢測過,說排放達標了。這案子,盡人事,聽天命吧。」   「別放棄啊,小明哥,這可不像你!」張靜伸手把老羅吃了一半的漢堡搶下來塞給我,「小騾子,小明哥意志頹喪,不是失戀了吧?」   「你看他跟誰戀過嗎?」老羅奮力把最後一口肉塞進嘴裡,「老簡這小子,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天意志消沉的時候。」   「哦!」張靜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心,小明哥,一切有我,我什麼時候給你掉過鏈子啊。不對啊,」她像突然想起了什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羅,猛地站起了身,「小明哥你不是女扮男裝的吧?小騾子你一直不答應跟我結婚,不會是因為這個吧?」   聽到這句話,老羅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我也差點兒一口水嗆過去。   「矜持,矜持!」看著滿餐廳的目光都投向了我們,我拉著張靜讓她坐下來。   第二天一早,在張靜的「邀請」下,我和老羅「自願」開著車,載著張靜和一個碩大的勘察箱抵達了這家農藥廠。   對我們的到來,這家企業負責接待的人並不歡迎。那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小姑娘見到我們的第一句話就說:「你們幫壞人打官司,你們也是壞人,不丟臉嗎?」   我和老羅尷尬不已,這都是什麼邏輯啊。   「你才是壞人呢,你人身攻擊!」老羅忍不住嘟囔道。   張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讓他閉上了嘴。   「對,他們都是壞人,我們不搭理他們。」她換上了一副笑臉,看著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小妹妹,我是警察,我也不是來幫他們的。你能不能帶我去你們這裡的垃圾排放口啊,我去拿點樣本,回去做個鑒定。只要鑒定結果證明你們沒有問題,那這兩個壞人就沒法兒對付我們了。」   這些話聽得我和老羅不停地翻白眼。小姑娘倒是歪著頭想了想,點了點頭:「不過,你們不許去!敢進廠子一步,我就放狗咬你們。」她指了指我和老羅,帶著張靜走向了廠子的另一邊。   「怎麼到哪兒都拿我說事?」看著張靜和那個單純得有點過分的小姑娘的背影,老羅不情不願地嘟囔道,抽出了一支煙,有仇一樣狠狠地吸了一口。   「我才是躺槍好吧?」我白了一眼老羅,憤憤不平地說道,「還有,別在這地方抽煙,你再把人廠子給點了。」   「我是那麼沒輕沒重的人?」老羅「切」了一聲,「看清楚,哥今天抽的是電子煙,好幾百塊錢一根呢。這就叫品位!」   我沒空去理解老羅那與眾不同的品位,因為就在這時,遠處走來的一行人已經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個二十多人的隊伍,統一穿著白色的孝服,幾個人合力抬著一口水晶棺。看他們行走的方向,正是我們所在的這個農藥廠。   「我去,不用鬧這麼大吧。」老羅習慣性地把煙扔到地上,用力踩了一腳,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群人。   「還有完沒完了?天天來天天來,也不怕臭了!」   我們回頭,就看到接待我們的小姑娘雙眼冒火,正快步向我們走過來。   「咋回事?」老羅問。   小姑娘看了一眼老羅,一臉的厭惡:「村裡一個老太太,前幾天死了,非說是我們廠子的緣故,不給錢就不下葬,天天抬我們這兒來噁心我們。」   「正瞌睡呢就有人送枕頭,這就是天意啊!」拎著勘察箱恰好趕回來的張靜聞言雙眼冒光,把勘察箱往車裡一放,迎著那些人快步走了上去。我不敢怠慢,趕忙跟了上去,老羅心疼地撿起已經斷成了兩截的電子煙,也跟了過來。「我是警察!」張靜向這些人出示了警官證。可讓我們意外的是,這些人相互看了看,並沒有任何上來交涉的打算,相反,人群散發著一股異樣的沉悶。   「警察了不起啊!」終於,隊伍中有人喊道,「你們警察都是壞人,抓了我們村主任,現在連我們也要抓啊!」   「我的那個媽呀,你死得真冤啊,當官的都不給你做主啊!」一個抱著遺照的女人突然坐倒在地。她看起來也就三十來歲,嬌弱無比,臉上化了淡妝,裸露在外的皮膚無比的白皙,和這些村民站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   她的哭聲也是無比的嬌弱,讓人油然而生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   這一幕讓我們面面相覷。   「誤會,誤會!」老羅趕緊上前,把我和張靜護在了身後,「我們是你們村被抓那幾個人的辯護律師,是來幫你們打官司的。」   這句話一出口,隊伍瞬間安靜了下來。那個女人大張著嘴巴,看了看周圍,有些尷尬地站起了身。   「能打贏嗎?」「能賠多少錢?」「少於五十萬我們可不幹啊!」   下一刻,人群裡突然爆發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吵得我們幾個人頭痛不已。我和張靜對視了一眼,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都給我閉嘴,你們還想不想贏了?」本就心情不好的老羅吼道,一指那個抱著遺照的女人,「你,你來說,棺材裡的是你什麼人?」   「我婆婆!」老羅的凶神惡煞徹底震懾住了女人,她縮著脖子,怯弱地說道。   「你老公呢?」老羅又問。   「我是!」一個戴著眼鏡、一頭短髮打理得整整齊齊,看上去斯斯文文卻腆著個肚腩的男人走了出來。   「你想打贏這個官司吧?」   「想啊!」聽到老羅這麼問,男人愣了一下,「我媽就因為這個死的,我怎麼不想贏?」他擦了擦眼角,「不贏我怎麼對得起我媽啊。」   「那好。」老羅點了點頭,「但是我們現在缺一個重要的證據,就是沒法兒證明村裡人的死和廠子的生產有關,我們得用一下你老娘的屍體。」   「這……」男人的臉上露出了糾結的神情。   「小四,你媽死都死了,就當給村裡人做好事了,同意了吧。」人群裡有人喊道。   「敢情不是你媽!」男人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   「嘿,我媽死得早,要不然我肯定貢獻了。」那個聲音訕笑道。   男人回過頭,看著一臉殷切的張靜和老羅,猶豫不決。   「她都跟咱們在這兒待了好幾天了,也不差這一件事了吧?」人群裡有人勸道。   「就是,你媽活著的時候就是個好人,沒少給咱們幫忙,這回這事,她肯定也願意。」   「賠了錢不也有你一份嗎?萬一就差這點事,咱要是拿不到錢呢?」   聽著村民七嘴八舌的勸說,男人有些焦躁,忍不住低吼了一聲:「行了,按你們說的辦還不行嗎?」   「那就行了。」老羅大手一揮,「你去跟張警官辦手續。還有,你們這兒現在誰主事?我來你們這兒一趟,事沒辦成呢,先損失了,這錢誰給補上?」他攤開手,向這些村民展示著手裡壞掉的電子煙。   只是那些村民此時已經一哄而散,只留下死者的兒子和兒媳婦孤零零地站在他的面前。看著眼圈泛紅的女人,老羅說什麼也狠不下心說出要人賠錢的話了。   當天下午,張靜就辦好了手續,把老太太的屍體運回了司法解剖室。   老太太並不是因為案件死亡,原則上來說,屬於應家屬要求而進行的司法鑒定。陪同屍檢這種事就落在了我和老羅這兩個委託代理人的身上。   「老太太勿怪,我們也是為了你兒子好,為了村子好!」老羅站在屍體的腳邊,雙手合十,念叨個不停,「這官司打贏了,你兒子就是有車有房,父母雙亡,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指日可待!」   「胡說八道什麼呢?人家是正經的鳳凰男,高材生,有家有室,前途無量的,你以為都像你啊!有我這一個還不夠,天天想別人。」張靜白了一眼老羅,手中的解剖刀用力劃開了死者的胸膛。她用止血鉗夾住傷口兩邊,向外一扒,老太太的內臟清晰地展現在了我們的面前。   張靜俯身看了一眼,忍不住驚呼出聲:「你們快看。」   我和老羅聞聲湊了過去,身子俱是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雖然我們沒見過幾個死人的肺,但是這個死者肺的異常也是我們一眼就能夠看出來的。在中下肺葉上,一個個直徑一厘米左右的囊泡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充斥著我們的視野,那簡直就像是一個蜂窩,讓人渾身發麻。   「肺部纖維化晚期的典型症狀。隨著炎性反應,肺纖維化泡壁、氣道和血管最終發生不可逆的肺部瘢痕,也就是俗稱的纖維化。炎症和異常修復導致肺間質細胞增殖,產生大量的膠原和細胞外基質。肺組織的正常結構被囊性空腔所替代,這些囊性空腔有增厚的纖維組織所包繞,就是你們現在看到的這種蜂窩肺。肺間質纖維化和蜂窩肺的形成,導致肺泡氣體交換單元持久性的喪失,最終人會因為呼吸衰竭死亡。百草枯中毒後期的一種明顯症狀就是這種蜂窩肺!」張靜沉聲說道,動手從肺部切了一塊組織下來,「我拿這個去做毒理檢測,你們兩個,去問問死者去世前有沒有什麼不適。」   她動手對屍體進行了縫合,拿著切片離開了司法解剖室。   跑腿這種事,老羅才懶得干,回到律所,他直接撥通了死者兒子的電話。聽明白了我們的問題後,男人想了想,似乎在努力回憶,過了片刻才說道:「大概是一個月之前我母親開始感到不舒服的。她那時候受了點風寒,吃了藥也沒見好,說總覺得口乾舌燥,嗓子還有灼燒的感覺,我們帶她去了醫院,也沒檢查出來什麼。後來就是開始肚子疼,吐,大夫說可能是食管炎或者胃炎,打了幾天藥也沒見好,前一陣子還開始尿血,跑了好幾家醫院都沒查出毛病來,最近這半個月,她總咳嗽,喘氣也不是那麼順。」   「老太太死的時候,怎麼樣?」   「唉,別提多難受了。」男人長嘆了一口氣,「喘不上來氣,憋得臉都紫了。」   男人一邊說,我這邊便開始在網上查百草枯的中毒跡象,一條條的竟然都對上了,我沖老羅點了點頭。   打贏這個案子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了。   但等待總是煎熬的,雖然只是短短的七天時間,我和老羅卻猶如過了七年那麼久。終於在一個下午,那個熟悉的腳步聲再次出現在了走廊裡,正百無聊賴地擺弄著玩具的老羅「嗷」的一聲就衝了出去。   「姑奶奶,你可算來了。」他毫無節操地喊道。   我走出辦公室,卻見張靜的臉色喜憂參半。「這是怎麼了?」我訝異地問道。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張靜在老羅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隨手把兩個檔案袋丟到了桌子上,「小明哥,為了打贏這個官司,你願意花多少錢?」   「還要花錢?」不等我說話,老羅已經瞪起了眼睛,「我們開律所,幫人打官司,那是為了掙錢,往裡搭錢算怎麼回事?」   「你能有點情操嗎?」張靜白了老羅一眼,「為了世界和平,為了子孫後代的健康,你就不能付出點?」   「世界和平關我什麼事?」老羅哼了一聲,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也用不著我操心!」   「我怎麼就看上你了呢?」張靜一臉的無奈,「我當初眼睛是有多瞎啊。」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老羅趕緊說。   「門都沒有。」張靜一拍桌子,「後悔那也得你真成了我的人再說,要不然這事傳出去我多沒面子?」   這兩個人勾心鬥角的時候,我已經打開了那兩個檔案袋,也明白了張靜為什麼會有那麼奇怪的臉色。   屍檢報告證實老太太就是死於百草枯中毒,但是從農藥廠提取回來的所有樣本裡卻沒有查到任何有害物質超標的跡象,這就有點奇怪了。   「其實也沒什麼奇怪的,我忘了一件事。」看著我的神色,張靜笑了一下,「我提取了水和固體排放物,卻忽略了空氣。百草枯這玩意兒是會揮發的有毒物質,所以我準備再去一次。但是只有一個屍檢報告也還不夠你們用,我們要是能證明其他人也有中毒跡象,這案子就更保險了。」   「干了,多少錢都干。」我已經明白了張靜的意思,咬了咬牙,說道,「你幫我們聯繫醫院吧。」   「用你自己的錢啊,別動我那份!」老羅連忙吼道。   「素質,看看小明哥,那才叫覺悟。」張靜站起身,拍了拍手,「明天早上,我們去拉人,車和醫院我已經聯繫好了,給所有村民都來一份體檢套餐。」   「你這是先斬後奏啊。」我笑了一下。   雖然嘴上說得輕鬆,我的心卻也在滴血。要是換一個人跟我提這麼一份方案,我不讓老羅打死他算他命大。   距離正式開庭十天不到的時候,所有村民的檢查結果也出來了。那是一份我們完全看不懂的體檢報告,能看懂的只有刺眼的賬單。   老羅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整整一個上午,中午出來的時候,臉色才好看了一點。   一周後我才知道,他用一個上午的時間買了幾萬塊的模型玩具。「錢啊,還是用到自己身上舒坦。」他意味深長地跟我說。   「你是不是傻?」張靜知道這件事後,氣得直接把老羅踹出了辦公室,「所有辦案產生的開銷都是要找當事人報銷的,你這個蠢貨!你花的都是我將來的彩禮錢啊!」   體檢報告出來那天稍晚一點的時候,張靜來到了律所,她再次交給我們一個檔案袋,那裡面是對農藥廠廢氣排放的檢測報告。這一次,她倒是志在必得,從農藥廠的廢氣中檢測到了嚴重超標的有毒物質。   翻了翻體檢報告後,她告訴我們,這個案子我們基本上就算贏了。   「你們看這個胸部的X射線報告。」她拿著一張片子指給我們看,「下肺葉上這些細斑點狀的陰影,是百草枯中毒後的初期跡象,迅速發展後,等病灶融合就會呈現嚴重的肺水腫形態。就像這幾個人的。」她又拿出幾張片子,一一指給我們看,「等徹底發展到後期,就是那個老太太那樣的,整個肺都像蜂窩一樣。」   可惜,我和老羅都是醫學白癡,根本看不懂。看著我們倆茫然的眼神,張靜只好無奈地表示,必要的時候,她可以找專家出庭作證。如果我們能把這幾個症狀明顯的村民說服,到法庭作證,那麼我們就完全立於不敗之地了。   3   天時地利人和,這個案子差不多是我們解決得最輕鬆的一個了。   我知道網上流傳著一個段子,看推理小說,只要看看還有多少頁沒讀就知道這個案子到底結沒結束。   跟老羅和張靜這兩個沒節操的玩意兒學的,我也有點喜歡打臉了。很不幸地告訴各位讀者,這個案子到這裡的的確確就結束了,只不過和這個案子息息相關的另外一件事卻還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當我準備梳理證據,在舉證期結束前將證據提交法庭的時候,張靜意外地阻止了我:「活人的證據可以用,死人的證據萬萬不能用。」   「為什麼?」我不解地看著她。   「反正離開庭還有時間,你們就跟著我跑跑另外一件事吧。」張靜想了想,說道。   「不去。」老羅的頭搖得就像撥浪鼓,不過沒什麼用,這你們都知道了,他也就圖個嘴上痛快。   第二天一早,在張靜的帶領下,鼻青臉腫的老羅開車,我們再次回到了村子裡。這一次,張靜直接帶著我們走到了一戶人家的院子前。   站在這家的院門前,我竟有點懷疑,張靜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這家的院牆有一段都已經坍塌,滿院子都是雜草,那座房子更是破敗不堪,搖搖欲墜。這裡似乎已經多年無人居住過,但房頂煙囪裡飄出的裊裊炊煙卻又告訴我,這裡的的確確是有人居住的。   「王先生在家嗎?」張靜喊道。   屋門被人推開,門板卻晃了一下,轟然倒地,這讓我更加懷疑,這裡是經常有人居住的嗎?   死者的兒子站在門邊,尷尬地看著我們。「真不好意思,太久沒收拾過家裡了。」他推了推眼鏡,問道,「張警官,你這次來,是我母親那邊的事情有結果了嗎?」   「差不多了。」張靜點了點頭,「這次來就是想跟你說一聲,過幾天就去把你母親的屍體拉回來下葬吧。耽誤你這麼長時間,真不好意思。咦?」她探頭往屋子裡看了看,卻見死者的兒媳婦正把一些衣服和洗漱用具裝進行李箱,「王先生,你們這是?」   「哦,這邊的事也快結束了,我們準備回家了。」王先生說道。   「你們平時不住在這?」老羅下意識地問道。   這個王先生愣了一下,微微一笑:「那怎麼可能?我和我愛人在市裡都有工作,這次要不是我母親非要回來住幾天,我們也不會回來的。早知道攤上這事,說啥我們也不回來啊。」他悵然道。   「你母親平時跟你們住一起?」我一愣,連忙問道。   「對啊!」王先生點了點頭,「我大學畢業的時候就留在了城裡,和小妍結婚後就把母親接了過去。她一個人把我拉扯大,也該讓她享受享受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追問道。   「有四五年了吧。」王先生不解地看著我。   「中間回來過嗎?」我又問。   王先生想了想,搖了搖頭:「村裡沒什麼親戚,這還是我媽離開村子後第一次回來。」   「回來多久了?」   「這才不到半個月,我和小妍好不容易攢下的年假,誰想到就出了這事啊。」王先生再次嘆了口氣。   「你說得對,她一個人,太不容易了。節哀吧!」我胡亂應付著,腦子裡卻如一團亂麻,張靜說得沒錯,死人的證據確實不能遞交法庭。   農藥廠的建立是在三年前,而死者離開村子到城裡生活是在四五年前,這期間她並沒有回來過;她出現百草枯中毒的跡象是在一個月前,而她回到這裡則是在半個月前。按照張靜的說法,死者中毒的時間有可能是在一個月前或者更早,她的中毒而死和我們正在處理的案子並沒有任何直接的關係,一旦把這個證據提交法庭,反倒是坐實了當事人敲詐勒索的罪名。   「張警官!」我們轉身要離開這裡的時候,死者的兒媳婦突然叫道。   「有事?」張靜問。   女人看了一眼王先生,猶豫了一下:「謝謝你!」   「沒什麼,應該的!」張靜笑道,帶著我們離開了這個破敗的院子。   「你是覺得,老太太的死有問題?」一轉過轉角,我就迫不及待地問道。「小明哥,你也看出來了,死者的死和你們這次辦的案子沒有任何關係,她到底是怎麼中的毒?這個,難道不值得我們深入研究一下嗎?」張靜說。   「研究個啥,這事和我們又沒關係,又沒人給我們錢。」老羅撇了撇嘴。   「你就知道錢。」張靜惡狠狠地瞪了老羅一眼,「正義,正義是什麼你懂嗎?那是我們必須維護的東西!」   「那是你必須維護的東西!」老羅說。   「看來昨天揍得還是太輕了。」張靜活動著手腕。   「別啊,一言不合就動手,這可不是女孩子該幹的事。」老羅連忙舉起了雙手,「你說現在咱們幹啥去?我都聽你的。」   「早這樣不就完了?」張靜斜了老羅一眼,說道,「我已經初步調查過,男的叫王那廝,不折不扣的鳳凰男,他老婆蔡妍,純正的孔雀女,這兩個人的結合,簡直就是絕配。在城裡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過結婚五年,一直沒孩子。其他的情況,暫時還不清楚,就是我們要去調查的東西了。」   「王那廝,王那廝,這名字,怎麼想的呢?」老羅忍不住笑道,「之前我還以為人家喊的是小四,原來是小廝啊。這名字,太難聽了,在古代那不就是個打雜的嗎?他在公司的地位恐怕也高不到哪去吧?」   「你們倆的也沒好到哪去。」張靜看著我們倆,冷笑了一聲,「可別小瞧了他,人家可是外企的總監,正經金領。叫這個名字那是因為他母親沒文化,聽評書裡總有人這麼叫,覺得挺好,就給取了這麼個名字。」   聽到這個名字,我卻微微皺起了眉:「王那廝,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名字。」   「最早說村裡人的死可能和農藥廠有關的那個。」張靜提醒道。   我恍然大悟,卻又感到後背一陣陣冷風襲來:「你們說,這個王那廝不會是為了賠償款,故意給他媽下毒吧?」   「你這可冤枉人家了。」老羅豎起食指搖了搖,「鳳凰男這個物種啊,有千般不好,萬般不是,但是就一點是絕對沒有問題的,那就是絕對夠孝順!」   「哼,看吧。」張靜卻是冷哼了一聲,帶著我們走進了村委會。   雖然村委會的幾個頭頭都被抓了,但畢竟還有幾個留下來維持機構正常運營的。張靜帶著我們徑直走進了一間辦公室,一個身形豐腴的女人正坐在辦公桌後嗑著瓜子。   見到我們進來,這個女人只看了我們一眼,就說道:「村主任不在,書記也不在,啥也辦不了。」   「大姐,我們不是來辦業務的。」張靜上前一步,說,「我們想找你打聽點情況。」   「我啥都不知道,有事你等村主任他們回來再來吧。」看著張靜的警服,女人戒備地說道。   「你誤會了。」我連忙說道,「我們是律師,幫你們村主任和書記打官司的。」   女人愣了一下,仔仔細細地檢查了我們的證件後,才匆忙站起身,招呼人給我們泡茶。   「我們村主任和書記啥時候能回來啊?他們沒犯別的事吧?大法師,我跟你們說啊,我們那個村主任,人可好了,這些年沒少給村裡辦好事,你看看就門前那路,那就是他跑上跑下跑出來的,要不然你們現在連村都進不了。他和我們書記可能就幹錯了一件事,同意建了那個農藥廠,可那也是為了給村裡人謀份差事,我們這個地方,種地能掙幾個錢啊。」女人爆豆子一般說道。   「律師,律師,我們是律師!」老羅趕緊糾正道。   「啊,對對,你看,還是你們有文化,律師和法師,我就分不清。」女人說,「我們村主任和書記,現在咋樣了?」   「還沒開庭,目前來看,問題不大。」張靜笑盈盈地說道,「大姐,我們這次來,是想問問王那廝和蔡妍的事。」   「他們倆?」女人愣了一下,「他們倆也犯事了?」   她的目光中竟流露出了一絲興奮的神情。   「沒事沒事,就是覺得他們倆挺神秘的。」張靜連忙說道。   「小廝那孩子啊,」女人想了想,才說道,「那可是我們村子裡的驕傲,這麼多年就出了這麼一個大學生。農藥廠有毒這事,還是他告訴我們的呢,要不然村裡那些人不就白死了嗎?」   「他那個人怎麼樣?」我問。   「那絕對是個好人。」女人說,「打小就聽話,還聰明,要不然能考上大學嗎?大學畢業就留城裡了,還娶了個城裡媳婦,把老娘也接過去享福去了。唉,就是這個老太太啊,太愁人。」   「老太太?老太太怎麼了?大姐,你詳細給我們說說。」我連忙問道。   女人喝了一口水,這才慢慢開始了講述。   王那廝是遺腹子,還沒出生,父親就去世了,他是被母親一手帶大的。老太太沒上過學,但深知知識才能改變命運,所以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王那廝培養成才。   只不過,老太太骨子裡的封建思想還很嚴重,認定了將來一定要抱個孫子。可偏偏兒媳婦蔡妍幾次懷孕,檢查出來的都是女孩兒。   蔡妍是人們口中的孔雀女,對老太太好得沒話說,就算出了這樣的事,她從沒忤逆過她一句話,老太太幾次住院,也是她不眠不休地照顧著。老太太想要個孫子這件事,她更是著急上火,拼著身體受損,也要把女胎打下來。   這麼做了幾次之後,她的身體卻發生了不可逆的損傷,從此再也不能生育了。   原本以為她為這個家付出了這麼多,老太太對她會好一點,可萬萬沒想到,她還躺在病床上的時候,老太太竟然攛掇王那廝離婚再娶。   王那廝也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並沒有同意母親的請求,可這樣一來,婆媳之間的矛盾卻徹底無法修補了。   「我聽說啊,老太太這回回村裡來,就是生氣回來的,小廝要是不和媳婦離婚,她就不回去了。」女人八卦道,「要說蔡妍那閨女,那真是好得沒話說,乾脆也跟過來,照顧老太太的生活起居。沒想到,老太太就這麼死在這了。這農藥廠可真是,坑死了人了。」   女人義憤填膺地說道。   「唉。」老羅突然嘆了口氣,「這都什麼年代了,還重男輕女,再說生男生女也不是女的說了算啊,性別基因遺傳於父體啊。沒文化真可怕。」   「誰說不是呢?」女人也跟著嘆了口氣,「天天說我們是不下蛋的雞,那還不是你們男人太沒用了。」   這句話說得我和老羅都是一陣面紅耳赤。   4   和村委會裡那個女人的談話對張靜正在調查的事有什麼幫助我們不知道。從村子裡回來後,她就告訴我們準備庭審的工作就行了,其他的事,她自己去辦。   然而就在庭審前一天,張靜卻突然出現在了我們律所,同時來的還有農藥廠聘請的代理律師,好巧不巧的,又是和我們唱過對手戲的梁淼淼律師。   一見到我們,梁律師就把一個手提箱放到了茶几上,一言不發地打開,裡面是一摞摞嶄新的鈔票。   看到這些錢,老羅兩眼放光,伸手就要去拿,卻被張靜惡狠狠地瞪了回去。   「這是什麼意思?」我不解地看著梁律師。   「這裡是四十萬,是廠子給王那廝的賠償。」梁律師一如既往地用他「溫柔如水」的聲音說道。   「這不合適吧?」我笑了一下,「案子還沒結束,具體的賠償數額咱們也還沒議定,就算賠的話,也不應該只賠這一家啊。」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梁律師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張靜,而張靜竟也瞪了他一眼。   「我只負責把錢拿過來。」梁律師說。   我看著張靜,猜測著這裡面是不是又有她什麼事。她已經開口說道:「既然送來了,那就拿著唄,反正早晚都是要賠的。走吧,咱們一起把這個錢送過去。」   她說著,就站起了身。   我和老羅都沒有動。「靜,這錢不明不白的,收了容易出事。」我說。   「出事有我呢,你怕啥?快走啦,還有戲要看呢。」她一把拉起我,又踹了老羅一腳,硬生生地把我們帶出了辦公室。我和老羅只好不情不願地開車拉著她去找王那廝。   在一家咖啡廳,我們再次見到了王那廝。他母親的喪事已經結束,可他臉上的悲傷卻還沒有散去,見到我們,他只是苦澀地笑了一下。對那四十萬塊錢,他似乎並沒有什麼興趣,就近存入了銀行之後,卻提出了一個古怪的要求,希望我們能陪他坐一會兒。   第二天就要開庭,我本打算回去繼續整理開庭用的材料,可老羅和張靜卻本著不宰白不宰的原則,硬是拽著我回到了咖啡廳。   默默地喝了一杯咖啡後,王那廝突然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個塑料袋,塑料袋裡裝著一個貼著藿香正氣水標籤的玻璃瓶子。   他摩挲著那個瓶子,臉上浮現出了糾結的神色。   「都到這時候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嗎?」張靜嘆了口氣,問道。   這句話,徹底摧毀了王那廝心中最後的一點猶豫,他咬了咬牙,說道:「張警官,我想,我母親的死恐怕另有原因。」   「為什麼這麼說?」張靜笑著問。   「我回來整理我母親遺物的時候,發現了這個。」他把那個瓶子遞給了張靜,「前一陣子,大概有兩個多月了吧,我母親感冒,我愛人就給她喝了這個藥。我撿到這個瓶子的時候,瓶子裡有股怪味,我也上過大學,我知道,有些劇毒物質就是這個味兒。」   「你覺得,是你愛人下毒毒死了你母親?」張靜含笑看著王那廝,「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王那廝苦笑了一下,「我愛人是個好人,可因為一直沒能懷上男孩兒,我母親和她的關係並不好,一直攛掇我們離婚,我一直沒同意。這事,我幹不出來,小妍畢竟是想給我生個兒子才導致現在沒法兒生育的,我要是拋棄了她,我還算是男人嗎?」   「哥們兒,你這話說得對。」老羅豎起了大拇指,「男子漢大丈夫,就要有所為有所不為,我頂你。」   「我媽可不這麼想,一哭二鬧三上吊,小孩子那套把戲她都用出來了,處處刁難小妍。」王那廝又是一陣苦笑,「你說,小妍也是家裡的獨女,在家都是父母寵著,連重活都不讓干,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說她不恨我媽,你們信嗎?只不過那丫頭心地善良,才一直沒做什麼過分的事。」   「但是你現在卻在懷疑她!這為什麼?」我問。   「還不是錢惹的禍!」王那廝嘆了口氣,「我的家庭條件,你們也看到了,現在房價這麼高,我一年的收入是不少,但離買房子還早著呢。當初和小妍戀愛的時候,她家裡就不同意,說門不當戶不對的,將來肯定出問題。可小妍就認準了我,最後以死相逼,她家裡才同意的,還給我們拿了首付的錢。   「可是,我是男人啊,再加上我把母親也接過來一起住,明面上她家裡雖然不說什麼,但在他們家裡,我一直都不太能抬得起頭來。這麼說吧,結婚這麼多年,我老丈人和丈母娘都沒來過我們家。小妍把這一切看在眼裡,記在心上,經常勸我,將來有了錢,一定要買一套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子,讓家裡人別再拿這事數落我。」王那廝放在桌子的手雙拳緊握,臉頰微微顫抖,「大概就是兩個月前吧,小妍剛做完手術,確診以後都不能生育。我母親開始逼著我們離婚的時候,我接了村裡一個電話,村委會告訴我說,要向農藥廠索賠,讓我母親回去也參與一下。   「這事,我不太同意,我母親都那麼大的歲數了,現在又不愁吃喝的,參與這事有什麼意義啊。可小妍聽說了這事,就一直攛掇我回去,說萬一官司打贏了,我們就有錢買自己的房子了。   「現在一想,我母親怎麼就死得那麼湊巧?」王那廝皺著眉,看著我們,「就剛好是在你們需要重要證據的時候,而且還就是因為百草枯中毒死的?我雖然不是學化學的,可也知道,百草枯中毒沒那麼快死,那是一個特別痛苦的過程,持續三個月,甚至半年才死都有可能。   「再說了,這些年,我母親一直在城裡,根本沒在老家待過,怎麼可能是農藥廠的事?」   「我有點不太明白,你母親的中毒跡象已經很明顯了,為什麼你一直沒有發現呢?我記得你跟我們說過,醫院沒檢查出問題來。」我問。   「唉。」王那廝長嘆道,「是我對不起我媽。我太信任小妍了,家裡的事一直是她跑前跑後,帶我媽去醫院檢查也是她去的。我怎麼那麼笨,她都想好下毒了,怎麼可能真帶我媽去檢查啊。」   「王先生,你有沒有想過,」張靜沉吟了一下,問道,「你這樣就等於承認你母親的死和農藥廠無關,那麼這筆賠償,你就一分都拿不到了。」   王那廝愣了一下:「可我家還有地啊,對地的污染難道就不要賠償了嗎?」「那不一樣!」張靜搖了搖頭。   王那廝猶豫了一下,咬了咬牙,掏出了銀行卡:「四十萬,能買回我母親的命嗎?不要就不要了,我就是不想我母親死得不明不白的。蔡妍這個女人,她怎麼這麼狠的事都能幹得出來啊。我母親欠她的,我這個兒子來替她還都不行嗎?」   「那好吧。」張靜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會查明這個案子的。這個,我帶走了。」她晃了晃手裡的那個瓶子,「你愛人現在在家吧?」   「她今天休息。」大概是意識到了自己失去母親之後,還要失去自己的愛人了,王那廝的臉上浮現出了難以掩飾的痛苦,「你們自己去吧,我不想,我,我對不起她……」他趴在桌子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老羅站起身,用力拍了拍他的後背,在張靜的示意下,我們離開了咖啡廳,留下王那廝一個人獨自神傷。   當我們到蔡妍家的時候,蔡妍穿著一件白色T恤、一條牛仔褲和一雙平底鞋,手上拎著一個小包,臉上的神色有失望,也有悵然,更有一絲解脫。   「你們終於來了。」見到我們,她似乎也鬆了一口氣。   「你知道我們會來?」我愣了一下。   「瞞不住的,不是嗎?」蔡妍笑了一下,「我查過你們的資料,知道你們破過很多比這個還要難的案子。」   她站起身,走到張靜的面前,伸出了雙手:「走吧。」   張靜看著蔡妍,輕輕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我只是來請你配合調查的,在警方正式立案前,你還不是嫌疑人,用不著手銬。」   「謝謝!」蔡妍感激地說道。   然而,讓我們難以理解的是,張靜並沒有把蔡妍交給下面的警察,更沒有送往看守所,而是帶回了自己家裡。   「你這樣,不合適吧?」老羅糾結地問道,「會給自己惹麻煩的,她連自己婆婆都能下得去手,你要抓她……」   老罹難得地關心了張靜一次。   「哪有那麼多合適不合適的?」張靜白了一眼老羅,「聽我的準沒錯,我什麼時候坑過你們啊?」   「你坑我們的時候還少嗎?」老羅反問,招來的自然是一頓毒打。張靜剛剛掛到臉上的幸福笑容也變成了咬牙切齒的獰笑。   5   庭審進行得非常順利,儘管因為有重要的工作要處理,張靜未能出庭,但她提供的證詞卻得到了法庭的認可。再加上她提出的那條辯護策略,一個個重病患者在法庭上痛苦地咳嗽著,艱難地呼吸著,甚至不用他們說話,法官的眼裡就已經流露出了明顯的傾向。被告人敲詐勒索這條罪名最終被法庭裁定不成立。   而涉嫌尋釁滋事、擾亂社會公共秩序的罪名則因為沒有造成重大損失,且確實事出有因,農藥廠應該承擔一定責任,法庭只判處了幾名被告人一個月拘役,三千元罰金的刑罰。和之前調查期內的拘留期沖抵之後,幾名被告人繳納了罰金,便被當庭釋放了。   在老羅的鼓動下,這幾個人還沒走出法院,便簽下了另外一份委託書。由我們代理對農藥廠提起了民事訴訟,當然,有了那幾個在法庭上連話都沒說就成功作證的證人,這就是另外一個毫無懸念的案子了。   庭審結束後的第三天,一臉疲憊的張靜再次來到了我們的律所。   「小明哥,恭喜你們啊,又贏了。」她有氣無力地說道,「有吃的嗎?給我弄點。」   我趕緊從冰箱裡找出幾份快餐,放進了微波爐。其實我和老羅都用不著這東西,我們倆都是怎麼方便怎麼來,但是自從張靜把我們這兒當成她的據點後,在我的一再要求下,老羅不得已以他的名義購置了這些生活用品。   我不能代替老羅答應和張靜結婚,但是鼓動他對張靜好一點,還是可以的。   「你怎麼弄成這樣了?」我有點心疼地問道。   「她啊,就那樣。」老羅雙腳搭在桌子上,背靠在椅子裡,眼睛望天,說道,「這輩子就學不會對自己好點。」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張靜惡狠狠地瞪了老羅一眼,「我就奇了怪了,你和小明哥成天在一起,怎麼你們倆一點都不像呢?你看看小明哥,那叫一個紳士,你再看看你,提起褲子就不認賬啊。你求我的時候可從來不是這個態度。」   「別管他,你們家小騾子有受虐傾向!」我看了一眼被張靜罵了幾句卻嘿嘿笑了起來的老羅,無奈地說道,「你還沒說,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了?幾天沒吃飯似的。」   「別提了。」張靜一邊往嘴裡塞吃的,一邊說道,「這幾天廳裡事多,我都快忙不過來了,只能抽空查查蔡妍那事。」   「這案子,你還沒交給別人?」老羅愣了一下,「你這是要瘋啊,你不知道蔡妍那人有多危險?」   「鈦合金……那啥眼可不是小明哥的專利!」張靜道,「你們看看這個就知道了。」她把一個檔案袋丟給了我們。   老羅打開那個檔案袋,裡面是王那廝交給她的那個瓶子裡的殘留物的鑒定,證實那就是百草枯。   「這不就證據確鑿了嗎?你還等什麼呢?」老羅問。   「往下看,往下看。」張靜拍著胸脯,喝了一口水,把嘴裡的食物順了下去。   「這……」當看到後面的鑒定內容時,我和老羅都是一臉的不敢置信。   那個貼著藿香正氣水標籤的玻璃瓶根本不是用來裝藿香正氣水的,而是一種女性口服液的專用玻璃瓶。這兩種瓶子異常相似,只在瓶口處有一點細微的差別。好巧不巧的,張靜也是這種口服液的使用者。   「那老太太肯定不能喝這口服液,不是給她那個年齡段的人用的。」老罹難得地臉色有些蒼白,「這還真是一出大戲啊,老太太逼迫離婚不成,竟然想害死兒媳婦,沒想到被兒媳婦發現,卡嚓,反殺了。」   「我什麼時候說過蔡妍是兇手嗎?」張靜茫然地看著老羅,說道,「叫你沉住氣,看完再說話,你總記不住。你咋那麼著急呢?」   「他長得就著急。」我落井下石道,嘆了口氣,「真沒想到,他能幹出這種事來。」   「你們倆別跟我打啞謎成嗎?」老羅哀求地看著我們,「我不愛看字,你們倆又不是不知道。」   「既然讓靜發現了瓶子上的標籤是偽造的,你覺得,她能不查查是誰貼上去的嗎?」我笑道,「估計是他太自信了,沒想到我們靜會查這些東西吧,連指紋都沒清理。這個指紋,就是你嘴裡那個孝順的鳳凰男的。」   「我怎麼不太明白呢?」老羅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們,「老太太給蔡妍下藥,蔡妍沒喝,王那廝卻換了標籤,結果蔡妍給老太太喝了。他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來?他應該是逼著蔡妍把藥喝了才對啊。」   「蔡妍死了,他又拿不到錢。」張靜冷笑了一聲,說,「不過他老媽要是死了,那就不一樣了。從攛掇村裡人告農藥廠,到設計讓老母親回村,百草枯中毒死在家裡,這一步步的,計劃得可真是周密。」   「我還是有點不明白,他賠償金也騙到手了,為啥還要告發他老婆呢?」老羅又問。   「那點錢夠幹嗎?」張靜嘆了口氣,「現在房價這麼高,連房子一半都買不到。他這是捨小魚釣大魚呢。我都查過了,他最近和他上司,一個法國女人來往密切。」   「你說這何苦呢?」老羅攤了攤手,「他就答應跟蔡妍離婚,這事不就都解決了嗎?」   「那可是鳳凰男,離婚的話,他的臉往哪擱?就算害死了蔡妍,為了臉面,他也沒法兒再娶啊。」張靜說道,「現在這個情況,恐怕是他最理想的狀態了,老媽死了,被老婆害死的,他忠孝不能兩全,最後送走了老媽,關起了老婆。他就是受害人,接下來幹什麼都沒人管,人們還得說他是個孝子呢。」   「這就是人心啊。」我苦笑,「毒環境不可怕,總有辦法治理污染,可怕的是人性之毒,那幾乎是和百草枯一樣無藥可救的劇毒。」   「簡大哥,查清楚了。」林菲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思緒,我茫然地看了一眼窗外,才發現自己竟然在辦公室裡坐了一整天,太陽都已經西沉了。   「哦。」我揉了揉額頭,「什麼結果?」   「幸虧你小心,這案子咱們接了,肯定得輸。」林菲在沙發上坐下,喝了一口水,才說道,「哪是醫院不接啊,這孩子,喝毒藥到現在都過去好幾個月了,醫院從一開始就建議住院,說不定還有一絲希望,可是家裡一聽說要花一大筆錢,就說什麼也不幹了。說家裡還有個男孩兒,馬上要結婚。現在農村嘛,你不知道,結個婚比咱們城裡人還費錢,不管住不住,城裡必須有套房,還得有車。   「這孩子回家養了三個月,越來越不行了,家裡一看,就又給送回醫院來了。這時候說啥都晚了,大夫說沒救了,留在醫院只能盡盡人事,讓這孩子走得沒那麼痛苦。這回家裡又不幹了,非說庸醫害人,找了一群人來醫院鬧。我去的時候,看警察正把那群人戴上手銬往車裡裝呢。」   「這樣啊。」我點了點頭,「那就告訴王律師,這個案子,咱們就不接了。」   「簡大哥。」林菲站起身,卻欲言又止。   「怎麼了?還有事?」我問。   「我和那孩子聊了幾句。」林菲說,「瞭解到別的情況。」   「什麼情況?」   「那孩子今年剛考上研究生,家裡邊覺得一個女孩子唸書沒用,就不想讓她念了,想找個人家嫁了,孩子不同意,天天被家裡念叨。她媽就說她,別人家的女孩兒嫁出去都給家裡掙了一大筆錢,就她,不掙錢幫弟弟結婚就算了,還拖累家裡。」林菲猶豫了一下,「你說現在怎麼還有這樣的家長啊?簡直太可恨了。」   「有這個觀念的,現在可不佔少數,男女平等男女平等,也就是說說吧。」我苦笑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這裡,恐怕還有別的事吧?」   「嗯。」林菲點了點頭,「那孩子本來是想離家出走的。她自己說,那天吃完晚飯,她就覺得身體不舒服,可家裡其他人都沒有問題,我覺得,可能是她家裡有人給她下的毒。」   「你這麼想,是不是有點武斷啊?」我皺眉。   「武斷什麼啊。」林菲說,「我跟你說,今天警察一共抓起兩伙人,一夥人是鬧醫院不作為的,還有一夥是鬧著不讓醫院救的,說是花了十萬塊錢,跟孩子她媽都談好了,配冥婚。你說她媽連這事都能幹得出來,還有啥事是幹不出來的?」   聽到她這麼說,我沉吟了一下:「你羅大哥是怎麼教你的?遇到這種事該怎麼辦?」   「嗯,他啊,」林菲露出了一抹悵然的神色,又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肯定會攛掇這家人告醫院,然後我們去當醫院的代理人。」   「你啊你。」我無奈地笑了一下,「那你覺得,張警官那人會怎麼做?」   「她八成會同意羅大哥的主意,然後親自去抓人。錢也賺到了,案子也破了。」林菲吐了吐舌頭,說,笑得更開心了。   我面帶微笑地看著林菲,伸手拿過電話,按下了三個數字,將聽筒遞給了她。   我並沒有責怪她在談到這兩個人時儘是戲謔,卻沒有悲傷。   我想,我們每個人都笑著面對生活中的所有,無論幸福還是苦難,這不正是老羅和靜希望看到的嗎? 四 開膛怪傑   一個人對青年所做的最大壞事,無過於使他習於輕佻,輕佻產生出那種引人作惡的慾望。   ——德謨克里特   1   我的隔壁住著一個奇怪的鄰居。   她大概是在初春,冬雪消融的時候搬過來的。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兒,二十來歲。   我只在她搬來的那天見過她一面。她穿著一身休閒的運動服,柔順的長髮束成馬尾,紮在腦後,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一舉一動都散發著那個年齡段的女孩兒特有的青春活力。   她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彷彿會說話一般。   那之後,我再沒有見過她,不是不想,而是,我有點害怕見她。   她和靜長得實在太像了,以至於我唯一見到她的那次險些失態。   兩個人唯一的區別或許就是她們所從事的職業。我聽其他的鄰居說,這女孩兒在夜總會上班,上班的時間是每天夜裡十點之後。   這是一個讓我難以接受的現實,儘管她不是個壞人。我聽說,她和其他鄰居的關係都非常好,至少表面上如此。她有求必應,甚至還餵養了小區裡的流浪貓,是個很有愛心的姑娘。   我只是無法接受她長了一張和張靜異常相似的臉卻做著必然要被警方處理的職業。   可是在這個晚上,也許是酷熱的天氣讓我心緒不寧,也許是晚飯的幾杯紅酒讓我失去了理性的思維,也許是短短幾年的時間還不能消磨淡化我對張靜的思念。總之,當我聽到隔壁響起開門聲的時候,我做了一件無比衝動的事。   我端著兩杯老羅還在的時候就收藏下來的紅酒打開了門。   我的鄰居,和我唯一見到她那次的清純不同。她穿著一條幾乎剛剛包裹住臀部的大紅色短裙,一雙黑色的絲襪和一雙足有八厘米高的高跟鞋,完美勾勒出了她誘人犯罪的線條;她穿了一件抹胸的衣服,大半的胸脯露在外面,一頭長髮披散著,額前的劉海兒挑染成了咖啡色,眼睛上畫著極為誇張的眼影。整個人顯得無比的妖冶。   看到我,她也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這個向來對她愛搭不理的人會主動出現在她的面前。   但她並不怕我,她眼中的驚愕只在短短的一瞬間便換成了好奇,微微側頭看著我,似乎想知道我要做什麼。   「天真熱啊。」我沒話找話地說道。   「是啊。」她換上了一張職業化的笑臉。   「去上班?」   「嗯。」她點了點頭。   「能陪我喝兩杯嗎?」我舉起酒杯示意了一下。   說完這句話,我自己都愣住了,我的鄰居更是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啊,我忘了,你還要趕時間。」我連忙說道,「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太對勁。」   「不,沒什麼。」鄰居掩著嘴,輕笑了一聲,「反正我今天也不想去上班,做誰的生意不是做呢?」   「謝謝!」我微微一笑,猶豫了一下,「你能換身衣服嗎?你穿成這樣我不太習慣。」   鄰居看向我的眼神更驚訝了,她衝我曖昧地笑了一下:「等我十分鐘,你先去洗個澡吧。」說著,她轉身重新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走回屋子,坐到沙發上,不由得搖了搖頭,我到底想要做些什麼呢?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潛意識裡,我竟然把她當成了張靜嗎?   十分鐘後,鄰居再次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她換上了一身清爽的運動服,妝也卸了,一頭長髮紮了個馬尾,束在腦後,臉上的表情那麼單純,這讓她和張靜更像了,如果不是我早知道靜現在在何處安眠,恐怕,我也會認錯人吧。   看著我呆呆地看著她,鄰居掩嘴輕笑:「我猜你會喜歡這種。不過我可先說好,我的服務費可是很高的。」   「當然。」我笑了一下,拿過錢包,數了十張百元鈔票遞給她。她想了想,卻只抽走了一張。   「就當是做件好事吧,你一個人也挺可憐的。」她說著,站起了身,「你都想要什麼樣的服務呢?」   我指了指沙發,示意她坐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請你喝一杯,聽我說說話。」   鄰居對我異常的表現已經徹底麻木了,她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你這樣,還真是……」   我給她倒了一杯紅酒,自己慢慢地啜飲了一口,才開口說道:「我想給你講個故事。它可能有點驚悚,會讓你不舒服,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我是個律師,我想你已經知道了。」   鄰居端著紅酒,並沒有喝,卻輕輕點了點頭。我不知道她是知道我的身份還是示意我可以繼續了,權當是後者吧。   「那我們開始吧。」我想了想,「從哪裡開始呢?」   那是2008年6月的一天,在廣告公司上班的女白領小何沒有上班,但那天她有一份必須完成的工作。   公司撥打她的電話,卻無人接聽。相熟的同事便到她家中找她,可無論怎麼叫門,房間裡都沒有任何動靜,再次撥打她的手機,卻發現她的手機就在屋子裡。   同事們擔心小何出事,便報了警,警方趕到現場後打開了房門,撲面而來的卻是濃濃的血腥味。小何衣著整齊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身下的床單已經被發黑的血漬浸透。   她大睜著無神的雙眼,臉上寫滿了絕望,早已死去多時。   案情被迅速上報刑偵部門,法醫在初步屍檢後證實,小何死於失血性休克,她的腹部被人剖開,子宮被人切除。兇手殺人後,又給她換上了一身整潔的衣服。   兇手的手法非常熟練,並沒有傷及被害人的其他器官。警方判斷,這個人對人體結構異常瞭解,甚至有一定的手術功底,很有可能是一名醫生。   而小何,並不是第一個受害人,在此前的兩個月裡,已經有另外兩名女性被同樣的手法殺害。   三名被害人的身份極為特殊,除了正常工作外,她們同時還是人們口中的「外圍女」。   遇害前,這三名被害人均曾與人發生性關係,她們的體內留有可進行DNA鑒定甄別的疑似男性兇手的體液,被害人的身體上更留下了疑似兇手的齒痕、指紋。   經比對,殺害三人的應是同一名兇手。   被害人遇害時,錢包裡都放有大量現金,警方懷疑,她們應該是剛剛完成一筆交易。但兇手的殺人動機卻讓警方無法理解,他顯然不是為財,更不是為色,唯獨對被害人的子宮有著強烈的興趣,他是不是患有某種心理疾病?   兇手似乎還有某種強迫症,殺人後,他總會給被害人換身衣服。   從三個案子的共性來看,兇手顯然應該是一個和三名被害人都有過交易的嫖客,因為現場並沒有第三人的痕跡。可茫茫人海,要到哪裡去找這樣的一個人?   警方在數據庫裡已經匹配了兩個多月,卻始終沒有找到符合條件的人。   轉機發生在警方發起的一場掃黃打非行動中。一名失足婦女為了讓警方減輕刑罰,供出了多個自己服務過的客人,其中一人叫杜華。據這個失足婦女供述,杜華曾自稱一名婦產科醫生,提出以免費的婦科檢查和治療來代替嫖資。   這條消息被專案組得知,迅速對杜華展開了調查,查明:杜華,男,34歲,身高170厘米,體重85公斤,某醫院婦產科醫生,單身,經常出入一些風月場所。   這與警方刻畫的嫌疑人形象極為吻合,在一個下午,警方對杜華進行了傳訊。   負責向杜華送達通知書的警察到醫院的時候,杜華正在接待一個患者。   他耐心地向那個看上去已經三十多歲的女人解釋著:「你的子宮之前受到很嚴重的損傷,已經不適合懷孕了,這不是試管嬰兒能夠解決的,再做多少次都是一樣要失敗的。」   他的聲音很柔和,充滿了磁性,臉上始終帶著笑,一雙眼睛散發著溫和的目光,始終和患者對視著,讓人下意識地會相信他的話。即便這是一個悲傷的消息,但他的患者接受起來卻並沒有難受。   這兩名警察並沒有徑直進去抓捕,而是就站在門邊觀察著他。   杜華是一個略顯肥胖卻又不會讓人不舒服的男人。他理著平頭,戴著一副無框的眼鏡,斯斯文文的,很難讓人相信他會是那個殘忍殺害了三名無辜女孩兒的兇手。   但是壞人從不會把「壞人」這兩個字寫在腦門上。   女人站起了身,盈盈拜謝,轉身離開的時候,和警察擦身而過。這兩名警察從她的身上聞到了一股從未聞過的濃郁香水味,熏得他們頭昏腦脹。   杜華這時才抬起頭,看到這兩名警察,他先是一愣,隨即苦笑了一下。「能讓我把工作交接一下嗎?」他請求道。   兩名警察本已放在腰間槍套搭扣上的手放了下來,點了點頭。在他們的監視下,杜華迅速而又乾淨地完成了工作交接,換下了工作服。   看著警察拿出了手銬,他的臉色有點難看。   「不用這個不行嗎?」他哀求道,「我還得回到這地方吃飯呢。」   這個請求讓兩名警察面面相覷,一個殺了三個人的兇手竟然還想著要回來工作,他對自己是有多大的信心?   這個要求警方自然不能答應,但貼心地找了件衣服蓋住了他的雙手。這雖然有點掩耳盜鈴的意思,但杜華勉強算是接受了。   走出門診大樓的時候,他突然停住了腳步,目光看向了坐在花壇邊的一個女人,那是他剛剛送走的那個患者。   女人神色哀傷,雙眼無神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每當看到有抱小孩的人路過時,她的目光中總會流露出一絲羨慕。   「我想和她說兩句話。」杜華指著女人說。   他的要求讓兩名警察很為難。   「我都這樣了,還能幹出什麼來?」他抬了抬手,說道,「我就是想勸勸她,她可能會想不開。」   兩名警察對視了一眼,勉強同意了他的請求。   杜華走了過去,在女人的身邊坐了下來。「我知道這讓你很難接受,但是,你的身體真的不適合再做這種手術。一旦發生問題,可能會危及你的生命。」他嘆了口氣,柔聲說道。   「我只是想要個孩子,這也有錯嗎?」女人看著杜華,雖然笑著,卻是無比的苦澀。   「為什麼不領養一個呢?」杜華勸道,「想要孩子有很多種方式,為什麼你一定要選擇那種最危險的辦法呢?鄭小姐,我是為你好。」   「謝謝你,杜醫生,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有些東西,你是不會理解的。」這個姓鄭的女人說道,兩名警察卻感到有些不寒而慄。她看向杜華的目光中莫名其妙地閃過了一縷寒光,就連她的笑容都略顯詭異。   所幸,女人並沒有對杜華做什麼,而是上了自己的寶馬車,駕車離去。   看著她的座駕,兩名警察似乎明白了什麼。可杜華卻對著遠去的車輛懊惱不已:「我忘了交代她,接下來一個禮拜內不能洗澡了。」   「你還是操心一下你自己吧。」一名警察搖了搖頭,他實在不能理解杜華的思維,都這個時候了,他心心唸唸的竟然是別人。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警方惱怒不已。杜華到案後對自己與三名被害人發生交易性質的性關係一事供認不諱,但對於殺人一事卻堅決否認,堅稱自己完成交易後就離開了。他自稱從不在外過夜。   可他遺留在現場的痕跡實在太多,從現有線索來看,杜華也是最後與三名被害人有接觸的人,他無法明確提供被害人遇害時的不在場證明。   警方最終還是將此案移交到了檢察院,那時候,恰逢羅副檢察長在外出差,負責此案的檢察官在對材料進行核實後,便對本案提起了公訴。   或許是巧合,亦或許這個檢察官想用這種方式給自己挽回一點顏面,做了一些協調,法院把為杜華辯護的職責指派給了我們。   2   「那個杜華醫生,肯定不是兇手吧?」趁著我喝酒的間隙,我的鄰居抿著紅酒,突然問我。   「是因為他被抓住得太早了嗎?」我下意識地問道,「故事剛開始就被抓住的人,雖然一般都不是兇手,但也有例外的時候哦。」   「不是啊,你這人真好玩。」鄰居突然笑道,「他那麼好的人,那麼關心病人,怎麼會去殺人呢?」   「可他去找小姐啊。」我忍不住反問,「這樣的人,能被稱為好人嗎?」   「簡律師,你這話說得可不對。」鄰居正色道,「你可以說這樣的人道德上不乾淨,但是你不能說他是壞人。就像我,雖然在做那種事,但如果我真的是壞人,你會邀請我來喝酒嗎?就像你,邀請我這種人喝酒,聽你講故事,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你是不是也是壞人呢?」   我愣了一下,竟然無從反駁,同時又有些欣慰。她的觀點,竟然也和靜如此的相似。   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沒有絕對正確的事,也沒有絕對錯誤的事。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都必然存在兩面性。   好的,讓這個社會健康發展;惡的,便試圖將這個社會帶入混亂。   法律就是人性的底線,它不會限制你去做好事,但它明確地規定了什麼是守法,什麼是違法,並用懲戒違法的惡去保護守法的善。   也許,在將來的某一天,當我們每個人的道德水準都達到能夠不損害他人,主動維護他人利益的時候,法律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當然,這不過是張靜一心妄想的烏托邦罷了,因為人性之惡與善永遠是相伴相生的,永遠是有對比才有區分的。   而我,明知那只是個烏托邦,卻直到今日還沒有放棄努力。   見我一副失神的樣子,我的鄰居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簡律師,我逗你的,你說的這個杜華,其實我也認識,他幫我看過病。他要是兇手的話,殺了三個人,不太可能現在還能在醫院上班吧?」   我愣了一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才繼續講下去。   當張靜聽說我們要參與到這個案子裡的時候,不等我們打招呼,她就已經帶著卷宗來到了我們的辦公室。這份卷宗幫她從我的手裡訛到了一份比薩,當然賬是記到老羅頭上的。   老羅覺得這筆買賣賠了,因為這種卷宗不用張靜,我們也能從法院拿到手。但是這種話他也只能在心裡想想,絕對是不敢說出來的。   「信不信我把你打成比薩?」這種話張靜絕對說得出來,這種事,她未必能做得到,但肯定不介意去試試。   在張靜提供的這份卷宗裡,我們注意到:第一,現場沒有打鬥的痕跡,這說明兇手在下手的時候,被害人是毫無防備的,兇手要麼是被害人極為信任的熟人,要麼就像警方推斷的那樣,是剛剛完成交易的杜華;第二,法醫在死者的身體裡檢測出了麻醉藥劑和興奮類藥劑的成分。   「可以這樣認為,兇手在殺害被害人之前,對被害人進行了局部麻醉。換句話說,被害人是在頭腦清醒的狀態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剖腹取走子宮的。」張靜毫不在意地一邊吃著比薩,一邊指著那些血腥的照片說道。   這個猜測讓我和老羅都有點不敢相信。   「這也太殘忍了。」老羅嚥了口唾沫,乾澀地說道,「道上也沒有這樣的人啊。」   「什麼道上?」我茫然地看著老羅,卻見他緊閉著雙唇,一臉驚恐地看著張靜。   我愕然轉頭,就見張靜正冷冰冰地看著他。   「你們,這是咋了?」我撓了撓頭,不解地問道。   「沒事。」張靜聳了聳肩,吮著手指,「現在的變態多了去了,有些人就是享受這種感覺,讓你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失去最珍貴的東西,他卻樂在其中。」   「不過,我倒是基本可以肯定一點。」她叼起吸管,說道,「這個杜華很有可能並不是兇手。」   「為啥?人家專案組辛辛苦苦幾個月,還不如你看一遍卷宗整得明白?」老羅心疼他那幾十塊錢,沒好氣地問。   「你想啊,這杜華是什麼人?嫖客啊。嫖客只想著扒人家衣服,會想到給人穿衣服?」張靜說。   這一句話讓老羅哭笑不得:「專案組會那麼笨,連這種事都想不到?」   「是壓根兒沒想。記住了,小騾子,女人永遠比你們男人更瞭解男人是什麼德行,尤其是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的時候。」張靜得意地說道。   「記住了,以後走到哪兒我都帶著你小明哥。」老羅沒好氣地說道。   「那按你的說法,兇手應該是個女人了?」我翻看著卷宗,隨口問道。   「還真沒準兒。」張靜說,「給死者穿上衣服,在我們看來,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是一個多餘的附加動作,可以推斷出一些嫌疑人的基本特徵。兇手要麼和死者有很深的感情,不忍心讓她們光著身子,要麼就是個女人。我傾向於後者,三名被害人之間目前沒有發現有任何關係,嫌疑人不太可能是她們共同認識的人。杜華作為一個嫖客,對她們也不可能有那麼深的感情。但女人不一樣,女人會在乎女人,給被害人穿上衣服就是想讓她走得有尊嚴,不會被你們這群臭男人看光。」   「你能不能別總這麼人身攻擊?」老羅無奈地說道。   「都別鬧了,你們來看這個。」我勸阻了兩個人的爭論,將那份檔案的一頁遞給他們,「你們看,卷宗裡並沒有提到杜華是從什麼地方拿到麻醉藥的。」   「他是大夫啊,要拿到這個太簡單了。」老羅滿不在乎地說道。   「就因為太簡單了,才不正常。」張靜說,「小騾子你就不能動動腦子?這麼重要的東西,負責辦案的警察卻沒有說明來源,這說明什麼?」   「他們也沒弄清麻醉藥究竟從何而來。」我微微一笑,「或者,他們也陷入了慣性思維裡,認為杜華既然是醫生,理所當然就應該有麻醉藥。」   「小明哥孺子可教也,果然沒白跟著我混,不過,我可不認為這是慣性思維的事,警察的思維和你們一般人的思維模式不是一回事。」張靜說著瞪了一眼老羅,「你就不能學學小明哥?整天不學無術混日子,怪不得我媽看不上你。」   「咱們三個人,有你們兩個人動腦子就夠了,至於我,」老羅用力彎起了胳膊,展示著他強壯的肌肉,「只需要動手就可以了。」   「能打得過我的時候再說這話吧。」張靜白了老羅一眼,「幹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哎,你不是故意的吧?我告訴你啊,羅傑,要讓我發現你是不想和我在一起故意不招我媽喜歡的,看我怎麼收拾你。」她把最後一塊比薩塞進嘴裡,舔了舔手指,站起了身,「走,小明哥,咱現在就去查查這事。」   老羅開車,我們一行三人首先來到了杜華就職的醫院,找到了藥劑師,向他詢問醫院有沒有麻醉藥丟失的情況發生。   對我們的問題,藥劑師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神情冰冷地答道:「我們這裡的流程很嚴格,從藥品進院到使用到患者的身上,每一步經手的人都要簽字,每天都會核查。如果發生藥品丟失的事,不用你們,我們院裡就先炸開鍋了,一個人出問題,整條線都要挨罰。尤其是你們提到的麻醉藥,這更是嚴格管控的,至少,在我值班的時候,絕對沒有發生麻醉藥遺失的事。」   「有沒有這種可能,就是醫生在開藥的時候故意開大劑量,然後私自留存起來一部分。」我問。   「那更不可能。」藥劑師冷哼了一聲,「麻醉藥這種東西,流出去太容易出事了,我們開這種藥都要三個人簽字確認的。」   「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我微微一笑。   從這裡沒有得到杜華有麻醉藥的線索,我不僅沒有失望,反而有些高興,這排除了杜華能夠取得犯罪工具的一條途徑。   接下來,我們差不多用了兩天的時間,跑遍了市裡的所有醫院和可能流出麻醉藥的地方。得到的結論卻都是一樣的,他們的麻醉藥都用到了該用的地方,絕對沒有多餘的藥劑流出。   換句話說,如果檢方不能證明這些麻醉藥劑和杜華有關,那麼他們的指控也就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環證據。   對於打贏這個官司,我又多了一些信心。   「不會是從黑市拿的藥吧?」在開車去往看守所見杜華的路上,老羅有些不放心地問道。   「絕對不可能。」張靜坐在副駕駛位上,肯定地說道,「如果杜華是從黑市拿的藥,我們早就順籐摸瓜,幹掉一個大型的犯罪團伙了。這種事,作為警察,還是省廳的警察,我不可能不知道。」   「簡律師,羅律師,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殺人。」看守所會見室裡,白白胖胖的杜華坐在我們的對面,一臉哀求地看著我們。   「你這話還是等法院判了再說吧。」老羅蹺著二郎腿,撇著嘴,不耐煩地說道,「我是真不愛接你這個案子,你說你幹的那都叫什麼事啊。」   「老羅。」看著尷尬的杜華,我低喝了一聲。   「我出去抽根煙,你們慢慢聊。」老羅哼了一聲,站起了身。   「杜醫生,多餘的話我也不想說了,我就希望你能原原本本地把那三個人死亡當天你都幹了什麼告訴我,一點細節都不能錯過。」我想了一下,問。   「我能幹什麼啊。」杜華苦笑了一下,「我就是通過QQ和這些人聯繫上了,談好了價錢,下了班,我就去她們住的地方,交錢,幹活,完了回家。」   「有誰能證明嗎?」我皺著眉問道。警方提供的卷宗裡說杜華並不能提供不在場證明,但這並不排除在那種緊張的狀態下,他忘記了自己在回家途中見過什麼重要的證人。   杜華依舊是一臉苦笑:「這麼多天了,我也一直在想這事,你說我幹這事,敢讓別人知道嗎?我又是一個人住,回家的時候都快後半夜了,一個能給我作證的人都沒想到。」   「那這件事可就有點麻煩了。」我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法醫在屍檢的時候發現被害人的體內有麻醉藥和興奮劑的成分,關於這一點,你有什麼線索嗎?」   「興奮劑我知道,那是我給她們用的。」杜華撓了撓頭,「麻醉藥我就不知道了。」   「為什麼要給她們用興奮劑?」一直坐在一邊,默不作聲的張靜突然問道。   「當然是為了更盡興。」杜華說。   「這些興奮劑你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張靜又問。   「很多藥物裡都有興奮劑的成分,像一些感冒藥裡就有,我只不過是提純了一下。」杜華解釋道。   「哦。」張靜點了點頭,卻一直皺著眉,似乎有什麼事情還沒有想明白。   「我能問問你為什麼會選擇當醫生嗎?而且是婦產科醫生,一個男性,做這份工作,很難讓人理解吧?」我問。   「這沒有什麼不能理解的。」提到自己的職業,杜華就像換了個人,一臉的驕傲,他推了推眼鏡,說道,「醫生的天職就是救死扶傷,所以在我們眼裡,只有病人和健康人兩種人,性別只是生理結構上的區分而已。至於為什麼當醫生,因為我出生在醫學世家,當醫生,治病救人是我從小的理想。」   「你倒還挺偉大的。」抽完了煙的老羅回到會見室,一聽杜華這麼說,忍不住出言譏諷,「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說你啊,長得也還說得過去,雖然比我差了點,工作也不錯,收入肯定不低,隔三岔五再收點紅包……」   「羅律師,雖然你是我的辯護律師,但你這樣說,我也是要反駁的。」杜華突然打斷了老羅的話,「做人得對得起良心,給人治病是醫生的本職工作,怎麼還能收人紅包呢?至少我從來沒這麼做過。」   「好好好,算我沒說。」老羅連忙擺手,「我就是弄不明白,你說你有錢有才有樣,怎麼就不能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偏偏去幹那種事呢?」   聽到老羅這麼問,杜華的臉色有些糾結,過了一會兒,才嘆了口氣,苦笑道:「每個人都有一些特殊的嗜好,有些嗜好是別人無法理解的,他們就會說這是變態。很不幸,我就是人們口中的變態。」   「我是真不願意接你這個官司。」老羅咂了咂嘴,說,「我這個人,也有特殊的嗜好,我有嚴重的道德潔癖。」   「別,千萬別。」杜華趕忙說道,「簡律師,羅律師,我聽說過你們,你們代理的官司,准贏。我求求你們,一定要幫幫我。」   「杜醫生,你得明白一件事。」我嚴肅地說道,「我們並不能把黑的說成是白的,法律也不能把一個有罪之人說成是無罪的,正義可能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之所以能夠打贏那些官司,是因為我們的當事人本來就是無罪的,我們只是還原了事實的真相。」   「我也是無罪的啊,我都說了我沒殺人,可是沒人相信我啊。」杜華猶豫了一下,「這樣吧,我還有點積蓄,只要你們能證明我不是兇手,我願意都給你們。」   「這不是錢的事,而是良心、正義。」老羅嚴肅地說道,在杜華失望的神情剛剛浮上臉頰的時候,他接著說道,「作為你的辯護人,查明事實真相,維護你的正當利益,這是我們的義務。」   聽他這麼說,杜華才鬆了口氣。不過,老羅可不是那種大義凜然的人,張靜懷疑的目光還沒飄到他的臉上,他就已經說道:「不過你已經提出了願意加錢,這種事我也不好拒絕,就當是清洗你污染我純淨道德的服務費吧。」   3   離開了看守所,我們三個人研究了一下,我和老羅決定再去一次醫院。   我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一旦找不到確鑿的證據證明杜華是無罪的,就必須通過他平時的為人去打動法官,至少爭取可以從輕處理。   張靜猶豫了一下,並沒有和我們一起:「有點不太對勁。杜華已經承認自己對被害人使用了他提純過的興奮劑,但是卷宗裡卻一個字都沒有提,我得回去再查一下。」   「那好。」我點了點頭,「後天開庭,明天,我們再碰一次。老羅,你開車送小靜回去,我自己去醫院就行了。」   老羅有些糾結地看著我:「要不,我去醫院,你開車送她回去?」   「不用了,有人來接我了。」張靜接了個電話後,突然說道,「廳裡有人正好在這邊,你們趕緊去吧。」   老羅長出了一口氣,拖著我上了車,一腳油門就衝了出去。   「至於嗎?」我看著像逃命一樣的老羅,忍不住問道。   「孤男寡女,乾柴烈火,要是一個不小心,我這輩子就栽到裡邊了。」老羅心有餘悸地說道,「你是沒看她聽杜華說提純興奮劑時候的樣兒,兩眼冒光啊,我看她回去也不是查卷宗的事,沒準兒是去研究怎麼給我下藥了。」   「我覺得……」我看了一眼老羅,「你把自己看得實在是太高了。她要解決你,根本不會用那種下三爛的手法,我們靜啊,要的是你情我願,兩情相悅。」   對於杜華被警方拘留,可能牽扯一宗連環殺人案這件事,警方雖然沒有肯定,但也沒有否認過,善於捕風捉影的媒體早已經把杜華描繪成了一個殺人惡魔。   尤其是他的職業,更是讓這些記者如同找到了新鮮大便的蒼蠅,興奮不已。   「醫生凶殘殺人,患者安全何在?」   某網絡媒體就以這樣的標題對這件事進行了報導。儘管被害人與杜華之間並不存在醫患關係,杜華做那些事的時候也並不是以一個醫生的身份,可這個惹眼的標題已經成功吸引了大眾的視線,在患者和醫生之間建立起了對立關係。   我們再次出現在醫院的時候,發現這裡的保安數量至少增加了一倍,而且個個神情緊張,目光審視地看著每一個不屬於醫院的人。對於那些一看就不懷好意的人,至少有三名保安隨時在他們身邊遊蕩,以便在事發的時候能夠第一時間控制事態。   派出所甚至在這裡設置了臨時治安點,一名警察就駐守在這裡。   杜華的同事們看見我們更是如臨大敵,緊張不已。   「別誤會,我們不是來找麻煩的。」在一間會議室裡,老羅看著平日和杜華走得比較近的一群人,笑了笑,「我們是想知道杜醫生平時為人怎麼樣。」   「還說不是來找麻煩的。」一個小護士撇了撇嘴,「都八卦上了,告訴了你們,你們不一定怎麼說呢。」   「怪我了。」我拍了拍額頭,掏出了律師證,「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律師,負責為杜華醫生辯護。我想,你們作為他的同事,也不希望他真的被判有罪吧?」   原本我以為,說完這句話,會讓這些人放鬆下來,暢所欲言。萬萬沒想到,聽我說完,這些人的臉上浮現出的卻是猶豫、戒備的神情。   「你們這是?」我不解地問道。   「杜醫生,是個好人吧?」還是剛才說話的那個護士說道,她的話語中竟然帶著些不確認,目光更是詢問似的看著身邊的同事。   「也許,算是吧。」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大夫點了點頭,卻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我覺得,可能他才是個好人,我們都算不上。」   「老先生,你能說得明白點嗎?」老羅皺了皺眉。   「不好說。」老醫生突然站起了身,嘆了口氣,「你這是讓我們自我批判啊。」   我似乎明白了什麼,沉吟了一下:「那,我來問吧,你們只需要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這樣,你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壓力。」   這些人猶豫了一下,互相看了看,點了點頭。   「杜醫生從來沒有收過病人的紅包,是嗎?」   「是的。」   「杜醫生在給病人診治的時候,開的也都是便宜的藥,是嗎?」   「是。」   「杜醫生從來沒有和病人發生過爭執,是嗎?」   「是。」   「杜醫生,可能還自掏腰包幫助過病人?」   「是。你是怎麼知道的?」那個護士一臉訝異地看著我。   「這很簡單。」我笑了一下,「作為一個醫生,他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事吧。何況,老先生剛剛還說,和杜醫生相比,也只有他還能算個好人,那就不言而喻了,也只能是業務上的事。」   「那個,別怪我們。」護士有些苦澀地說道,「杜醫生也許是個好醫生,是個好人,但我們真的不認為他是個好同事。」   「我沒猜錯的話,恐怕就是因為他,你們每個月的收入要少很多,科室的績效考核恐怕也不會很好吧?」我笑道。   「是。」護士難為情地點了點頭,「我們也不想這樣,進入這個行業的那天,我們都發過誓。可是,上邊是以科室的經營業績作為考核標準的,我們也沒辦法。」   「我理解!」我點了點頭,「謝謝你們!離開了這個制度,我相信你們每個人都會是德高望重的好醫生好護士。」   那個晚上,我和老羅都沒有回家,就在辦公室裡整理一天後要用到的材料。可我總覺得心緒不寧,似乎缺了點什麼。   「說我有受虐傾向,我看你也沒好到哪兒去。」聽我說完,老羅嗤笑了一聲,「不就是靜沒在這兒鬧你嘛,要不要把她叫過來啊?」   「對,就是她。」我一拍額頭,想通了到底是什麼讓我不安了。張靜說過,她覺得那份檔案有疑點,要回去幫我們查一下,可到現在還沒給我們回復,「靜那邊,不會出什麼變故吧?」   「那丫頭辦事,你還不放心?」老羅白了我一眼,臉色突然變得慘白,身子也忍不住顫抖著。   「咋了,你可別嚇我!」我霍地起身,走到老羅的身邊,擔憂地問道。   老羅艱難地嚥了口唾沫,才說道:「老簡,今天啥日子?」   「星期三啊。」我看了一眼日曆,隨口答道。   「今天是庭前交換證據的日子。」老羅癱坐在椅子裡,有氣無力地說道,「我們給忘了。」   我的臉色也是一陣蒼白,顫抖著掏出手機,才發現它早就沒電關機了。「你手機呢?」我問。   「忘充電了。」老羅苦笑道。   「這回麻煩大了。」我一下子癱倒在沙發裡,「還好還好,現在就是試行,還沒正式確立,要不然咱們的證據就全都不能用了。」   「說的好像咱們有什麼證據似的。」老羅搖了搖頭,說了一句極為喪氣的話。   麻煩的事還不止這一件,原本約定好第二天要和張靜碰面,可我們在辦公室整整等了一天,張靜卻並沒有露面。其間我們多次撥打張靜的電話,卻始終提示關機。   老羅硬著頭皮給張靜的家裡打了個電話,張靜的母親卻告訴我們,靜前天接到了一個臨時任務,手機關機,叫我們不用擔心。   前天去接她的那個同事並不是接她回廳裡,而是直接帶她去了外地。   無法指望張靜那邊的發現,我們頭一次帶著忐忑的心情出現在了法庭上。   「審判長,各位審判員。」在質證階段,我清了清喉嚨,起身說道,「我們注意到在警方的調查卷宗裡提到,被害人有被局部麻醉的跡象,警方也說被害人是在被局部麻醉的狀態下被殺害的。但是在這份卷宗裡,對於麻醉藥的來源卻並沒有說明,我們對此展開了調查,在全市範圍內,可能流出麻醉藥的地方都沒有發生麻醉藥劑丟失的情況。麻醉藥從什麼地方而來?這一點非常重要,顯然警方和檢方沒有證據證明我的當事人給被害人注射了麻醉劑,這就與案發現場不符。我的當事人既然沒有給被害人注射麻醉劑,那麼他謀殺了被害人這個推測也就是不成立的。」   公訴人看著我,笑了一下,讓我莫名地感到一陣寒冷。   「簡律師和羅律師昨天沒來參加證據交換,真是一個大損失。」公訴人起身,慢慢說道,「被告,麻煩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在上學的時候學過藥劑學嗎?」   「學過。」杜華點了點頭。   「你承認對被害人使用過興奮劑,這些興奮劑你是從什麼地方得到的?」   「是我自己利用其他藥物提純的。」   「這麼說,你有能力通過市面上常見的非處方藥物提純製作出某些違禁藥?」   「可以這麼說。」   「反對,公訴人是在有意誤導我的當事人。」我喊道。   審判長看了我一眼,說道:「反對無效。」   「謝謝。」公訴人向審判長微微點頭,繼續問道,「在你能夠提純製作的違禁藥裡,包不包括麻醉藥劑?」   杜華沒有回答,而是看了我一眼,我也在緊張地看著他。   「被告,請如實回答我的問題。」公訴人喝道。   「是的,我能。」杜華下意識地答道。   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苦笑不已。   「但我並沒有做那種東西。」杜華突然喊道。   「我沒問你這個,我只問你有沒有能力做到。」公訴人笑了一下,「審判長,辯護人,很顯然,被告是有能力取得麻醉劑的,他自稱沒有做過這種事,這一點並不能得到證明。至於他是否將麻醉劑用到了被害人的身上,我們只需要做一個簡單的推理就夠了,他承認讓被害人服用了他提供的興奮類藥劑。   「另外,」公訴人繼續說道,「我們在被告人的家中搜查出了一套製藥設備,還有一些用於製作興奮劑和麻醉類藥劑的材料,這些證據已經提交法庭了。」   「辯護人,請對這部分證據進行質證。」審判長提示道。   我略有些艱難地站起了身,就因為一個小小的失誤,讓我們在庭審中徹底陷入了被動,這讓我自責不已。   「被告,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你要私自製作那些涉嫌違禁的藥物嗎?」我問。   杜華猶豫了一下:「是給我一些朋友做的。」   「為什麼不建議他們從正規渠道取得這些藥劑呢?」公訴人插話道。   「如果能從正規渠道買的話,還用得著來找我嗎?」杜華忍不住反駁,「我這些朋友,有些是輕度失眠,醫生不建議服用安眠藥。有些是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碰了毒品,他們不想讓警察知道,想依靠自己的毅力戒毒,而我提供給他們的就是一些成癮性不強的毒品替代品。」   「原來你還參與製毒。」公訴人有意無意地說道。   「公訴人,請注意你的言辭。」我拉下了臉,「我的當事人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提供給那些人的是毒品的替代品,是幫助他們戒毒的。而且,被告,請你告訴大家,你是無償提供這些藥品的嗎?」   「是的。」杜華點了點頭。   「審判長,各位審判員,」我將目光轉向審判席,「對於昨天我們未能按時參加庭前交換證據的事情,我表示很抱歉,耽誤了各位的時間,但是請相信,我們並不是有意的。事實上,昨天我們去調查了一件相當重要的事情。」   我停頓了一下,見大家露出了傾聽的神色,才繼續說道:「我去了本案被告人的醫院,我想知道被告平時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為什麼可能會做出那種事。請注意,我說的是可能,在法庭判他有罪之前,我們任何人都不能認定被告人就是兇手。   「我們瞭解到,被告人杜華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好醫生。他在工作中從未收取過患者的一分錢紅包,甚至,有時候他還要自掏腰包給那些拿不起錢的人治病。而他在給病人治病的過程中,開出的藥都是效果好但絕對不會浪費患者一分錢的藥。就因為這個,他所在的科室績效考核常年排在醫院的後面,讓同事對他非常不滿。但他一直堅守著這個原則,始終沒有改變過。這麼多年,他從沒有和病人發生過爭執,他的患者都說他是一個好人。   「我一直在想,這樣的一個人會是兇手嗎?不,至少我不相信。」我篤定地說道。   「簡律師。」公訴人笑了一下,說道,「事實上,很多犯罪分子在罪行暴露前都被周圍人認為是好人,甚至比一般人更有禮貌、更有愛心。如果他真的如你所說,是個好人,那他為什麼還要去嫖娼呢?」   「嫖娼就一定是壞人嗎?」我忍不住反唇相譏,「希特勒倒是一生剋己,結果呢?」   但是我知道,這種口頭上的痛快對我們這次的辯護根本沒有任何意義,這是我參加過的最糟糕的一次庭審了。   法庭雖然沒有當庭宣判,但我們很清楚,一切都已經注定了。除非我們能找到另一個兇手,否則杜華注定要償還那三條人命的債。   但他真的不是兇手嗎?   我突然間不太確定了。   4   我和老羅疲憊不堪地回到律所的時候,張靜正坐在沙發上,一臉的怒容,制服外套隨手扔在了一邊,衣服上滿是褶皺。   「你這是怎麼了?」我訝然地問道。   「我被騙了。」張靜冷冷地說道,「我給你們拿來的卷宗和檢察院給法院的卷宗根本不是一套。」   「我們知道了。」我苦笑了一下,「沒事,怨我,這東西應該去法院拿的。」   「我被騙了啊。」張靜惱怒地喊道,粉拳不停地砸著沙發,「小明哥你到底有沒有get到重點啊!我們領導,那個混蛋竟然敢騙我,明明派誰去都行,非得讓我去,還說什麼絕密任務,連手機都扣了。結果就簽個字那麼屁大點事,分明就是不想讓我參與你們這個案子。」   「你參與了也未必有什麼用。」老羅嘆了口氣,「檢察院那邊的證據做得太紮實了。我都懷疑羅老五也是借口出差,現在指不定在哪偷笑呢。老簡啊老簡,你的鈦合金狗眼,這回變成瞎眼了。」   「我不信!」張靜看著我,無比堅定地說道,「小明哥的眼光肯定不會有問題,一定是我們忽略了什麼重要的線索。」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們還不如去勸杜華認罪,再供出幾個吸毒的,爭取立功減罪呢。」老羅癱在椅子裡,說。   「我丟不起那人。」張靜沉著臉,一把拉起了老羅,「走。」   「幹啥去?」老羅有氣無力地問。   「回現場。」張靜乾脆地說道。   我們最先回到的就是系列殺人案最後一個案子的案發現場,按張靜的說法,這裡的痕跡應該是最新鮮,最容易發現問題的。   同時,這裡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清理的現場。   自己的房子裡發生了兇殺案,房東根本沒心情過來看一眼。   「你說我是招誰惹誰了?本本分分地出租個房子,還攤上了這事,我找誰說理去?」房東替我們打開了門,唉聲嘆氣地說道,「也就是我房子多,這一個房子的損失不算啥。唉,這房子想要賣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房門一開,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熏得我和老羅同時轉身,就連見慣了大場面的張靜也皺了皺眉。   「這什麼味兒?你灑香水了?」張靜問房東。   「我一個大男人,用那玩意兒幹啥啊。」房東也是一臉的不適,「房子被封了之後我就一次沒來過,我還合計是你們覺得味兒太大,撒的香料呢。」   張靜輕輕搖了搖頭:「奇怪,沒人清理過的話,應該是血腥味兒啊。行了,我們進去看看吧。」   她想了一下,暫時放下了這個疑問,帶著我和老羅走進了房間。出於對這裡的厭惡,房東就留在外面等著我們。   這是一個一居室的單間,進了門廳就是客廳,右手邊是大約二十平方米大小的臥室,左手邊是餐廳、洗手間和廚房。   被害人小何遇害的地方就在臥室那張雙人床上。張靜站在門邊打量了一下房間:「被害人和兇手之間的確沒有發生過打鬥。」   「你怎麼那麼肯定?」老羅下意識地問道。   「房間很整潔。」張靜說。   「有可能是兇手打掃過呢?」老羅問。   「平時讓你多看書。」張靜惡狠狠地瞪了老羅一眼,「勘驗報告裡說得明白,沒有刻意清理過的痕跡。」   「這是我們難得意見統一的地方。」老羅攤了攤手,「我們都認可兇手沒有清理過現場,但是兇手既然進入過房間,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跡,所以,毫無疑問了,杜華就是兇手。」   「你到底是哪伙的?」張靜狠狠地瞪了老羅一眼。   「和我是哪伙的沒關係啊,這是我能看到的事實嘛。」老羅無辜地說道。   「就你那瞎眼睛,能看出什麼事實來?」張靜撇了撇嘴,「騾子的視力可不咋樣,要不然怎麼總踢傷人呢。」   「我踢傷人那是因為有人在後面惹我。」老羅順嘴答道。   「跟靜鬥嘴,虧你想得出來。」我搖著頭,笑道,隨手在房間的一張書桌上翻動著已經落滿灰塵的書。   「小明哥,別動。」張靜突然說道。   我一愣,她已經快步走到了我的身邊,俯下身看著書桌上的小書架。   難得,小何竟然還是個愛看書的姑娘。雖然她看的大部分都是市面上流行的瑪麗蘇言情、穿越小說,看起來還是在地攤花十塊錢一本買來的盜版貨,不過數量倒是不少,擺滿了整整一個小書架。   唯一一本看起來像是正版的書竟是雷米的《心理罪》。只是這本書的封面實在奇葩,深暗的藍色放在一堆書裡格外扎眼,卻又醜到讓人難以直視,無法分辨是正版還是盜版。   我隨手翻了翻,扉頁上雷米蒼勁有力的簽名告訴我,這是毫無疑問的正版書。我見過他的簽名,他的愛人也是我們這個圈子裡頗受人愛戴的律師,是以我有幸見過雷米幾次,索要過他的簽名書。   這本書,小何應該沒少翻閱,一本筆記本上是密密麻麻的對《心理罪》的書摘。只是不知道,在她的生命受到威脅,行將走到盡頭的時候,她是不是盼望著那個木訥、內斂,偶爾又有些小狡黠,將所有重擔都扛在自己肩上的警察方木會出現在她的面前,對她說「我是方木,我是警察,我會幫你,我會將兇手繩之以法」。   方木沒有來,他畢竟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來的是我們,但願我們可以完成方木的職責。   張靜細細打量著這一書架的書,眉頭微皺,順著她的目光,我也微微皺起了眉。   這一書架的書怎麼看怎麼彆扭,只差兩三本就能完全擺滿,現在卻因為缺失了幾本,整架書都斜靠在一邊才能立住。   張靜對這些書頗感興趣,她一本一本把這些書從書架上拿下來,卻並沒有放回去,眼睛盯著原來放書的地方,突然笑了一下。   「咋的了?神經兮兮的。」一直緊張地看著張靜的老羅忍不住問道。   「缺了本書。」張靜指著書架最邊上的位置說道,「這地方原來應該放著一本書。」   「你怎麼知道?」老羅問。   我推了推眼鏡,仔細看了看,笑了一下,張靜說得沒錯。那個地方的灰塵比較新,之前應該放著一本很厚的書。   「什麼書能有這麼厚?」張靜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比畫了一個大約五厘米的寬度。   「新華字典。」老羅想都不想就說道。   「小明哥,我真同情你,整天跟這麼個不學無術的人混在一起。」張靜看著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都習慣了。」我攤了攤手,笑道,「你們倆趕緊結婚,你就能拉高他的智商了。」   「平均智商都被他拉低了好吧?」張靜白了我一眼,想了一下說,「新華字典可沒有這麼寬。你們不覺得這屋裡缺點什麼東西嗎?」   「缺東西?這我還真沒看出來。」老羅的目光在屋子裡轉了一圈,茫然地搖了搖頭。   「你還是別說話了。」張靜連忙擺了擺手,「我今天真沒有力氣打你。你們看到照片了嗎?」   她這麼一提醒,我才恍然大悟,整間屋子裡竟然沒有一張照片,不過,我隨即意識到,這似乎並沒有什麼奇怪的。   「要不怎麼說,男人是這個世界上最粗心的動物呢。」張靜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任何一個女孩兒,不管長得怎麼樣,只要沒有應激障礙,都愛照相,都有厚厚的幾大本影集。你們看到了嗎?」   「所以……」我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缺的那本書就是影集?」   「說不定是借人了呢。」老羅說。   「你出去吧,我求你了。」張靜一臉哀求地看著老羅,「你就不能把這事往案子上想想?」   「我是在往案子上想啊,想最壞的結果嘛。」老羅一臉的無辜。   「算了。」張靜沒好氣地瞪了老羅一眼,撥通了一個電話。   「我是張靜,我問你們,在現場,你們發現過被害人的影集嗎?沒有?三個被害人的影集都沒有嗎?嗯?被害人的手機裡也沒有照片?好,我知道了。」張靜說著,掛斷了電話,「好了,這回事實就很清楚了。有人不僅拿走了三個被害人的影集,還刪除了她們手機裡的照片。」   「能這麼做的人,只有兇手。」我點了點頭,「這就說明三名被害人和兇手都認識,甚至有過合影。」   「和三名被害人都有接觸的人不就是杜華嗎?」老羅說。   張靜終於再也無法忍受了,她一把抓住了老羅的胳膊,腰身一扭便背靠向了老羅,「嘿」地嬌叱了一聲,身子猛地向前一傾。下一刻,我眼睜睜地看著老羅騰空而起,他還來不及驚叫出聲,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五官扭曲地呻吟著。   張靜沒事人一樣拍了拍手:「之前負責調查的警察認為,兇手竊取被害人的子宮是出於某種變態心理,在選擇作案目標上是隨機的,只是恰好都是外圍女。所以,對三名被害人之間是否有關係並沒有進行深入調查,現在來看,這就是我們唯一的突破點了。我這就回去查這件事。小騾子,別裝死。」她踹了一腳躺在地上呻吟的老羅,「小明哥你們兩個回去想辦法拖住法院,別讓他們這麼快下判決。」   「我哪有那能耐啊。」老羅苦笑,「司法公正,懂吧?」   「你是回去給老羅叔洗腳做飯還是幹嗎的我不管,反正,這事要是在我查明白之前下判決了,你就等著從未婚變已婚吧。」張靜蹲在老羅的面前,微笑著說道,「我可是很期待哦。」   我下意識地後撤了兩步。此時此刻的張靜,看上去是純良無害的大白兔,但威脅的意思已經不言而喻,一言不合可能就是一場腥風血雨。   5   防著自己又一次被調離這個案子,張靜極其霸道地休了假,遞上去的卻是一張空白的假條。病假事假隨便她領導去填,總之,假要休,錢不能扣。   更無恥的是,雖然休假,她卻成天泡在辦公室裡,用著廳裡的電腦,調著廳裡的資源。她領導有心給那個張姓的政法委書記打個招呼,可張靜那句「你犯錯誤的時候我都沒找你家長,我犯點錯誤你就叫家長,好意思嗎?」又讓他實在下不去手,只能早來晚歸,一到廳裡就把自己關進辦公室,眼不見心不煩。   而我和老羅就成了她的跟班,只要她需要外出,我們兩個就誰也跑不掉,必須全程陪同。   就這麼忙活了三天之後,我們終於查到,三名被害人雖然互不相識,卻有著相同的工作經歷,她們陸陸續續都曾在本市的一家香水企業工作。   兇手會是這家公司的人嗎?   張靜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而是馬不停蹄地帶著我們逛起了商場。   「大姐,你這麼做是不是有點太不要臉了?」老羅領帶鬆鬆垮垮地掛在脖子上,不停地用手扇著風,像條狗一樣吐著舌頭,說道。   「你懂什麼?這是查案需要。」張靜白了老羅一眼,走到了一家化妝品櫃檯前,「小姐,麻煩你把所有的香水都拿出來給我看看。」   「我沒帶錢啊。」老羅說著,順手把他的錢包塞到了我的口袋裡。   「誰說用錢了?」張靜「切」了一聲,挨個打開香水的樣瓶,湊上去聞了聞,每聞過一個,都會略顯失望地搖搖頭。   「你在找什麼?」我忍不住問道。   「香水啊。」張靜鼻子工作不停地說道,「我查過了,前兩起案子的現場後來也發現了那股香味。負責辦案的刑警說調查現場的時候還沒有那個味兒,他們可沒人用香水,房東和杜華也不用。三個被害人雖然用香水,不過,用的都不是這一種。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是兇手身上的香水留在了現場。」   「可是那個味道……」我皺了皺眉,「那可不像是留了很久的。」   「對。」張靜點頭,「所以這是一種很特殊的香水,時間越久,味道越濃。」   「啊。」售貨員突然驚呼了一聲,「你說的那個香水我知道。聞起來是不是就像麝香、百合混合在一起的?」   「對,你知道?」張靜愣了一下。   「嗯。」售貨員點了點頭,「你也不用找了,買不到的。」   「為什麼?」張靜問。   「賣得不好啊。」售貨員說,「那是咱們本市自己的香水廠產的,香水挺好,前調是米花、意大利橙油,中調是藍色荷花、姜百合、印度檀香、澄金蘭,後調是白琥珀、麝香、露?百合。那款香水只要不洗,噴灑到身上後,時間越久,味道越濃,比香精還好用。過個三五天,那個味道隔老遠都能聞到。香是挺香的,不過,那不就是告訴別人自己好幾天不洗澡了嘛,還容易蹭到別的地方,賣了不到一年吧,實在賣不動,就不賣了。」   我和張靜對視了一眼,同時忽略了一臉茫然的老羅。   事實已經很清楚了,兇手就是現在還在使用這款香水的人,有很大的可能,這個人就在這家公司。   「應該,兇手和杜華也認識。」在去往那家香水公司的路上,張靜突然說道。   這一次,老羅明智地沒有接話,扮演這個角色的人只好換成了我:「為什麼?」   「連續三次,每次都是被害人和杜華發生關係之後,兇手才出來殺人,他雖然很好地隱藏了自己的痕跡,卻沒有清理杜華的痕跡,說不是陷害,你們相信嗎?」張靜說,「走,我們先去找杜華。」   老羅依言調轉了方向,二十分鐘後,我們再次在看守所的會見室裡見到了杜華。他的精神狀態非常糟糕,整個人萎靡不振,黑眼圈濃重得不用畫眼影也能裝熊貓了。和我們上次見面只過去了不到十天的時間,可他瘦了能有一大圈。大概是意識到了法庭審理的結果不會太好。   「簡律師,羅律師,你們來了。」杜華有氣無力地說道。   「還沒死呢,至於這樣嗎?」老羅驚訝地問道。   杜華只是苦笑了一下:「我真冤。有機會麻煩你們給我爸媽帶個話,就說我不是兇手。」   「杜醫生,我們還沒有放棄這個案子,幸不辱命,現在查到了一點重要的線索,不過,需要你幫忙。」我連忙說。   生的希望再次出現在了眼前,杜華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張靜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個塑料袋,裡面是一塊碎布,塑料袋密封得很緊,她看了我一眼,屏住了呼吸,惡作劇一般突然打開。   我剛意識到不好,比在被害人小何家裡聞到的那股味道更濃郁的香味已經撲進了我的鼻腔,立刻讓我頭昏腦脹。   「你從哪弄來的?」老羅一下子跳了起來,捏著鼻子問道。   「這麼重要的東西,我當然要搜集起來了。」張靜滿意地笑了笑,「杜醫生,麻煩你好好回憶一下這個味道在什麼地方聞過。確切說,是在什麼人的身上聞到過。」   杜華眉頭緊鎖,張著嘴呼吸著:「是她,就是她身上的味道。」   「誰?」張靜馬上追問道。   「鄭麗麗,我的一個患者,這個味道,沒錯。」杜華說,臉上浮現了一絲猶疑,「這案子,和她有什麼關係?」   「現在還不知道,不過,這個味道,很有可能是兇手留在現場的。」張靜快速收起了碎布,封好了塑料袋,「我們這就回去查這件事。」   說完,她帶著我們離開了會見室,身後傳來了看守所武警不滿的聲音:「這什麼味兒?嗆死人了。」   我們很快就查明,杜華口中的鄭麗麗就是三名被害人曾工作過的那家香水公司的老總,這款銷量不佳的香水也正是她研製的。因為子宮受損,鄭麗麗無法懷孕,多次找杜華嘗試做試管嬰兒,然而,卻始終沒有成功。   「要說這個女人,確實有可能這麼做。」那天去抓捕杜華的警察聽了我們的話後,想了想說道,「雖然不太清楚原因,不過這個女人看杜華的那個眼神,我可是記憶猶新,那是恨不得碎屍萬段啊。按說,就是一次醫療失敗,原因還不在杜華身上,不至於吧?」   「那可不好說,沒準兒還有別的事呢。你們還是再好好查查這事吧。」張靜說,「行了,本姑娘的任務完成了,接下來就看你們自己的了。」   「張警官,這事,我看就你帶隊吧,怎麼說也是你查出來的。」這名警察不好意思地說道。   「可別說和我有關係,我現在在休假。」張靜連忙說道,「讓我們領導知道,再把我調你們基層來。」   「那可是我們基層警察的福音啊。」這名警察恭維道,「你一定會成為當代的女福爾摩斯。」   「那本姑娘可就虧大了。」張靜翻了個白眼,「基層哪有坐廳裡舒服啊。」   「這個鄭麗麗,肯定也不是兇手吧?」我的鄰居這個時候已經喝完了一整杯紅酒,臉色緋紅,格外誘人,她有些目光迷離地問道,「她也是個女人啊,女人怎麼會對女人做出那麼殘忍的事?」   「女人狠下心來,比任何一個男人都要殘忍。」我笑了一下,「警方對這個鄭麗麗展開了調查,在她的私人實驗室裡,找到了三名被害人的子宮,還有製作麻醉藥劑的設備和材料,以及注射器、手術刀等作案工具。」   鄰居驚呼了一聲,伸手掩住了嘴:「她為什麼要那樣啊?」   「這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我把瓶子裡最後一點紅酒倒進杯裡,抿了一口。   案發那年,鄭麗麗三十四歲。   在鄭麗麗只有十四歲的時候,一個深夜,一個母親帶回家中的陌生男人,一個粗暴的舉動,讓一個女孩兒一瞬間成長為一個女人。   她哭叫,她吵鬧,她廝打,她希望能引起相依為命的母親的注意,可讓她無法相信的是,她的母親就站在門邊,安靜地看著她。   那個女人,用鄭麗麗的初夜換來了兩千塊錢。   要是有個父親該有多好,鄭麗麗如同一具死屍,躺在男人的身下,聽著他粗重的喘息,承受著他用盡全力的衝擊,忍受著下體撕裂的痛楚,想著,父親一定不會看著她就這樣被人凌辱,一定會殺了那個男人。   可是她沒有。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就連她母親也不知道。因為,她母親就是一名失足婦女。   她經常帶著陌生的男人回家,那些男人看向她的目光讓她害怕,那是餓狼見到小白兔時一樣的眼神。   她發瘋一樣學習,希望早日離開這個家庭,然而,這個十四歲的夜晚,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從那天開始,鄭麗麗就成了母親手中賺錢的工具,期間屢次墮胎,直到她考上大學離開家,才算脫離了地獄一般的生活。   她學的是醫學,本碩連讀,整整六年,她沒有回過家,沒有和母親通過一次電話。   諷刺的是,她所有的生活費、學費卻還是用她母親的方式賺回來的,甚至賺到了她創辦公司的起步資金。   之所以要辦香水公司,用她自己的話說,她是髒的,是臭的,這種髒臭無法祛除,只能用濃郁的香水來掩蓋。   她並不痛恨所有的失足婦女,有些人畢竟是受生活所迫。   但那些為了追求奢華生活,因為一般工作收入太少而失足的女人,卻讓她無比痛恨。她們作踐著自己的身體,也影響著別人的價值觀,甚至可能毀了她們的孩子。   「取走被害人的子宮,就是因為她覺得那些人不配有孩子?」鄰居恍然大悟,卻又微微蹙眉,「難怪,她要用局部麻醉,讓被害人看著自己的子宮被取走,這是讓她們明白自己的罪應該受到什麼樣的懲罰啊。可是,那也沒必要收藏起來吧。」   「還記得我說過吧。」我笑了一下,我這個鄰居的思維讓我很意外,她竟然也有如此敏銳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鄭麗麗一直在嘗試試管嬰兒,卻因為子宮受損,一直沒有成功。她切除被害人的子宮,或許有你說的那個原因,但是,更重要的是她在做一個醫學實驗。她想把這些人的子宮移植到自己的體內,而且,已經取得了一定的進展,給她足夠的時間和足夠的材料,說不定,她還真的能成功。」   「那為什麼,她要針對杜醫生呢?」鄰居歪著頭,可愛地笑著問道。   「這個啊,你絕對想不到。」我將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杜華也是倒霉催的,他和第一個侵犯鄭麗麗的人長得實在太像了。」   「好了,故事講完了,現在來說說我們之間的事。」我笑了一下,「為什麼一定要走上這條路呢?」   鄰居愣了一下,看向我的目光漸漸冰冷。「你以為我願意嗎?」她冷笑,「我沒學歷,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我家裡又急需一大筆錢,我能怎麼辦?我是沒什麼資格這麼說,但那些為了享受而幹這行的人我也瞧不起。再說了,造成這一切的,不正是你們男人的需求嗎?你們沒這個要求,怎麼可能會有這些人?」   她的怒火讓我驚愕不已,而她的話更是讓我無從反駁。   我很想說一句,壞的人是你,憑什麼要讓別人處處提防你?   可面對她,我卻無法把這句話說出口。   砰砰砰。   我剛想說點什麼,突然傳來了敲門聲。我帶著疑慮打開房門,門剛打開一條縫隙,便被一股大力撞開,接著衝進來幾個穿著制服的人,不由分說地把我按倒在地,反銬了我的雙手。   「老簡?你怎麼在這兒?」帶隊的警察正是我的同學老趙,如今已是所長的他一見是我,一臉不敢置信,又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罵道,「你咋也幹上這事了呢?你對得起老羅?你對得起張靜?」   「這是我家,你好歹容我說句話吧?」我苦笑了一下,「你們這是幹什麼?」   「誤會,誤會!快給簡律師鬆開。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這個老處男終於耐不住寂寞了呢。」老趙愣了一下,連忙說道,「我們接到線報,剛掃了一個涉黃的場子,這不是有人舉報這裡還藏著一個小姐嘛,我們就過來看看。」   「你看我這兒像藏著小姐的樣嗎?」我揉著手腕,笑道,「這事傳出去,靜不得爬起來弄死我啊。」   提到張靜,老趙的神色也黯淡了下來,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你這是又惹到誰了吧?」   「你們要找的人是我。」我的鄰居,原本一直安靜地坐著,這時候突然站了起來,說道。   「張……」老趙驚訝地看著這個女孩兒,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我。   「她不是張靜,是我鄰居。」我苦澀地說道,「不怪你,我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也差點兒認錯。」   「我就是你們要找的那個……」鄰居咬了咬牙,說道,「賣淫女!」   這句話一出口,我們所有人都是大驚失色。   「你……」我連忙說道,卻被她阻止了。   「簡律師,聽完了你的故事,我明白了很多事,我想做個好人了。」她笑了一下,「有些代價,是我必須要付的。」   「老簡,這……」老趙看著我,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和簡律師無關。」鄰居說道,「他只是請我來喝杯酒,聊聊天,不信你們可以搜一下。」   老趙想了想,終於還是點了點頭,示意警察們在我的房間裡搜查了起來,足足過了有十分鐘,這些人才搖了搖頭。   老趙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我就說,老簡不會做這種事的。把她帶走。」他向站在我的鄰居身邊的警察說道。   「對她好點,她……」我連忙喊道。   「我懂!」老趙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放心,回去問個話,爭取連案底都不留。對了老簡,將來你不做律師了,可以考慮到我們這邊來,雖然不知道你們聊了什麼,但能說服一個人轉性,你絕對是把幹警察的好手啊。」   「我可沒那個能耐。」我搖頭苦笑,「我能說服她,是因為她本性就是好的。」   「簡律師,你放心,等我出來,我一定會找份正經工作的。」已經走到門邊的鄰居怔了一下,沒有回頭,說,「姑奶奶就不信了,還有我過不去的坎!」   「好。」我愣了一下,用力點了點頭,「我等你。」   她最後那句話說的,和張靜真像。   「對了,我姓張,我叫張靜。」鄰居突然回頭,粲然一笑,我卻徹底怔住了。 五 仲夏邪火   世界上的一切光榮和驕傲,都來自母親。   ——高爾基   1   「還有事兒?」   我連核對都沒核對,就在工資表右下角簽了名字,蓋了印鑒,抬頭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財務大姐,忍不住說:「大姐,這麼多年了,你的賬從沒出過問題,我放心。」   「不是,小簡,賬上的錢……」財務大姐為難地看著我。   「我知道了。」我尷尬地點了點頭。   不用說,因為我的不務正業,律所的賬又一次入不敷出了。難得的是,對這一切瞭如指掌的財務大姐竟然沒有任何離職的意思,甚至主動找我要縮減自己的薪水。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你和小羅是難得的好人,跟著你們,心裡舒坦。」這個比我還要大十歲的財務大姐在老羅和張靜離開,律所的經營陷入困局的時候是這麼跟我說的,「我們都是這個想法,困難時期,能省一分是一分。」   「刷我的卡吧。」我想了想,便從錢包裡抽出了卡,順便把網銀的U盾也一併交給了她,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甚至都不用提醒她密碼。   「小簡,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十幾號人,人吃馬嚼的,這可不是小數目,靠你一個人的積蓄,怎麼夠?我看,你還是把丟掉的業務再撿起來吧。」財務大姐收好了東西,耐心地勸道。   「你容我再想想吧。」我苦澀地笑了一下,「老羅和靜不在,我是真沒有信心,這塊金字招牌要是砸了,我對不起他們啊。」   「他們畢竟已經……」財務大姐嘆了口氣,終究沒有再說下去,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簡大哥。」她剛走,林菲就冒冒失失地推門闖了進來,手裡還抱著個盒子,「那個畫家又送東西來了,怎麼處理?」   我怔了一下,一拍腦門,困擾我的經濟難題竟然就這麼迎刃而解了。   林菲口中的這個人叫趙平,是本市著名的印象派畫家,舉辦過多次個人畫展,他的畫作曾經拍出過五百萬的天價。   因為一些特殊的關係,每年的7月份,趙平都會給我們寄來一幅他的新作,至今已經持續了小十年。   他說,這是為了紀念他的新生。   我、張靜和老羅都是沒什麼藝術細胞的人,對這些只覺粗糙的作品並不感冒,不過老羅還在的時候,這些畫作都是要小心收藏的。   「等那哥們兒百年之後,咱們手裡這些東西就值錢了,到時候隨隨便便拍賣一幅。別說在國內,就是去荷蘭,都夠咱哥倆兒買塊地,吃幾輩子的。」老羅總是咂著嘴這麼說。   這個主意還是張靜提出來的,甚至霸道地要求佔四成的利潤,當然我和老羅也沒有均分剩餘的利潤,因為張靜多出來那部分利潤是從老羅手裡搶來的,我和她一樣,也是四成。   這種事也就是嘴上說說,至少,我從沒有當過真。可老羅卻沒少在我面前磨嘰,說得煩了,我就會說把我那些利潤都給他,我一分不要,可這小子卻又說什麼都不同意了。   「我要是收了,靜非扒了我的皮。」老羅總是哼哼著說道。   可惜,這兩個小財奴都沒有等到趙平仙逝的那一天就留下了這些東西先一步離開了這裡。   「簡大哥,你又走神了!」一看我的樣子,林菲就知道,我又陷入了某些回憶裡難以自拔,她不滿地把那個箱子往我面前一拍,「這個怎麼處理,你倒是給個話啊。」   「菲啊,去聯繫聯繫,看看有沒有人願意買他的畫,連老羅辦公室裡那幾幅,都一起賣了。」我想都不想就說道。   對於這個決定,林菲先是愕然,繼而便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決定這樣做,我沒有任何的愧疚,反正老羅和張靜還在的話,他們自己也是要賣掉的。區別在於,他們賣掉的錢歸他們自己,我賣掉的錢是要投入律所維持運營的,誰叫這個爛攤子是他們倆留下的呢?   今天就講講這個畫家趙平為什麼要每年給我們寄一幅畫吧。   那是2006年的7月份,天氣最熱,太陽最毒的時候。   那一天,烈日當空,天空一絲雲都沒有,湛藍的天、刺目的光晃得人眼睛生疼,不敢直視。太陽火辣辣地熾烤著大地,隔著鞋底也能感到地面的滾燙,就連吸入肺裡的空氣都熱得嗆人。地面一縷風也不見,平日裡高傲得只喜歡隨風輕擺的枝葉垂頭喪氣地耷拉著,一條大黃狗慵懶地趴在樹蔭下,整個頭都放在了地上,有氣無力地吐著舌頭,對走過它面前的人甚至連眼皮都懶得動一下。   那是下午一點多,正是人最睏倦,最迫切渴望午休的時候。   在一個堆滿了廢舊報紙和礦泉水瓶子的院門前,一個穿著潔白連衣裙,長髮披肩,背著LV最新款皮包,皮膚白皙的女孩兒一臉的震驚與失望,眼眶泛紅,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著轉。   「分手吧。」她乾澀地對身邊的男孩兒說。   「錢就那麼重要嗎?我什麼時候缺過你錢花?」男孩兒神情苦澀,辯解著。   「這不是錢的問題,是你騙我。」女孩兒驟然提高了聲音,「你媽就是個撿破爛的,你就住在這個垃圾場裡,可你呢?你告訴過我這些嗎?你是沒少給我花錢,那又能怎麼樣?能改變你出身垃圾場的命運嗎?你從來沒告訴過我這些,你今天可以隱瞞你的身世,明天呢?誰知道你能幹出什麼來?你連這些垃圾都不如。拿開你的手,髒!」   女孩兒掙脫了男孩兒的手,有些失神:「你知道嗎?我看到這一切的時候,我努力閉上眼睛,我想這是一場夢,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切都很美好,很浪漫。我家裡從來都是把我當成公主來寵愛的,這種地方,我怎麼可能跟你來這種地方?」   她轉過身,任憑男孩兒在她身後喊得撕心裂肺,也沒有回頭,蹣跚著離去。   眼淚滴落在地面上,瞬間便被蒸發,恍若從未出現。   男孩兒緊閉著雙眼,雙手死死地握成了拳頭,臉上的肌肉扭曲著,讓他的面部無比的猙獰。最終卻頹然地垂下了頭,轉身走進了院子,卻步履蹣跚,丟了魂兒一樣。   一個穿著打扮和這個鄉下環境格格不入的男人卻在這個時候走出了隔壁的院子。   他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衫,褲線筆挺的黑色西褲,擦得珵亮的黑色皮鞋。看上去,他大約三十多歲,稜角分明的臉上戴著一副無框眼鏡,一臉的斯文。他皮膚白皙,一看就不是這裡的人,背上還背著一個碩大的畫架,手裡提著畫箱。   無論看向哪裡,這個人的目光中都帶著些審視,似乎想要把看到的一切都記錄下來,唯獨走過鄰居家院子的時候,他嫌惡地皺了皺眉。   那個院子裡住著的是一個年逾七十的老太太,她以拾荒為生,院子裡總是堆滿了各種各樣用來換錢的垃圾,常年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味道。   她還有一個兒子,今年剛上大二,經常不在家。   中年人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院子,快步走了過去。   他離開後大約半個小時,那個之前和女孩兒爭吵的男孩兒再次走了出來,他已經換上了一張溫和的笑臉,慢慢向遠處走去。   只是他的雙眼依舊無神,微笑並不能掩飾他心中的傷感。他的膝蓋和鞋尖上都有明顯的灰塵,顯然他曾在某個角落裡痛哭,卻連擦拭的心思都沒有。   天氣愈發的悶熱了,卻終於有了一絲風,只是風中裹雜著的潮熱讓人更加難受,渾身都黏糊糊的。   遠處,幾朵烏雲不緊不慢地向這個山村移動著。   男孩兒走後不過五分鐘,這個堆滿了垃圾的院子裡發出了一聲不易察覺的悶響,接著一股淡淡的青煙從與隔壁相鄰的牆角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裡飄散出來。那股煙越來越濃,一團火苗兒閃爍了一下,驟然變大,短短的幾分鐘,濃煙與烈火就淹沒了這個破舊不堪的院子。   當人們發現的時候,大火已經徹底失去了控制,火速趕到的消防隊員只來得及控制火勢不去波及周圍的鄰居。對於處在火災中心的房子,因為院子裡堆滿了易燃物,火勢已經完全失控,只能眼睜睜看著它逐步走向坍塌,焚為灰燼的命運。   「我媽,我媽還在裡面啊!」混亂中,那個本已離開的男孩兒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不顧人群的阻攔,想要衝進火海,卻被健碩的消防員死死抱住。   「我去!」一名消防員咬牙衝進了火海,熾烈的火焰隔著消防服舔舐著他的皮膚,讓他疼痛難忍,但他堅持著向火海中央靠近。他的身後是人們關切又擔憂的眼神,是那個孩子聲嘶力竭的吼叫,撕心裂肺的哭泣。   那眼神落在他的身上,給了他前進的勇氣;那吼聲刺激著他的耳膜,讓他不忍回頭;那哭泣衝擊著他的心,讓他義無反顧。   然而還沒等他衝到房子前,轟隆一聲,房子轟然坍塌。巨大的衝擊甚至將他掀翻在地,可他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堆廢墟,一臉的驚恐。   就在剛剛那個瞬間,他眼睜睜地看到,一個身影就站在窗子前,雙手抓著窗框,隨著房子的坍塌,那個身影也被埋進了廢墟。   自始至終,她就站在那裡,卻沒有發出哪怕一聲呼救。   一點兒,一點兒聲音也好,消防隊員就不會因為濃煙與火光錯過了救她的最佳時機。   兩個小時後,大火終於被熄滅,大雨也姍姍來遲。   你若再來得早一些,是不是這場慘劇就不會發生?孩子是不是就不會失去摯愛的母親?   你來了,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你來了,可除了洗刷掉罪惡的痕跡,阻擋人們搶救財產的最後努力,你來的有什麼意義?   衝進火場的消防員仰著頭,任由雨水沖刷著臉頰。他覺得眼睛酸酸的,那雨水鹹鹹的。   人們冒著雨清理著現場,廢墟中,一個傴僂的身形蜷縮著。她的一雙手努力地抓著被她壓在身下的窗戶,那裡似乎是她唯一的生路。可直到被死神奪去生命,被烈火焚為焦屍,她也沒能逃離囚禁她的牢籠。   生與死,只有短短的一窗之隔,卻成為她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   她面目猙獰,牙關緊咬,分明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卻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也許,她害怕自己的嘶喊會讓那個孩子不顧一切。   人們好奇,那一扇並不堅固的窗子怎麼就會要了一個身子硬朗的人的命?當消防員把屍體抬起的時候,人們驚訝地發現,在殘留的廢墟上,捆綁著幾根已經燒得發黑的鐵絲,這幾根鐵絲將窗和窗框死死地連接在了一起。   「什麼人這麼殘忍?!」帶隊的消防官兵忍不住說道,他已經在心裡將這起火災定性為人為縱火了。   消防官兵很快就在廢墟中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在判斷為起火點的院子裡的垃圾堆殘骸裡,消防官兵找到了一個被燒得變形了的花露水瓶子,裡面甚至還有一點殘留;幾個同樣被燒得變形了的礦泉水瓶子,裡面同樣也有一些液體殘留;在倒塌的房子裡,他們找到了一聽只剩下半罐的可口可樂。   花露水本身就是易燃物,這讓消防人員輕易判斷出,就是這個東西是罪魁禍首,讓大火在短時間內就失去了控制。   這個農村雖然也有人使用花露水,但消防員找到的這個牌子的花露水,卻是大家都沒有用過的,聽說那是個國外的大牌子。不過還是有人認出,這個東西,死者隔壁住著的,一個月前才來到這裡的城裡人手裡好像就有一個。   消防員請求刑警隊協助調查此事。經查,這個男人叫趙平,是一個赫赫有名的畫家,為了準備四個月後的一個全國性的研討會,他才到這個鄉村來采風的。   警方起初並不認為趙平涉嫌縱火,畢竟他是一個有學識、有文化、有素質,甚至受到很多人敬仰的人。但隨著調查的深入,趙平的嫌疑卻越來越大了。   自從搬到這裡之後,趙平就不斷地和死者發生衝突。   趙平作畫的時候需要安靜,可死者只要在家,就無時無刻不在整理她撿拾回來的那些垃圾。易拉罐和礦泉水瓶子被踩扁的聲音嚴重干擾了趙平的創作。   他多次與死者交涉,卻始終未果,終於放下了狠話:「遲早有一天,我一把火燒了你這些破爛!」   這句話,很多村民都聽到過。   發生火災的那天,趙平更是反常地在大中午人們都休息的時候離家,而就在他離家半個多小時後,火災就發生了。這讓人們不得不懷疑他與這場大火之間是否存在某種聯繫。   趙平對此的解釋是他突然來了靈感,要以離村子不遠的一個山窪為原型,創作一幅仙境畫卷,那個時間段,那個山窪的景象是最美的。   作為一個印象派畫家,他必須捕捉到那極短的、瞬間的美麗。   這個解釋並不能讓人信服。警方特意挑了一個差不多的天氣,實地探訪了趙平口中的那個山窪。萎靡的鮮花和枝葉,熱浪翻滾的氣流,知了有氣無力的叫聲,無論如何,那裡和仙境沒有一點兒相似之處。   或許是普通人無法理解畫家眼中的風景,可趙平的畫布上一片空白,一滴顏料都沒有留下,這很難證實火災發生時趙平在山窪裡。   最重要的證據就是那個花露水瓶子,警方在瓶子上檢測出了趙平的指紋。   歸案後,對於警方的指控,趙平全盤否認。他堅稱自己雖然威脅過死者,但那只是氣急之下的發洩,希望死者能夠有所收斂,完全沒想過要付諸行動。   對於自己的花露水為什麼會出現在火災現場,他更是表示並不知情。   警方在經過周密的偵查後,最終還是認為趙平有作案動機,且證據確鑿。儘管其本人否認,堅稱案發時自己不在現場,作案手法也暫時沒有查明,但一場大火足以銷毀一些關鍵證據,延時誘發火災也不是什麼難事,消防部門正在全力調查起火原因。羈押期將近,警方便將此案先行移交了檢察院。   反正最差的結果無非就是補充偵查,總比超期羈押引起民憤要好得多。趙平背後的能耐可不是這些警察能惹得起的。   所幸,對這件事,他的家裡一直比較克制,堅信法律會還趙平一個清白。   2   我們接到這個案子的委託是那年的9月份,委託我們的人卻是我們打死也想不到的。   那天中午,我和老羅吃過午飯後昏昏欲睡。張靜更是無恥地搶佔了空調下最好的位置,抱著她的熊寶寶,枕著老羅的大腿,聽著窗外不知哪裡傳來的蟬鳴呼呼大睡。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嚇得我和老羅一個激靈,差點兒從椅子裡掉到地上。倒是張靜,不滿地看了一眼老羅,翻了個身,理都沒理那個催命一般的電話。   我無精打采地接起了電話,只聽了一句,整個人就徹底精神了。   「給你們十五分鐘,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晚了後果自負。」打電話來的是檢察院的羅副檢察長。   他的語氣很嚴肅,我不敢耽擱。老羅卻是一副愁眉苦臉,不情不願地抓起了車鑰匙,拉起連眼睛都沒睜開的張靜下了樓。   十分鐘之後,我們就到了羅副檢察長的辦公室。一見到我們,他二話不說就丟給我們一摞厚厚的卷宗。   「老羅叔,你看我們現在這個狀態,能看明白這裡面寫的啥嗎?」張靜瞇著眼睛,坐在沙發上不停地打著晃,含混不清地說道。   「你這丫頭,跟這倆小子沒學到好。」羅副檢察長哭笑不得地說道,「簡單點說,7月份的時候,發生了一場火災,燒死了一個人,消防隊認為是人為縱火,警方抓了一個嫌疑人,現在移交到我們這邊,準備公訴了。」   我和老羅都是一臉不解地看著羅副檢察長,還是沒明白他為什麼叫我們過來。   倒是張靜,雖然看上去一臉的迷糊,心思卻轉得比我們兩個快多了:「沒搞頭的話,這案子你還是別讓小騾子和小明哥參與了。好不容易打下的金字招牌,別就這麼砸到你手裡。」   這一句話提醒了老羅,他趕忙說道:「當事人家境怎麼樣?有錢賺的話,接下來也沒什麼,輸贏那都是執念。」   羅副檢察長狠狠地瞪了一眼老羅和張靜,笑呵呵地說道:「誰說要讓你們代理了?」   「那您叫我們過來……」我愕然地看著羅副檢察長。   「這案子現在有點兒小問題,警方沒有查明嫌疑人是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縱火的,消防隊那邊也還暫時沒搞明白。」   「這不就是事實不清嘛。」張靜耷拉著腦袋,「打回去讓他們補充偵查不就行了?」   「事實雖然不清,但是證據卻已經確鑿了。」羅副檢察長點上一支煙,「他有罪這是一定的了。不過,我總覺得這事兒沒那麼簡單,很少有案子到了檢察院,當事人還不認罪的。你們幾個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就幫我這個忙?」   「嘿嘿,老羅叔,」張靜清醒了一點,笑了一下,「你這麼說話小心閃了舌頭哦,光是我們接手的,到了你這邊還不認罪的案子就十好幾個了吧?」   「再說,我們可沒閒著。」老羅眉毛一挑,「我們律所最近正是上升期,案子排得滿滿的,這一天天給我忙的,連覺都睡不好。」   「行了。」羅副檢察長擺了擺手,冷笑了一下,「這話你忽悠忽悠別人就算了,忽悠我沒用。昨天晚上不知道是誰,不到八點就睡得跟頭豬似的了。你那點兒小心思,別以為我不知道。」   被人揭了老底,老羅倒是臉不紅心不跳。   「還有你,靜。」羅副檢察長又把矛頭指向了張靜,「那幾個讓你們辦的案子,最後不還是讓你們名利雙收?」   「你們可以自己搞嘛,這樣就不會被我們小輩欺負了啊。」   「我們是檢察機關,不是偵查機關。」羅副檢察長無奈地說道,「幹這個事兒,我們不專業啊。話再說回來,真出了冤假錯案,十幾年後讓人查出來,我這臉往哪放?你們就忍心看著我晚節不保?」   「羅副檢察長。」我猶豫了一下,「調查這個案子不是不行,可我們是律師,在接受當事人的委託前,我們沒有資格對這件事進行調查取證啊。」   羅副檢察長看著我,微微皺眉:「小簡啊,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富有正義感的人,剛正不阿,你不來當檢察官,我都覺得是個損失。怎麼你跟我們家小傑共事這幾年,也學著他一切向錢看了呢?」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連忙解釋道,「名不正言不順,程序要是出了問題,就算我們真的查到了什麼,法律也是不認可的。這個,您老比我們清楚。」   「行了,你們自己去找當事人。」羅副檢察長揮了揮手,「他要是同意,你們就隨便折騰吧。」   羅副檢察長金口一開,我們辦起事來就順利了許多,甚至連預約都免了,就在看守所的會見室裡見到了趙平。   已經被關了兩個月的趙平憔悴不堪,一臉的鬍子,眼窩深陷,目光渾濁。整個人更是無比消瘦,只剩皮包骨頭。這和我們印象中的那個白白胖胖的畫家趙平簡直就不像同一個人。   他坐在我們對面,不時動動身子,焦躁不安。   「你們這是虐待他了?」老羅拉住看守的武警,一臉莫名的興奮。   「虐待他?」武警拉長了尾音,「羅律師這個玩笑咱可不能開啊。就這小子,他不虐待別人就不錯了。」   「咋回事?」   「從收監那天起,這小子的狀態就不太對勁,嚴重焦慮,整宿整宿不睡覺,還絕食。嚴重的時候,還弄傷過同監的犯人。」武警說,「現在我們都給他關單間了,每天跟伺候親爹似的伺候他。不吃飯就掛葡萄糖,心理醫生二十四小時陪他聊天,就差給他找個保姆了。這要死在我們這,就憑他的身份,有理我們都沒地方說去。」   「那你可得記好我電話。」老羅掏出一張名片塞給了這個武警,「告訴你們領導,以後遇到麻煩事找我們,準沒錯。」   「行了,小騾子,幹正事兒了。」張靜狠狠地踹了老羅一腳,這才讓他老老實實地坐好。   「趙老師,別緊張。」我盡可能溫和地說道,「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傑明律師事務所的主任律師簡明,這位先生是我們的副主任羅傑,這位小姐是省廳刑事技術室的張靜警官。」   說話的時候,我一直觀察著趙平的神色。在聽到我和老羅是律師的時候,他的眼中多了一點活力,可當聽到張靜是警察的時候,他的眼中竟多了一絲怨恨,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別誤會。」我連忙說道,「我們是受人委託來詢問你的意見的,你是否願意讓我們做你的辯護律師?」   「有用嗎?」趙平看著張靜,神情冰冷,「他們都認準了我就是兇手,你們給我辯護又有什麼意義?」   「當然不一樣。」面對趙平的不滿,張靜竟然笑了一下,「你肯定沒聽說過這兩位律師,迄今為止,他們接手的刑事案件,被告人都是無罪釋放的。至於我,我一向是作為被告方的證人出庭的。」   也不知道張靜是怎麼想的,說到自己一向是作為被告人的證人出庭的時候,她竟然一臉的驕傲。   趙平不信任地看著我們,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你啥意思?幹不幹給個痛快話!」中午沒睡好覺的老羅不耐煩地說道。   這句話加上老羅的語氣讓趙平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我可跟你先說明白,我們代理費很高啊。」老羅咂著嘴,「但我們肯定能把你救出來。和命比,那倆錢兒根本不算啥,再說了,你這樣的,壓根兒也不差錢,對吧?」   老羅的喋喋不休讓趙平反感地皺了皺眉。   「趙老師,我這位同事就是喜歡滿嘴跑火車,你別在意。」我連忙說道。   「剛才他說,一定能把我救出來,」趙平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是真的嗎?」   我愣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這個包票我不敢給你打。我只能跟你說說我瞭解的情況。」我頓了一下,見他露出了傾聽的神情,才繼續說道,「我們這次是受檢察院的委託來找你的,你也知道,某種意義上,我們和檢察院就是天敵。這次之所以找上我們,也是因為我們此前曾協助他們避免了幾宗冤假錯案。檢察官在審查你的案件材料時,發現了一些疑點,但這些疑點還不足以證明你是無罪的。他們的精力有限,調查角度又與我們不同,希望我們能深入調查一下。」   「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你就不應該放棄,不是嗎?」張靜勸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還有一個月,你就要參加那個研討會了吧?那個研討會直接關係到你的藝術生命。」   也許是我的話讓趙平燃起了一絲希望,也許是張靜的話讓他不甘心就這麼認命。只是短短幾分鐘的糾結後,趙平的目光堅定了起來:「簡律師,羅律師,我同意你們做我的辯護人。」   「你看,早這樣不就好了?」老羅說著,從包裡拿出了一份協議,「你在這上邊簽個字,按個手印,咱們的委託關係就算成立了。代理費那塊兒先空著,你不用管,最後咱們再算總賬,我估摸著……」   他說到這,突然怪異地看了張靜一眼:「你踢我幹嗎?」   「我踢了嗎?」張靜一臉的無辜。   這個時候,趙平已經簽好了合同。   我收起委託協議,問道:「有幾個問題,我需要瞭解一下。案子發生的時候,你在什麼地方?」   「我跟警察說過了,他們不信我。」趙平長嘆了一口氣,「起火的時候,我到山裡去採風了,我回來的時候,火都滅了。聽人說我才知道,我的鄰居死在了火災裡。」   我稍一沉吟就明白了警方為什麼沒有認可這個不在場說明。如果使用了某種延時性的詭計,要引發大火,兇手並不需要在現場。   「我聽說,你和你鄰居的關係不太好?」   「至少表面上。」趙平苦笑了一下,「她總干擾我的創作,不過,她是個好人。聽村裡人說,她一輩子沒結婚,她的兒子是她收養的。隔三岔五做點兒好吃的,也會給我送過去。怕我不習慣山裡的生活,一些日常瑣事,她也是經常主動幫我。不過,幹我們這個的,脾氣怪,有時候脾氣上來了,罵兩句是常有的事,誰會當真啊?」   「警察就當真了。」老羅說。   「是啊。」趙平苦笑不已,「就因為那一句話,他們就認準了我是兇手,這不是因言獲罪是什麼?」   「警方目前最直接的證據就是你那瓶花露水,那個東西,為什麼會出現在案發現場?」我問。   「我也不知道。」趙平搖了搖頭,「可是你們想想,真要是我,我能不擦掉指紋嗎?我能不關心有沒有罪證留下嗎?」   「也許你覺得大火能燒掉一切呢?」老羅想都不想就說道。   這句話讓趙平為之一怔,竟無從反駁。   我和張靜同時惡狠狠地瞪了老羅一眼,他不情不願地嘟囔道:「好好,我不說話,你們問你們問。可我說的都是合理猜測嘛。」   「還有個問題。」我問道,「你到那個地方的目的是什麼?」   「采風。」趙平說,「一個月後我有個作品的研討會,這將直接決定我在藝術界的地位。順利的話,研討會上的作品會被送去參加國際大賽,所以我希望能拿出一幅震撼人心的作品。」   「我明白了。」我點了點頭,笑了一下,「不過就靠你眼下這個精神狀態,恐怕很難出來好作品啊。」   「我要是你,就該吃吃,該喝喝,你這段經歷也是別的藝術家沒機會經歷的。那句話咋說來著?」老羅仰著頭,想了半天,「總之那個意思就是,閱歷越豐富,沉澱出來的作品就越厚重,越有衝擊力,越值錢。」   我和張靜無奈地撫了撫額頭,這個老羅啊,不管幹什麼,最後都能拐到錢上去。   「你那會兒幹嗎踢我啊?」一走出看守所,老羅就忍不住向張靜問道,「你看看,大事忘干了吧?代理費啊,除了錢,別的都不重要。這個當事人,絕對可以狠敲一筆的。」   「賺了錢你就買房換車跟我結婚了?」張靜笑瞇瞇地問道。   「那不能。」老羅打了個冷戰,「我覺得咱倆這事兒吧,還得好好研究研究,你看,就現在這樣,不結婚不也挺好的嗎?」   「老娘我都奔三的人了,你還研究什麼啊?」張靜怒火上湧,「是不是等著老娘我過了三十,沒人要了,你就能不花錢把我娶回家了?想都別想,這事兒沒門兒,我歲數越大,你要拿的錢就越多,這叫我的青春損失費。」   「你還沒跟我說你幹嗎踢我呢。」老羅無奈地轉移了話題。   「你賺錢又不給我用,我幹嗎讓你賺到錢啊。」張靜哼了一聲,「小明哥,這筆錢咱們倆分,不給小騾子一分錢。」   「錢在哪呢?」我兩手一攤,笑道。   「你是不是傻?你忘了這個趙平是幹嗎的了?」張靜一臉無奈地看著我。   「畫家啊,畫家打官司也不能不給錢啊。」老羅梗著脖子,「就因為是畫家,我還得多要他錢呢。」   「就你這腦子,得虧律所是小明哥說了算。不過也就那樣了,你們這個律所不垮,我就燒高香了。」張靜雙手合十,說道,「相比於錢來說,這個趙平能給我們更貴重的東西。」   「更貴重的東西?」老羅想了一下,瞬間恍然大悟,向張靜豎起了大拇指,「要說黑,還是你黑啊。不過,你們說,這個趙平到底是不是兇手呢?」   「我覺得,他不是。」我想了一下,「他是為了準備研討會去那地方采風的,這個研討會直接決定他日後能達到的高度,在這個時候,他沒有理由去做殺人這種節外生枝的事兒。」   「我同意小明哥的觀點。」張靜點了點頭。   「你什麼時候反對過啊?」老羅撇了撇嘴,「要不你乾脆跟他結婚算了。」   「你再說一句!」張靜的眼中射出了一縷寒光,看得人直發毛,「小明哥那是我親哥。」   「我也一直把你當親妹妹啊。」老羅嘟囔道,眼看著張靜一言不合就要動手,他連忙說道,「要我說,正因為這個研討會至關重要,為了安心創作,趙平才更有可能殺人。」   「搬家不是比殺人方便多了?」張靜冷笑了一聲,伸手拿出了電話,「我接個電話。」   她走到一邊,和電話裡的人聊了幾句,神情嚴肅地走回我們的面前:「我就知道,小明哥的鈦合金眼肯定沒問題。」   「這麼快就有發現了?」老羅訝異地問道。   「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跟姐姐混,保你鴻運當頭。」張靜拍了拍老羅的肩膀,「我都覺得,你們應該支付我代言費了。走,跟我去師範大學一趟。」   「你那叫吉祥物,不叫代言人。」我忍不住笑道。   3   張靜接到的那個電話是她一個高中同學打來的。她那個同學現在在保險公司做理賠員,據說她正在處理一宗理賠業務,死者就是我們接手的這宗案件裡的被害人,而投保人,就是死者的養子趙宇。   趙宇是在火災發生前一個月給死者投的人身意外傷害保險,理賠金額高達三十萬。投保後沒多久就發生了這樣的事兒,讓張靜的這個同學感到不太尋常,希望張靜能夠動用關係查一下這件事兒。   如果這把火是趙宇放的,那他就涉嫌騙保了。   趙宇今年二十歲,就在師範大學物理系就讀大學二年級。   我們找到了趙宇的宿舍,卻被他的同學告知,這個時候,趙宇應該一個人在籃球場打球呢。   這個秋老虎肆虐的天氣,稍微動一動都會大汗淋漓,可趙宇卻在這時候練球,這讓我們有些難以理解。   「那小子就那樣,說這才能鍛煉意志力。」他的同學,光著膀子,只穿著一條內褲,毫不避諱張靜就在面前,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下去,有意無意地展示著自己的肌肉。   老羅不動聲色地站在了張靜的身前,胳膊微微用力,鼓脹的肌肉撐起了衣袖,一下子就把那個學生給比了下去。   我衝著張靜擠了擠眼睛,卻見她正捂著嘴偷笑。   老羅並不像他嘴上說的那樣,不打算和張靜在一起。他根本就是很緊張她,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死活不同意和張靜結婚。   那時候,這個問題困擾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也懶得去找到答案。說實在的,他們兩個就這麼拖下去,我們三個還有在一起的可能,要是他們兩個真結婚了,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或許,那時候我就必須要離開了。   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卻沒想到,最後離開的人並不是我。   師範大學露天籃球場在幾棟宿舍中間的空地上,除了供學生們運動健身,籃球場四周的欄杆也被學生們利用了起來。正當午時,一床床被子掛在欄杆上,也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風景。   偶爾還能見到不知什麼原因留在被子上的地圖。   一個留著一頭利落短髮,身形略顯瘦削,一張臉稜角分明,臉上掛滿了汗珠,穿著運動服的男孩兒就在這些「被子觀眾」的注視下,一個人對著籃筐揮汗如雨。   他站在三分線外,籃筐斜45度的位置上,雙眼鷹一般盯著籃筐,揚手,躍起,手腕輕抖,籃球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應聲入網。他走到籃下撿起籃球,再次退回到剛剛的位置,揚手,躍起,手腕輕抖……   他不知疲倦地重複著這個動作,對於出現在旁邊,觀察著他的我、老羅和張靜視而不見。這孩子臉上的表情也異乎尋常地複雜,麻木,冷漠,目光中似乎還帶著一些怨恨。他出手的力量很強,籃球往往是砸在籃板上,再反彈入籃框,那沉悶的「砰砰」的聲音,就像是在發洩著什麼。   燥熱的空氣裡沒有一絲風,沒有任何人會願意在這樣的天氣裡做劇烈的運動,可趙宇是個例外。只有汗水滑入他眼睛裡的時候,他才會停下來抹一把汗,然後就又繼續之前的投籃練習。   他穿的竟然還是一件長袖運動服。   籃球場裡突然響起了一陣悅耳的手機鈴聲,趙宇停止了投籃,眉頭輕輕皺起。他緩步走到了場邊,拿起了電話,那是一部最新款的諾基亞手機,剛上市沒多久。   趙宇拿著那部電話,看了看上面的號碼,拇指在接聽鍵和掛斷鍵之間滑動著,猶豫了一下,最終卻還是沒有接。   「怎麼不接?」張靜問道。   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趙宇一跳,電話險些掉到地上。當看到張靜身上的警服時,他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才若無其事地說道:「詐騙的。」   「你們找我有事兒?」他拿起毛巾擦著臉,把一塊老羅眼饞了許久的勞力士手錶在手腕上戴好,聲音有些冷漠地問道。   「是有點小事兒,關於……你母親的事兒。」張靜說。   「我不想說。」趙宇轉身向外走去,「我就一個要求,嚴懲那個兇手。」   「你這麼肯定我們抓住的就是兇手?」張靜快走了幾步,和趙宇並肩而行。   聽到這句話,趙宇停下了腳步,側頭看著張靜,目光中帶著些戒備。「人是你們抓的,他是兇手也是你們告訴我的,現在你告訴我弄錯了?」他有些激動。   「我也沒說是弄錯了。」張靜帶著笑,說道,「在法院判決他有罪之前,我們的認定沒有任何法律效力。而且現在這個案子還有一些疑點沒有弄清,真到了法庭,會是什麼結果,誰也不好說。」   趙宇想了想,才不情不願地說道:「去水吧吧,那個地方清淨。」   趙宇說的水吧是校園裡的一個小餐廳。大部分大學校園裡都有這樣佈置得頗有情調的地方,到這裡來的也大多是一些小情侶,在舒緩的音樂中互訴衷腸。我們一行人和這裡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張靜卻是異常興奮,硬拉著老羅和自己坐在了一起,把我和趙宇踹到了另一邊。   她把頭側靠在老羅的肩上,一句話都沒有說,卻是一臉的甜蜜。   我都有些看下去了。上學的時候,老羅總是找各種理由拒絕和張靜單獨相處,實在逃不過的時候,甚至不惜拉上我做墊背的,美其名曰幫我改善生活。   那個時候,情竇未開的我就跟在他們屁股後邊,也難怪張靜總懷疑我和老羅之間有什麼了,難得她忍了我那麼久竟然都沒生氣。   「你女朋友沒來?」餐廳服務員熟稔地和趙宇打著招呼。   「按老樣子來,四份。」趙宇沒答話,只是有些冷漠地吩咐道。   服務員也意識到了趙宇的心情不是很好,默默地端上了四份黑色的、我們叫不上名字的飲料後就離開了。   「他們這裡的招牌飲料,黑皇后,八十一份,是最貴的了,我女朋友……前女友每次來必點的。」趙宇抿了一口,擺弄著杯子,有些惆悵地說道,「我真不知道這玩意兒有什麼好喝的。」   聽說是這裡最貴的飲料,老羅忙不迭地喝了一口,卻差點兒吐出來,苦著臉硬憋著才嚥了下去。   「看來,你還忘不了她?」張靜問。   「投入了那麼多時間,花了那麼多錢,到最後還是留不住。」趙宇苦笑了一下,「不是忘不了,就是覺得……算了,不說這個了。你們找我,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起火那天的具體情況。」張靜也喝了一口飲料,表情卻難得的和老羅差不多。   「我也不太清楚。」趙宇搖了搖頭,「那天我給我媽做完飯,就出去找我同學了。」   「大中午的,去找同學?」張靜有些不解。   「我們約好的。」趙宇說,「等我看到家裡起火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媽就是靠撿破爛供我上學的,院子裡堆的都是那些東西,一起火,救都沒法兒救。」   「這麼說,你也不知道火是怎麼著起來的?」張靜皺著眉,問。   「嗯。」趙宇點頭。   「你媽媽,為什麼沒有逃出來呢?」   「這我也不知道。」趙宇的眼眶有些泛紅,他側過頭,看著窗外,深吸了一口氣,「按理說,她跑出來一點兒問題都不會有的,可是,她就是沒跑出來。我聽說,是窗戶被人綁上了,門也鎖上了。警官,」他突然回過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張靜,「那個人行刑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我要親眼看著他給我媽陪葬。」   「這件事兒,我們再說吧。」張靜頓了一下,「還有一個小問題,我聽說,你給你媽上了保險?為什麼?」   「那是我給我媽的生日禮物。」趙宇苦澀地笑了一下,「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我媽把我撿了回來,一個人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學,這麼多年,我從來沒好好回報過她。前段日子,我幫我們老師完成了一個實驗,他給了我點報酬,我就拿去給我媽買了份保險。她歲數大了,沒有社保,又總在外邊跑,我真擔心……」   「我能理解。」張靜滿含深意地點了點頭,「你放心,這個案子,我們一定會查清楚的。能把你那個同學的聯繫方式給我嗎?」   這個要求讓趙宇有些詫異:「你們不會認為是我幹的吧?」   「為了排除合理懷疑。」張靜笑了一下,「任何和本案有關的人員我們都要進行調查,如果不能排除合理懷疑,雖然我們覺得沒什麼,不過,律師肯定會拿這個說事。你也知道,有些律師,根本就不能叫律師,就是根攪屎棍,我們可不想陰溝裡翻船。」   趙宇猶豫了一下,還是報出了一個電話號碼。   「怎麼樣?這小子身上有什麼疑點嗎?」一離開學校,老羅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滴水不漏。」張靜嘆了口氣,「他說的倒是沒什麼毛病,都能解釋得過去,看來,我們需要的還是證據。」   「那可是火災啊,火災的證據最難找了。」老羅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下來,「輸和贏,拿到的代理費肯定不一樣。」   「去消防隊,火災這東西對我們來說很難,對他們來說,就簡單多了。」張靜說,「幹這事兒,他們專業。小騾子,你先去給我買瓶水,不要最貴的,就要礦泉水就行。你看,我可比趙宇的女朋友好養多了。」   她眼巴巴地看著老羅,那副神情,任誰都無法拒絕。   一個小時後,我們到了那天出警的消防隊。   聽說我們是為了那場火災而來,消防隊的人熱情地接待了我們。   「我正好要把東西給你們送過去呢。」消防隊長說。   「有結果了?」老羅連忙問。   「剛弄清楚起火的原因。」消防隊長說。   「怎麼回事?」張靜連忙問道。   「你們跟我來,我給你們看個實驗。」消防隊長說著,帶我們走到了戶外。   他先把一摞報紙凌亂地堆在了空地上,又找來幾個礦泉水瓶子放到了報紙堆上。讓我們感到奇怪的是,那幾個礦泉水瓶子裡都還剩有一些水。   「今天這個天氣正好,要是換別的天氣,這個實驗還不一定能成功呢。」消防隊長把一瓶花露水混到了那些瓶子裡,拉著我們站到了一邊,「等會兒啊,時間長短不一定,能不能成功也不好說,這個純粹是概率問題。」   我們站在陰涼處,默默地看著那堆報紙,大概過了有五分鐘,突然一縷青煙從報紙堆裡冒了出來。   「成了。」消防隊長興奮地一拍手,鬆了口氣。   在我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的時候,一團火苗已經燃了起來。那團火苗越燒越旺,放在報紙堆上的塑料瓶子在火焰的炙烤下慢慢變形、洩露,幾滴水讓火苗黯淡了一下,卻並沒有熄滅。   老羅饒有興趣地向前走了幾步,恰在這個時候,那瓶花露水也流了出來。火苗卻驟然間變大,幾乎是一瞬間,整個報紙堆都被火焰包裹了,就連老羅都差點兒被火苗舔到。他連忙向後退了幾步,避開了火舌。   「這是怎麼回事?」我不解地問道。   「問題就出在這幾瓶礦泉水上。」消防隊長一邊用滅火器滅火,一邊解釋道,「這種還有水的礦泉水瓶子會形成透鏡效果,恰好焦點就在易燃物上的話,就很容易引發火災了。」   「為啥花露水一澆上去,這火就馬上變這麼大了?」老羅心有餘悸地問道。   「花露水這玩意兒,你別看你平時往身上抹沒事,這東西可是危險品。」消防隊長說,「酒精含量達到70%,一遇到明火那就是燎原之勢。」   「那就是說,」張靜想了一下,「死者撿回來的垃圾裡正好有還剩水的礦泉水瓶子,這些瓶子引發了火災。趙平的那瓶花露水,應該是快用完了吧,他就把瓶子扔給鄰居了,反而成了助燃劑?」   「沒道理啊。」老羅說,「趙平自己都說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再說,他們倆關係還沒好到那份上呢。」   「你就不能好好聽人說話。」張靜恨恨地踹了老羅一腳,「趙平不也說了,關係不好只是表面上,其實他們倆還是挺照顧對方的。趙平那麼好面子的人,他能直接說是自己給鄰居的?」   「也就是說,這場火災,其實就是個意外。」張靜像是在肯定自己說的話,用力點了點頭。   「不對。」我卻搖了搖頭,「這裡面有問題。」   「有問題?」老羅和張靜都是一臉不解地看著我。   「第一,那瓶花露水,肯定不是趙平看快用完了扔過去的。事關自己的生死,在這件事上,他可能撒謊,但不會隱瞞,也就是說,他可能是故意扔過去誘發火災的,但也可能不是他。第二,你們沒經歷過,並不知道這裡面的道道。」我有些痛苦地說道。是的,那段回憶確實很痛苦,痛苦到,我時常以為那並不是我的人生。   「小明哥!」張靜突然走上前,給了我一個有力的擁抱。老羅愣了一下,似乎也想起了什麼,默默地抱了抱我,沒有說話。   我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情緒,才說道:「你們知道我上學的時候家裡有多困難,要不是老羅時不時幫我,我恐怕早在大二的時候就輟學了。」   張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羅,恍然大悟一般說道:「我說呢,按小騾子的家世,他沒道理一個月就那麼幾百塊生活費。哎呀,一不小心,我當了一把小三啊。」   她故作輕鬆地說道,可憐巴巴地看著我:「不過,小明哥,你大人有大量,你就不要和我搶了。我們女人多難啊,又要和女人搶男人,還得和你們男人搶男人。」   我知道,這丫頭是想讓我放鬆點兒,能平靜地去面對那段痛苦的回憶。我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一定很難看。   「其實我母親就是靠拾荒供我上大學的。」   說出這句話,我一下子輕鬆了許多。這段經歷,無論是老羅還是張靜,我都沒有對他們提起過,老羅或許還能猜到一些,不過張靜就完全不知情了。我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丟人的,那個時候,我父親重病在身,我母親一個人撐起了整個家庭。   很久很久以後,當我有能力供養這個家的時候,我的父親卻在離自己六十歲生日只有十天不到的時候溘然長逝。我的母親回憶往昔的時候,曾跟我說,有段日子,她每個月只能賺到六百塊錢,這六百塊錢,她分文不留,全都給了我。而她自己和父親,就靠拾荒的幾十塊錢度過一個月。曾經有一個月,她只剩下五十塊錢,卻丟了。   我時常想,這兩個老人是怎麼熬過那一個月的?這世界上,還有比他們更偉大的人嗎?   可是我卻懼怕這件事被別人知道,因為,也許我會失去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   「小明哥,算了吧。」張靜柔聲說道,「你不願意說就不說,我相信你,你說有問題就一定有問題。」   「我沒事。」我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但凡拾荒,都希望能多撿一點兒,所以拾荒者會把瓶子裡的水都倒掉,踩扁,以縮減重量和體積。現場出現這種瓶子,絕對是有人故意的。」   「簡律師說得沒錯兒。」消防隊長點了點頭,「我們在現場還找到半罐飲料,應該是老人喝的。那裡面有安眠藥的成分,很顯然,給老人飲料的這個人有重大作案嫌疑。」   4   這罐飲料的來源並不難查,那上面留有清晰的指紋痕跡。張靜讓消防隊的人幫忙把材料送到檢察院,囑咐他們進行指紋鑒定。   至於我們,則去了另外一個地方,趙宇口中他那個同學的家。   讓我們意外的是,他這個同學家就在正對著趙宇家的一處山坡上。如果有什麼地方能夠第一時間發現趙宇家起火,那無疑是這裡了。   可趙宇卻說,直到大火徹底燒起來後,他才發現。我和老羅、張靜對視了一眼,都已經意識到,趙宇或許和這場火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和趙宇不同,他的這個同學並沒有考上大學,只能在家務農。而他的命運也和趙宇截然不同,此時的他已經結婚,還有一個不足歲的孩子。   我們到的時候,他正哄著這個不肯入睡的孩子玩。   對於我們的到來,趙宇的這個同學頗感意外,當我們說明來意之後,他才放下了戒備。   「趙宇那人,平時咋樣?」老羅遞給他一支煙,問。   明明只有二十多歲,看上去卻像三十幾歲的年輕人接過煙,看了看,竟然嘆了口氣:「他變了。」   「變了?什麼意思?」我不解地問。   「以前的他啊,就愛和我們一起玩,對吃的穿的都沒什麼特別的要求。」這人抽著煙,說,「可自從上了大學,他就不愛和我們一起了,偶爾跟我們出去,也是非要下館子。老跟我們說,他那一身衣服就頂上我們一年掙的錢了。」   「他沒跟你說,他哪來的那麼多錢?」張靜問。   這人搖了搖頭:「他說這就是命,上了大學,有了學歷,自然而然就比我們掙得多。說實話,我都有點兒不愛和他玩了。」   「他說那天你們約好了見面,是有什麼特殊的事嗎?」張靜又問。   「也沒啥,那天中午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想見一面。」   「中午才給你打的電話?」張靜一愣,「那是你們發現火災前多久?」   「大概也就半個多小時吧。」男人仔細想了想,才說。   「半個多小時啊。」張靜冷笑了一聲,「他來你這兒之後,跟你說什麼了嗎?」   「啥也沒說。」男人搖了搖頭,一臉的困惑,「他來我家之後,就站在窗戶邊,一動不動看著外邊,我還問他咋的了,是不是遇上啥困難了,他也不說話。」   「是你發現起火的還是他發現的?」   「我啊。」男人說,「我看他總不搭理我,怕他有啥事,就走過去看了一眼,然後就看到他家起火了。這小子,不知道出啥事兒了,那麼大的火都沒注意到。」   「他不是沒注意到,他是一直在等。」張靜冷哼了一聲。   男人困惑地看著張靜:「啥意思?」   「沒事兒,謝謝你了。」張靜微微一笑,說道。   男人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唉,也是命啊。那天本來火還沒起來的時候都變天了,那大風刮的,可雨就是不下啊,雨要是早點兒來,可能就沒那麼慘了。」   張靜的身體猛地僵了一下。   當我們回到律所的時候,檢察院那邊對那罐飲料上的指紋也完成鑒定了,與趙平的指紋並不匹配。   在將這些發現和羅副檢察長溝通之後,張靜決定帶著我們去密取趙宇的指紋。還沒等我們找上門,派出所的電話卻先一步打了過來。   趙宇自首了,但提出在見到我們之前,他什麼都不會說。   「那把火是我放的。」見到我們的第一句話,趙宇就說。   說完了這句話,他像放下了什麼重擔一般,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   「為什麼?怎麼做的?」張靜給了趙宇一杯水,問道。   對這個結果,我們並不意外,一個下午的調查已經把所有的嫌疑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趙宇掏出了一盒軟中華,抽出一支,點燃,深吸了一口,看到老羅盯著他手裡的煙,笑了一下,把剩下的半包煙都丟給了老羅。   在張靜的瞪視下,老羅最終還是沒敢撿起那包煙,不過他卻從包裡拿出了一支哈瓦那雪茄,炫耀一樣點燃,陶醉地吸了一口。   對老羅的舉動,趙宇略帶鄙夷地笑了笑,才說道:「我外面欠了很多錢,大概八九萬吧。」   「你怎麼會欠別人那麼多錢?你還只是個學生吧?」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你不懂。」趙宇抽著煙,苦笑了一下,「我交過一個女朋友,你們都知道了吧?她長得很漂亮,是我們系的系花。我呢?只是個窮小子,我憑什麼和她在一起?我只能給她買衣服買首飾買電腦買手機,什麼都要給她買最好的,只有這樣,才能讓她覺得跟我在一起能給她幸福。」   「我只能說,你一點兒都不懂女人。」聽他這麼說,老羅吐著煙圈,不屑地撇了撇嘴,「女人要的不是錢,是安全感,安全感你懂嗎?」   「你就懂了?」趙宇冷笑了一聲,「最簡單的安全感不就是有飯吃有錢花有地方住?你們這些有錢人怎麼能理解我們這些窮人的難處?   「我媽一個月能給我幾個錢?五百就頂天了,我得想辦法弄錢,沒辦法,我只能出去借高利貸。」趙宇嘆了口氣。   「明明沒有錢,卻還要充大頭,你也真夠可以的。」張靜冷笑了一聲,「手錶,手機,都不便宜吧?光是這兩樣,沒有幾萬塊都下不來。」   「要不然呢?」趙宇反問,「要不是這些東西,你以為我會有朋友?他們願意跟我做朋友,不就是因為我願意做東,我願意為他們花錢?」   「真正的朋友,不是你給他們花了多少錢。」我沉下了臉,「而是明知道你沒錢,卻還願意和你在一起。甚至在知道你差不多沒錢了的時候,主動問你需不需要錢。」   「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傻的人?」趙宇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確實就有。」我看了一眼老羅,笑了一下。   沒錯,老羅就是趙宇口中的那個傻子。   他是個財迷沒錯,吝嗇也沒錯,可是有些事情是我此生都難以忘記的。上學的時候,每到月末,他都會問我一句:「還有錢嗎?」起初,我以為這小子是打算跟我借錢,可是當我說沒有了的時候,他總會拿出錢包,「哥也不多了,就這麼點兒,咱哥倆兒一人一半。」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單單認準了我,明明他就是個守財奴。   「這就叫風險投資,要不然,我們能有今天?」老羅驕傲地說道,「我這雙眼睛不比你和靜差多少。」   趙宇難以理解地看了看老羅,繼續說道:「總之,我借的錢太多了,還都還不上。要是再不還錢,我也不知道那群人能做出什麼事來。我就想,我有這一天,還不都是拜我那個撿垃圾的老媽所賜?」   「你這麼說,對得起她嗎?」張靜猛地一拍桌子,「要不是她把你撿回來,你恐怕早就凍死在外邊了!」   「要不是她把我撿回來,我能有今天嗎?!」趙宇竟然也低吼了一聲,「隨便是誰,只要不是她,我今天的生活都要好很多吧?今天這一切,還不都是她的錯?!」   「你可能不知道。」我想了一下,說道,「你說你母親每個月最多只能給你五百塊錢,但這可能是她一個月全部的收入。」   「那不是她應該做的嗎?」趙宇冷笑,「既然救了我,那就應該好好養著我,那為什麼不能讓我多賺點兒錢呢?」   「所以,你就給她買了保險,策劃了這場火災,是嗎?」張靜問。   「是。」趙宇點了點頭。   「你還是人嗎?」老羅一下站了起來,「烏鴉還知道反哺,你怎麼連個鳥都不如,一點兒都不懂感恩呢?你除了知道索取,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是好人。」趙宇靠在椅子裡,一臉的悵然,「我也知道殺人是重罪,一直沒狠下心動手。那天,我帶我女朋友回了家,如果她見到我家那副樣子,還是願意跟我在一起,我就不會做這種事了,我寧可去賣血,也絕不會殺人。可是,她連我最後的一條生路都給我堵死了,你們知道她怎麼說嗎?   「她連我家的門都沒進。」趙宇的話語中充斥著滿滿的怨氣,「就站在我們家門口,跟我說分手吧。   「她花了我那麼多錢,這個時候竟然跟我說分手?說我家簡直就是垃圾場,我是一個在垃圾場裡長大的人,說我騙了她,連垃圾都不如。   「她說她從小就是被人當成公主的,公主怎麼會和乞丐在一起?她說我將來肯定不會有出息,肯定會像我媽那樣,靠撿垃圾過一輩子。」   趙宇已經有些癲狂了。老羅連忙起身走到了他身邊,隨時準備控制住他。趙宇卻笑了一下:「我沒事,我既然來找你們,就不會再做傻事了。」   「這一切都怪我媽。」趙宇臉上的肌肉扭曲著,「所以我偷了趙平的花露水,擺了幾個礦泉水瓶子做透鏡,這是最保險的辦法。要麼消防隊認定是意外,要麼,你們就把趙平當成兇手。」   「安眠藥是怎麼回事?那罐飲料,是你給你媽的吧?」張靜問。   「是,我怕她跑出來,就給她買了一罐飲料,安眠藥是我找一個醫生朋友拿的。」趙宇說。   「你們知道嗎?」趙宇的眼眶有些泛紅,「我媽這一輩子不捨得吃好的穿好的,就怕我挨欺負。從小到大,那種碳酸飲料我不知道喝了多少,可我媽一口都沒喝過。我小的時候就看到過,我媽把我喝過的飲料瓶剪開,在那舔啊舔啊。我媽對我好,我比你們誰都清楚。」   在這一刻,他強裝出來的仇恨、不滿、怨恨,統統消失不見,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   「可你還是殺了她。」張靜的嘴張開又閉上,閉上又張開,終於還是將這個殘酷的事實說出了口。   「我需要錢,除了這條路,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趙宇嘶吼道,「這樣也好,對我和她來說,都是一種解脫。她再也不用為了我,頂著大太陽出去撿垃圾,招人白眼了。」   「你死了,對她也是一種解脫。」老羅忍不住說道。   「那她會一輩子都活在痛苦裡的。」趙宇說,「讓我來承擔這種痛苦,也算是我為她做點兒事。」   「你倒成了好人了?我用不用給你頒個孝子獎,找兩個人給你扛著天天跟著你啊?」老羅譏笑道。   「可我沒想到,這種痛苦竟然這麼難以承受。」趙宇沒有理會老羅的挖苦,繼續說道,「我已經好幾天沒睡過一個好覺了,一閉上眼睛就是我媽拿著那罐飲料跟我說,兒子,來喝飲料啊。   「我不是人,你們殺了我吧!」趙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我卻覺得,這事兒有點不太對勁。   趙宇在敘述這件事的過程中情緒變化得太快了。他一會兒對自己的母親充滿了怨恨,恨不得她死而後快,一會兒卻又充滿了愧疚,恨不得馬上就以死贖罪。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實的他?   「你犯了罪,就應該接受懲罰。」張靜站起了身,「這沒什麼好說的,跟我去指認現場吧。」   5   火災現場已經經過了簡單的清理,只是死者在村子裡並沒有親人,她一直都是和趙宇相依為命的。在趙宇自首之前,這裡暫時還沒有其他人進入。   按照趙宇的指引,我們很快就在和趙平共用的院牆邊找到了幾組已經模糊的腳印,所幸還有比對價值,院牆上也有蹬踏的痕跡。   案發當天,趙宇就是在趙平離開家之後,從這裡翻牆入院,偷了他的花露水的。   張靜將這幾組足跡採集了下來,初步比對後認定,這就是趙宇的足跡。   「你是在哪兒佈置的縱火……機關?」張靜想了半天,才想到這麼一個彆扭的詞來提問。   「就在那兒。」趙宇抬起手指了指。我和老羅、張靜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選擇的起火點竟然是在牆角。   那裡雖然足夠隱蔽,起火後不易被發現,但在起火的那個時間段,日照時間恐怕最多也不會超過十分鐘。可是我們很清楚地記得,消防隊長跟我們說過,這是一個完全依靠運氣才有可能成功發揮作用的詭計。   張靜信步走到了起火點,蹲下身,伸出手在灰燼裡撥弄著。   「我知道你到了你同學家後,一直在關注這裡,大概多久之後起的火?」她問。   「大概,五分鐘吧。」趙宇想了想,「我剛到同學家的時候就看到院子裡冒煙了。」   「起風了嗎?」張靜又問。   趙宇愣了一下,搖了搖頭:「沒有,那天天氣很好,有風的話,我的計劃是不可能成功的。」   「是啊,有風的話,你的那個小把戲就很難奏效了。」張靜站起身,拍了拍手,「可你的同學告訴我,那天下午變天了,在火災發生前,就已經起了大風。你不打算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嗎?」   趙宇愣愣地看著張靜,就連我和老羅也是一臉茫然地看著她,不明白這小妮子又發現了什麼我們沒有發現的。   「你到底發現啥了?」老羅忍不住問道。   「看來,你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啊。」張靜竟然嘆了口氣,沒有理會老羅的問題,衝著趙宇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慢慢走回了火場中央,在原本應該是房子窗戶的位置站了下來。   「你媽媽,當時就是在這個地方去世的吧?」她問。   趙宇面露痛苦,掙扎著點了點頭。   「我聽說,她在死的時候,就站在窗邊,雙手抓著窗戶,為什麼沒逃出來呢?」張靜蹲下身,伸手在廢墟裡扒拉著,「看目擊者的描述,你母親並沒有因為喝了你的飲料而陷入昏睡。」   「因為……」趙宇有些糾結,「我也不太清楚。」   「是因為這個嗎?」張靜抬起手,她的手上多了一個燒得發黑的鐵絲圈,「就是這個東西把窗戶和窗框綁到了一起,才堵死了你母親逃生的路,是嗎?」   趙宇點了點頭。   「你還真是禽獸不如!」老羅掄起了拳頭就要打下去,幸好我就在他身邊,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才避免了麻煩。   「所以,這才是最真實的你,你就是要置你母親於死地。」我冷聲道,「趙宇,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表現出了兩種對立的情緒,就是想申請司法鑒定,以人格分裂來為自己脫罪。我勸你別想了,這條路,你行不通。」   「唉,都到這一步了,你們還真是……」趙宇苦笑了一下,「我認罪,不會想任何辦法脫罪的。」   「先別把話說那麼早。」張靜卻笑了一下,「我剛才就說過,他也是什麼都不知道,你們再仔細看看。」   我和老羅依言蹲下身,扒拉著那些灰燼,從中又找到了一些鐵絲圈,然而看著這些鐵絲圈,我和老羅的神色都有些難看。   「趙宇,窗戶是你封上的嗎?」老羅問。   趙宇點頭。   「那我就不明白了。」老羅笑了一下,「為什麼這些鐵絲圈的扣都是衝著屋子裡面的?你別跟我說你是在屋子裡封的窗戶,你媽又不是傻子。」   「我再跟你說一件事。」張靜清了清喉嚨,「你母親的屍體裡並沒有檢查到安眠藥的成分,換句話說,她根本沒有喝你給她的那罐飲料。」   我的心情有點兒複雜,這是一個不太可能,卻最符合現場痕跡的推斷:趙宇的養母,從一開始就洞悉了趙宇的陰謀,卻配合著他完成了這次縱火,甚至,這把火可能就是她自己放的。   她不想在沉睡中死去,所以,她沒有喝下那罐飲料。   她害怕自己忍受不住烈火的焚燒而逃離,所以,她主動封死了窗戶和門。   自始至終,她切身體會到了烈火焚身的痛苦,卻始終沒有掙扎。她只是站在窗邊,靜靜地看著外面的一舉一動。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說來,你們可能不信,這就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   她真切地知道,正是因為自己,因為這個環境才拖累了趙宇,沒有給他一個好的生活。如果自己的死能給孩子帶來一筆不菲的收入,讓他過上人們羨慕的好日子,她並不介意那樣去做。   可她更想知道,在趙宇的心中,到底是錢重要還是她這個母親重要。   也許在最後一刻,這個母親是沒有任何遺憾離開的。   也許在決定執行這個計劃的那一刻,趙宇的心情也是複雜的。他渴望成功,成功能幫他免去一身的債務;他害怕成功,成功會讓從一個天之驕子淪落為縱火殺人犯。   「你那麼想死,是因為這個嗎?」張靜默默地走到了趙宇的身邊,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領,稍一用力,便扯開了他的衣服。他的右肩上,新鮮的燒傷赫然在目。   「你在最後一刻後悔了,你試圖救她卻沒有救出來,你時刻都在承受著良心的拷問和煎熬。你花了幾個月才讓自己明白,只有死才能贖罪。」   趙宇沒有說話,他跪倒在廢墟裡,肩膀劇烈地抖動著,壓抑著的哭聲不時傳入我們的耳朵,撕心裂肺。   這是一個我們從張靜接到她做保險理賠員的同學電話的時候就已經隱隱預感到的結局,也是一個我們萬萬沒想到的結局。   在張靜的要求下,我和老羅義務幫助趙宇辯護了一次。以他有自首情節、悔罪表現,且其雖有作案動機和作案行為,但其行為與火災發生之間沒有必然聯繫,無法排除火災是由死者自己造成,即無法排除他是犯罪未遂為減罪理由,成功幫他爭取到了減罪判決。   張靜覺得,趙宇的良心還沒有完全泯滅,還值得我們救一次。   只是出乎我們的意料,在法庭上,這小子堅持那把火就是自己放的,所幸因沒有證據支撐,法庭並沒有採納他的供述。   但這個案子的檔案老羅並沒有保留,因為這是我們經手的刑事案件裡為數不多的有罪判決,老羅覺得這太丟臉了。   趙平最終被免予起訴,在離開看守所的那天,他主動找到了我們,提出了代理費用的問題。   「錢就算了吧,這案子,我們也沒做什麼。」老罹難得這樣說道。   「可是如果沒有你們,現在在監獄裡的那個人,恐怕就是我了吧。」趙平靦腆地笑了一下,「錢不是問題。」   「問題是沒錢。」張靜開了個玩笑,「趙老師,這麼說吧,我們幾個都是你的粉絲,但是你的畫太貴了,我們可買不起,要是能得到你一幅墨寶,那我們就非常滿足了。」   「我這條命都是你們救的,別說是一幅,只要我還活著,我每年都給你們一幅。」趙平豪爽地說道。   他要是知道老羅和張靜要他的畫是等著升值,不知道還會不會這麼痛快地就答應了。   原本這個案子到這裡就應該算是結束了,可一個月後,卻又出現了一個小插曲。   趙平的作品研討會如期召開。在研討會上,他拿出的是一幅皺皺巴巴的畫作,他將那幅畫作命名為《母愛》。   在那幅畫裡,他以極為潦草的筆觸勾勒了一幅大火熊熊燃燒的景象,在烈火中,一個傴僂身影站在窗前,雙手緊握著窗櫺,面目猙獰,卻牙關緊咬,不肯呼救,也不肯逃離,甚至沒有掙扎。   屋子外,一個單薄的身影撞向了房門。   遠處,片片烏雲裹挾著暴雨正滾滾而來,卻始終未來。   這幅畫作在國際上獲得了大獎,看到新聞照片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卻是悚然一驚。那幅畫面,真實地勾勒出了趙宇的母親在烈火中的身影。   我記得,所謂的印象派就是不依據細膩的筆觸,以瞬間的印象作畫。畫家們抓住一個有特點的側面去創作,所以他們必須畫筆疾飛把顏色直接塗在畫布上,他們只能多考慮畫的總體效果,較少顧及細枝末節。印象主義以粗放的筆法作畫,作品缺乏修飾,採取在戶外陽光下直接描繪景物,追求以思維來揣摩光與色的變化,並將瞬間的光感依據自己腦海中的處理附之於畫布之上,這種對光線和色彩的揣摩也達到了色彩和光感美的極致。   可是趙平明明跟我們說過,起火的時候他在山裡,直到大火熄滅,他回到家,才知道自己的鄰居喪生在那場大火中。他是怎麼做到將趙宇的母親臨死前的一幕畫得如此栩栩如生的呢?   「或許,他從頭到尾都看到了,甚至用畫筆記錄下了這一切。」張靜嘆了口氣,「他明明可以救人的。」   「還記得那個爭議巨大的普利策新聞獎作品嗎?」老羅心不在焉地把玩著一支飛鏢,說,「就是那個在禿鷲的注視下,艱難地爬向食品分發點的蘇丹小孩兒。那個記者叫什麼來著?他不也是沒有施救嗎?玩藝術的都是瘋子,他們寧可冷眼旁觀一個生命的逝去。」   「你說的那個記者叫凱文·卡特,是不是玩藝術的都是瘋子我不知道,但是他肯定不是。」張靜說,「凱文·卡特那張照片拍攝於1993年,拍完照片後,卡特趕走了禿鷲,注視著小女孩繼續蹣跚而行。然後他坐在樹下,點燃一支煙,念著上帝的名字放聲痛哭。而且,在這張照片獲獎後,因為來自各方的輿論壓力,認為在拍照和施救之間,他應該選擇施救。卡特自殺了,死的時候只有三十三歲。」   「他的遺書寫道,生活的痛苦遠遠超過了歡樂。可是,你們看到趙平表現出這種愧疚了嗎?」   在案發的2006年,我沒有看到趙平有任何愧疚的表現,在此後的十年間,我也沒有。也許,到我臨死的那天,我會去問問他,在他畫下那幅畫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也許自己搭一把手,那個老人就不會以那樣一種慘烈的方式死在那場大火中。   也許他搭一把手,一個孩子也就不會在監獄裡度過難熬的幾年。 六 割臀惡魔   有些人因為貪婪,想得到更多的東西,卻把現在所有的也失掉了。   ——伊索   1   「簡大哥,你今年有四十五了吧?」林菲幫我收拾好桌子上的快餐盒,拎著垃圾袋要走的時候,突然停下腳步,抿了抿嘴唇,帶著些憐憫地看著我。   「四十三,怎麼了?」我喝了一口沒加糖的冰咖啡,苦澀讓我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不過餐後的困意也隨之而去。   「沒什麼,就是……」林菲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足了勇氣說道,「簡大哥,你還是趕緊找個女朋友結婚吧。」   「嗯?」我愣了一下,微微一笑,「怎麼說起這個了?」   「簡大哥,我在跟你說正經的。」見我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林菲有些生氣,「你總用那種方式發洩,對身體一點兒都不好。實在不行,你找個男朋友也行啊。」   我一口咖啡差點兒全都噴了出來:「你今天這是怎麼了?」   林菲沒說話,把裝著快餐盒的垃圾袋丟進了垃圾桶,拍了拍手,撣掉手上並不存在的灰,一把拉起我走進了老羅的辦公室,指著放在辦公室中間的一樣東西,氣鼓鼓地說道:「你說怎麼了?我也快三十的人了,你說我能不知道怎麼回事嗎?」她突然嘆了口氣,「羅大哥走的時候讓我好好照顧你,可是,可是這件事兒,我也幫不了你啊。要不,我明天去給你發一份徵婚廣告吧。」   看著那個風姿綽約、一絲不掛地站在老羅辦公室裡的塑膠模特,聽著林菲在耳邊的喋喋不休,我一臉的哭笑不得:「你從哪兒翻出來的這個?」   「就在羅大哥的櫃子裡啊,我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的。簡大哥,你現在都有點兒變態了。」林菲彎腰從櫃子裡掏出一個塑料袋,那裡面塞著一套女性的職業裝,「你這麼弄,搞得我以後都不敢穿正裝了。」   「這真不是我的。」我連忙解釋道,「這是你羅大哥的。」   林菲一臉「你騙鬼呢」的神情看著我:「羅大哥才不會幹這麼噁心的事兒呢,他有張警官啊。」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跟這丫頭我是說不清了。張靜相信我從來不會幹壞事,可林菲這丫頭,卻是認準了在我和老羅之間,幹壞事的那個人是我。   當下,我不打算理會這丫頭,默默地看著這個模特。   她大約一米七,身材苗條,前凸後翹,一雙眼睛很大,卻空洞而無神;嘴角微微翹起,露出嫵媚卻毫無生機的笑容;嘴巴微張,似在嘆息,又似在呼喚;嘴唇上的彩色已經褪去,斑駁不堪。   歲月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無法擦拭的痕跡,卻湮滅不了她承載著的,屬於老羅,屬於張靜,屬於我們三個人的回憶。   我們這個城市曾經流傳過一個可怕的傳說。   每年的8月,會有一個惡魔遊走在這個繁華的都市裡。他穿著黑衣黑褲黑鞋,戴著黑色的口罩,全身都隱藏在黑色之中,躲在公交車陰暗的角落裡。沒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偶有目光從他的身上滑過,也當他如空氣一般,雖然存在,卻讓人毫無印象。   他陰鷙的眼睛打量著車裡的每一個人,尋找著自己的獵物。他戴著手套的手上,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一枚鋒利的剃鬚刀片,閃爍著令人膽戰心驚的寒光。   如果恰好你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兒,恰好你的身高在一米七左右,恰好你的雙腿筆直修長,身材高挑,恰好那天你穿了一身職業正裝,短裙配高跟,恰好你站在下車門邊準備下車,或許你就會發現,自己的腿根驀地傳來一陣冰涼。你毫不在意地抬腳下車,卻發現整條腿都不在你的控制之內了,你摔倒在地,直到這時,腿上的劇痛才傳到你的大腦,讓你慘叫出聲。   到2006年的時候,這個傳說已經持續了整整五年,傳說中已有四個人遇害,人們送給這個人一個血腥的綽號:割臀惡魔。   然而,沒有人知道他長什麼樣,又為什麼這麼做,為什麼偏偏是在8月,只單單在那輛公交車上。只知道這個惡魔對獵物極為挑剔,每一個被害人都是模特級別的,她必須有一雙完美的腿,必須站在車門邊穿著短裙。   不過警方從未承認有這樣一個惡魔存在,就連媒體也從未報導過。   可在街頭巷尾,茶餘飯後,人們卻篤信這是真的。這是一個極端變態的惡魔,或許他在報復什麼,也或許,他在懲罰著什麼。   因為他固定在8月作案,這一定是一個虔誠的信仰。   也許是她們的穿著太過暴露,也許是她們的舉止過於輕浮,也許是她們的某些行為有違倫常,總之,被害人為什麼偏偏是你?   在這些人口中,惡魔一定是一個衛道者。   魯迅曾說,他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國人。這些人也是一樣,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被害者。   我倒是覺得,說出這些話的一定是上了年紀、人老珠黃的女人們。自己連做受害人的機會都沒有,這讓她們憤憤不平。   無論出於何種原因讓這些流言甚囂塵上,但惟妙惟肖的描繪卻成功地讓年輕的女孩兒花容失色。以至於無論真假,每到8月,她們都會不顧天氣的炎熱,換上長衣長褲,避免自己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如果不是情非得已,她們絕不會去乘坐那輛公交車。   我和老羅一向是把這件事兒當成一個故事來講,嚇唬嚇唬那些律所裡穿著太過暴露的女孩子的。   那天中午,老羅再次在辦公室裡搬出了這個故事。   他特意把空調的溫度調到最低,微微的冷風吹得律所裡那幾個女孩兒擠在一起,瑟瑟發抖。老羅卻是一臉奸計得逞的表情,他坐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用低沉的嗓音說道:「小A感到身後多了一個人,那人整個身子都貼在了她的後背上,灼熱的呼吸噴在小A的脖子上,卻讓她感到陣陣冰冷。她猛地回頭,身後卻並沒有離她那麼近的人。   「她感覺到,就在這輛公交車裡,有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她,帶著嗜血的目光,帶著要把她吞噬的慾望。她慌亂地在車廂中尋找著,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司機,下車!』小A一陣心悸,連忙喊道,剛剛啟動的公交車再次緩緩停下,車門徐徐開啟。她邁步,卻突然感到屁股上傳來一陣冰涼,然後她便摔下了車。」老羅聚精會神地講著,全沒注意到,他的身後,張靜正躡手躡腳地走進來。   幾個聽故事的女孩兒想要提醒老羅,卻被張靜用眼神制止了。   「摔倒的小A目光在人群中搜索著,可公交車已經徐徐開走。通過車窗,她看到,一雙眼睛正帶著陰冷的笑容看著她,讓她沒來由地打了個冷戰。她竟看不出那雙眼睛究竟屬於誰,它們就那麼孤零零地貼在車窗上,看著她。公交車逐漸走遠,那雙眼睛卻始終近在眼前。她想要站起身,卻發現自己的腿不聽使喚了,一股劇烈的疼痛從屁股上傳來,讓她慘叫出聲。啊——」   聽到老羅的慘叫,我不由得苦笑,這小子,講個故事還要追求逼真。   「老羅,你能不能消停點兒。」我無奈地喊道,可他的慘叫卻愈發刺耳了。   我疑惑地走進辦公室,這才看到,老羅正捂著屁股上躥下跳,張靜手裡拿著一支削尖的鉛筆,一臉無辜地站在他的身邊。   「那個什麼惡魔呢,你們就不用怕了,他以後都不能拿你們怎麼樣了。就在今天上午,那個惡魔再次作案的時候,被我英勇的公安幹警擒獲了。」張靜隨手把作案工具放到筆筒裡,在沙發上坐下,冷笑著看著老羅,對那幾個女孩子說道,「你們需要防備的是這辦公室裡的色魔。」   「哈?」老羅揉著屁股愣了一下,絲毫沒注意到張靜已經把矛頭指向了他,「還真有這麼個惡魔?那不都是傳言嗎?」   「無風不起浪,空穴不來風。」張靜瞟了一眼老羅,「這當然是真的。」   「靜姐,到底怎麼回事啊?」幾個女孩子齊聲問道。   「嗯,牽扯到案件保密原則,本來我是不應該說的。」張靜故作姿態地說道,就在幾個女孩子面露失望的時候,她話鋒一轉,「不過你們都是律師嘛,保密原則你們是很清楚的,也都能保守秘密,告訴你們也沒什麼。」   她清了清喉嚨,徐徐開口講道。   第一起割臀案發生在2002年,我們這個律所成立前的一個月。   被害人就如傳言裡所說,是一個身高一米七,身材窈窕、面容艷麗的平面模特,那天她穿著的正是一套辦公室制服,短裙配高跟。那起案件雖然沒有造成被害人殘疾,卻給她留下難以消除的疤痕,讓她的模特生涯就此終結。   據被害人回憶,事情發生得非常突然,此前毫無預兆。   警方卻覺得,她這樣的人,那樣的打扮,很容易引起一些公交色狼的注意,可被害人卻否認了這一點,堅稱沒有人對她進行騷擾。   在案發的公交車下車門附近座位下,刑警找到了作案工具。那是一枚剃鬚刀片,上面殘留被害人的一些皮膚殘屑和衣服碎屑,卻奇怪地沒有任何血跡。   「第一,沒有試切創;第二,罪犯只動了一刀。」參與偵破的法醫解釋道,「這說明這個犯罪分子手法老練,心狠手辣,而且非常自信,認定一刀就夠了,一刀過後,順勢就把凶器扔掉。   「這一刀,快准狠,幾乎是在瞬間劃過,所以刀片上沒有明顯的血跡殘留,而被害人也沒能在第一時間察覺。」   當時,警方將那起案子定性為故意傷害。   然而,在那枚刀片上,警方卻沒有找到任何可以作為甄別依據的線索,甚至連指紋都沒有發現。   辦案刑警對能找到的所有乘客進行了調查,均未發現有人有作案嫌疑。彼時,公交監控系統還未普及,不排除有漏查的可能。   那起案子最終不了了之,警方雖然沒有結案,但也基本放棄了偵查。直到第二年的8月,又一起一模一樣的案子發生,警方才意識到了嚴重性,可偵查卻始終毫無進展。接著,第三年,第四年……   每一年,警方都要投入警力對案子進行調查,卻始終止步不前。   大多數人認為,會對年輕靚麗的女孩兒做出這種殘忍行徑的應該是個男人。可警方詢問了諸多目擊證人,雖然在案發時有男性接近被害人,也發現了幾個在幾起案件中都乘坐了案發公交車的人,但幾名嫌疑人矢口否認自己傷人,最終因證據不足而沒有受到任何懲處。   公安部督導組也曾對這一系列的案子進行督導。犯罪學專家甚至曾指明,罪犯有可能是女性,因為男性,無論其性心理是否正常,都會做出一些多餘的舉動,也就是騷擾。但女性不會,出於嫉妒心理,她們想到的只是毀滅。   罪犯選擇在每年的8月,在公交車上作案,很有可能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對兇手有著特殊的意義。   換句話說,如果罪犯真的是出於嫉妒作案,目的是毀滅,那麼,其本人很有可能原本擁有比這些被害人更優越的條件,卻因為某些事情失去了。   依據這個推斷,警方很快找了一個嫌疑人。鍾穎,身高172厘米,曾是一個頗有前途的模特,卻在2001年的8月乘坐公交車外出時發生了事故,她在下車時,腿被車門夾住。   出事的公交車就是此後每年都發生割臀慘案的那輛。   但此人的嫌疑卻很快就被排除,因為那場事故讓她的後半生只能在輪椅上度過。調查就此再次陷入了僵局。   面對社會上的傳言,警方也只能採取不承認不否認的態度。   時間延續到了2006年的8月,這個割臀惡魔卻毫無徵兆地突然落網了。   據張靜說,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這個人在作案時史無前例地對被害人進行了騷擾。這個被害人也和之前的幾名被害人不同,一受到騷擾便義無反顧地進行了反抗。   嫌疑人在車門大開的瞬間便奪門而逃,甚至連凶器都遺落在了現場。   見到這枚刀片,這個被害人也是一陣後怕。割臀惡魔的傳說一樣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她在第一時間選擇了報案。   警方迅速出動,憋著一股勁的刑警原本並未想著能從凶器上發現什麼線索,只是按照辦案流程對凶器進行了檢查,卻意外地在上面發現了指紋。   而另一組沿嫌疑人潛逃方向,藉著監控系統一路追查的刑警也很快鎖定了嫌疑人的位置,並迅速將此人緝拿歸案。   初步匹配後,這個人的指紋和留在刀片上的指紋吻合。   調查顯示,此人叫何明,男,某醫院外科醫生,三十五歲。   歸案後,何明對警方的指控拒不承認,堅稱自己並不是警方口中的什麼惡魔,更沒有犯罪,警方對他的抓捕是非法的,應該立刻釋放他。   「那就是說,現在還不確定他就是那個惡魔了?」聽了張靜的話,老羅揉著屁股,嘶嘶地倒吸著涼氣問道。   「早晚的事。」張靜自己動手,從冰箱裡翻出一串葡萄,揪下了一顆,扔進嘴裡,說,「證據確鑿,跑不了。」   「醫生啊,還是外科醫生,肯定不缺錢,老簡,要不,這案子我們幹一票?」老羅眼冒金光地看著我。   「沒興趣。」我搖了搖頭,「證據確鑿的案子,我可不想讓人打臉。」   2   命運這個東西是最說不清道不明的。冥冥中,總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將與你有關的或與你無關的事情牽連在一起,無論你是否願意,你只能選擇接受。反抗只能是遂了生活的意,讓這個小婊子捧著爆米花看了一齣戲。你也不知道,你做出的舉動是不是也在她的劇本裡。   就像老羅和張靜的離開,就像我的留守,就像這個我本不想插手的案子。一切的一切,命運早就給我寫好了結局,不管我怎麼努力,也只能延緩那一天的到來,卻注定無法更改。   我撂了那句狠話還不到二十四個小時,第二天上午10點多,一通電話就打到了我們律所。   打來電話的人自稱鍾穎,有一個刑事案子希望我們能夠代理。奇怪的是,這個女人希望我們能到她家裡詳談。   「不介意的話,我希望能和你們共進午餐。」電話裡,這個女人柔聲說道,老羅毫無抵抗力地點頭答應了。   放下電話,老羅的額頭卻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你咋了?」我訝然問道。   老羅沒有答話,猶豫了一下,卻撥通了張靜的電話:「丫頭,今天哥開心,中午請你吃飯,來不來隨你。」   「鐵騾子拔毛,哪有不去的道理?等著我,五分鐘。」電話那頭,張靜囂張地說道。   「你叫她幹嗎?」我微微皺了皺眉。張靜跟我們的關係自不必說,但她畢竟是省廳的警察,而我們是私人的律所,外出談業務帶上她,雖說沒什麼不可以,但我總覺得有點兒彆扭。   「你以為我願意?」老羅瞥了我一眼,把電話扔到桌子上,一臉的無奈,「讓她知道我跟別的女人吃飯沒帶她,至少三天我都別想睡覺了。」   「你們?」我大張著嘴巴,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心底莫名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強自笑道,「你這可太不夠意思了啊,這麼大的事兒,你竟然都不告訴我。」   「你想啥呢?」老羅一見我那副表情就知道我誤會了,連忙說道,「聊一晚上電話不許掛,批評與自我批評,用詞還不許重複。」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啊。」不知道怎麼,一聽說這兩個人沒什麼,我竟然感到一陣輕鬆,「你不能睡,她也一樣啊。」   「屁!」老羅白了我一眼,「她開錄音,第二天檢查。」   我愣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這可以,這很張靜。」   「嗯?我怎麼了?」我話音還未落下,門口就出現了身穿警察制服的張靜,她的懷裡還抱著厚厚的一摞檔案,看著我,一臉的不解。   「沒事沒事。」我趕緊搖頭,看了一眼表,「三分五十秒,果然,沒有啥玩意兒能夠阻擋你們這群吃貨強大的心臟啊。」我明智地岔開了話題。   「別說風涼話了,快幫我一把。」她一股腦兒把檔案塞進了我的懷裡,不停地用手扇著風,「累死姑奶奶了。小騾子,可說好了,吃得不合胃口,別說老娘我翻臉不認人,為你一頓吃的,我可連工作都顧不上了。」   「靜,這都什麼玩意兒啊?」我費力地把那摞檔案放到桌子上,隨口問道。   「哦,這些是何明那案子的資料。」張靜答道。   「何明那案子?這些東西怎麼會在你這裡?」我下意識地離那摞檔案遠了點,我可不想惹上這個麻煩。   「我們領導唄。」張靜無所謂地說道,「說我既然那麼欠登(東北方言,形容愛管閒事),愛管這個又愛管那個的,那這個案子移交檢察院前,就讓我好好審查一下,下午上班之前給他們個意見。你說我招誰惹誰了,我這不也是為了警方臉面著想嘛。」   「是,那臉打的,啪啪的。」老羅贊同地點了點頭。   「還不是為了你,沒良心。」張靜撇了撇嘴,「好了,不管這個,中午吃啥?」   「時間差不多了,咱們也走吧?」老羅看了一眼表,詢問似的看著我。   「嗯。」我應了一聲,抓起了公文包。   「等會兒等會兒。」張靜竟然又把那摞檔案抱了起來,塞給了老羅。   「咱是去吃飯,順便談個業務,你帶這玩意兒幹啥啊。」老羅不解地問。   「時間緊任務重,我也沒轍啊,有怨言找我們領導去。」張靜大言不慚地說道,轉身挽住了我的胳膊,蹦蹦跳跳地下了樓。   十五分鐘後,按照鍾穎發來的短信,我們在新華廣場附近的一個小區停車場停好了車。   看著四周高聳林立的高層公寓、寫字樓,老羅的臉上露出了喜色。住在這個地方的人非富即貴,這個案子,利潤可觀。   可找了一圈,我們竟然沒有發現鍾穎在什麼地方等著我們,他的臉一下子又拉了下來。   張靜看著這個地方,卻是一臉的若有所思:「何明的家好像就在這個地方啊,你們的當事人不會就是他吧?」   「不能吧?」我一臉驚訝地看著老羅,「那個鐘穎說沒說是什麼事?」   「鍾穎?等等,你們說,要你們來的人是鍾穎?」張靜愣了一下。   「是啊,她自稱鍾穎。怎麼了?」老羅不解地看著張靜。   「那完了,你們跑不了了。」張靜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們,「咱也別等了,自己上去吧,我知道她家。」   說著,她便邁步走向了電梯。   「到底咋回事啊?」老羅快走了幾步,「你咋知道她家?」   「我跟你們說過吧,關於這個案子,我們鎖定過一個犯罪嫌疑人,這個人就叫鍾穎,很不湊巧,她就住在這裡,至於何明,就是她丈夫。」張靜邊走邊說,「她不可能下樓來接我們,離了輪椅,她沒法兒行動。」   聽她這麼說,我當即停下了腳步:「會不會是重名?」   「別抱幻想了,小明哥,當時我們查的時候,住這個地方叫鍾穎的,只有她一個。」張靜同情地看著我。   我轉身就往回走。   「哎?你幹嗎去?」張靜轉回身,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毫不費力地把我拖進了電梯,「小明哥,你太衝動了。先聽聽她怎麼說再決定嘛。」   對於張靜的要求,或者說她的武力,我向來是沒有反抗的力氣的,連勇氣都沒有。但我也打定了主意,就算說出花來,這個案子我也不會接的。   「我要沒猜錯的話,今天這頓飯,做東的人是鍾穎吧?」她滿含深意地看著老羅,「我就說,今天怎麼這麼稀奇,你竟然也有主動請吃飯的時候。」   「哪次不是我付賬?」老羅撇著嘴說道。   「丈夫丈夫,你幹的不就應該是付賬的活?」張靜用力拍了拍老羅的肩膀,「認命吧。小明哥,」她轉頭看著我,伸手在我的臉上擰了幾把,「笑一個嘛,不管這個案子你接不接,飯總得吃吧?有人買單還不好嗎?你擺一張臭臉,搞不好我們連飯都沒得吃了。」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飯吃了,案子不接,這事兒,不好辦啊。」我苦笑了一下。   「叮」的一聲,電梯停在了23樓,張靜拽著我走出了電梯:「這案子啊,我覺得你還真應該考慮一下。我上午審查資料的時候就發現,這一次何明留下的證據太多了,和前幾起案子的風格完全不同,說不定我們還真能搞搞。」   說話的時候,張靜已經帶著我們走到了一扇門前,抬手敲了敲門。門上的貓眼黯淡了一下,接著,房門打開,一個坐在輪椅裡的女人微笑地看著我們。那絲微笑裡卻沒有任何的溫度,對我們的到來似乎並不歡迎。   女人的五官非常精緻,按照老羅的評分標準,這個女人的外貌足可以打九十五分以。當然如果按照我的標準,她絕對是百分美女了。   她一頭烏黑的長髮柔順地披在肩上,身上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裝套裙,腳上踩著一雙黑色的尖頭高跟鞋,腿上裹著黑色的絲襪。   這身打扮,就連張靜在她的面前都有些黯然失色。   她的身材凹凸有致,如果不是此刻坐在輪椅裡,那她不去做模特的話,就連我都會覺得暴殄天物。   按張靜的說法,這個女人已經三十多了,可她略施粉黛的臉看起來也就是二十出頭,成熟中卻又透著一絲青澀。   「你們是?」女人戒備地看著一身警服的張靜。   「不請我們進去嗎?是你約我們來的啊。」張靜微微一笑。   「是簡律師和羅律師吧?」女人恍然大悟,臉上的笑容終於有了一絲溫度,「快請進,你們來得剛好,訂的餐剛剛送到。快進來吧。」   一聽說是訂的餐,老羅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看著她轉動輪椅,讓開了門,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走進了房間,卻意外地發現,餐桌上擺滿了各種精緻的菜餚,餐具上的標誌告訴我們,這竟然是一家五星級飯店送來的。   「有錢人的生活就是享受啊。」張靜在餐桌邊坐好,感嘆道。   兩道鄙夷的目光從兩側投射到了她的臉上,我和老羅都是氣憤不已,可這丫頭卻毫無反應,目光停留在了女人的身上,挺了挺胸脯,微笑道:「姐姐,你好美啊。」   「你也很美啊。」鍾穎掩嘴輕笑,不動聲色地道,「這身制服穿在你身上,真是把你所有的優點都展現出來了呢。姐姐可穿不出你這個效果。還沒請教你是哪位?」   「張靜,省公安廳刑事技術警察。」張靜連忙說道,「姐姐你肯定很會搭配衣服吧?嗯,你的腿一定很美。」   鍾穎掩著嘴,目光中毫不掩飾驚訝地看著張靜。   「你的鞋櫃裡好多高跟鞋啊,你見我們的時候還特意穿了高跟鞋和絲襪,所以我猜,你對自己的腿一定特別自信。」張靜輕笑道。   「我還能站著的時候,做的就是腿模。」鍾穎放下了筷子,愛惜地撫摸著自己的雙腿,輕輕嘆了口氣,「只是可惜了,要不是那場事故,我也不會整天宅在家裡,連生活都要別人照顧了。別光說話,你們吃啊。」   和老羅的大快朵頤不同,我只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在搞清楚她的目的之前,我一點兒吃飯的心思都沒有。   「鍾小姐,我們還是聊聊你叫我們過來的目的吧。」我擦了擦嘴,說道。   「好吧。」聽我這麼說,鍾穎竟鬆了口氣,優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臉上依然保持著笑容,說道,「是我丈夫的事,我丈夫昨天被警察抓了,說他就是那個連續幾年作案的割臀惡魔,這件事兒,你們應該都知道了吧?」   見我點了點頭,她才繼續說道:「我想請你們幫我丈夫辯護,他不可能是那個惡魔的。」   「這麼說是不是太早了點兒?」老羅喝了一口飲料,「據我所知,目前警方掌握的證據還是很充足的。」   「羅律師,這我也知道,可是我還是不相信他會是兇手。」鍾穎看似隨意地理了理額前垂下來的劉海兒,這個嫵媚的動作卻看得我和老羅都是一呆。   張靜不滿地輕咳了一聲,才讓我們倆拉回了思緒。   「姐姐,能說說你為什麼不信嗎?」張靜微微向前傾身,這個動作讓她的曲線更加凸出、優美了。   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均是一笑,這丫頭,竟然和委託人明爭暗鬥了起來。   「其實我也不是太確定。」鍾穎側頭想了想,「先說說我和他是怎麼在一起的吧,這樣你們更能瞭解他的為人了。我們倆本來沒什麼交集,不過,2001年的時候,我出了事故,下肢癱瘓,當時給我做手術的就是我先生。我是個腿模,那時候正是我最輝煌的時候,如果我再也不能站起來,那就意味著,我的職業生涯就此結束了。那段時間,我覺得我的人生整個都崩塌了,甚至想過死。」   她說得雲淡風輕,臉上也始終帶著笑,可她眼裡不時閃過的遺憾卻告訴我們,那件事並沒有那樣輕易過去。   鍾穎喝了一口水,繼續說道:「那段日子,不僅是公司取消了和我的合作,和我交往了幾年的男朋友在聽說我再也不能站起來了之後,也離我而去了。我的父親——是繼父,在我母親去世後,一直是我們兩個相依為命,聽說我沒法兒再靠當模特賺錢之後,也不再管我了。可以說,家庭、事業、感情,那段日子,我的生活一團糟。但是有一個人,一直陪在我身邊,就是我先生。   「你們可能覺得,作為我的主治醫生,他這麼做沒什麼。但是,其實不是那樣的,尤其是對於我來說,他做得太多了,遠遠超出一個醫生應該做的事。那段時間,只要他沒有在工作,就一定是陪在我身邊,給我講笑話,逗我開心。為了我,他連休息的時間都放棄了。   「但是這段感情卻是我不敢奢望的,我前男友離我而去給我的打擊太大了。但是就在我出院的那天,你們猜,我先生做了一件什麼事?」鍾穎笑吟吟地看著我們。   「求婚?一定很浪漫吧。」張靜一臉羨慕地問道。   「是一件比求婚更浪漫的事。」鍾穎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他拉來了一整個婚禮團隊,就在病房裡給我換上了婚紗,直接把我拉到了婚禮現場,稀里糊塗地,我就嫁給他了。」   「你真幸福。」張靜看了一眼老羅,哀怨地嘆了口氣。   「婚後他對我也很好,只要不上班,就肯定在家裡陪我,照顧我的生活,一些不太重要的工作,他也盡可能帶回家裡來做。」   鍾穎繼續著自己的講述,語調依然平淡,笑容依舊甜美,只是眼中不時閃過的擔憂提醒著我們,她對自己的丈夫無比關心。   這是一個堅強又有著良好教養的女人,她絕不會將自己的柔弱輕易展現給任何人。   「鍾小姐,說了這麼多,我還是沒聽明白,有什麼證據能夠證明你先生不是那個惡魔。」我狠下心打斷了鍾穎的話,問道。   「你們不覺得,他是個好人嗎?」鍾穎看著我,「他對我那麼好,怎麼可能是那個惡魔?要是他被抓了,誰來照顧我?他肯定不忍心留我一個人的。」   「我相信你的話。」我苦笑了一下,「可是法律講究的是證據,而現在所有的證據都對你先生不利。」   「去找啊,你們一定可以的。我聽說過你們,你們打這個官司,肯定能贏的,對不對?」鍾穎哀求道,然而即便是哀求,她也很好地掩藏著眼中的擔憂,臉上的笑容始終未變。   「這個,我真的沒辦法給你打這個包票。」我微微搖了搖頭。   鍾穎臉上的失望終於難以掩飾地流露了出來。   我側過頭,竟有些不忍心去看,下意識地問道:「能說說你先生是怎麼被捕的嗎?」   這句話似乎給了她希望,她連忙說道:「那天他本來是休息的,整理工作資料的時候發現有一份病例忘記帶回來,就回醫院去拿。10點多的時候,他回到家,那時候一切都還挺正常。11點多,警察突然找上門,二話不說就把他帶走了。」   「他回到家裡之後,一點兒異常都沒有嗎?」我問。   「沒有。」鍾穎搖了搖頭,「他回到家就給我準備午飯,還有說有笑地跟我講在街上的見聞。」   我微微皺眉,按照鍾穎的描述,何明的表現太普通了,這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根本就不是罪犯,另一種就是他的心理素質太好了。   但相比於警方的證據確鑿,鍾穎能提供的只是一些側面描述,連證言都算不上。而且,由於她和何明之間的特殊關係,她的話,法庭採納起來是要慎之又慎的。   「他回家之後,有沒有換過衣服?」老羅突然問,「或者,有沒有那種劇烈運動後的反應?」   「沒有吧。」鍾穎想了想,「我記不太清了,不過應該沒有,我丈夫不是那種愛運動的人,要是有運動過的跡象,我應該有印象。」   「小明哥。」張靜突然輕咳了一聲,「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   我一怔,點了點頭:「你丈夫是醫生吧?」   「是。」鍾穎不解地看著我。   「老羅,準備一下委託書吧。」我微微一笑。   「為啥?你有想法了?」老羅愣愣地看著我。   「沒有,不過,何明是醫生。」我說,「一個以救死扶傷為天職的醫生,會去做那種事嗎?」   3   接受鍾穎委託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引以為傲的懷疑恰恰是警方高度懷疑他的理由:他作案多起,此前從未留下過任何線索,心理素質可見一斑,歸家後沒有任何異常的表現正說明他的極端殘忍和變態;他是外科醫生,對人體結構異常瞭解,因此更容易做到在被害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只一刀便切斷了重要的肌肉組織。   因為張靜的一句話,因為我毫無道理的懷疑,因為鍾穎出色的表演,此前我打定的主意就這麼被改變了,我們最終還是決定去見見本案的當事人何明。   他可能對本案的被害人實施了傷害,但他絕不是那個什麼割臀惡魔。   在我的印象中,男醫生普遍是那種和藹可親、斯文儒雅的人,但當我們見到何明的時候,他卻徹底顛覆了我對醫生的印象。   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但身形就苗條了不少,皮膚白皙柔嫩,就連張靜都自愧弗如。他和鍾穎確實有夫妻相,長相竟有七八分相似。   何明的身上無時無刻不在透露出一股陰柔的美,這讓我和老羅非常不適應。面對我們的時候,他的眼裡也充斥著不信任。   「你們聊吧,我去看看他們還有什麼發現。」見何明的目光始終戒備地看著自己,張靜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起身走出了會見室。   「是你老婆委託我們來見你的,這是委託書。」老羅拿出鍾穎簽好的委託協議,「至於剛才那位警官,你不用管,她和這案子沒什麼關係,只不過要是沒有她,我們還見不到你呢。」   「不是我。」只剩下我和老羅,再加上那一紙委託協議,何明似乎放心了一點,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到醫院拿完東西,回到家,還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就把我抓來了,非要說我是那個什麼惡魔。」   「目前來看,」我想了想,「警方從作案工具上發現了你的指紋,你能想到什麼嗎?」   「我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何明一臉的無辜,「簡律師,羅律師,我這麼跟你們說吧,就他們說的那輛車,我那天根本就沒坐過。」   「嗯?那你是咋去的醫院?又咋回來的?據我所知,那輛車直達你們醫院吧?」老羅問。   「確實,不過也不是只有那一輛車直達啊,我那天坐的是另外一輛車。」何明說。   「那你仔細想想,你在車上的時候,有沒有什麼讓你印象深刻的人或事,要是你做過什麼讓別人印象深刻的事,就更好了。」我連忙說道。   何明頹喪地搖了搖頭:「天太熱了,我一路都昏昏沉沉的,哪有精力去關注別人的事啊。」   「你是刷卡還是投幣?」老羅突然問。   「刷卡啊,怎麼了?」何明一臉不解地看著我們。   我卻看了一眼老羅,微微笑了一下。老羅的用意很明顯,如果何明是投幣,那就去他乘坐的那輛公交車的投幣箱裡找,裡面肯定有一枚硬幣上有他的指紋。如果是刷卡,公交公司的系統裡一定留有相關的記錄。   這雖然有點大海撈針的意思,但對於何明來說,這卻是一項至關重要的不在場證明,是身為委託辯護人的我們必須去核實的。   「小明哥,小騾子,你們來。」會見室的門開了一條縫隙,張靜從外面探進了頭,對我們叫道。   一看到張靜,何明馬上閉上了嘴。   「別那麼緊張。」老羅笑了一下,拍了拍何明的肩膀,「要查你不在場證明這件事,還得依靠她呢。今天就到這兒吧,你想起什麼或者我們想起什麼的時候,我們再見面。」   何明忐忑地點了點頭,在守衛的押解下回了監室。我和老羅連忙來到了張靜的面前。   「怎麼了?」看著一臉嚴肅的張靜,原本對這個案子有了點信心的我又開始不安了。   「我剛重審了一下卷宗,發現證據還不僅僅是指紋。」張靜舔了舔嘴唇,緊張地說道,「何明在對被害人進行騷擾的時候,留下了體液。」   「啥?」老羅大驚失色,臉色慘白地看著我,「完了,這案子徹底沒戲了。」   「小明哥,你不會怪我吧。」張靜一臉可憐兮兮地看著我。   「怎麼會?」我伸手揉了揉張靜的頭髮,微微一笑,但恐怕除了我自己,所有人都知道,那笑容有多難看。   此時,我的內心如翻江倒海一般。我承認,進入刑辯領域以來,比這更棘手的情況我們都經歷過,老羅甚至還差點兒丟掉性命,但我們都成功地走了過來。可如此證據確鑿,讓我無從下手的案子,這還是頭一個。   我不停地做著深呼吸,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證據確鑿不代表他就是罪犯。」這句話在我腦海裡浮現的時候,我脫口而出。   「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嘛,都證據確鑿了,還不是罪犯?」老羅焦躁地說道。   「小明哥說得有道理。」張靜卻是一怔,恍然大悟。   證據確鑿的案子其實有兩種,一種是鐵案,無論怎麼努力,當事人都要受到法律的懲處;一種就是陷害,有人偽造了證據。   當下,張靜二話不說,拉著我們回到了律所,從那堆檔案裡翻出了一張光盤,塞進了電腦。   「這裡面是所有監控資料的匯總。」她一手撐在桌子上,一手操作著電腦,解釋道。   第一段視頻是從公交車的監控系統中提取出來的,被害人就站在下車門邊。在她的身後,站著一個戴著鴨舌帽,穿著一身黑衣的人,鴨舌帽的帽簷壓得極低,監控中並不能看清這個人的面容。他戴著手套的手在被害人的腰上揉捏著,臀部一聳一聳地做著不雅的動作。他上身微微前傾,臉湊到了被害人的頭上,不停地做著深呼吸的動作,陶醉在了被害人的髮香中。   被騷擾的女人極力扭動著身子,想要擺脫背後人的鉗制,可那個人的動作卻愈發囂張,甚至伸手拉起了被害人的裙子。   這個舉動徹底激怒了被害人,她抬起腳,細細的鞋跟用力踩了下去,鴨舌帽男子似是發出了一聲痛呼。在監控裡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公交司機停下了車,站起身,轉向了後面,一臉的正氣。   「你幹什麼?」看著他的唇形,張靜補充道,「這是他當時喊的話。」   這一聲喊讓那個鴨舌帽男子一激靈,他撥開了擋在前面的人,打開了下車門的手動開關。   「抓流氓!」司機高喊道,想要穿過人群去抓住鴨舌帽男子,人群當即讓開了一條路。   幾個年輕的小伙子想要上前幫忙,剛走上幾步便戒備地退了回來。   鴨舌帽男子背靠在門上,一隻手試圖扒開車門,一隻手裡捏著一枚剃鬚刀片,陰狠地看著試圖圍上來的人,他的目光中好像還帶著一絲戲謔。   在這個大熱的天氣裡,他的臉上竟然戴著厚厚的口罩。   突然出現的刀片讓車裡的人一陣混亂,也堵住了司機前進的路。幾秒鐘後,鴨舌帽男子打開了車門,他跳下車,隨手把刀片扔進車裡,轉頭迅速消失在了監控視頻裡。   「辦案的刑警最後是沿途調看監控視頻一路追蹤,最後鎖定的嫌疑人。」張靜說,「監控視頻記錄下了他最後進入的就是鍾穎家,還要看看嗎?」   「沒必要,警察不是傻子,低級錯誤肯定不會犯。」老羅搖了搖頭。   「那可不一定。」我笑了一下。   「小明哥你笑得太賤了,肯定發現了什麼對不對?」張靜盯著我,問。   「我覺得有三個問題值得我們注意。」我伸出了三根手指,「第一,這個鴨舌帽男子騷擾被害人的時間前後不過一分鐘,就在被害人的身體上留下了體液,這個有點不合常理。第二,嫌疑人戴著帽子口罩,沒有明顯特徵證明他就是我們的當事人何明。第三,他戴著手套,刀片上的指紋是怎麼留下的?第四,逃命要緊,但是你們也看到了,在逃走之前,他還把刀片扔下了,這可是重要的罪證,他沒理由不帶走。第五,監控錄影中,嫌疑人穿的衣服和何明被捕時穿的衣服並不相同,鍾穎說過,何明回家後沒換過衣服。還有,靜,你查過卷宗,警方找到帽子和口罩了嗎?」   「看看看看,你小明哥激動的,都不會數數了。」老羅笑道。   「不過小明哥你說了這麼多,我覺得,就一個地方值得我們做做文章,他戴著手套,怎麼會在凶器上留下指紋。其他的,都不算問題,環境加上緊張,他完全有可能早洩,衣服有沒有換過,這我們誰也不知道,鍾穎為了救何明,很有可能對我們撒謊。至於你說的體貌特徵,小明哥,何明和鍾穎過的是二人生活,一個癱瘓要靠輪椅行動,不是他還能是誰呢?」張靜想了一下,說,「有個小問題我有點兒沒想明白。」她微微蹙眉,「我們去見一下被害人吧,有幾個問題我想問問他。」   動漫廣場邊的一家咖啡廳裡播放著柔和的音樂,空調打得剛好,靠窗的座位讓我們一邊享受著陽光的撫慰,一邊感受著空調的清涼。   只是我和老羅卻面面相覷,露在外面的胳膊上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坐在我們對面的就是本案的受害人,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ta」比較合適。「ta」穿著一身制服,短裙配高跟,黑色的絲襪,胸部高聳,比張靜的要大上不少。不過「ta」的一頭長髮此刻卻放在了桌子上,一頭利落的短髮。   「ta」的臉上化了淡妝,成熟中不失嫵媚,只是在喝水的時候,卻能明顯感覺到「ta」的喉結在滾動。   「叫我何傑吧,我是男的,cosplay愛好者,葛城美裡是我的代表作。」見我和老羅一臉的不自然,他主動介紹道,末了,嫵媚地一笑,我和老羅下意識地打了個冷戰。   張靜似乎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卻也有點兒受不了,喝了一口飲料,平復了一下心緒,才開口說道:「前幾天,在公交車上那事兒……」   何傑一臉的嫌惡,側頭做了一個乾嘔的動作:「太噁心了,我也是男的,讓一個男的騷擾,那傢伙是不是變態啊。」   「確實挺變態的。」張靜贊同地點了點頭,說道,「不過,你能詳細說說嗎?」   「還說?」何傑一臉的不情願,「我一想起這事兒,連飯都吃不下去。」   「這個對我們很重要。」我說道,「嫌疑人已經被捕了,你也知道,他就是那個傳言中的割臀惡魔,你算是走運的,在他對你下狠手前就躲開了。不過,現在要給他定罪,我們需要更多的線索和證據。」   「好吧好吧,不過先說好,我可就說這一回了,你們最好錄音,有什麼問題都好好想想,別一遍又一遍來找我。真……太噁心了。」何傑認命一般靠在了椅子裡,慢慢回憶起那天的經過。   他那天的打扮和今天差不多,也是要去參加一個cosplay活動。車上的人比較多,上車之後不久,他就被擠到了後門附近。   那天的天很熱,車裡沒有空調,汗臭、狐臭,還有不知道什麼人的腳臭在狹窄的車廂裡混合、發酵,最後凝聚成一股讓人無法描述的味道。何傑抱著欄杆,努力抵抗著那股嗆人的味道,不一會兒就昏昏欲睡了。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好像有什麼人攬住了他的腰,一隻手在他平滑的小腹上揉捏,大有向上侵犯的意思。他扭了扭身子,想要擺脫這個人,可身後的那個人竟然靠了上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頂在了他的腿上。   那一瞬間,他徹底清醒了。身子僵硬,腦海裡一團亂麻,他無法相信,身為一個男人,竟然被另一個男人騷擾了。   然而,這就是擺在他面前的赤裸裸的現實。   「他……那個東西,具體頂在你什麼位置?」張靜在筆記本上記著何傑的話,頭也不抬地問道。   「大概大腿的地方吧。」何傑想了一下,「屁股下面,腿窩稍上一點的地方。」   「你覺得,他那個東西怎麼樣?」張靜又問。   何傑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我們,又看了看張靜。這種問題從這麼一個清純靚麗的警花口中問出來,別說是他,就連我和老羅都覺得有點兒怪異。   「我的意思是,夠大夠硬嗎?」大概是以為何傑沒有聽明白,張靜補充道。   「大。」何傑嚥了口唾沫,艱難地答道,「也夠硬。」   但張靜顯然不想就這麼放過他,緊接著問道:「有多大?」   「就是……」何傑的臉漲得通紅,「他都把我裙子從前邊頂起來了。」   「那得有三四十厘米那麼長了吧。」張靜皺眉思索了一下,「硬度呢?」   「硬度?不像真的。」   「不像真的?」張靜眉頭微蹙,思考著這個平常人難以啟齒,在她看來卻是無比普通的話。   老羅忍不住捅了捅張靜的腰,低聲道:「靜啊,這種問題,是不是不太合適啊?」   「怎麼了?」張靜茫然地看著我們,臉一下紅了,似乎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都問了些什麼。   她做了幾個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了一下,用力握了握拳頭。「我是警察,為了破案,沒有什麼不能說出口的。」她喃喃自語道,猛地抬起頭,看著何傑,「你感覺到他有射精的動作了嗎?」   問完這個問題,她馬上低下了頭,一張臉就像被火烤過一樣,紅得發紫。   「什麼?」何傑愣了一下。   「我們注意到,在物證中有提取到嫌疑人的體液,他有沒有做過射精的動作?」我連忙替張靜問道。   「沒有,沒印象了。」何傑搖了搖頭。   「是沒有,還是沒印象了?」張靜追問道。   「沒有。」何傑仔細想了想,肯定地說道。   4   張靜為什麼要問那種古怪的問題,她沒對我和老羅解釋。告別了何傑,她告訴我們要回廳裡做些準備,在這段時間裡,我們可以先去查一查何明提供的不在場證明。   她發現了什麼,或者想到了什麼,我和老羅一概不知。作為我們幾個裡唯一一個專業的偵查人員,我們也只能服從她的安排。   但我的心卻放下了不少,她忘掉自己是個女性的時候,就說明這個案子她已經找到了突破點。   而她提供的空白介紹信也讓我們的調查方便了不少。當老羅當著工作人員的面,從包裡拿出省廳的介紹信,當場填好內容後,這個工作人員連我們的證件都懶得檢查,就調出了系統,任由我們自己查看。   而結果更讓我們喜出望外。   第二天一早,我走出大廈的電梯,卻險些和電梯口的兩個快遞員撞到一起。兩個人合力抬著一件東西,看他們行走的方向,正是我們律所。   「羅傑,誰是羅傑?」   兩個快遞員把那件東西在門口放好,其中一人衝著律所喊道。   「誰?啥事?」老羅從辦公室裡探出了頭。   「你的快遞,簽收下。」快遞員看向老羅的神情竟然有些曖昧,「我說哥們兒,你可真是……那個成語咋說來著?暴什麼?」他把快遞單遞給老羅,目光在律所幾個女孩子的臉上滑過。   「暴殄天物?」我湊上去,問道。   「對,就是暴殄天物。」快遞員贊同地點了點頭,「你說這哥們兒,守著這麼多美女,還訂這種東西。」   「我訂什麼了啊?」老羅在快遞單上簽好字,卻是一臉的茫然。當他看到快遞的包裝時,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只從包裝的外形上來看,就能看出那是一個身材凹凸有致的女模特,更要命的是,快遞單的備註欄裡還標記著是寄件人要求這麼包裝的。   不用問,會這麼幹的,除了張靜,就沒有別人。   「小騾子,禮物收到了吧?給我好好收著,就放在你辦公室中間,中午的時候我再過去。你要敢扔了或者幹點兒什麼,我打折你第三條腿。」   快遞的人還沒走,張靜的短信就已經發到了老羅的手機上。他拿著手機,一臉苦澀中夾雜著無處發洩的怒火。   「我怎麼就攤上這麼一個敗家玩意兒!」他大吼了一聲,轉身回了辦公室。   整整一個上午,老羅都沒出屋。那個模特就擺在門口,進進出出的人竊竊私語,不時夾雜著「羅副主任」「變態」「充氣娃娃」這些詞。   快到中午的時候,鐵青著臉的老羅才出了屋,一臉無奈地把那個模特扛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這一下,滿屋子的同事更是相互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一臉「我懂」的神情。   「這玩意兒和我沒關係!」老羅怒吼了一聲,「老子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正常,不服來試試。」   「我倒是很想看看,除了我,你敢跟誰試試。」張靜囂張跋扈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進來。   老羅一驚,趕緊拖著她躲進了辦公室。   「你弄這玩意兒幹啥?」辦公室裡傳來了老羅壓抑著怒火的低吼。   「當然是為了驗證我的一個推理啊。」張靜卻是一臉的無辜,「任何推理在經過驗證、找到證據前,都不能認為是事實,這個你知道的啊。」   「你到底想驗證啥啊?我和老簡已經找到充分的證據了。」老羅拿出從公交公司帶回來的文件,「看看看看,他那張公交卡當時是在另一輛公交車上刷的。」   「人卡分離。」張靜就說了這一句話,就讓老羅乖乖地閉上了嘴,「而且他還戴著手套,就算你們把案發公交車的錢都檢測一遍,我也肯定你們找不到任何指紋線索。行了,把這玩意兒拆開,開工了。」   張靜揮了揮手,突然拉開了門,正貼在門上聽著他們倆拌嘴的我一個趔趄,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拎著領子拽了進去。   老羅已經拆掉了那個模特的包裝。那是一個身高和被害人何傑差不多的模特,看著這個嘴巴微張,眼睛又圓又大的模特,我和老羅都是一臉的懵懂,不知道張靜要幹什麼。   而張靜卻從包裡取出了一套衣服,甚至還有一頂假髮,細心地穿在了模特的身上,稍一打扮,如果不看正面的話,這確實很誘人犯罪。   「行了。」張靜拍了拍手,打開辦公室的門,「小騾子,現場還原,還用我說你該怎麼做嗎?」   老羅一臉苦澀地看著我:「為啥又是我?能把門關上嗎?還有,你幹嗎非得給她穿上衣服啊?」   「哦,原來你喜歡不穿衣服的。」張靜一臉壞笑,不等老羅反駁,就正色道,「穿上衣服是怕誘惑不夠,你不舉,而且,這樣才好測量尺寸;開門是怕你待會兒忍不住,那味兒我可受不了,至於為啥不是小明哥……」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小明哥一身正氣,我都說了多少回了,那就是當代柳下惠,和他睡一個屋我一點兒都不擔心。」   聽他這麼說,老羅突然狂笑出聲:「坐懷不亂不是他多善良,是他不行啊。」   「你知道的倒還挺多。」張靜曖昧地看著我們倆,「別廢話,抓緊時間,干你該干的去。晚了我可不知道有什麼變故,今天早上,這案子已經移交檢察院了。」   這句話讓我們悚然一驚,老羅也收起了笑,老老實實地站到了模特的身後。   「怎麼就移送檢察院了?你不是發現這案子有問題了嗎?」站在模特身後的老羅還是忍不住問道。   「抱住腰,對,你倒是動一動啊。」張靜指揮道,見老羅聽話地服從了指令,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就因為有問題才要移交檢察院,要不然咱們哪有機會露臉啊。好,小騾子,你那個玩意兒現在在什麼位置?」   「屁股下邊吧。」老羅臉色通紅,小聲答道,「我們老羅家招誰惹誰了這是。」   「知足吧,要不是看在老羅叔的面子上,我就公訴之後再抽他們嘴巴了。」張靜道,「嗯,你那玩意兒在屁股下邊,那也就是說,真正的嫌疑人應該和你身高差不多。」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記得,何明的身高應該和小明哥差不多吧?」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讓老簡直接來好不好,幹嗎費這個勁啊!」老羅突然反應過來。   「小明哥表現得哪有你那麼真實啊。」張靜蹲在模特前,一臉的疑惑,「奇怪啊,我怎麼沒看到你那玩意兒?」   她站起身,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來你的尺寸不夠。」   老羅彎著腰,臉上露出了些微的痛苦,沒有理會張靜的調侃,問道:「接下來呢?」   「去找鍾穎,有幾個問題,要再問問她。」張靜道。   二十分鐘後,我們再次見到了坐在輪椅裡的鍾穎。   今天的鍾穎換上了一身白色的連衣裙,腳上是一雙銀色的魚嘴高跟涼鞋,一頭長髮也高高挽起,挽成了一個髮髻,更顯得她高貴典雅。   一見到我們,她就一臉期盼地問道:「簡律師,怎麼樣?」   「案子已經移送檢察院了。」我說道。   鍾穎的臉上馬上流露出了一絲哀傷:「還有希望嗎?」   「我們發現了一些疑點,這次來就是想和你核實一些東西的。」我連忙說道。   「你們問,只要我知道的,肯定都告訴你們。」   「這些問題,可能會比較私密。」張靜猶豫了一下,「但對救你丈夫出來很重要,所以你一定要如實回答我。」   「嗯。」鍾穎點了點頭。   「何明的尺寸怎麼樣?」張靜問。   「什麼?」鍾穎不解地看著張靜。   「就是……何明的生殖器……」說到這個詞,就連張靜也有些難堪,「他那個東西大嗎?」   鍾穎的臉一下紅了,羞赧不已,但還是硬著頭皮道:「就是一般東方人的尺寸吧。」   張靜點了點頭,站起了身:「我能借用下洗手間嗎?」   「可以。」鍾穎道,指了指洗手間的方向。   張靜放下了筆記本,去了洗手間。   「簡律師,我丈夫,還有希望嗎?」等張靜回來的間隙,鍾穎咬著嘴唇,問我。   「從警方目前所掌握的證據來看,何先生恐怕凶多吉少。不過,」眼見鍾穎眼眶泛紅,我連忙話鋒一轉,「我們也調查出了一些證據,這些證據對何先生非常有利。」   「可是警察為什麼不去調查這些?」鍾穎擔憂地問道。   「他們和我們不同,對於一個嫌疑人,警方要想盡辦法給這個人定罪,而我們作為辯護人,就是要想盡辦法給當事人脫罪。角度不同,注定了我們做事的方法和方向都不同,所以,我們律師和警方聯手,就能還原事情的真相。」我解釋道。   「姐姐,你和何先生為什麼沒要小孩兒呢?」張靜甩著手上的水,走了回來,她臉上的神色卻有些怪異,一臉的若有所思。   「他工作太忙,我腿腳不便。」鍾穎苦笑了一下,「他怕我一個人沒法兒帶孩子,就一直沒要小孩兒。」   「那,是姐姐你做了結紮,還是你先生做了結紮啊?」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問道。   「都沒有。」鍾穎搖了搖頭,「我們一直用安全套的。」   「這樣啊。」張靜點了點頭,「我們回去準備下這個案子,姐姐你放心吧,這個案子,你先生不會有事的。」   「是嗎?」鍾穎竟然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那太好了。」   張靜站起了身,向門口走去,沒走幾步,身子卻突然一歪,「哎呀」一聲,一把抓住了老羅的胳膊才沒有摔倒在地。   「怎麼了?」我連忙問道。   「鞋跟折了。」張靜嘟著嘴,把鞋脫了下來,遞給我。   那是一雙粗跟的高跟鞋,是為了方便工作,和制服配套的鞋。看著這個鞋跟,我卻感到不可思議,這麼粗的跟竟然也會折?   「姐姐,看來,我得借你一雙鞋穿了。」在我還疑惑的時候,張靜已經說道。   「啊?沒關係沒關係。」鍾穎連忙說道,「在鞋櫃裡,你自己選吧。」   「謝謝姐姐啦。」張靜吐了吐舌頭,打開了鞋櫃,在裡面看了看。   再次讓我意外的是,這個愛臭美的丫頭竟然沒有拿高跟鞋,而是拿出了一雙黑色的旅遊鞋。   「哎,那個是我穿過的,上面有沒穿的。」看到張靜選了這麼一雙鞋,鍾穎連忙說道。   張靜卻已經把那雙鞋套到腳上,試了試,說道:「新鞋夾腳,就這雙吧。姐姐,我給你錢吧。」   「說什麼錢不錢的。」鍾穎笑了一下,「你們也是為了跑這個案子。」   「那就不客氣了。」已經把錢包拿出來的老羅一聽,趕緊又把錢包塞了回去,完全不理會張靜惡狠狠的眼神。   意外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們告別了鍾穎,到了樓下,剛走出電梯,張靜卻突然停下了腳步,把那雙旅遊鞋脫了下來,放到了一個塑料袋裡。   「你幹嗎?」老羅不解地問道。   「別廢話,背我走。」張靜一躍就趴到了老羅的後背上,一臉嚴肅地衝我說道,「小明哥,給我三天時間,你讓老羅叔那邊準備一下,三天後,開模擬法庭,咱們訴前聯合預審。」   我拎著張靜的鞋,看著斷裂的鞋跟,把它慢慢提到了眼前,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現在還不確定,我要回去做個鑒定。」   看著張靜微微蹙起的眉頭,我緩緩搖了搖頭,那怎麼可能呢?   5   「預審?是審你還是審我啊?」接到我們聯合預審的請求,羅副檢察長在電話裡沒好氣地說道,「你們要是有什麼發現就趕緊說出來,要是沒有,那咱們就法庭上見。這個訴前聯合預審,恐怕是搞不了了。」   「為啥?出啥事了?」老羅不安地問道。   「我那幫檢察官一聽說是要和你們搞聯合預審,跑得比兔子都快,你說出了什麼事?」羅副檢察長說,「你有事趕緊說,我忙著呢。」   「沒有沒有。」老羅匆忙掛斷了電話。   張靜到底發現了什麼,我們現在還完全不知情,一切都要等她那邊有了結果,我們才敢推進到下一步。   三天之後,張靜如約來到了律所,懷裡抱著一摞厚厚的文件。   「跟我走。」她把那堆文件塞給老羅,說道。   「幹啥去?」老羅抱著那堆文件,不明所以。   「開庭啊。」張靜說。   「開庭?開什麼庭?這案子,檢察院還在審查,沒公訴呢。」我也是一臉的不解。   「不是讓你們準備預審了嗎?」張靜有些茫然地看著我們。   「羅副檢察長沒同意。」我攤了攤手。   「咦,那就奇怪了,怎麼今早我打電話的時候,他讓我們帶上資料趕緊過去呢?」張靜微微皺了皺眉。   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心底泛起了一股不安。原本已經拒絕了聯合預審的羅副檢察長突然變了口風,這不得不讓我們懷疑,他們是不是發現了什麼目前我們還沒掌握的證據。   懷著忐忑的心情,我們驅車來到了檢察院。在一間改成了臨時法庭的會議室裡,羅副檢察長正坐在旁聽席的位置上,一臉的嚴肅。一名檢察官坐在公訴席上,正低頭翻閱著材料。   而此時的我和老羅卻還壓根兒不知道張靜到底發現了什麼對我們有力的證據。   老羅把那一摞文件放在辯護席上,翻開,硬著頭皮看了起來。   「來不及了。」張靜看了一眼嘴角帶著壞笑的羅副檢察長,雙手撐在桌子上,瞪著眼睛看著我們,說道,「我講,你們記。第一,是身高,那個實驗你們也看到了,按照被害人的描述,嫌疑人應該是個身高一米七左右的人,但被告人身高是一米八八;第二,按照被害人的描述,嫌疑人作案工具的尺寸應該在三十厘米到四十厘米左右,但根據體檢報告,被告人陽具的勃起尺寸只有十五厘米,差距太大。」   「這不足以證明何明是無罪的,我們必須駁斥檢方可能提供的指紋、體液這些證據。」我皺眉說道。   「當然,這只是我們的突破口。」張靜說道,「聯想到何明強調自己並不在案發車輛上,他的公交卡刷卡記錄也是在另外一趟公交車上,這是先期你們要去讓公訴人質證的。」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看著我和老羅不解的神情,張靜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羅副檢察長,冷笑道,「今天這場庭審就是一個坑,那我們就在這個坑裡再挖一個坑。到這個時候,公訴人肯定認為我們沒有充足的證據證明何明無罪,會死咬指紋和DNA證據的。」   「問題是你得告訴我,怎麼才能駁斥這兩個證據。」我迫切地看著張靜。   「沒辦法駁斥,這兩個證據一點問題都沒有。」沒想到,張靜卻攤了攤手,「小明哥你別急。」見我一臉的焦急,張靜連忙說道,「正面無法駁斥這兩個證據的時候,我們可以側面迂迴啊。你想,剛才你已經挖了一個坑,那就是何明生殖器的尺寸與被害人描述的尺寸截然不同,換句話說,在車上騷擾被害人的並不是何明,那他的體液是怎麼留在被害人身上的?」   「陷害!」想通了這一點,我猛地一握拳,「監控視頻中的嫌疑人始終沒有露出正臉,還戴著手套,留下的凶器上卻有何明的指紋,說明這是一場陷害,那麼,被害人會不會也參與了這場陷害呢?」   「你想得太簡單了。」張靜冷笑了一下,「我給你兩個提示:第一,何明和鍾穎沒有孩子,誰都沒做結紮,他們平時是使用安全套的;第二,鍾穎的家裡一切正常,衛生間裡還有一面落地鏡。」   我皺眉思考著張靜的話,幾天前那個強烈的念頭再一次在我的腦海裡閃過,可我還是不敢相信。   「小明哥,你別忘了,鍾穎是一個需要輪椅才能行動的殘疾人,可她家裡所有的裝修卻都是按照正常人的標準來的,包括在進出衛生間的時候,還有一個落差,她使用起來會非常不方便。」張靜解釋道。   「借助枴杖不就可以了?」老羅從卷宗裡抬起頭,隨口說道。   「問題就是在她家裡,我壓根兒沒找到枴杖。」張靜說著,在卷宗裡翻了翻,找出一份文件塞給我,「這是鍾穎當年的醫療記錄,看不懂沒關係,你只要知道有問題就行了。從數據上來看,鍾穎當年受的傷根本不可能致殘,連輕微傷都算不上,但何明得出的卻是致殘的結論。   「這一份是理賠記錄。」她又塞給我另外一份文件,「公交公司為此賠償鍾穎三十萬,2001年,三十萬差不多夠買兩套房子了。」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抬手打斷了張靜的話,理了理思路,「你的意思是,鍾穎其實並沒有殘疾,而是她和何明演的一齣戲,目的就是這筆賠償金。但是,先不說她是不是真殘疾,她現在為什麼要陷害何明?按她的說法,他們兩個……」   我停了一下,原本是想說,在鍾穎的口中,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但現在,我突然說不下去了。   「你也感受到了。」張靜微微一笑,「在何明被捕後,鍾穎一直強調他們兩個多恩愛,對於幫助何明脫罪這件事,她反而顯得不是那麼急迫,而且也不是很擔心。」   「沒有證據。」老羅突然說道,「你們說鍾穎不是殘疾,沒有證據;你們說鍾穎陷害了何明,也沒有證據。」   「還記得那雙鞋嗎?」張靜神秘地一笑。   這句話讓我豁然開朗,我就奇怪,張靜那麼結實的鞋跟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就折了。毫無疑問,在借用洗手間的時候,她就已經察覺到了異常,故意弄斷鞋跟,只是為了找個借口,拿走那雙鞋。   「還記得監控視頻裡的那個人吧?他穿的就是這樣一雙旅遊鞋,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沒有懷疑過鍾穎,自然也就不會有人去懷疑她的著裝。」張靜說著,從卷宗裡翻出了另一份文件,「這是微量物證鑒定,在那雙鞋的鞋底,發現了那輛案發公交車上的東西,這至少說明,鍾穎在案發公交車上出現過。」   「丫頭,準備得怎麼樣了?」羅副檢察長走到了我們的身邊,笑呵呵地問道,「沒什麼問題的話,咱就開始吧,完了我還得去開個會。」   一見他,張靜第一個反應是把帶來的那些卷宗護在了身後,像一頭小老虎,滿是敵意地看著羅副檢察長。反倒是我和老羅有點兒手足無措。   「丫頭,你這是怎麼了?」羅副檢察長訝然地看著張靜。   「哼,羅老頭兒,你真是太壞了。」張靜哼了一聲,「等會兒,我還有最後一句話要交代。」她轉過身,一手一個抓住了我和老羅的衣領,把我們兩個拽到了身前,三個腦袋湊到了一起,低聲說道:「聽好了,羅老頭兒今天擺明了有後手,咱們就要以不變應萬變,耍夠了他們就直搗黃龍。鍾穎的作案動機你們要記好,這是我的推測,她原本有大好前途,現在卻不得不裝殘疾宅在家裡孤芳自賞,她絕對不會甘心的。」   「丫頭,你說,她為什麼不直接揭穿這件事呢?」老羅緊張地問。   「這個你就得問問何明到底做過什麼了,讓她採取了這種手段。」她鬆開手,站直了身子,臉上是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小明哥,小騾子,你們,自求多福吧!」   她說著,一手掩住了嘴,一臉不忍直視的神情,坐到了旁聽席上,卻和羅副檢察長拉開了一段距離。對羅副檢察長的招呼,她更是側著臉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擔任本次模擬法庭審判長的法官清了清喉嚨,示意我們訴前聯合預審正式開始,首先是宣讀起訴書。   公訴人站起身,慢慢念道:「S市中級人民檢察院起訴書,S檢刑訴字【2006】第38號,被告人鍾穎,女,34歲,漢族,大學本科文化,L省S市人,身份證號210XXXXXXXXXXXXXXX,無業,住新華廣場興華小區8號樓23樓3號。因故意傷害案、誣告陷害案,2006年8月24日被本院監視居住,8月25日本院決定逮捕,同日由S市公安局執行逮捕。現關押於S市公安局看守所。」   我和老羅整理材料的手猛地停下,目瞪口呆地看著公訴人,此時的公訴人一臉的嚴肅,依舊按部就班地宣讀著起訴書。   「橋豆麻袋(日語:待,意為等一下)。」老羅一急,順嘴吐出了一句日語,茫然地看著法官,「那啥,咱們今天要審理的不是何明故意傷害案嗎?」   法官翻了翻起訴書:「不是啊,我們今天要審理的是鍾穎故意傷害案和誣告陷害案。」   「弄錯了吧?」我也站起身,「我們是何明的委託辯護人,和鍾穎沒什麼關係啊。」   「羅老頭兒,你們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張靜走到了羅副檢察長的身邊,俯下身,柔聲問道。   「我知道什麼?」羅副檢察長一臉無辜地看著我們,「我什麼也不知道啊。」   可他就不是一個會演戲的人,話還沒說完,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是我們萬萬沒想到的,一個平日裡一臉嚴肅正經的人,竟然也會惡作劇,而捉弄的對象竟是自己的親侄子,法理上的兒子。   也是羅副檢察長這次的運氣太好,那天張靜手裡拎著旅遊鞋,趴在老羅的背上,我拎著她的皮鞋離開鍾穎家的那一幕恰好被路過的他看了個正著。都說人老精,馬老猾,老頭兒沒費多大勁就意識到我們在懷疑鍾穎。   無論怎麼努力,就算張靜能夠調動一部分資源,可畢竟比不上羅副檢察長。他一句話,整個辦案系統都會迅速運轉起來,而靜在實驗室裡所做的所有鑒定,都會有一份被送到羅副檢察長的案頭。   就這樣,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羅副檢察長的監視之下,當我們查明了真相的時候,羅副檢察長那邊就已經採取行動了。   「勞民傷財,哪有點人民公僕的樣子。」張靜沒大沒小地指著羅副檢察長的腦門兒說道,「你說你啥都知道了,還這麼折騰我們幹啥?為老不尊。」   羅副檢察長拊掌大笑:「你們也不甘心這案子就這麼結束了吧?至少,鍾穎為什麼這麼做,你們還不知道。」   「真兇抓住了就好,至於為啥,我才不關心呢。」張靜仰著腦袋,滿不在乎地說道。   「羅副檢察長,鍾穎到底為什麼這麼做呢?」我適時問道。   「哼。」羅副檢察長嘔氣似的哼了一聲,「小簡你來,我跟你說,不告訴他們。」   鍾穎歸案後,面對證據,痛快地承認了自己的罪行。據她交代,2001年,是她事業的巔峰期,突如其來的變故對她的打擊非常大,但經何明檢查,康復後再做一些微整形,並不會影響她的工作。   唯一制約她的是金錢。   戀足、戀手,有些人就是對人體的某個部位有著不同尋常的依戀,而何明,就是一個戀腿癖患者。   從鍾穎入院的那天,何明就不可救藥地對她的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當得知鍾穎的困擾後,他便提出了一個計劃。他會為鍾穎開具一份虛假的診斷報告,同時利用自己與法醫門診的關係,出具一份虛假的鑒定報告。代價則是在一段時間裡,鍾穎必須與他成婚,並假裝殘疾。   鍾穎跟我們說的,何明策劃的那場浪漫的婚禮是確實存在的。那場婚禮更是讓人們感嘆,又是一對才子佳人終成眷屬。卻沒人知道,這只是一場交易。   按照原計劃,結婚兩到三年後,何明要對外宣稱,經過他的不懈努力,創造了醫學上的奇蹟,鍾穎痊癒了。   可何明卻改變了計劃,只要有機會,他就會在人前訴苦,告訴人們鍾穎再也不可能痊癒了,讓她徹底失去了自由。   她曾想過告發這件事,可何明威脅她。兩個人是共犯,何明被捕,鍾穎也跑不了,一個不講誠信,甚至違法犯罪的人,重獲自由後演藝生涯也不會有什麼發展,沒有劇組會接納這樣的人。鍾穎經過了幾年的策劃,最終把目光投向了「割臀惡魔」。   她要把何明打造成那個惡魔,而自己則因為「傷心過度」離開這個城市,改名換姓後,重獲新生。   至於選上我們為何明辯護,也並不是她的心血來潮,而是經過了精心考慮。   作為刑事辯護百分之百勝率的我們,如果在這個案子中也輸了,那就說明何明是百分百有罪的。她對自己偽造的證據有著強烈的自信,唯獨沒想到,張靜竟會從她家的裝修佈局中發現問題。   我們萬萬沒想到,鍾穎描繪的幸福婚姻的背後,隱藏著的卻是這樣的勾心鬥角。   「貪念,會扭曲一個人,把一個正常人送進墳墓。」老羅感嘆道,難得地說了一句頗有哲理的話,「那啥,五叔,你看,這案子找到源頭了,那何明是不是能放了?我這就去找他要代理費去。」   羅副檢察長點上一支煙,沒有回答老羅的話,而是說道:「鍾穎說,她只做過這一次案子。」   「何明沒做這個案子就行了。」老羅說。   「老羅叔你的意思是……」張靜卻若有所思地看著羅副檢察長,「那個惡魔還沒有落網?還是,你們找到了證據證實,何明就是那個割臀惡魔?」   「不知道算不算證據。」羅副檢察長丟給我們一個U盤,「這是在何明的電腦裡拷貝的照片,都是他偷拍的,大部分是裙底照。」   「這也就是個拘留吧,屬於《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的管轄,還算不上判刑。」老羅說。   羅副檢察長斜眼看了一眼老羅:「這些照片都是過去幾年被割臀的被害人的。」   「我要是沒猜錯的話,」張靜托著下巴,說,「這些被害人和鍾穎一定很像。」   羅副檢察長讚賞地點了點頭:「小傑有你一半聰明,我就省不少心了。」   張靜難得地紅了臉:「這沒什麼奇怪的。何明有戀腿癖,從他對鍾穎的態度能推斷出,他還有一種強烈的佔有慾,從他保留著偷拍到的這些照片來看,他還有收集癖。看到這些和鍾穎不相上下的人,他就會有一種強烈的據為己有的慾望,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這種人,通常他得不到的,也不會讓別人得到。毀滅,是除了收集之外,他們最熱衷的事。」   「簡大哥,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一聲不滿的呼喚將我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我抬起頭,就見林菲正嘟著嘴,氣沖沖地看著我,我連忙微笑著問道:「什麼?」   「你都四十多了,趕緊找個女朋友結婚吧,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聽著這個問題,一瞬間,我竟有些恍惚。很久以前,似乎有人問過我,那時候我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我記得,看著背著手、歪著頭站在我面前等著答案的靜,我下意識地伸出了手,理了理她額前凌亂的劉海兒。然而她卻敏捷地後撤了一步,躲開了我的手,眼神裡帶著些戲謔。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但她右臉頰上的一道傷疤還是如一道閃電刺進了我的眼睛。   「不看著你們兩個結婚抱孩子,我這個當大哥的怎麼放心結婚啊。」那時候,我只能略帶尷尬地說道。   張靜仔細整理著劉海兒,遮擋著右臉頰,曖昧得有些誇張地問我:「是不放心還是不甘心啊?」   那時候,林菲已經入職,我記得她說過:「我覺得是不甘心,不過這個不甘心,究竟是對誰而言,就不好說了。」   說那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一直在張靜和老羅的身上轉來轉去。 七 瀆職子彈   真想解除一國的內憂應該依靠良好的立法,不能依靠偶然的機會。   ——亞里士多德   1   疼。   揪心裂肺地疼。   不是形容,是真的心被揪擰,肺葉被撕扯的疼。   就像兩顆子彈射入胸膛,一顆在心臟裡翻滾、爆裂,一顆在肺葉裡肆虐、撕咬,攪爛所有的血肉組織,就連咳嗽都帶著血沫。   雙手在胸前胡亂地抓撓著,卻絲毫無助於痛苦的緩解,前胸的衣服已經扯爛,道道血痕赫然在目。   我伸手抓住桌子上的藥瓶,顫抖著擰開瓶蓋,抽搐卻讓我失手把它打翻。白色的藥片散落一地,跳躍,翻滾,嘲笑著我連小小的毫無生命的它們都吃不到嘴裡。   我抓起水杯,遞到嘴邊,水卻潑濺而出,灑滿了整個胸膛。   我怔了一下,嘶吼了一聲,用盡力氣把手中的杯子摔了出去。玻璃杯畫出的卻是一道柔美的拋物線,摔在牆上,掉落在地板上,翻滾,嘲笑著我的軟弱。   水漬氤氳了大塊牆壁,水滴流淌,就像整面牆都在委屈地哭泣。   我彎下腰,頭深埋在膝蓋裡,雙手抱頭,緊咬著嘴唇,雙眼一片血紅。嘴角的血沫和著口水滴落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嘲諷,發出沉悶的嘆息,發出不甘的怒吼。   你真沒用!   你怎麼能這麼沒用?!   離開了老羅,離開了靜,你竟然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嗎?!   「簡大哥,你怎麼了?」緊張與擔憂混雜著匆忙的腳步向我靠近。   「把門關上。」我頭也不抬,冰冷、含糊、急促又嘶啞地說道。   關門的聲音讓我安心了不少。接著是飲水機咕嚕咕嚕放水的聲音。我的眼前一暗,一個身影蹲在了我的面前。我茫然抬頭,血色中,一個美麗的女孩兒正關切地看著我。   是林菲,也只有林菲,在老羅和張靜離開後可以不經我允許,出入我的辦公室。   她一手端著水杯,一手攤開,手掌裡放著幾枚藥片。   那幾枚剛剛還在四散奔逃的藥片此刻卻是無比的馴服。   果然是在欺負我嗎?   我抬起手,想接過來,手卻根本不聽使喚。   林菲只好親自把藥塞進我的嘴裡,又小心地把水杯湊到了我的唇邊。   和著溫水,把藥片吞入胃裡,疼痛沒有絲毫減輕。離藥效發作還有一段時間,在那之前,我只能獨自默默忍受。   我從沒想到過,心絞痛和肺的疼痛同時發作會讓人如此生不如死,會讓人如癱瘓一般只能接受別人的照顧。   「我是不是很沒用?」我虛弱地問道,語氣中充滿了自嘲。   林菲沒有說話。她抽出紙巾,溫柔地擦拭著我的嘴角、前胸,仔細地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又小心地不弄疼我的傷口,卻始終低著頭,不肯看我。她緊抿著嘴唇,眼眶泛紅,淚水幾欲奪眶而出。   「傻丫頭,哭什麼?」我抬起手,想要摸摸她柔順的頭髮,手卻只抬到了一半,便頹然落下。   林菲抓起我的手,放到臉上,慢慢滑動,就像我在輕柔地摩挲她嬌嫩的臉頰。她的淚水終於不受控制地落下,我的手被她死死地握住,我只能用拇指溫柔地擦拭她的眼角。   溫熱的淚水流到我的手上,轉瞬變得冰涼。   「我還沒死呢。」我扯出一抹笑容,盡可能輕鬆地道,「大夫說,我至少還能活一年呢。」   林菲的淚水更加洶湧了,就如決堤的洪水一般。她再也忍不住,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腰,頭埋在我的膝蓋裡,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著,痛哭出聲。   這丫頭,真是。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靠在沙發裡,放鬆了全身,一隻手摸著她的頭,一隻手死死地握成拳頭,抗拒著身體裡的疼。   如果有一把槍,我會毫不猶豫地用它射穿自己的腦袋。   如果有一把刀,我會毫不猶豫地將它刺入自己的心臟。   然而,我沒有,我也不能。我活著,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守護最後的夢想。   我是在逃避吧,我是沒有勇氣再去面對三個人的重聚吧。   時間啊,是治癒傷痛的不二良藥,可於我卻是陳年烈酒,愈久傷痛便愈沉。   而回憶,一次又一次撕裂本已癒合的傷口,惡作劇一般撒上一把鹽,直到麻木,於我卻是一劑止痛的良藥,痛到麻木便不會再痛了吧。   那,回憶吧。   讓身體的痛與靈魂的痛在回憶裡猙獰,在回憶裡肆虐,在回憶裡掙扎,在回憶裡,歸於沉寂。   我曾經幫一個警察打過官司,你信嗎?   那是2006年9月的一天。   快下班的時候,天色突然陰沉了下來。濃雲貼著地面翻滾而來,卻沒有一絲風,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濕熱,黏稠。人們每一個動作都要付出比以往更沉重的代價,就像在濃稠的液體中工作一樣。   一場暴雨正躲在雲層後,醞釀著,潛伏著,伺機亮出獠牙,要給即將下班的人們致命的一擊。   我和老羅打發了律所的工作人員,讓他們提前下班回家。我們倆收拾好東西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卻意外接到了張靜的電話,告訴我們稍等一會兒,有一個客人想要和我們見上一面。   這個客人提出了一個古怪的要求,除了我和老羅,他不想見到任何人。   「改天不行嗎?這個天……」   「我勸你最好聽我的,這個人別說是你,就連我,也要考慮考慮是不是能招惹。」面對老羅的建議,張靜首次無比嚴肅地說道。   「真悶!」老羅嘴裡叼著煙,雙腳放在辦公桌上,身子後仰,半躺半坐地靠在椅子裡,扯了扯脖子上的領帶,「你說,到底是什麼人想要見我們,就連靜都得考慮考慮?會不會是委託人?可我沒聽說最近有啥大案子啊。」   「別多想。要是委託人的話,靜就直說了,沒準兒是來談投資的呢。」我笑了一下,把空調的功率調到最大,空調發出了怒吼的轟鳴,卻不能給凝固的空氣帶來一絲絲流動。   「你說這個還真有可能。」老羅麻利地收起腳,「咱們律所現在可是聲名鵲起,高速發展。哎,老簡,要不這麼的,咱們把手裡股份都賣了,然後出去再組一個律所,再賣,咋樣?」   「你當是過家家呢?」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出價合適的話,我倒是覺得沒啥不行的。」老羅正色道,「老簡,哥建議你,手裡的股份能變現盡早變現,留在手裡,早晚是個事兒。」   「怎麼?家裡有想法了?」   「暫時沒有。」老羅搖頭,「不過不保證以後沒有。你也知道,商人嘛,一切向錢看,真要有人出天價收購,他們肯定不反對。」   「那就是到時候再說的事了。」我笑了一下,「要是真能賣上個好價,也對得起我們這麼多年的辛苦了。」   「把兒子賣了,你倒是一點兒都不捨不得,這是你親生的嗎?」老羅笑罵了一句。   6點整。   辦公室門口傳來了一聲輕咳,我和老羅聞聲望過去,就見張靜一臉嚴肅地站在門邊。她難得著裝整齊地出現在我們律所,桑拿天還戴著警帽,一縷頭髮就著汗水貼在臉上,她甚至沒有整理。   「靜,到底誰那麼大牌啊?」老羅沒心沒肺地問道,「來杯冰咖啡,解解渴,冰箱裡有,自己動手啊。」   我趕緊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在張靜的身後,還站著另外一個人。   那人四十多歲,線條硬朗的臉陰沉著,一身警服,但是並沒有戴警帽;身形勻稱,但膚色白皙,肚腩有微微的凸起,一看就是常坐辦公室的;他臉上還戴著一副眼鏡,凌厲中,透著一絲書生氣。   他的警服也和張靜的略顯不同,是白色的襯衣。   這是一個不需要經常出外勤的行政警察,職位不低。我很快就做出了判斷。   「咋……」老羅話一出口,就看到了那人的肩章,一枚橄欖枝,一枚四角星花,但後半句還是吐了出來,「……了?」   「是個大官兒啊。」老羅嚥了口唾沫,看了看我,「三級警監,至少,正處級了吧?」   「肖處,我領導,這次是他找你們有事。」張靜側了側身,露出了肖處長剛毅的正臉,介紹道。   肖處長冰冷的神情沒有任何的變化,輕輕點了點頭,權作招呼。   他徑直走進辦公室,在沙發上坐下。   「你們聊,我出去透透氣。」張靜說著,竟轉身走了出去。   「哎……」老羅張嘴,一道目光立刻射了過來,讓他乖乖收回了後面的話,下意識地調整了一下坐姿,正襟危坐。   「別緊張。」肖處長突然笑了一下,「經常聽張靜說你們兩個是人中龍鳳,傑出青年,今天一見……」   「哪裡哪裡,肖處長你過獎了。」不等肖處長說完,老羅就趕緊謙虛道。   「……也不過如此!」肖處長這才說完了話,隨即怔住,老羅更是一臉的尷尬。   「肖處長,不知道你這次來……」我連忙轉移了話題。   「死馬當活馬醫吧。」肖處長莫名其妙地嘆了口氣,咬了咬牙,「看在張靜幫了你們那麼多次的面子上,你們也不好意思拒絕吧?」   「您還沒說到底什麼事兒。」我隱隱有些不安。   「我希望你們接一個案子,幫我們一個同事辯護。」   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肖處長線條凌厲的面頰,也照出了我和老羅目瞪口呆的臉。   在那道閃電短暫的光芒中,肖處長的眼裡竟露出了一絲期盼,一絲哀求。   醞釀多時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   2   大概一年前,省廳刑事技術實驗室理化檢驗科副科長譚瓊輝接到了一份調令,下派基層。就公安系統而言,這是提拔的前奏,大多時候只是走個形式,組織考察後便會委以重任。   譚瓊輝對這次下基層極為看重。身為所長,依然堅持親臨一線巡邏,和基層巡警同吃同住,甚至連一天假期都沒有休過。妻子生產,他直到一周後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孩子,還是巡邏到醫院附近的時候在同事的反覆勸說下才去匆匆見了一面,前後不過幾分鐘。   每有重大任務,沖在第一個的永遠是他,一年不到的時間,為了掩護戰友,他兩次負傷。   他的嚴謹、認真以及對戰友的關心照顧讓他贏得了同事們的欣賞,也贏得了組織部門的認可。   半個月前,一紙調令下達,譚瓊輝被任命為本省某個縣級市的公安局副局長,代局長。他只要安安穩穩地度過這半個月,前途一片光明。   可意外偏偏在這半個月內發生了。   即將履新,譚瓊輝卻並沒有放下手上的工作,依舊親臨一線巡邏。十天前的一個晚上,他巡邏至某夜市時,遭遇了突發事件,十幾名暴徒持械聚眾鬥毆。   譚瓊輝一邊呼叫支援,一邊上前勸阻。雙方卻毫無停手的意思,局勢愈演愈烈,逐漸失控。萬不得已,譚瓊輝只好拔出了配槍,威懾雙方接受警方的調查。   警服沒能震懾住這些暴徒,槍支也只是讓他們平靜了片刻,衝突便再次爆發。譚瓊輝鳴槍示警,同時站在了衝突雙方與圍觀群眾之間,防止事態進一步擴大。   槍聲徹底刺激了暴徒的神經,可他們沒有退走,反而向著譚瓊輝衝了過來。   他有槍,搶到那把槍,就能在這場爭鬥中處於上風。   被酒精沖昏了頭的衝突雙方抱著這樣的想法,竟暫時放棄了打鬥,同時圍向了譚瓊輝。   我有槍,如果這把槍被這些人搶走,對人民群眾將是巨大的威脅。   譚瓊輝手心冒汗,他在褲腿上擦了擦,死死地握著槍,手指搭在了扳機上,一步不退。他的身後就是那些無辜的圍觀群眾,他不能退。   「走啊!」他頭也不回地怒吼。   回應他的卻是人群的哄笑。   「你要我們走我們就走,警察了不起啊?」   「我們走了,誰來監督你,你濫殺無辜怎麼辦?」   人群裡竟然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閃光燈更是頻頻閃現,「可愛的、富有責任感的」圍觀群眾用手中的相機、手機「忠實地」履行著自己對「特權」階層的監督權力。   譚瓊輝氣急,卻無可奈何。為了保護他們,他只能隻身迎向那些持刀的暴徒,他甚至不敢再開槍,現場太混亂了,他害怕流彈會誤傷群眾。   年輕的搭檔緊張地嚥了口唾沫:「譚所,撤吧。」   他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哭腔兒。   「你先走。」譚瓊輝冷靜地說道,把自己的配槍和對講機交給了搭檔,「千萬保護好,別被人搶走。」   說完,他迎著那些暴徒走了過去。   所幸,危急時刻,支援的武警及時趕到,迅速控制了事態,將衝突雙方帶走,只有寥寥數人逃脫。   這是一次異常成功的突發事件處置,沒有造成無辜群眾的傷亡,沒有造成群眾的財產損失。   這原本應該給譚瓊輝的履歷增添光鮮的一筆,然而,那些暴徒剛剛被押上警車,武警們的槍竟有意無意地指向了譚瓊輝。   「兄弟,這是什麼意思?」譚瓊輝臉色微變,「玩笑開大了吧?」   「誰和你開玩笑?殺了人,你就不是我們兄弟了。」帶隊的武警軍官臉色冰冷,「交出你的配槍。」   「殺人?你開什麼玩笑?」譚瓊輝臉色難看地道。   「有人會告訴你的。」武警軍官輕輕擺頭,他身後的武警一擁而上,反剪了譚瓊輝的雙手,給他上了手銬。   譚瓊輝的大腦飛速運轉著,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誤會。儘管委屈,儘管憤怒,但他明智地沒有掙扎。   暴力抗法被人一槍打死,這輩子他都說不明白了。   「你們幹什麼?譚所!」年輕的搭檔見事態得到了控制,反身回來,就見到了這樣讓他無法置信的一幕。   沒等他走到譚瓊輝的身邊,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側耳傾聽著對講機裡傳來的指令。   「譚所,」他嚥了口唾沫,嘶啞地說道,「指揮中心接到報警,你開的那槍,打死人了。」   當天夜裡,檢察院反瀆職侵權局就介入了此案,將譚瓊輝帶走。理由是在那場事件的處置中,譚瓊輝涉嫌違規使用警械造成無辜群眾傷亡。   輿論也在迅速發酵,多段視頻突然出現在了網絡上。視頻中,譚瓊輝揮舞著手中的槍,面目猙獰地對群眾吼叫著,扣動了扳機。   視頻截圖更是四處流傳。   「惡警暴力執法,打死無辜群眾」成了這些帖子統一的標題。   各大媒體爭相報導,均在質疑是誰給了警方濫用武力的權力,是誰給了警方在群眾面前開槍的權力,是誰在製造警群矛盾,是誰置人民群眾的安危於不顧,警方用槍是否應該得到更加有效、有力、嚴格的管理。   電視新聞媒體甚至專門製作了一期特別節目,邀請了幾個網絡意見領袖對這件事展開了討論。   那期節目我和老羅還一起看過。   「在沒有確認對方是暴徒、自身生命沒有受到致命威脅前,作為一個執法者,作為一個合法持有槍支的特權階層,怎麼能掏出槍呢?」面對鏡頭,這個意見領袖侃侃而談,「他應該很清楚,槍支可能走火,可能會誤傷群眾,既然有這種風險,他就必須想辦法規避。他是警察啊,他有義務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任何可能威脅到群眾生命的危機,他都必須掐死在萌芽狀態。   「我們退一步來講,即便不得已掏出槍,那麼警方配槍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更好地打擊犯罪嗎?顯然不是,我們都很清楚嘛,在我們國家,槍支是受到嚴格管理的,能夠持有槍支的,那是警察、軍人和特殊人群。換句話來說,警方面對的犯罪分子,最危險的也無非就是拿著一把刀,刀對抗槍,孰優孰劣,這顯而易見嘛。   「所以,我覺得,警方配槍其實是加劇了社會的不安定。那我們再說回來,在一場優劣對比懸殊的對抗中,警方掏槍,那是不是就要考慮犯罪分子可能會被你打死?在法院宣判他有罪之前,他只是嫌疑人,他還是個公民,公民的生命權是應該受到警察保護的,也就是說,我們必須把生命放在第一位。所以就算你掏出槍來了,你也不能打開保險,手指都不應該放到扳機上,你的槍支並不是為了打擊犯罪,而是為了威懾,為了震懾試圖犯罪的人。   「你看西方民主國家就很好,他們給警察配的是什麼?不是可能威脅到人生命的槍,是辣椒水。這種武器既可以驅散人群,又不會對人造成生命威脅。」   「那您覺得,警察到底應該在什麼時候才能用槍呢?」主持人問。   「這個嘛,我覺得,說什麼時候都不應該用不太合適,但是在群眾的生命受到致命威脅之前,用槍肯定是不對的。」   「這個致命威脅指的是什麼?」   「這個很好判斷,只要沒有砍死就不算致命威脅,重傷也不能算。」   「那如果可能造成死傷呢?」   「警察是幹什麼的?警察要做的不就是避免這種『可能』嗎?」   「這不扯犢子嗎?」聽著那個網絡領袖信口開河,老羅一臉的不敢置信,繼而怒火上湧,「難道要等暴徒砍上來或者已經砍傷群眾的時候再扣動扳機,開槍?嫌疑人的命是命,警察的命就不是命了?警察的命應該更金貴吧,任何人拿起刀都可以成為罪犯,但可不是什麼人都會成為警察的。只有那些在面對暴徒,勇敢衝上去,用生命維護群眾安全的人才是。」   「所以這小子肯定不是,你信不信按他說的做了,下次出事,他準是第一個跳出來喊警察為什麼不開槍的,第一個質疑警察的槍是擺設的。那時候他們的說辭就該變成,你看看西方國家,遇到這種事情都是直接開槍擊斃嫌疑人的,根本就不會警告。」   「這人啊,比我還無恥呢。」老羅搖頭,苦笑,「為了紅,連臉都不要了。」   「檢察院準備以玩忽職守罪和過失致人死亡罪起訴小譚。」肖處長吸著煙,嘆了口氣,「我瞭解小譚,他是我看著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絕對不是那種瀆職的人。要說過失致人死亡,這也應該是事出有因吧?也是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吧?那種情況下,小譚開槍難道還要事先通知一下所有人迴避?那些人要是真聽他的話,也就不會發生這場鬧劇了。」   「在那種情況下,我相信,不可能有人比小譚處置得更好。」肖處長自信地說道,「讓檢察院那群人來嗎?他們不把事情鬧到無法控制我名字倒著寫。」   「檢察院這樣做,肯定是有證據的吧?」我問。   「就算沒有證據,他們就不能製造證據了嗎?」說到檢察院,肖處長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反瀆職侵權局是最沒用的部門,我們拚死拚活奮鬥的時候,他們他媽的就知道整自己人。我們整犯罪分子的時候也沒有他們這麼狠,還知道給人留一條活路,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他們呢?那是往死裡整啊。小譚這麼好的一個同志,讓他們這麼整,就算能出來,前途也都毀到這群王八蛋手裡了。」   肖處長火氣上湧,罵道。   「肖處,你冷靜點,小心隔牆有耳!」張靜從門口探進頭,勸道。   「我沒事。」肖處一擺手,「來你們這之前,我找了好幾個有名的律師了。這群混蛋,一聽說是要幫警察打官司,明著沒冷嘲熱諷,暗裡都找各種理由推托了,現在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笑呢。   「警察怎麼了?警察就活該頂著風吹日曬的,警察就活該拿身體去堵槍眼,警察就活該連老婆孩兒都顧不上,就為了一群連點兒良心都沒有的王八蛋?警察讓人抓了,就活該連個辯護人都沒有?就活該讓法院判死刑?」說到激動處,肖處一把扯開了領子,指著自己的左胸處一道刺眼的傷疤,「1998年抓毒販,一顆子彈從這兒打進去,從後面穿出去,要不是老子命大,現在坐在這跟你們說話的,都不知道是誰。我們這麼拚命,到底為了誰啊?養家餬口?我幹什麼不比幹警察賺得多啊?   「現在的人,都怎麼了?」怨氣得到了發洩的肖處長靠在沙發裡,有些無力,「天天叫喚著要取消我們的特權,要和我們平等,要我們文明執法,要我們尊重人權,要我們接受監督,我們的人權誰尊重了?我們的工作誰配合了?那麼看不上我們,出了事兒別來找我們啊。」   「肖處。」張靜走了進來,歉意地笑了一下,「小明哥,你別介意,肖處長當年抓毒販子的照片被群眾發到了網上,毒販子打了碼,肖處的臉卻沒有,結果……」   「別說了。」肖處長無力地說道。   「肖處的愛人和孩子被人報復,碎屍。肖處回到家,打開冰箱的時候,嫂子和孩子的腦袋……」   「我讓你別說了!」肖處長吼道。   張靜難得乖乖地閉上了嘴。   「干還是不幹,你們給個痛快話吧。」肖處坐起身,理了理衣服,笑了一下,「不管你們幹不幹,剛才我說的那些,就當我沒說過。你們繼續當你們的律師,我繼續當我的警察。」   「干,為什麼不幹?!」我盯著肖處的眼睛,微笑道。   「保護一個警察,這可是多少人想撈還撈不著的好事兒呢,是吧,老簡?」老羅也笑道,「老肖,你就回去等我們的好消息吧。」   3   如果肖處長給我們的陳述沒有經過任何加工的話,對打贏這個官司,我還是很有信心的。   譚瓊輝當時正在執行公務,根據現場描述來看,他是在合法、合理的範圍內動用的警械。警械的使用也沒有任何的不當,且他已經有意避免警械對無辜群眾造成傷害,盡職盡責地履行了職責,造成被害人的死亡完全是一場意外。譚瓊輝供職的單位應該給予受傷群眾民事賠償,但譚瓊輝本人卻不應該承擔任何刑事責任。   當天晚上的飯桌上,老羅旁敲側擊地對羅副檢察長提起了這件事,可羅副檢察長卻為難地表示,這件事他愛莫能助。   反瀆職侵權局是由另一個副檢察長主管的,那個副檢察長並不是從本地提拔起來,而是從外省市空降過來的。換句話說,他也是來鍛煉的,因此並不怕得罪本地的公檢法系統,相反,做起事來,他比任何人都狠,政績直接決定著他今後的前途。   這個案子,就是他親自管的。   「放棄吧,這個案子,你們想要贏,幾乎不可能。」羅副檢察長竟然勸道,「上上下下都通過氣,要把這個案子辦成鐵案。」   「五叔,你知道我為啥死活不從政嗎?」老羅突然問。   「別人不瞭解你,我還不知道你。」看著老羅,羅副檢察長嗤笑了一聲,嘆了口氣,「你脾氣暴,愛貪小便宜,看上去就像個混混。不過,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看看簡明那小伙子就知道,你骨子裡也是個剛正的人。公檢法缺的是你們這樣的人,可官場上,你們這種人就是犧牲品。」   「你說得對。」老羅咧開嘴笑了一下,「為了自己的前途,就要毀掉另一個人的前途。你們這些當官兒的,都是踩著別人的屍體爬上來的,這事兒我可幹不來。」   「這就不是人幹的事兒!」   啪的一下,剛才還好好的老羅猛地把筷子摔在了飯桌上,拉下了臉:「譚瓊輝是啥樣人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靜,相信老簡的眼光,他們說他沒罪,就肯定沒罪。我就想不明白了,為了陞官,連一個人的命都不管了?為了陞官,就連臉都能不要了?這案子,下點兒心思查查,查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有那麼難嗎?!肖處長說得對,你們這群人,窩裡鬥能耐,出去幹點啥,就是個窩囊廢!」   「羅傑,你放什麼屁?!」羅副檢察長怔了一下,呵斥道,「你怎麼知道人家沒上心?!你怎麼知道人家沒好好查?!你怎麼知道你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   「羅老五,你要是還有點兒良心,就去勸勸那個什麼副檢察長,別把自己弄進陰溝裡。簡明我們倆什麼辦事風格你也知道,想讓我們倆放棄這個案子,那絕對不可能!」羅副檢察長的怒火一下子蓋過了老羅的氣焰,老羅只好扭過頭,氣呼呼地說道。   「行啊,翅膀硬了是吧?」羅副檢察長不氣反笑,「這案子我說了不插手我就絕對不會插手。你們倆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有那工夫在我這兒琢磨歪門邪道,還不如趕緊去查查這案子。我明白告訴你,這案子今天下班前已經送到法院起訴了。證據做得紮實著呢,你們兩個小癟犢子,別吃了虧說我沒提醒你們。」   這句話讓老羅大吃一驚,他飯也顧不上吃了,冒著大雨,開著車來到了我的住處。   我剛把方便面下到鍋裡,就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誰啊?」我微微皺了皺眉,關了火,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就見老羅站在門外,一臉的焦躁。   我打開門,老羅二話不說,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出了屋,拉著我就往樓下跑。   「慢點兒慢點兒,你幹嗎啊?」我一邊用力試圖掙脫,一邊問道。   「來不及了,趕緊跟我走。」老羅埋頭趕路,頭也不抬地答道。   「幹嗎去啊?什麼就來不及了?你好歹讓我換身衣服啊,我這大褲衩子拖鞋的。」我一臉的無奈。   「管不了那麼多了,趕緊跟我去法院,譚瓊輝那個案子,他們公訴了。」老羅拖著我跑了兩層樓,我終於明白這小子為什麼這麼著急了,卻又哭笑不得。   「羅傑你今天忘吃藥了吧?」我忍不住罵道,「你不看看幾點了啊?你現在去法院,有人接待你嗎?」   老羅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這不也是急的嘛。」   我白了他一眼,慢慢向自己家走,走到門前的時候,就見老羅落後了我幾步,他探著脖子,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那啥,沒啥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咱們再見啊!」   我沒好氣地看著他,伸出手。   「幹嗎?」老羅緊張地看著我。   「電話!我什麼都沒帶,用你電話叫開鎖的!」我瞪了他一眼,搶過他的電話,從門上的小廣告裡找了一個開鎖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告訴他門牌號後,就靠著門,看著一臉委屈的老羅。   「倒霉的是我吧?怎麼你比我還委屈呢?」我忍不住罵道,「你說你幹的那叫什麼事兒?你就不能長點兒腦子?」   「關心則亂,關心則亂。」老罹難得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太想打贏這個官司了。」   「那你也得看看時候吧?」我無奈地說道,看著吞雲吐霧的老羅,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才好。   五分鐘後,在我凍得瑟瑟發抖的時候,敬業的開鎖人冒著大雨總算趕來了。看著臉色不善的我和一臉訕笑的老羅,這個工人明智地沒有多說話,麻利地打開了鎖,順利地讓我進了屋。   「找那小矬子要錢。」我說了一句,摔上了房門,將老羅和開鎖工人都關在了門外。   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鍋裡那碗麵徹底凝成了一團,沒法兒吃了,偏偏這還是我最後一袋方便麵。看著窗外的大雨,咬咬牙,我只好換上衣服,拿起雨傘,準備下樓覓食。   剛打開門,我就愣了一下,老羅竟然就靠在門邊,仰著頭,依舊在吞雲吐霧。   「你怎麼還沒走?」   「走不了。」老羅把煙頭扔到地上,伸腳踩滅,「靜剛來電話,十分鐘之內就到。」   這句話讓我悚然一驚,趕緊拉著老羅進了屋:「你客廳我臥室,衣服塞洗衣機,抽屜裡有垃圾袋。」   和大多單身漢一樣,我的房間也只能用三個字的評語來評述:髒、亂、差。   這樣的環境肯定是張靜那種嬌生慣養的丫頭沒法兒接受的,教訓幾句還好,就怕她像對付老羅一樣,一言不合就動手,我這個小身板可承受不了。   「這大晚上的,靜來我這幹嗎?」手忙腳亂地把換下來沒洗的衣服塞進洗衣機,我忍不住問道。   「誰知道,那丫頭行事,向來不按常理出牌。」老羅捏著鼻子,把我一雙臭襪子塞進了垃圾袋,「就跟我說到你這兒等她,有重要的事兒。」   「這襪子還好的呢,你怎麼給我扔了?」我從垃圾袋裡把那雙襪子撿回來,塞進了洗衣機。   「別收拾了,你們趕緊來看這個。」說話的工夫,張靜已經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她把一摞厚厚的卷宗扔到床上,「趕緊看,明天一早還得給人送回去呢。」   「什麼玩意兒?」我下意識地問道。   「譚瓊輝那個案子的卷宗。拜託了我們家老爺子,才特事特辦借出來的,不過就一個晚上,再用你們就得去複印了。」張靜說著,逕自走進了廚房,「有吃的嗎?我還沒吃飯呢。」   「你們倆,可真是。」我無奈地搖了搖頭,隨手抓過一本卷宗,「怎麼都這麼著急呢?明天再開始研究這案子也來得及。對了,叫外賣吧,我也沒吃呢。」   「明天?哼。」張靜冷笑了一聲,一邊打電話訂餐,一邊說道,「小明哥你敢不敢跟我打個賭?明天你到法院,根本拿不出來卷宗,到開庭之前,你都別想弄明白這案子到底怎麼回事。」   我微微皺眉,張靜說的有一定的道理。作為辯護律師,雖然我們有權調閱案件相關卷宗並進行複印摘抄,但實際上,法院有各種理由推托、拒絕我們的要求。不用太久,哪怕只在開庭前一天才讓我們看到卷宗,他們就沒有違規,但對於我們來說,就沒什麼意義了。   「而且,這案子開庭時間已經定了,就在一周後。」張靜補充道。   「這麼快?」我和老羅都是一臉的難以置信,但在這件事情上,張靜不可能騙我們。   看來,檢察院那邊的確已經決定要速戰速決了。   當下,我們兩個不敢怠慢,快速瀏覽起了卷宗。   本案中的死者顧青,是一個年僅二十六歲的年輕小伙。照片上的他高高瘦瘦,穿著一件深藍色的T恤衫,留著一頭乾淨的短髮,很陽光,也很帥氣。   用時下流行的話說,是一枚當紅小鮮肉。   只是死的時候,他靠坐在廚房的牆邊,紅色的血、粉色的腦漿噴濺在他身後的牆壁上,格外的刺目。   按照這份卷宗的描述,他的死完全是一場飛來橫禍。   案發當天,騷亂發生的時候,住在五樓的顧青也被吸引了,他走上陽台,從窗戶探出頭,看著樓下的熱鬧。一枚子彈從斜下方射了上來,正好打中了他的眉心,射進了頭骨,彈頭在他的顱腔裡翻滾,瞬間攪爛了腦組織,掀開了後腦的骨頭,掉落在地上。   顧青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就離開了世界。   對目擊者的調查顯示,現場只有譚瓊輝開了一槍,射出了一枚子彈。譚瓊輝辯稱,他嚴格按照守則鳴槍示警,開槍的方向為斜向上方的空中。   檢方認為,譚瓊輝不能肯定自己的子彈沒有打中被害人。死者顧青當時所處的位置正是譚瓊輝開槍的方向。   現場發現彈頭一枚,上面有被害人血跡。經鑒定,該枚彈頭與譚瓊輝射出子彈後遺留在槍支裡的彈殼吻合,可以做同一認定;彈頭磨痕與槍支膛線吻合,可以認定,這枚彈頭就是從譚瓊輝的槍中射出的。   經查,譚瓊輝所配槍支為剛剛完成換裝的9mm警用轉輪手槍,配彈6發,槍支收繳時彈倉內剩餘子彈5發,彈殼一枚,符合目擊者的證詞。   檢方認定譚瓊輝槍支使用不當,開槍時沒有事先觀察,疏忽了流彈可能對圍觀群眾造成傷亡,應該認定為玩忽職守。被害人顧青的死亡與譚瓊輝開槍之間存在直接關係,開槍後,譚瓊輝並沒有第一時間向上級通報,請求支援,對被害人展開急救,致使被害人顧青沒有得到及時搶救而死亡,應該對顧青的死負有責任,應認定為過失致人死亡。   譚瓊輝在供述中辯稱,在開槍前,他已經呼叫支援,開槍後,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子彈打中了人,因此沒有急救。且案發現場形勢緊張,為了保護群眾,他也沒有關注子彈的去向。   檢方則認為,被害人顧青中彈後,其家屬第一時間報警,指揮中心已經向巡警及執行支援任務的武警通報了警情,譚瓊輝的辯解並不成立。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滴打在窗戶上啪啪作響,似乎下一刻,那保護著我們的屏障就要脆弱地碎裂,雷鳴不時衝擊著我們的耳膜,為大雨鼓掌叫好。閃電不時劃過夜空,撕裂濃稠的夜色,張牙舞爪地猶如一頭野獸,試圖將我們也一併撕裂、吞噬。   我合上卷宗,看了一眼老羅,又看了一眼張靜,這兩個人正一臉期盼地看著我。   從張靜帶回來的這份卷宗來看,檢方的證據看似頗為紮實,對譚瓊輝的指控似乎也合乎法律。但就這件事而言,執行公務與玩忽職守之間的界限本身就非常模糊,這條界限就是我們的突破口。法院是否會依照檢察院的請求進行裁決,往往就是主審法官一念之間的事。   但我總覺得,要乾脆利落地打贏這個官司,我們還需要一些更重要的證據。   「約個時間,聽聽譚瓊輝怎麼說吧。」   4   第二天依舊是個陰天。   大雨斷斷續續地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微明,積雨雲層才不情願地漸漸散去。   這場大雨對城市的排水系統來說是一次嚴峻的考驗。考驗的結果顯然不能用優秀或良好來評價,甚至就連及格都稍顯勉強。   沒過小腿的積水讓我們放棄了駕駛老羅那輛本田車的打算,開著張靜的越野車向看守所駛去。   車開得很慢,就是老羅那種火爆的性格在這樣的道路上也沒了脾氣,除了焦躁地敲打著方向盤,他也不敢有什麼過激的舉動。一路上隨處可見水面上漂著的衣物、垃圾,甚至還有幾輛車也隨著水流不受控制地飄蕩著,碰撞著。交警踩在積水裡,努力控制著交通,環衛工人打開了下水道的井蓋,站在下水口邊警示著路人,污水打著轉衝進下水道,發出嘩嘩的聲音,甚是歡快。   這些人的臉上滿是疲憊,雙眼佈滿了血絲,身上的衣服早已濕透,儘是泥水。幾個剛剛換班下來的巡警就坐在路邊沒有積水的地方,就著礦泉水,啃著乾澀的方便麵,啃著啃著,便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嘴裡甚至有沒來得及嚥下去的食物,但睏倦早已將他們擊垮。   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兒趴在交警的背上,由年輕的交警背著走過馬路。   這樣的場面隨處可見。   「看來橡皮艇也要成為我們居家旅行的必備品了。老羅,你不弄一個?」我開了句玩笑。   沒有人理會我,車內的氣氛一時間無比的壓抑。張靜更是臉色陰沉,目光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訕笑了一下,不再說話。   「昨天晚上,有個女孩兒掉進下水道裡了。」張靜突然開口,說道,「她執意要過馬路,巡警勸她水深,太危險了,她沒聽。巡警要背她過去,她說警察就是流氓,就是想趁機佔她便宜。走到馬路中間的時候,一下子就掉了進去,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今天早上才在排污口找到。」   我看著依舊陰沉著臉的張靜,一時間沒明白她想要表達什麼。   「找到她的時候,她的身上還穿著巡警的救生衣,那個勸她不要過馬路的巡警死死地抱著她,我們的人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們分開。」張靜的眼圈微微泛紅,「那個小警察,今年才二十四歲,原定下周就要結婚的,本來這周已經給他放假,讓他準備婚禮的事,昨天,他是主動歸隊,要求上街執勤的。」   「小明哥,你知道女孩兒的家屬怎麼說嗎?」她轉頭,看著我。   「怎麼說?」我下意識地問道。   「女孩兒家屬說,女孩兒的死和這個小警察脫不了干係。如果他當時勸住了女孩兒,或者他把女孩兒救了上來,就不會有這出慘劇了,那女孩兒才二十歲。可是,為了救她,我們警察連命都搭進去了,還想要我們怎麼救?」張靜不解地看著我,緊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窩裡打著轉。   她深吸了一口氣:「還有個司機,覺得自己的車大,沒問題,開著車就衝進了公鐵橋的橋洞,積水直接淹了車頂。也就是他命大,正好有交警在那邊巡邏,砸開車窗把他救了出來。可是,一句謝謝都沒有也就算了,我們幹這行,不是為了一句謝謝,是使命和責任,但他憑什麼要我們賠償他的經濟損失?說他的車價值幾百萬,換個車窗就要四十幾萬,我們可是救了他的命啊!」   張靜蜷起了腿,雙手抱膝,頭埋在兩腿間,悶聲道:「小明哥,我有時候真不想幹了。我們願意為人們付出,就算是命,我們也不在乎。我們不想要謝謝,不想要感恩,只想要一個理解,怎麼就那麼難?」   她仰起頭,看著我,兩行淚正順著臉頰向下流淌。   老羅手忙腳亂地抽出幾張面巾紙,遞到了她手裡。張靜擦著眼淚,目光堅定地看著手足無措的我:「小明哥,我一定要救譚哥出來,不為別的,就為了讓法律告訴所有人,面對我們無能為力的事,我們會愧疚,我們會氣憤。愧疚自己為什麼沒能做得再好一點,氣憤自己為什麼面對群眾的危險卻無能為力,可我們沒做錯什麼。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問心無愧。我們對得起這個社會,對得起『警察』這個稱呼。」   我沒有說話,用力按了按張靜的肩膀。   譚瓊輝坐在會見室裡,雙手戴著手銬,身上穿著橘黃色的馬甲。   短短幾天的時間,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臉頰紅腫,眼角烏青,嘴角更是裂開了一條口子。   「譚哥……」張靜摀住了嘴,微微側頭,不忍直視。   「丫頭,哭啥,哥還沒死呢。」譚瓊輝卻是一笑,寬慰道,只是動作稍微大了一點,扯動了嘴角的傷口,忍不住嘶嘶叫痛,「有煙嗎?給我一根,快憋死我了。」   老羅趕緊掏出煙,抽出一根塞進他嘴裡,又替他點燃,問:「怎麼弄成這樣?」   譚瓊輝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屏住了呼吸,讓煙草在肺葉裡盡情地擴散,過了許久,才吐出了一口煙圈。「你是羅律師,你……」他看了看我,「是簡律師?你們兩個要幫我打這個官司?這可不是什麼好主意。」   「被你們肖處忽悠進來了,現在想跑跑不了了。」我笑了一下,「你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同號裡有幾個小子是我抓進來的,沒事。」譚瓊輝抬手擦了擦嘴角,微微一笑,「他們也就能使使小絆子,不敢真拿我怎麼樣。時間不多,你們想問什麼,就開始吧。」   「那好吧。」我點點頭,「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也不清楚。」譚瓊輝竟搖了搖頭,「那天我是正常巡邏……」   用了差不多五分鐘的時間,譚瓊輝簡明扼要地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複述了一遍,和肖處長跟我們介紹的情況差不多。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示警的那一槍打中了人。」譚瓊輝說,「如果知道,我肯定第一時間呼叫急救。」   「譚哥,你那天,是怎麼開的槍?」張靜皺了皺眉,問。   「條例是怎麼規定的,我就是怎麼做的。」譚瓊輝答。   「也就是說,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意外。」我點了點頭。剛想再問幾句,一直沉默不語的武警突然說道:「時間到了。」   說著,他走到了桌邊,伸手拉起了譚瓊輝。   譚瓊輝不能再說什麼,目光死死地盯著張靜,突然說了一句:「轉輪手槍的特點是什麼?我們為什麼要換槍?」   張靜一愣,武警已經拖著譚瓊輝走到了門邊。她咬咬牙,突然起身,拉住了走在後面的武警:「都是自己人,幫幫忙。」   「自己人?」武警冷笑了一聲,「殺了人,就不是自己人了。」   老羅卻上前一步,把還沒抽完的煙和打火機塞給了譚瓊輝。他看著武警,突然笑了一下:「我記住你了。你們這裡重監區有個綽號叫耗子的犯人,告訴他,羅傑有話給他,譚所在你們這要是出了事,他這輩子就在裡邊待著吧。」   武警愣了一下,臉色陰沉地點了點頭。   「耗子是誰?」離開看守所,我好奇地問道,「好像有兩下子,關鍵是,他肯聽你的?」   「無期犯。」老羅笑了一下,「他不是聽我的,只不過他老大和我重名。」   我疑惑地看著老羅,顯然,他並沒有對我說實話,而且不打算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下去。他看著張靜,微微皺眉:「他最後那兩句話是什麼意思?」「我也不清楚,不過,可能證明他無罪的重要證據就在這兩句話裡。」張靜搖頭,「你們先回去,我要回去查查他說的東西。」   從眼下的證據來看,這個官司想要打贏已經不是什麼難事。檢察院的證據只能證明打死被害人的子彈的確來自譚瓊輝的那一槍。但譚瓊輝在整件事情的處置上沒有任何違規的地方,檢察院的指控最終很有可能被裁定為不成立。譚瓊輝甚至無須承擔民事責任,一應賠償應由供職單位支付。   但他最後那兩句話卻有點莫名其妙,我和老羅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下午五點,張靜突然來了個電話。   老羅拿著手機,一臉茫然地走到了窗邊,低下了頭。   「砰」的一聲,我的心跳都漏跳了一拍,那是槍聲。   老羅大叫一聲,仰頭便倒。   「老羅。」我快步跑過去,一把抱住了他,卻見他抬手揉著額頭,一臉的懊惱。   「怎麼這破事總讓我趕上,就不能提前打個招呼啊。」他衝著電話吼道。   「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是張靜。   我這才看清,掉落到地面上的是一枚橡膠彈頭。儘管沒要了老羅的命,但在他的額頭上,還是留下了一個鮮紅的點狀痕跡。   五分鐘後,張靜出現在了律所的辦公室裡,手裡拿著一把轉輪式的手槍。她把那把槍放到茶几上:「譚哥當天使用的就是這種槍。」   「和這案子有什麼關係?」老羅不解地問。   「以前我們用的槍有54式、64式、77式,這些槍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原本是為部隊設計的軍用槍支。」張靜說,「威力很大,在人口密集的地區使用,非常容易造成誤傷。在這個原因的基礎上,部裡一直在考慮設計一款專門的警用槍,就是這種轉輪式,這種槍出槍快、機械結構簡單、故障率低,最重要的是,9mm直徑的大顆粒子彈穿透力很弱,擊中犯罪分子後,彈頭會停留在人體內,進而減少誤傷。」   「有效射程是多少?」說到這裡,我已經明白了譚瓊輝在被帶走前為什麼會突然提示我們槍支的問題了。   「五十米。」張靜說著,看著我,笑了一下,「我剛才還做了個實驗,我在五樓以下的位置對小騾子開了一槍,小騾子中彈後的反應,你都看見了吧?」   「嗯,仰頭便倒。」   「是啊,仰頭便倒。」張靜點頭,「如果這一槍用的是普通彈頭,子彈會射進小騾子的腦袋,那會怎麼樣?」   「挺屍了吧。」我笑道。   「會有兩種可能。」張靜沒有笑,而是嚴肅地說道,「第一,他會栽到樓下去;第二,因為子彈的動能,他會向後倒在窗邊。但是,那個顧青的死亡姿態,你們覺得正常嗎?」   我和老羅對視了一眼,這一刻,他也終於明白了,譚瓊輝之所以強調槍,就是因為他已經察覺到,被害人的死另有蹊蹺。   但這件事,顯然不在檢察院的調查範圍內。   「還有屍檢報告,」張靜冷笑了一聲,「顧青的額頭有一圈灼痕。」   5   「證人,請告訴法庭,在譚瓊輝涉嫌玩忽職守、過失致人死亡一案中,你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儘管我們已經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但法庭並沒有留給我們太多的調查時間。張靜只能將我們的發現上報肖處長,由肖處長協調省廳、省高檢對本案進行調查。   按照相關規定,本案的調查不能由本市警察進行,必須從異地調派警力展開偵查。同時由於本案的主辦單位是檢察院反瀆職侵權局,警方的調查進展並不順利。   主辦此案的副檢察長已經決心將本案辦成鐵案,因此並未理會專案組的調查,一意孤行地要求法院按原定日期開庭審理。   我和老羅、張靜研究後也決定,不按常規思路進行辯護。   本案爭議的焦點原本應該在譚瓊輝現場使用槍支是否規範,現場處置是否合理,但如果我們圍繞這一點進行辯護,就徹底掉進了檢察院的陷阱。雖然有相關條例,但一旦深究就會發現,這些條例大多模稜兩可,含混不清,有心之人完全可以做出多種解讀。   檢察院在解讀這種條文上,顯然比我和老羅這兩個律師更有優勢。   所幸,我們握有撒手鑭,真的是譚瓊輝的射擊才導致了被害人的死亡嗎?   檢方出庭的證人,譚瓊輝一案中的現場勘查人員此刻就正在接受我們的質證。   「我是現場勘察員,負責譚瓊輝案的現場勘查工作。」證人站得筆直,聲音洪亮地說道。   「請告訴法庭,譚瓊輝是怎樣射殺被害人的,他使用的是什麼槍支?」我笑著問道。   「譚瓊輝所配槍支為9mm轉輪式手槍,根據現場痕跡,他採取對空射擊的方式射出子彈,被害人在5樓探出頭,子彈擊中了他。」   「對這種9mm轉輪式手槍,你瞭解多少?」   「9mm轉輪式手槍是我國第一代自主研製的警用手槍,裝彈6發,全長186mm,槍管長75mm,主要發射2005式警用9mm轉輪手槍彈和2005式警用9mm轉輪手槍橡皮彈,也可以發射其他專用子彈。」   「這種槍的性能如何?」   「發射2005式警用9mm轉輪手槍彈時,初速為220±10m/秒,111.8槍口動能焦。發射2005式警用9mm轉輪手槍橡皮彈時,初速為100m/秒,槍口動能16焦。25m射擊距離上發射2005式警用9mm轉輪手槍彈時,槍彈散佈精度值為R50□2.0cm,R100□5.0cm,系統散佈精度值為R50□5.0cm,R100□12.5cm。單動扳機力□20牛,雙動扳機力□50牛。故障率較低,只有0.1%。」   「你說得太專業了。」我笑了一下,「簡單點來說,我是不是可以認為,這種槍比以往的槍支殺傷力要弱很多?」   「是的。」證人點了點頭,「有效射程五十米。9mm彈頭的穿透力也很弱,這樣就避免了在人群密集地區因為子彈穿透可能造成的誤傷。」   「好。」我點頭,「你剛剛說到,譚瓊輝使用的槍支有效射程是五十米,那麼,你們實地測量過他開槍的位置與被害人之間的距離嗎?」   「直線距離大約九十米。」   「也就是說,已經大大超出了槍支的有效射程?」   「反對。」公訴人喊道,「辯方律師是在混淆概念。有效射程是武器對預定目標射擊時,能達到預期的精度和威力要求的距離,換句話說就是在有效射程距離內,可以做到精確射殺。但在有效射程外,子彈命中並擊殺目標也並非沒有可能,只是難度大大增加。」   「反對有效。」審判長說。   「那麼我們換個問法。剛才說到,9mm大口徑子彈的一個特點是穿透力較弱,證人,你認為,在九十米距離上,子彈擊中被害人的頭,彈頭有可能穿透他的頭骨,並從後面穿出嗎?據我所知,頭骨是人體骨骼中最堅硬的部分。」   「不排除這種可能。」證人猶豫了一下,才說道,「但這種可能性很小。」   「假設這種可能成立,被害人在中槍時血跡形態應該是什麼樣的?被害人在死時又應該呈現一種什麼姿態?」   「反對。辯方律師在誤導證人。」   「反對無效,證人,請回答辯護律師的問題。」審判長說。   「對不起,我不太清楚。」證人回答,「我只是做現場勘驗,不是痕跡學專家,也不是武器專家,我只知道被害人倒地的姿態和子彈擊中他時的動能有很大關係。」   「不管動能多大,」我從辯護席裡找出一張照片,「子彈一旦射入被害人的頭內,被害人都是瞬間死亡。假設子彈恰好穿透了被害人的頭骨,那麼血跡應該當場噴出,樓下的地面,陽台的頂棚,不可避免會有血跡。但是,在檢方提供的這份卷宗裡,並沒有提到這些現場形態。我們也詢問了相關專家,專家表示,這種趴伏在窗邊中彈死亡的情況會造成兩種死亡姿勢:第一,動能造成的衝擊力過小,被害人從窗口掉落到樓下;第二,衝擊力過大,會帶動被害人向後倒,仰面倒在地上。我們看,」我把那張照片展現給大家,「這是被害人家中的陽台,也是被害人從窗口探出頭的地方,陽台寬度一點八米,被害人身高175厘米,按專家的說法,假設動能過大,被害人應該是仰躺在陽台地面上。但是,」我從老羅手裡接過另一張照片,「大家看這個被害人,他是靠在牆邊死亡的,血跡濺到了身後的牆上。證人,你認為這種血跡形態分佈合理嗎?」   「這是痕跡檢驗員應該回答你的問題。」   「那好,我再來問你另一個問題。大家注意看被害人的額頭,在法醫擦拭掉血跡後,被害人的額頭上有一圈明顯的灼痕,證人,你能告訴我,這圈灼痕是怎麼形成的嗎?」   「這是法醫應該回答你的問題。」證人擦拭著額頭的汗水,緊張地答道。   「審判長,看來這個問題我們需要請另外的證人來回答了。」我笑了一下,「我這裡有一份證人證言,是省公安廳刑事技術實驗室主檢法醫師張靜的證言。她認為,這圈灼痕是有人用槍口頂著被害人的額頭開槍造成的,微量物證也鑒定出了火藥的痕跡。我們都知道,譚瓊輝當時在樓下,與被害人的直線距離有九十米,他是怎麼做到頂著被害人的額頭開槍的?   「公訴人在指控我當事人過失殺人這件事上,只是根據現場掉落的彈頭和上面的血跡進行判斷,而對現場痕跡、被害人死亡形態、屍體異常這些疑點視而不見,我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合理、合法的指控。我希望法庭能夠針對上面我提到的疑點進行嚴格的調查,做出公平的裁決。」   譚瓊輝一案,法庭並沒有當庭宣判。   休庭之後,張靜告訴我們,頂著層層壓力,省高檢會同省公安廳組建了專案組,對本案的疑點進行了調查,並且已經鎖定了一名犯罪嫌疑人。   這個人叫顧玲,是和顧青同居的女朋友。   警方正在對案發現場進行搜查。   托張靜的福,我和老羅有幸參與了這次搜查。讓我們意外的是,警方竟然調了幾隻警犬過來。   這些警犬中竟然還有一隻金毛。   「這誰啊,怎麼還把寵物帶來了?」老羅興沖沖地說道,從包裡掏出一根早餐沒來得及吃的火腿腸,俯下身,逗起了那隻金毛。   「丟不丟人?」張靜一把拉起了老羅,「那是緝毒犬。」   「緝毒犬?怎麼還扯上緝毒犬了?」老羅愣了一下。   「省廳接到線報,顧玲和顧青涉嫌販毒,要不然,你以為省高檢會同意這次調查!」張靜哼了一聲。   那隻金毛鑽進了沙發底下,狂吠了起來,牽著它的武警面露喜色,喊道:「找到了。」   幾名警察馬上上前,掀開了沙發,那隻金毛迫不及待地撕開了包裹著沙發的布料,一袋白色的物品掉落了出來,同時掉落出來的還有一把烏黑的槍。   「就是這個了。」張靜笑了一下,戴上手套,小心地撿起了那把槍。   經查,顧玲和顧青是某販毒集團在本市的兩個代理人,本市市面上的大部分毒品都是從這兩個人的手裡流出去的。   警方對販毒的打擊愈發嚴格,兩個人的生意也越來越不好做。顧青萌生了退意,顧玲卻堅持要做一票更大的買賣,兩人因此發生了爭執。   案發當天,當樓下傳來打鬥聲的時候,顧青探頭向外觀察,做賊心虛的他很怕這是警方瞞天過海的計策。譚瓊輝鳴槍示警的那發子彈貼著他的耳朵飛進了屋子,掉落在了地面上。   顧青嚇了一跳,一下子坐在了地上,然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把烏黑的槍口就頂在了他的額頭上,顧玲雙眼血紅地盯著他。   那是一把化隆造,是他們販毒的時候為了防身買來的。   「你幹什麼?」顧青厲聲喝道,聲音有些顫抖。   顧玲沒有說話,而是緩慢而有力地扣動了扳機。樓下的嘈雜掩蓋了她的槍聲,紅的血,粉紅的腦漿濺滿了顧青身後的牆壁。   顧玲冷靜地找出自己射出的那枚彈頭,小心地收好,又把譚瓊輝射來的那枚彈頭放到血泊中翻滾了幾下,收拾好了自己的痕跡,這才撥通了報警電話。   半個月後,法庭宣判,譚瓊輝無罪釋放。   在法院門口,面對著記者們遞上來的「長槍短炮」,譚瓊輝沉默了許久:「我很感謝大家對我的關注,對這個案子的關注。是,我確實很委屈,我履行了身為一個警察的職責,可我卻要接受這樣一次莫名其妙的審判,被人扣上一些莫須有的罪名。   「但我不會放棄當一個警察,我為這個職業感到自豪,因為我的頭上頂著國徽,我的背後站著人民,保護你們,是我,是我們所有警察的職責。」   他堅定有力的聲音迎來了一片潮水般的掌聲。譚瓊輝抬起手,向下壓了壓。   「我很感謝簡律師和羅律師,在這個案子裡,要不是他們堅持,恐怕今天,我就是以一個罪犯的身份站在這裡。但我也很擔憂,這是一個個案,我很幸運有簡律師和羅律師幫助我,但在這條戰線上,可能也有其他的兄弟牽扯到類似的誤傷事件中,他們能像我一樣幸運嗎?   「我迫切地渴望國家能出台相關的法律法規,詳細的執法規範,讓我們每一個警察在執法過程中能夠真正做到有法可依,知道自己的每一個舉動是否合法。國家一直在提倡依法治國,但實際上,作為基層警察,我們卻始終沒有一個切實可行的執法規範。有些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舉動可能會帶來什麼,也許就是一場牢獄之災。長此以往,我們誰還敢主動執法呢?   「當然,如果打掉一個販毒集團要求我必須承受這種委屈,那我很高興接受這個任務。」譚瓊輝開了個玩笑,鄭重地敬了個禮。   這番講話在第二天就出現在了媒體上,一時間引起了軒然大波。也因為這番講話,終於引起了相關部門的高度重視,一條條詳細的執法規範開始在執法系統內建立。   2010年3月,西南某省曾發生一起類似案例,警方執行公務中依法鳴槍示警,流彈同樣擊中了一個從五樓探出頭看熱鬧的群眾,並致其死亡。幸運的是,那時候相關的法律法規已經完善,當地檢察機關、紀委、政法委等部門迅速介入,組建調查組,最終認定涉事警察處置合理、合法。死者死亡純屬意外,涉事警察不承擔刑事責任,由當地政府與死者家屬商討民事賠償。   但張靜並不開心,不知是出於有心還是無意,刊登譚瓊輝講話那則新聞的旁邊,發表了一篇評論員文章。在那篇文章裡,這個評論員認為警方工作不力,竟然讓一把槍藏在鬧市裡,危害群眾安全,身邊就有毒販,警方竟始終沒能發現。   他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吼聲:沉睡的公安機關,醒醒吧!你們拿著納稅人的錢,就該對得起納稅人的付出,就該主動地去工作,而不是被動地等待!   發表這篇文章的人就是前陣子在電視上大放厥詞的那位意見領袖。   「我們也是人啊,我們也得吃飯睡覺上廁所啊,讓所有的事都在我們的掌控之中,這不就是開玩笑嗎?就算是上帝也做不到吧?」張靜癱在沙發裡,不滿地說道。   「丫頭,這你就不懂了。」老羅笑道,「問題不是出在你們身上,你跟這種人生氣,就是在嚴重詆毀你自己的智商。」   「你啥意思?」張靜斜著眼睛看著老羅,神色不善。   「我的意思嘛,就是不管你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只要你穿著這身皮,那你就肯定有問題,誰叫你有特權呢?」老羅搖頭晃腦地說道,「我弱我有理,你強你不對,這就是他們的道理。   「不過,」老羅忽然正色道,「丫頭你放心,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和你小明哥一定都會站在你這邊,保護你的!」   「就你?」張靜嗤笑了一聲,「我覺得還是跟著小明哥更靠譜,起碼他有腦子。」   「可他沒身子啊。」   「要那個幹嗎?打架的話,我上就夠了啊,我需要的是一個出事的時候能幫我擺脫麻煩的人。」   ……   聽著這兩個人鬥嘴,除了聳聳肩,表示無辜,我還能做什麼呢?不管是誰,我都打不過。   對了,2016年6月8日,南方某城市警察在執行公務中鳴槍示警,流彈再次擊中了五樓探出頭圍觀的群眾。所以,我有必要提醒大家一下,警方執行公務時,最好不要圍觀,尤其是五樓的群眾,那簡直就是凶宅。   那麼問題來了,你們誰家住五樓,送給我吧,這種凶宅,恐怕只有我這種不怕死的人才能鎮得住了。   我雖然在努力維持著老羅和張靜留下來的這點兒資產,但是,長期的入不敷出已經讓我堅持不了多久了。我急需一套房子,能夠複製他們留在這裡的痕跡。 八 小巷怨靈   愛有兩種極致,無下限的奉獻和不容反抗的控制。   ——沃茲基·碩德   1   9月底的時候,天終於涼了下來。   一早起床,我就瑟瑟發抖,找出了長衣長褲穿到身上,卻沒有任何的好轉。走到樓下的時候,我卻懷疑是不是自己的感官出了問題,大街上來來往往的女孩子依舊是短袖短裙的打扮。   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天氣預報,32度,晴,無風。我恍然驚覺,天還是那個秋老虎肆虐的天,只是,隨著所剩不多的生命地流逝,我的體溫也在流逝著。   時間不多了嗎?   鼻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淌了出來,我隨手擦了擦,濕膩,黏滑。   是血。   我匆忙掏出紙巾,捲成一團,塞進了鼻孔,微仰著頭。我從儀表盤上拿過煙,隨手抽出一支,點燃,靠在駕駛座裡,不由得苦笑,就現在這個鳥樣兒,我真的能挺過一年嗎?   胸口隱隱作痛。我把抽了一半的煙從車窗彈出去,想了想,又下了車,抬腳踩滅煙蒂,俯身撿起,扔進了不遠處的垃圾桶。   時日無多,還是做一個文明的人吧。   重新回到車裡,擰動車鑰匙的時候,我感覺手在顫抖,力量在一點點地流逝著。   不行,還不是時候,再給我一點兒時間,不需要很多,一年就行。一年,讓我把我們的夢想交給一個值得託付的人,讓我們的夢,在這個世界上延續下去。   咬著牙,我發動汽車,以最低限速開到了律所樓下。我停好車,緩了一會兒,從包裡拿出藥,倒出幾片塞進嘴裡,費力地擰開一瓶礦泉水,和著藥一起吞進了胃裡。等待藥效發作的時間裡,我看了一眼後視鏡,卻悚然一驚,鏡子裡的那個人,是我嗎?   一顆光禿禿的腦袋,蠟黃的臉,發紫的嘴唇,豆大的汗珠正從額頭滾落。然而,我卻沒有感到任何的熱量,反而一陣陣地發冷。   儘管幾年前我就已經知道,此後每一天的生命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恩賜,可看著它就這麼慢慢地離我而去,一陣悲涼讓我頓感渾身無力。   緩了足有半個小時,身上終於有了一絲暖意,臉色也開始紅潤,我這才下車,走進了大廈。   「簡大哥,你沒事吧?」律所前台,一個短髮的姑娘關切地問我。   我怔怔地看了她幾秒鐘才認出,竟是剪短了頭髮的林菲。   「我沒事。」我笑了一下。   「你遲到了十分鐘。簡大哥,你真沒事嗎?」林菲不放心地又問了一次。   「真沒事。」我抬手揉了揉胸口,岔開了話題,「你怎麼把頭髮剪了?留了挺長時間呢吧?」   「這個啊。」林菲自豪地一笑,「我參加了一個志願者活動,號召大家捐獻頭髮給那些需要的人,所以我就剪了啊。」   「你還真捨得。」我笑道。   「有什麼捨不得的?」林菲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頭髮剪了,過段時間就長回來了,但是對那些受助者來說,這可是份大禮。簡大哥,你不知道,那些人收到這些摻雜著真頭髮的發套時,感動得都快哭了。   「簡大哥,我看你也別總剃光頭了,把頭髮留起來,然後,捐給那些人,不是更有意義?」她忽然頓了一下,面露歉然,「對不起啊,簡大哥,我忘了你……」   我微微一笑,毫不在意。   我現在的光頭和我必須做的治療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但是在幾年前,在我還不需要做這樣的治療的時候,我的那些頭髮可也都是給了那些人呢。   可以想像,那時候,我需要把自己的頭髮留到多長,甚至連護髮素都用上了。捐獻的話,發長短於二十厘米、髮質不好、做過染燙可都是不合適的。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那還得從2006年的年底說起。   那年的12月,我們接了一個案子,而案發則是在三個月前的9月份。   那天夜裡,已經11點多了,一個身形窈窕,留著短髮的女孩兒,臉上帶著怒氣快步走著。穿過一條大約五百米、沒有路燈的小巷,就是女孩兒家的樓下。   女孩兒叫趙芳,二十六歲,一名白領精英。這條小巷,她幾乎每天都走,偶爾加班,也會有摸黑穿行的時候。因此,走到巷口時,她並沒有任何的遲疑,黑暗轉瞬間便吞噬了她的身影。   她並沒有注意到,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一個壯碩的男人正臉色陰沉地看著她。   也許她注意到了,在走進巷子裡的那一瞬間,她的手伸進了隨身的包裡。那裡放著一支防身用的微型電棍,冰涼、堅硬給了她足夠的安全感。   男人叫田力,是趙芳的男友,確切說,是前男友。就在幾個小時前,趙芳向他提出了分手,甚至剪掉了特意為他留起來的長髮。   田力看著她走進了巷子,猶豫了一下,推開了巷口一家超市的門,過了大約十分鐘,他才出來。   他站在巷口點燃一支煙,明滅不定的火光映襯著小巷的黑暗。一頭怪獸張開了巨口,發出了嘲諷的邀請:來啊,像個男人那樣。   風聲讓田力打了個冷戰,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把煙蒂踩在腳下,抬腳走進了小巷。   他的心裡,一頭小獸嘶吼著:去啊,像個男人那樣。   田力並沒有注意到,在他剛剛走進超市的時候,一個纖瘦的身影步履匆匆地走進了巷子。   五百米,並不是一個十分漫長的距離,散步而過,不過是三五分鐘。然而,趙芳卻始終沒能走過這五百米,黑暗吞噬了她的身影後,便再也沒有將她吐出。   天色微明的時候,下樓健身的老人發現了她。   她靠坐在牆邊,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頭微微側向一邊,雙眼圓睜。嘴巴微微張開,嘴唇青紫,臉色也有些微的青紫。她的唇邊殘留著一抹乾涸的血痕,黑紫,卻刺目。她的身體早已冰涼,僵硬。   那個微型的電棍就握在她的手裡,她的手指按在開關上,死死地按著。電棍還在掙扎著釋放自己最後的電量,發出辟啪的聲音,微弱,無力。   它耗盡了一切,最終卻還是沒能保護住最信任它的主人,甚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惡魔一根根拔光了趙芳的頭髮,讓她的頭皮佈滿了斑斑血漬。   發現她的地方距離小巷的出口只有不到五十米的距離,這五十米卻成了生與死之間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法醫在趙芳的後腦發現了鈍器擊打的痕跡,創口形態與遺落現場的一塊石頭吻合;趙芳的頸部有明顯扼痕,切開喉管,可見喉軟骨碎裂。其血液呈暗紅色流動狀;右心及肝、腎等內臟有淤血;有肺淤血和肺氣腫徵象;內臟器官漿膜和黏膜下有點狀出血。   以上為機械性窒息死亡的基本屍體徵象。   結合現場痕跡分析,警方認為,兇手是尾隨趙芳至此,從其身後用石塊將她擊倒。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隨後兇手採取扼殺的方式殺害了趙芳。   趙芳的衣服雖略顯凌亂,但其並沒有遭遇性侵的跡象,判斷應是在掙扎中造成的。   趙芳的頭髮是被兇手硬生生拔掉的。在現場,只有少量頭髮殘留,大部分頭髮不翼而飛。警方認為,正是兇手帶走了那些頭髮。   兇手對頭髮為什麼那麼看重?   警方認為,這個人可能患有某種心理疾病,換句話說,兇手可能是個精神病人。這意味著,即便兇手歸案,他可能也只是一個部分行為能力或完全無行為能力的人,對本案只承擔部分刑事責任甚至不承擔責任。   這個結論讓警方上下高度緊張,相比於有預謀的作案,精神病人作案的社會危害性更高。它沒有任何規律可循,作案手段極度殘忍,不計後果,不作案則已,作案就必然是重案!   然而警方卻感到有力無處使,因為現場除了幾組凌亂的足跡外,再無其他有價值的線索。   這似乎又與精神病人作案有著明顯的區別。   圍繞趙芳的行蹤調查,警方發現,案發當天,趙芳與其男友田力分手,並發生了爭吵,隨後趙芳進入一家理髮店,剪掉了長髮。   打扮洋氣的理髮師對趙芳印象深刻。因為趙芳原本是一頭及腰長髮,烏黑亮麗,髮質極好,對這樣的一頭長髮下手,就是他也有些不忍心。在下剪前,他和趙芳進行過多次確認。   但趙芳異常堅持,他記得,趙芳當時的目光看向窗外,神情冰冷,語氣決絕:「我必須和過去做一個了斷。」   順著她的目光,理髮師看到,就在馬路對面,站著一個壯碩的男人,他面沉似水,陰狠地盯著他們。   將一頭長髮剪成及肩短髮後,趙芳似乎也輕鬆了不少,對著惋惜不已的理髮師道謝後,便離開了理髮店。理髮師記得,那個壯碩的男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後,就不遠不近地跟在了趙芳的身後。   那一眼無比的狠毒,讓這個理髮師接連幾天都在噩夢中驚醒。夢裡,他被一頭猙獰的怪獸吞噬,咬碎,嚼爛。   整個過程他卻無比清醒。   警方調取了理髮店內的監控,將那個男人進行了截圖處理,帶給了趙芳的妹妹趙媛。   經趙媛辨認,此人就是趙芳的前男友田力。   趙媛回憶,姐姐趙芳與田力的交往並不幸福。   兩人是經人介紹認識的,初相識時的田力彬彬有禮,溫文爾雅,對姐姐趙芳照顧有加,短短幾天,便徹底俘獲了趙芳的芳心。然而隨著交往的深入,田力可怕的一面漸漸暴露,他不僅脾氣暴躁,還有著極強的控制欲。   甚至,趙芳每天穿什麼都要徵得田力的同意。正是花樣年華,哪個女孩兒不希望穿得漂漂亮亮地走在街上,迎接路人們羨慕的目光呢?可趙芳不能,田力不許她穿得太過暴露、性感,不許別人看到她的美。   他對頭髮更有一種近乎變態的嗜好,要求趙芳必須留長髮,甚至不惜威脅趙芳,只要她敢剪髮,就要殺了她。   田力的作案嫌疑迅速增大,警方依法對他進行了傳喚。   田力承認,案發當天,他和趙芳發生了爭吵。趙芳提出了分手,他尾隨了趙芳,眼看著她剪掉了一頭長髮,他知道,這段感情再也無法挽回了。   「所以,你就殺了她?」辦案的警察冷笑,問道,「你是怎麼殺人的,那些頭髮被你藏到了什麼地方?」   「沒有。」田力搖頭,「我跟著她到了巷口,去超市買了包煙,出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我猜她已經到家了,就回家了。」   警方對田力的話進行了核實。巷口超市的老闆回憶,那晚大約11點20分,田力進了超市,買了一包軟包紅塔山香煙,付的是一百塊錢,因為櫃檯裡零錢不夠,他還特意回後面的房間找的零錢,前後大概花了十分鐘。   對於田力離開後的去向,超市老闆並未在意。   法醫屍檢趙芳的死亡時間在11點10分至11點30分之間,並不能排除田力的作案嫌疑。   警方依法對田力的家進行了搜查,在衣櫃內發現了田力在案發當天穿的T恤衫。胸口處有疑似血跡的污漬,聯苯胺血跡預實驗呈陽性,進一步鑒定證實,血跡與趙芳的血跡吻合。   現場足跡鑒定發現,田力確曾出現在案發現場。據此,儘管田力百般辯解,但證據確鑿,檢察院批准了對田力的逮捕,警方在當年的12月完成了偵查工作,並將該案移交檢察院。   2   12月22日,那個禮拜的最後一個工作日,我和老羅都沒心思工作。兩天後就是平安夜,張靜已經放下話來,如果那天晚上,老羅不能安排一個像樣點的驚喜,她就來拆了我們律所。   而我覺得,我們律所不保的可能性很大,因為老羅安排的驚喜就是帶著我,請張靜看電影。   「傑啊,你長點心吧。」看著盯著網站上幾個手辦流口水的老羅,我無奈地搖了搖頭,「你現在薪水都上交了,還盯著這些玩意兒有啥用?後天就是平安夜,那可又是一大筆支出啊,你哪來的錢啊。」   老羅嘿嘿一笑:「要不然你以為我帶你去幹嗎的?上學時候我幫你,現在,輪到你幫我了。這就叫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不信抬頭看,蒼天饒過誰……您好,傑明律所。」他回手接起響個不停的電話,「行,那你過來吧……對,我們就在辦公室。」   「生意來了。」掛斷電話,老羅神秘地一笑,「老簡,這案子的提成,咱可說好了,你可不能告訴靜。這個……」他指著電腦屏幕上一個旗木卡卡西的手辦,「我眼饞了好幾個月了,你也知道,靜那丫頭,精著呢,每個月給的錢剛剛好夠抽煙吃飯的。」   「行了行了,看你可憐的,我就想不明白了,這玩意兒有啥好玩的?」我略有些不耐煩,「你說你要是把這工夫放在多看看書上,是不是自己就能出庭打官司,多賺點外快了?」   「有你,還用得著我出庭。」老羅點上一支煙,「當初找你合夥,不就是圖個省心嘛。」   「你也太不要臉了,你當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都是我真實想法。走吧,客戶來了。」老羅哈哈一笑,推著我出了辦公室。   會議室的椅子裡坐著一個侷促的女人,她的頭髮已經花白,穿著一身簡樸的衣服,看到我和老羅,她有些緊張地站起了身。   「你坐,你坐。」我連忙說道,和老羅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說說什麼情況?」   「簡律師,羅律師,」女人上身前傾,目光中帶著一絲迫切,「我想讓你們幫我兒子打個官司。」   「什麼官司?」我問。   「他們說我兒子殺了人。」老人急切地說道,「我兒子我知道,他不會殺人的。」   「你的意思是警察搞錯了?」老羅沒心沒肺地笑道。   沒想到,老人卻是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那當然,我一把屎一把尿,一個人把兒子帶大,他啥樣人,我這個當媽的能不清楚嗎?」   「你詳細跟我們說說,到底怎麼回事。」我說。   老人從身邊拿過一個坤包,打開,從裡面拿出來幾張報紙,遞給我:「這上面報導的就是我兒子殺人的事。」   我接過報紙,匆匆看了幾眼,眉頭就皺了起來:「這案子……」   「實話實說,我不怎麼想接。」我話還沒說完,老羅就已經說道,他咂吧著嘴,「您老人家可能不知道,我這個人,對欺負女人的男人沒什麼好感,不揍他都算他走大運了。」   老人有些洩氣,就連坐得筆直的身子都在一瞬間軟了下來。   「而且,接這個案子,我們冒的風險太大了,一個不小心,我們的招牌可能就砸了。這個事,不太好辦啊。」老羅撣著報紙,看著老人,說道。   「我願意給你們補償,能救我兒子就行。」老人手忙腳亂地從包裡掏出了一本存折,遞到我們面前,「這裡邊有十萬,是我這些年攢下來的,行嗎?」   「大姨,這不是錢的事。」我苦笑了一下,「就目前來看,這個案子證據確鑿,事實清楚,理智一點來講,我覺得可以做減罪辯護。只要讓您兒子認罪,悔罪,如實交代犯罪罪行,如果再能拿到被害人家屬的諒解書,那麼您兒子可能不會被重判。這個,稍微有點經驗的律師都能做到,不是非我們不可。」   「不,我兒子是無罪的!」老人堅定地搖了搖頭,祈求地看著我們,「我知道,就你們能,求求你們,救救他!」   她的眼眶泛紅,手裡死死地捏著手帕,擦拭著眼角。   12月25日,一大早,我和老羅就來到了看守所。   老人哀求的眼神,渾濁的眼淚,終讓我不忍心拒絕。所幸,我還保留著最後一點兒理智,沒有完全同意老人的請求,只答應再瞭解一下這個案子,接不接,等我們見了當事人田力之後再說。   「老簡,我咋覺得心神不寧的呢?不是要出什麼事兒吧?」在看守所門口,老羅突然說,「我這右眼皮老跳。」   「把心放肚子裡,在這地方,能出啥事兒?」我笑了一下。   「你等我一會兒。」他說著,脫下了身上的黑色大衣,從後備廂裡翻出一件紅色的羽絨服,套到了身上,又翻出那本張靜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弄來的經書,塞進懷裡,嘴裡唸唸有詞,「好了,走吧,希望能給我們帶來好運。」   我強忍著笑,岔開話題:「昨晚過得怎麼樣?是吃了啊,還是被吃了啊?」   老羅的腳步明顯停滯了一下,臉色也有些發白。   「哦,我懂了。」我強顏歡笑,點了點頭,「恭喜恭喜,你們兩個傢伙,總算修成正果了。」   「我昨天電話關機了,躲在酒吧裡待了一宿。」老羅苦笑了一下,「那個啥,完事兒你自己開車回律所,我還得出去躲幾天。」   這句話讓我的心一顫,我想,我大概知道老羅的不安是從何而來了。   「今天是好日子,哥也幫不了你啥了,為了律所,你就犧牲一下吧。」我用力拍了拍老羅的肩膀,從口袋裡掏出錢包,塞給了他。   「簡律師,羅律師,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殺人。我那麼愛她,怎麼會殺了她呢?」隔著一道玻璃牆,田力哀求地看著我們。   「愛到深處,得不到的,也不讓別人得到,這有啥稀奇的?」老羅笑道。   我瞪了老羅一眼,問道:「血衣,足跡,這兩件東西現在是警方的鐵證,你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從超市裡出來之後……」田力嚥了口唾沫,慢慢回憶道。   天有些陰,有些悶,田力感到焦躁不安。他點燃一支煙,火光在黑夜裡一明一滅。   吸入肺裡的湮沒能讓他平靜下來。他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巷口,短短幾分鐘的時間,趙芳應該早就到家了。可讓他就這樣放下這段感情,他還是有些不甘心。   田力抬頭看了一眼天,一絲風也沒有,一絲星光也不見,空氣中傳來一股黏稠的濕氣。他咬咬牙,還是走進了巷子。   田力從沒在晚上走過這條小巷,黑暗讓他的視線受到了嚴重的影響。他走得小心翼翼,前方小區裡散發出來的點點燈光給他指明著方向。   他提心吊膽地向前走著,總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在窺伺,總覺得,道路兩旁的黑暗中潛伏著讓人生畏的猛獸。   前方的光愈發刺眼了,可田力的腳步卻慢了下來。深夜,寂靜的小巷裡傳來了一陣奇怪的啪啪聲,還有一點微弱的光不停地閃爍著。   他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兩條腿在打戰,他強迫自己向那點光移動著腳步。忽然,他腳下一絆,向前撲倒,他連忙伸出雙手,在倒地的那一刻,他的手按上了兩團柔軟。   藉著微弱的燈光,他注意到,那是一個靠牆而坐、短頭髮的人。   那人身上的衣服讓他感到很熟悉,他顫巍巍地掏出了手機,按亮了屏幕,一雙佈滿了血絲的眼睛怨恨地盯著他。   田力一下子坐倒在地,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巷子。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前女友趙芳。   「你跑什麼?見到自己女朋友出事,你不是應該第一時間叫救護車嗎?」老羅微微皺眉。   「你看我這樣,好像挺凶的,」田力苦笑了一下,「我最怕死人。」   「就你這樣,還說愛她?」老羅不屑地嗤笑道。   「後來,為什麼沒報警呢?」我問。   「不敢。」田力搖頭,「我平時脾氣就不好,那天分手,我還威脅要殺了她,很多人都聽到了。我怕我報警,警察最先懷疑的就是我。」   「你不報警,警察最懷疑的也是你!」我笑了一下,「這麼說,你也不知道那些血是怎麼蹭到你身上的?」   「大概,是我摔倒的時候蹭上的吧。可警察不信。」田力舔了舔嘴唇,「簡律師,羅律師,我是脾氣不好,對她看得有點兒嚴,但是,那是因為愛啊,我就是希望她在我面前是最美麗的。」   「所以你一向要求她按照你的標準打扮,是吧?」老羅冷笑,「你那哪能叫愛啊,你那就是自私的佔有,是把女人當成了附屬。對女人要寵,寵到別人都受不了,就不會離開你了。懂嗎?」   我訝然地看著老羅,突然覺得,他對張靜那丫頭不就是這樣嘛,在他的寵溺下,那丫頭現在都上天了。   對田力的話,我無從判斷真假,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只能說是警方沒有排除的懷疑,但這連合理懷疑都算不上。以常理推斷,見到愛人受傷,在不能判斷已經死亡的情況下,必然先行急救或撥打救援電話,就算已經證實死亡,也應該選擇報警,而不是逃走。   對這個案子,我已經萌生了退意。   「頭髮。」老羅開著車,突然說道。   「什麼?」我愣了一下。   「趙芳的頭髮啊。」老羅說,「頭髮沒了,現場只有少量殘留,那麼多頭髮,警察在田力那裡也沒有找到,對吧?我覺得這可能是一個突破口。」   我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這確實是個方向,但是不排除他燒了或者扔了。」   「我覺得不會。」老羅搖頭,「從趙芳那個妹妹說的話來看,田力這小子,對頭髮有一種變態的嗜好。要是他做的,這些頭髮肯定會保留下來。老簡,這案子,咱接了吧?」   「輸了呢?」我笑了一下。   「你信我一回能死嗎?」他突然嘆了口氣,「老簡啊,我們假設田力說的是真的,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   我搖頭。   「他出現的時候,趙芳的頭髮還在。趙芳再次被人發現的時候,她的頭髮已經沒有了。」老羅把車開進停車場,「田力出現在現場的時候,那個兇手可能就藏在黑暗裡,趙芳也許還沒有死。田力,他錯過了救趙芳的機會。」   我一怔,這確實是我忽略的地方。假如確如老羅所說,田力知道這件事之後,不知會作何感想。   我苦笑了一下,推開車門,卻見老羅接連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後才一臉視死如歸地下了車。   「又不是上戰場,你至於嗎?」我看著他,忍不住發笑,「靜那丫頭今天都沒給你打電話,放心吧,沒準兒,她就此不搭理你了呢。」   「這樣啊。」老羅的神色突然間有些悵然,「好像也是件好事。」   他說著,有些恍惚地走進了電梯。看著他突然萎靡下去的背影,我輕輕嘆了口氣,跟在了他的身後。   電梯裡一時間靜悄悄的。當電梯到達律所所在的樓層後,要不是我推了一把老羅,恐怕,他連電梯都忘了下。   可是剛走到律所門前,我們倆就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   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擠到了小會議室裡辦公,卻連大氣都不敢出,就像剛被人欺負完一樣。老羅的辦公室裡,幾個搬家工人正把辦公桌、檔案櫃那些東西搬出來,送進我的辦公室。   「好狗不擋道!」身後傳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我和老羅下意識地轉身,就見張靜正臉色陰沉地站在我們身後。她的身後,還跟著幾個工人,抬著碩大的箱子。看箱子上印的圖,那好像是一張床。   見到張靜,老羅的臉色莫名其妙地好了很多:「丫頭,whatareyou弄啥勒?」   張靜哼了一聲:「我說過,你要是敢放老娘鴿子,老娘就拆了你的律所,你定眼一瞧也知道咋回事了吧?」   噗哧一聲,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靜啊,幫個忙,把我辦公室的設備都搬到雜物間去唄!我挺喜歡那屋的。」我說道。   「為什麼啊,小明哥?」張靜不解地看著我,「那屋多小啊,你和小騾子湊合湊合用一間辦公室得了。他那屋留給我做休息室。」   「你不覺得,咱們律所的平均智商已經堪憂了嗎?」我嚴肅地說道,「作為拉高水平線的那個人,你也不希望我整天跟一個就知道玩玩具的大男孩兒在一個辦公室,然後被他用當笨蛋的豐富經驗拉下水,一起拉低大家的智商吧?」   「你說的好像有點兒道理。」張靜點了點頭,拍了拍手,「那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從始至終,我們倆都沒詢問過老羅的意見。顯而易見,老羅的意見對我沒什麼用,至於張靜那邊,老羅只要服從就行了。   「行了,咱們也幹點兒正事。」張靜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跟你們說幾個疑點:第一,趙芳是窒息而死,但是趙芳頸部的扼痕,無法證明就是田力留下的;第二,凶器上沒有發現田力的指紋;第三,被害人趙芳丟失的頭髮至今沒有找到;第四,趙芳手持的微型電棍肯定擊中了兇手,但是在田力的身上沒有找到相關的痕跡。」   「等等,你怎麼知道我們接了這個案子?」老羅震驚地看著張靜。   「你以為我是幹嗎的?」張靜甜美卻陰險地一笑,「你以為關了手機,我就不知道你昨晚在哪兒嗎?老娘只不過是要改造你的辦公室,找個合理的借口才沒去找你罷了。算你小子乖,昨天沒幹什麼出格的事。」   這句話讓我的心都涼了,只能不斷地寬慰著自己,這丫頭跟我的關係還沒密切到那份上,應該不會對我使手段。   3   有了張靜的參與,這個案子調查的主導人自然也就變成了她。   按她的說法,這案子和我們以往接觸的案件不同。以往我們都能發現當事人有明顯沒有作案的疑點,本案雖然有疑點,但根據警方目前所掌握的證據,所能做出的合理推測就是田力尾隨並殺害了趙芳。   要想證明田力是無罪的,我們必須從找到另一個兇手這一點上入手。   會像以往的案子那樣,有另外一個兇手嗎?我不太肯定。   張靜似乎也不太確定,她設定的偵查方向和警方當初所做的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也是先帶著我們去找了那個理髮師。   黑暗。   濃稠的黑暗包裹著他,讓他連動動手指都辦不到。   黑暗中,一雙血色的眼睛瞪視著他,冷漠,嗜血。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只有那一雙眼睛如此閃耀。無論他怎樣轉動瞳孔,想避開那雙眼睛的視線,卻始終和它對視著。   他扭動,他掙扎,他吶喊。   它從黑暗中走出,一張長滿了獠牙的嘴向他咬來。   我們找到這個理髮師的時候,他正在午睡,似乎是陷入了某種恐怖的噩夢中,身體輕微地顫抖著,臉上大汗淋漓,五官扭曲。   我們叫醒了他,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無力。一口氣喝光了我遞上的一整瓶礦泉水,他的臉色才好看了一點。隨後就告訴我們,他做了那樣的一個噩夢。   這個噩夢已經困擾他幾個月了,從那個人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後,他就時不時陷入這種恐怖的夢境中。   「你們想知道什麼?」理髮師晃了晃頭,問。   「趙芳和田力的事,就是這兩個人。」張靜把兩張照片遞到理髮師的面前,「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們。」   「你們都問過好幾次了,還有完沒完了啊?」理髮師微微皺眉,語氣中帶著些微的不耐煩。   「沒辦法,人命案,得謹慎點。出了差錯,我們也跟著倒霉啊。」張靜抱怨了一句,「再跟我們說說,趙芳,就是那天找你剪髮的那個人,精神怎麼樣?」   「精神?」理髮師揉了揉太陽穴,微微仰頭想了一下,「不怎麼樣,好像和誰生氣呢。」   「你之前說,她要求剪掉長髮的時候,很堅決,還說了一句,要和過去做個了斷?」   「嗯。」理髮師點頭,「大概就是那個意思。」   「那你知道為什麼嗎?」   「那我上哪知道去?我對客人的隱私沒興趣。不過她那一頭長髮啊,真是可惜了,要是賣的話,最起碼這個數。」   他豎起了兩根手指。   「兩百?」老羅愣了一下,嘟囔道,「也不多嘛。」   「兩千。」理髮師嗤笑了一聲。   「你說那天有個男人一直盯著你們,好像也不太開心?」張靜又問。「嗯,就站在馬路對面。」   「你看到他跟著趙芳走了,是嗎?」   「他們倆走的確實是一個方向,不過是不是跟著你說的這個人走的,那就不好說了。」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話會決定一個人的命運,理髮師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顯得非常謹慎。   張靜微微皺眉,這對排除田力的嫌疑沒有任何用處。   「你再想想,除了田力,還有沒有其他人有過不正常的表現?」她問。   「警官,你這就有點兒難為我了。」理髮師笑了一下,「我們這行是技術工種,專心很重要,更是服務行業,得全身心服務客人。一邊服務客人。一邊跟別人說話,那很不尊重客人。」   「店裡的監控還有吧?我能不能看看?」張靜站起身,環顧這個一層就有一百餘平方米的理髮店,尋找著監控的顯示器。   「那你得問我們店長,這我也不太清楚。」理髮師抬手指了指樓梯,「店長辦公室在樓上。」   張靜嗯了一聲,道了聲謝,帶著我們沿著陡峭的樓梯上了二樓。和一樓負責剪髮不同,二樓似乎是專門燙髮染髮的地方,各種設備佔據了大部分面積。有意思的是,二樓的地面有一段竟然設計成了玻璃棧道的形式,從樓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樓下。同樣,樓下的人如果抬頭,也能將一切盡收眼底。   看著這個玻璃棧道,張靜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避開了棧道。她走到貼著「店長」門牌的門邊,抬手敲了敲門。   「誰?」門內傳來了一個緊張的聲音。   「警察,有事問你。」張靜沉聲道。   「稍等。」門裡再次傳來了一陣收拾東西的慌亂聲音。過了大概有半分鐘,辦公室的門才打開了一條縫隙,一個頂著黃毛的腦袋探出頭,緊張地看著我們,「你們?」   「警察。」張靜把自己的警官證在黃毛的面前晃了一下,「趙芳遇害的那個案子,之前我同事已經找過你了,我今天過來,是想再問一遍。」   「哦。」黃毛點點頭,說,「我們去樓下吧,樓上太悶了。」   「不用,就在這兒,我要看點兒東西。」張靜伸手抵住了門,「我要查一份監控,9月份的。」   「9月份?」黃毛愣了一下,「太早了,監控可保存不了那麼久,再說,那時的監控,你們的人都拿走了啊。」   「我要看的不是那些。」張靜冷笑。   我和老羅不明所以,黃毛的臉色卻變了。他乾笑了一聲:「警官你真會開玩笑,什麼監控也保存不了這麼久啊。」   「那份監控你肯定留著。」張靜笑了一下,手上用力,推門走了進去。   說是店長辦公室,倒不如說這裡就是監控室。小小的屋子裡,滿滿當當地擺著的都是顯示器,整個店面,甚至就連店外的馬路對面,都能在這裡看到。   我和老羅看得眼花繚亂,張靜卻徑直奔著辦公桌上的一台筆記本電腦走了過去:「都在這裡了吧?」   她回頭,看著黃毛,微笑著問道。   黃毛卻像被人抽了魂一樣,臉色蒼白,渾身無力地靠在門邊,點了點頭。   「放心,這事我不追究。」張靜抱起電腦,「這個東西借我用幾天,沒問題吧?」   黃毛的呼吸粗重了起來,臉色微微泛紅:「別太過分!」   「這麼說,你是想要一份正規手續了?」張靜冷笑了一聲,從包裡摸出一張紙,隨手從辦公桌上抓起一支筆,「你叫什麼名字?我現在就給你辦手續,和拘留的手續一起,你看怎麼樣?」   「不,不用了。」黃毛結結巴巴地說道。他已經看出來,眼前這個女警察的能耐不是他能對抗得了的。   「這樣多乖。」張靜滿意地點點頭,「再教你個乖,這案子結案之前,外面的設備你最好別拆,要不然告你損毀重要物證。」   「這裡邊有啥?」老羅抱著那台筆記本電腦,好奇地問。   「不知道。」張靜搖頭。   「不知道?」老羅愣了一下,「不知道你就敢拿走?」   「第六感,懂嗎?」張靜指了指自己的頭,「女人的第六感是很準的,尤其是我還是一個警察,我覺得這裡面有對我們有利的東西。」   「你覺得?」老羅一臉的哭笑不得,「會讓你害死的。」   「你廢話真多。」張靜不滿地白了老羅一眼,「沒聽說過那句名言嗎?警察查案,走的路越多,離真相就越近。」   「沒聽過,這是哪個警察說的?」老羅茫然地搖了搖頭。   「東野圭吾,不是警察,是個小說作家。」張靜一本正經地說。   「小說你也信?」老羅瞪大了眼睛。   「小說怎麼了?你瞧不起小說啊?」張靜眼睛一翻,「小說來源於生活,高於生活。算了,跟你這種人討論這種高深的問題就是在侮辱我的智商。抱好電腦,咱們去下一個地方。」   「去哪兒?」   「跟著我走就行了。」   張靜說走真就走。我們把車停在理髮店外,一路步行,沿著當日趙芳的行走路線,向她家中走去。   一路上,張靜也不說話,也不找人問話,唯獨每經過一個攝影頭的時候都會停下腳步,仰著頭,認認真真地看一會兒,從包裡拿出筆記本和筆,寫寫畫畫地不知道在上面記著什麼。   一直走到案發的那個巷子口,張靜才收起了紙筆,把凍得通紅的手放在嘴邊哈了幾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柔聲問道:「小明哥,冷嗎?」   看著她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被獵豹盯上的感覺,下意識點了點頭:「有點兒。」   「那就運動運動吧,運動一下就不冷了。」她一本正經地說道,「小明哥,沿著這個巷子跑幾圈。」   「啊?」我愣了一下。   張靜卻不再理會我,仍舊是那個笑容,看著老羅:「小騾子,你呢?」   「不冷,我這一路上都運動夠了,抱著這麼一個四五斤的東西呢。」老羅挺了挺胸脯,說。   「那把羽絨服給我,我冷。」說著,張靜不顧老羅的掙扎,扒下了他的羽絨服,套在了身上。   看著蹲在有陽光的牆角瑟瑟發抖的老羅一臉受氣小媳婦的樣兒,已經沿著巷子跑了兩個來回的我頓時覺得,生活竟然是如此的美好。   第四個來回的時候,我已經氣喘吁吁了。冷颼颼的空氣嗆進肺裡,整個肺都要炸了一般難受。   「還跑嗎?」我扶著牆,喘著粗氣,問,「你到底發現什麼了?」   張靜看了一眼表:「暫時還沒發現,你再跑兩個來回,就差不多能發現了。」   我一屁股坐了下來,看著張靜:「你遛傻小子呢是吧?跟我跑不跑沒關係是不是?你是不是在看時間?」   張靜吐了吐舌頭,沒接我的話:「咱們在這兒待了也有十分鐘了,你們看到別人了嗎?」   「沒啊。」我搖了搖頭,「這有什麼關係?」   「這地方很偏僻,兇手選擇在這裡作案,輕易不會被人撞到。路口兩端沒有攝影頭,兇手進出小巷都不會被記錄下來。」張靜說,「這說明,兇手作案是有預謀,有計劃的,他是特意選在這個地方下手的。」   「沒什麼意義啊。」我苦笑,「這更加重了田力的嫌疑。」   張靜嗯了一聲,竟點了點頭:「所以這條路走不通,我們還得想想這案子還有沒有另外的疑點。」   「頭髮。」我喘勻了氣,「你和老羅都說過,被害人的頭髮沒了,但是一直沒找著。」   「對,就是頭髮。」張靜點點頭,「很顯然,屍體只有這一個地方異常,兇手就是衝著她的頭發來的。」   「只要找到那些頭髮,這案子就能解決了。」老羅擤了擤鼻涕,興奮地說道。   「我還是勸田力認罪吧。」我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頭髮那種東西,要藏起來實在太容易了,而要找到,卻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光是做同一認定就不知道要耗費多長時間。   「誰說要找頭髮啊?」張靜斜了一眼老羅,「頭髮就是作案動機,弄清楚為什麼要拔掉趙芳的頭髮,就可以大大縮小嫌疑人的範圍。」   「田力對趙芳的頭髮有一種特殊的嗜好,曾說過,不許她剪髮。」我一邊從口袋裡往外掏嗡嗡震動的手機,一邊說道。   「小明哥你今天怎麼了?以前這話都是小騾子說的啊?」張靜不滿地看著我。   「我對這案子是真沒信心。」我搖了搖頭,「等會兒,羅副檢察長。」我揚起電話示意了一下,按下了接聽鍵。   「小簡,最近可好啊?」電話裡,羅副檢察長爽朗地說道。   「羅副檢察長,您好您好。」我說道,「這不正查案呢嘛。」   「哦,查得怎麼樣了?」羅副檢察長問。   「暫時還沒什麼進展。」   「我可等不了你們了。」羅副檢察長話鋒一轉,「下周這個案子就必須公訴,你們是準備勸說被告人認罪,做減罪辯護,還是咱們再準備一次訴前聯合預審?」   聽得出來,羅副檢察長的心情不錯。他似乎已經認定,我們要在這個案子上栽跟頭了。   我看了一眼老羅和張靜,老羅一臉的掙扎,張靜卻篤定地點了點頭。   「訴前聯合預審吧。」稍一猶豫,我就回復道。   「好,那就明天吧,不打擾你們幹活了。」羅副檢察長說著,掛斷了電話。   4   一大早,天又下起了雪。   鵝毛雪花飄落在脖子裡,剛讓人感受到一點兒冰涼,便轉瞬融化,像個頑劣的孩子。   我躲在單元門的樓道裡,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心也跟著變得冰涼。   張靜極力鼓動我一定要參加這次訴前聯合預審,我以為她有十足的把握找到關鍵的證據。   然而……   「我說過嗎?我保證過一定給你找到證據嗎?」十分鐘前的電話裡,張靜一臉懵懂的狀態,「我查看過所有監控,可以證實田力一路尾隨趙芳到達案發現場。」   「這不能代表他就是兇手吧?」我試探性地問道。   「當然啊。不過,」我剛放鬆了一點,張靜馬上就說道,「結合其他的證據,進行合理推斷的話,可以認為他就是兇手。行了,小明哥,」她打了個哈欠,「我昨晚忙了一宿,今天還有任務,祝你馬到成功,旗開得勝!」   電話裡傳來了嘟嘟的忙音,我看著電話,哭笑不得。看來,平安夜那件事,並沒有因為她拆了我們的辦公室就這麼過去了,這丫頭,是打定了主意要讓我和老羅在這個案子上出醜。   輸就輸吧,哪個律師一輩子沒輸過幾個官司呢?何況是要和龐大的國家機關對抗的刑辯律師,原本就是要在敗訴中走完一生的。國家沒把我們當成無理取鬧的死磕派律師進行審查,一審經歷過多次無罪判決,這就已經是法治的一個重大進步了。   我不斷安慰著自己。   老羅的本田雅閣晃晃悠悠地出現在了我的視線裡。雪天並沒有阻止它的狂野,本田車在我的面前做了一個漂亮的甩尾,轉了兩圈後,驚險無比地停在了樓前,和牆壁只有不到十厘米的距離。   我覺得,我們的形勢就和這輛車差不多,稍有差池,就是滿盤皆輸的境地。   「首先,我們請求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模擬法庭一開庭,我就率先出招,「審判長,公訴人,在這份卷宗裡,當事人的口供是我們不容忽視的部分,對我們查清事實非常重要。但是,我們應該注意到,警方在審訊過程中,反覆使用了一些值得商榷的詞彙,例如:『你是怎麼跟蹤被害人的?』『你是不是從背後擊打了被害人?』『你把那些頭髮藏到了什麼地方?』『你身上的血是不是在殺害被害人的時候弄上的?』『你為什麼要殺害被害人?』這種詞彙的用意非常險惡,顯然警方旨在通過這種方式,讓我的當事人自證其罪,這與我們的法律原則是違背的。在被告人沒有認罪的情況下,被要求做這種供述,我們有理由認為,警方在偵辦這起案子中存在違規行為。」   其實,我這是有點兒胡攪蠻纏了。《刑訴法》明確規定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是在2013年之後,2006年的時候,儘管關於「自證其罪」的討論由來已久,但法律始終沒有明確提出。   不過我的目的並不在此,我只是想向法庭強調,警方的偵查可能存在違規行為,那麼目前提交法庭的證據及其來源的可信度就有待商榷了。   「審判長,這個問題必須引起咱們的注意,」老羅補充道,「佘祥林案近在眼前,如果不是他被強迫自證其罪,那個冤案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我們很慶幸,在這個案子裡,我的當事人始終沒有做有罪供述,但這不表示警方在偵查階段沒有違規。」   「咱們就是個模擬法庭,沒必要這麼較真吧?」檢察官笑了一下。   「不,」我搖頭,「程序嚴格是法制公正的基礎,如果基礎都歪了,那咱們就等於是在一個錯誤的地基上蓋一棟大樓,那出來的能是什麼好東西嗎?」   法官點了點頭:「簡律師,證據合法性我們稍後再研究。我向你保證,對檢察院提供的證據,我們絕不會偏聽偏信,一定會經過詳細的核查再做決定。」   「謝謝!」我感激地點了點頭。   「你還有別的證據嗎?」   「證據倒是沒有。」我硬著頭皮說道,「只是有幾個疑點,想要公訴人解答一下。」   「你問。」公訴人坐正了身子,枕戈待旦。   「第一,關於本案當事人的供述,他已經明確說明自己沒有殺人以及血跡是如何留下的,你們為什麼依然認定他是有罪的?」   「簡律師,我們必須注意一點,他的供述可以證明他跟蹤了被害人,與被害人有過接觸,早些時候,他曾揚言要殺害被害人。他與被害人本是情侶關係,但在見到被害人發生意外後,他沒有施救,沒有報警,反而在第一時間逃離,這顯然不合常理。我們認定他有罪,這是一個合情合理的推測。至於他說他沒有殺人,是摔倒的時候蹭上的血跡,這一點,他無法提供有效證據。相反,我們卻可以依據痕跡做出合理推斷是被告人在殺害被害人的時候,因為被害人的反抗,為了阻止被害人呼救而蹭上去的。」   防著我又在程序上動手腳,這個公訴人的解釋滴水不漏。我點點頭,又問道:「我們注意到,被害人是被扼住喉嚨,窒息而死的,這個扼痕與我的當事人的手並不吻合,這一點你們怎麼解釋?」   「他可能戴了手套。」   「你們找到手套了嗎?」   「沒有。」公訴人搖頭,「被告可能已經銷毀了這些物證,但他拒不供述。」   「這就有意思了。」我攤手笑了一下,「按你的說法,他銷毀了手套,可是沾了血的衣服是更有力的證據吧,他為什麼沒有銷毀呢?」   公訴人有些糾結地看著我們,沒有說話。   「我再來說第三個疑點,被害人的頭髮去哪裡了?按偵查報告來看,警方認為兇手就是奔著頭髮去的,而當事人田力對被害人趙芳的頭髮有著謎一樣的依戀。你們因此認定,田力有重大作案嫌疑,可是那些頭髮去哪了?   「以上這些疑點如果不能查明,我認為這個案子的事實就是不清的。沒有查清事實就認定我的當事人有罪,這顯然是不合理也不合法的。」我說完,衝著法官點了點頭。   「還繼續嗎?」法官同情地看了一眼檢察官,「又被虐了啊。」   「你以為我願意?」檢察官白了法官一眼,「我就是出來堵槍眼的,那幫孫子,一聽說和簡律師一起辦案,平時閒得不行的都有事了,連收發室大爺都說忙著準備司法考試。」   「那怎麼辦?」   「我去問問羅副檢察長吧。」年輕的檢察官硬著頭皮站起了身,充當模擬法庭的會議室的門卻在這時候被推開了。   羅副檢察長站在門邊,手裡舉著手機:「羅傑,小簡,張丫頭的電話,她有重要發現。你們倆趕緊過去。」   「哦。」我應了一聲,站起身,收拾著材料。   羅副檢察長卻把那個檢察官叫到了一邊,說起了悄悄話,眼神不時瞟向我們。我豎起耳朵,勉強聽到「兇手」「不是」「自首」「派出所」這幾個詞,卻完全聯繫不到一起,更不知道羅副檢察長什麼意思。   難道,本案的兇手自首了?   腦海中靈光一現,張靜現在也許正在參與審訊。   我和老羅連忙離開檢察院,按照羅副檢察長說的一個地址駕車而去。   讓我們不解的是,這個地址並不是某個派出所,而是趙芳遇害的那個地方,她始終沒能走到的家。   「你咋在這兒?這案子的兇手好像自首了,你沒參加審訊?」老羅一進屋就問道。   「自首?」張靜也愣了一下,「我沒接到通知啊,知道自首的是誰嗎?」   「那不知道。」老羅搖頭,「羅老五那人,神秘著呢。對了,你叫我們到這來,啥事?」   說話的工夫,從廚房裡走出來一個端著水壺的短髮女孩兒,看到這個女孩兒,我和老羅目瞪口呆。   老羅甚至轉身就要跑。   她和死去的趙芳一模一樣。   女孩兒抿嘴一笑:「我叫趙媛,趙芳是我姐姐,我們是孿生姐妹。」   我和老羅恍然大悟,老羅更是不停地輕撫前胸:「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我對趙芳的頭髮失蹤這事還是沒太想明白,就過來問問。」張靜掩著嘴,忍著笑,說。   「那你問明白啥啦?」老羅接過趙媛遞來的水,喝了一口。   「我以前和我姐姐一樣,也是留長髮,後來,我參加了一個志願者協會。協會號召我們把頭髮捐給有需要的人,所以我就剪了短髮。」趙媛說。   「和這個案子有什麼關係?」我不解。   張靜從包裡拿出了一張照片。照片的像素並不高,稍顯模糊,拍照的角度也很奇特,顯然是從下往上拍的。   照片裡,一個短髮女孩兒俯身看著樓下,眼睛裡滿是惡毒。   我看著照片的背景卻有點眼熟。   「理髮店。」張靜提醒了一下。   我猛地想起,那個理髮店有一條玻璃棧道,當時張靜的表情就很古怪,甚至在索要監控視頻的時候,抱走的也不是主機,而是那個店長的筆記本電腦。   顯然,那個店長設計了這麼一條棧道就沒安好心。   「這人是誰?」我問。   「肖靜,一個受贈者,我的頭髮就是給她的。」趙媛說。   「所以,你們現在應該明白了吧?」張靜收起了照片,嘆了口氣,看著趙媛,欲言又止。   「張警官,你說吧,我能承受得了。」趙媛臉帶微笑,給我們加水的手卻在顫抖著,滾燙的開水潑濺到她的手上,燙出了紅印,她卻渾然不覺。   我想,她其實已經隱隱猜到了什麼。   「你姐姐,」張靜咬了咬牙,「其實是替你遇害的。」   趙媛放下水壺,輕輕摩挲著手背,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的變化:「謝謝你!」   她平靜地說道。   這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兒。然而,我們都能聽得出,這句簡單的「謝謝」下,包含著怎樣的悲慟。   5   這是一個大膽的推測,大膽到我根本不敢相信。   「你注意她的眼神了嗎?」在車上,張靜坐在後排,一手握著趙媛的手,問我。   趙媛反手抓著張靜的手,關節泛白,微微顫抖。   在確認姐姐趙芳是為自己而死之後,趙媛就強烈要求一定要去見見肖靜。她想知道,她為什麼要那麼做,為什麼會有那樣濃郁得不可化解的仇恨。   「不滿,怨恨,仇視。」我回憶著那張照片,仔細斟酌著措辭,「她為什麼會對趙芳……或者說趙媛,有這麼大的怨氣?」   「這個,我們就得去問她自己了。不過,」張靜想了一下,「我猜,可能和頭髮有關吧。在兇殺案現場,兇手一些不合常規的舉動往往暴露他們真實的內心。」   對於我們的出現,肖靜有些意外,更意外的卻是我們。   既然我們已經找上了門,就說明我們已經知道她做過什麼,可這個胖乎乎的短髮圓臉女孩兒不僅沒有任何認罪的表現,甚至連逃走的舉動也沒有。   她只是盯著趙媛,眼睛裡冒著火。   這是多大的仇恨,才讓她寧願放棄最後的生路。   「你還來幹什麼?」肖靜面色陰沉,聲音冰冷,目光死死地盯著趙媛。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趙媛苦笑。   「你做了什麼,你自己不知道嗎?」肖靜冷笑,「你憑什麼那樣對待我的頭髮?」   「你的頭髮?」趙媛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肖靜的所指,「你看錯了,那個人,不是我,是我姐姐。」   「你別想騙我。」肖靜靠著門,斜著眼睛,聲音冰冷,「我不會認錯的。」   「你知道那種從天堂一下子掉進地獄裡是什麼感覺嗎?」肖靜從口袋裡掏出一包女士香煙,抽出一支塞進嘴裡,「啪」的一聲點燃,只吸了一口,吐了個煙圈,就把煙扔在了走廊裡,抬腳踩滅。   「那是多美的一頭長髮啊,我做夢都想有那樣的頭髮。」肖靜陷入了某種陶醉的狀態中,「可是我不能。」她抬手抓住了自己的頭髮,用力一扯,便露出了一顆光禿禿的腦袋,「我有病,我長不出頭髮,我只能戴著用別人的頭髮做的假髮。   「她,」肖靜抬手,指著趙媛,「從五年前開始,她就定期把頭髮剪下來,捐給我。那天,我看著她又走進了理髮店,你們知道我有多開心嗎?那頭髮那麼長,有了那些頭髮,我也能擁有讓別人羨慕的長髮了,可是她都做了什麼?」   肖靜的臉變得猙獰:「那一頭長髮啊,剪下來,就那麼丟在地上,她連看都不看。那些人的腳,踩在頭髮上,疼,你們知道嗎?疼,我能聽見,那些頭髮在喊疼!   「那是我的頭髮,你憑什麼那麼對待它們?!」肖靜聲嘶力竭地吼道,「我殺了你!」   泰戈爾說過,蜜蜂從花中啜蜜,離開時盈盈道謝。浮誇的蝴蝶卻相信花是應該向它道謝的。   眼前的肖靜,就像那只浮誇的蝴蝶。   我愣神的工夫,肖靜不知從什麼地方摸出一把尖刀,猛地刺向了趙媛。趙媛意外地沒有躲閃,像是被嚇傻了一樣。   老羅見狀,上前一步,一把推開了趙媛,轉身繞到肖靜的背後,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張靜也連忙上前奪下了肖靜手裡的刀。   肖靜掙扎著,踢打著,五官扭曲著。老羅的臉上已經出了汗。   「殺了我吧。」趙媛鬼魅一般站到了肖靜的面前,臉上的微笑空洞,僵硬,「我姐姐死的那一刻,我就不想活了。如果不是為了讓她死個明白,我早就隨她而去了。   「你知道嗎,那個晚上,我坐立不安,疼,渾身都在疼,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許,那是我姐姐在向我求救,可是我沒能明白,要是我早知道她出事了,下樓去找她,也許她就還活著。」   兩行淚珠滾落而下,趙媛抬手指著自己的腦袋:「她死的那一刻,我這裡就死了,還有這裡,這裡,」她指著自己的心臟,身體,嘶吼道,「全都死了!殺了我啊,送我去見我姐姐啊!」   「你他媽有病啊,你刺激她幹什麼?」老羅大急,忍不住爆了粗口。   可這幾句話卻讓肖靜的掙扎猛地停止。   趙媛微微俯身,貼上了肖靜的臉:「我姐姐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死的是她?死的那個人明明應該是我!」   「我沒有!我沒殺人。」肖靜無力地說道,身體漸漸軟了下來,竟然沒了聲息。   「不會就這麼死了吧?」老羅嚇了一跳,「你們可都看見了,我可什麼都沒做,我這算是見義勇為,防止她傷人。」   「行了,沒事。」張靜伸手在肖靜的鼻子下探了探,又摸了摸她脖頸處的動脈,「死不了,脫力了。把她放床上去,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老羅依言打橫抱起了肖靜,把她抱進臥室,放到了床上。   「叫人來吧,搜查一下,趕緊找到證據,再拖幾天,田力那小子就要倒霉了。」老羅擦了擦汗。   我和張靜沒有理會,卻是眉頭緊鎖。   肖靜剛剛那一番表現並不像是演戲,那就是說,她根本不知道趙媛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   她沒殺人,否則,在見到趙媛的時候,她肯定會感到恐懼。   她自己也說,她沒殺人。   兇手到底是誰?   「簡律師,羅律師,謝謝你們。」一通電話解開了我們的疑惑,田力在電話裡感激涕零,「兇手抓住了,我已經被他們釋放了。」   掛斷了田力的電話,張靜一刻都沒有耽誤,直接把電話打給了曾和我們有過一面之緣的肖處長。這才得知,就在三個小時前,一個叫唐林的男人,帶著趙芳失蹤的那些頭發出現在了派出所。   他是去自首的,唐林承認,那天是他跟蹤並殺害了趙芳。   警方進行了加急鑒定,兩個小時內便確認,那些頭髮確實屬於趙芳。現場痕跡中有與唐林匹配的足跡,趙芳頸部的扼痕也與唐林的手匹配,唐林虎口處有兩點電擊灼痕,與現場的微型電棍吻合。   「為什麼?」看守所的會見室裡,張靜微微皺眉,看著高高瘦瘦的唐林。   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找到了兇手,可在最後一刻卻功虧一簣,這讓她很不甘心。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唐林笑了一下,「她不能殺人,她的人生已經是一場悲劇了,這種事,當然只能我去做。」   「她是誰?」   「肖靜,我女朋友啊!」唐林保持著笑容,平靜地說道,「她看著那個人的時候,眼睛裡都在冒火。我太瞭解她了,她是個好女孩兒,溫柔,體貼,孝順,除了頭髮,沒有任何一件事能讓她那樣怨恨。我知道,她一定特別特別想殺了那個人,但我不能讓她那麼做。   「可是如果不做,她一定會一輩子都記得這件事。」唐林嘆了口氣,「她那個人啊,哪兒都好,就是太小心眼了,身體又不好,一生起氣來,我真擔心,她會出什麼事。」   「所以,你替她去殺了人,對嗎?」   唐林「嗯」了一聲:「我愛她,只要她能幸福,開心,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殺個人,算什麼呢?」   「那是一條人命啊,一個無辜的人,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你的手上!她到死都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張靜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知道。」唐林點了點頭,「所以我來自首了。我知道我殺錯了人,小靜,她認錯了人。做錯了事,就得付出代價,我願意付出這個代價。」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錯了。」張靜哼了一聲,「難道那天出現在那裡的不是趙芳,而是一直幫助你們的趙媛,她就該死了嗎?難道你覺得你做錯的只是殺錯了人,而不是因為你殺了人嗎?」   張靜站起身:「我一定會讓法庭從重量刑的。」   當張靜把這些事講給我們聽的時候,我和老羅唏噓不已。   這個唐林和田力還真是兩個奇葩,他們都深愛著自己的女人。只是田力是試圖把一切都控制在自己的手裡,讓趙芳按照他的意願去生活。   而唐林,就像老羅說的那樣,以一種極端的寵溺愛著自己的女朋友。   不能說誰對誰錯,只是凡事都應該有個限度。超出了這個限度,即便你給了她絕對的自由,那也會成為她一輩子的桎梏。   「無知,幼稚,toonaive。」老羅說。   我拉開抽屜,翻到最下面,那裡靜靜地躺著一個紙包。   它在那裡已經足足躺了三年了。   我伸出手,指尖碰到了紙包,卻像觸了電一般,迅速地抽了回來。那裡面的東西,現在只有我和林菲知道是什麼。   那是我一輩子都沒有勇氣再去看的東西。   那一幕,就好像發生在昨天,靜站在我的面前,雙目泛紅,嘴角卻帶著笑。她抬手撩開額前的那縷劉海兒,將她遮擋了多年的臉完整地呈現在我的面前:「小明哥,這麼多年,你恐怕都忘了我長什麼樣了吧?   「最後再看我一次吧,記住我,你要是敢忘了,」她齜著牙,威脅道,「我就,我就死在外面,永遠不回來了。   「這個留給你。」張靜放下劉海兒,把一個紙包塞進我的手裡,「要好好保管啊,說不定將來哪天科技發展了,你就能克隆出一個我和小騾子來陪著你,那也不算是我們違背承諾了。再見……不,永別了,小明哥!」   她揚著手,挽著老羅的胳膊,蹦蹦跳跳地走進了登機通道。她不想讓我看到她的哭泣。這傻丫頭,她根本不知道,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間,她的妝都哭花了。   可是,丫頭啊,我真的沒有忘記你,為什麼,違背了承諾的人會是你呢? 九  隱形殺手   貪吃蜂蜜的蒼蠅準會溺死在蜜漿裡。   ——蓋伊   1   凜冬將至的時候,只在簽房屋租賃合同的時候見過一面的房東忽然找到了我。   昨天下班,我剛走到樓下,就看見他在單元門前徘徊,手上夾著一根自己卷的旱煙,不時抽上一口,眉頭緊鎖。   我的房東原本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十年前,村子動遷,他得到了這處房產,簡單地裝修過後,便對外出租。六年前,我租下了這裡。圖省心,這些年,我一直沒有換過房子。   看到六年未見的房東,我知道,長久以來的安寧恐怕要被打破了。早有傳言,有開發商看中了這塊地皮,準備在這裡新建一個CBD商圈,動遷就是眼前的事了。   「抽不慣那個,還是我這個更有勁!」把房東讓進屋裡,他侷促地坐在沙發上,推托了我遞上的過濾嘴香煙,自顧自地捲了一支旱煙,吸了一口,「簡大狀,有個事,我想跟你打聽一下。」   「搬家的事吧?」我笑了一下,「這事我聽說了,這幾天我就讓人幫我看看房子。」   「不是,不是。」房東連連擺手,「這都沒譜兒的事呢,你就先安安心心在這住著。我就是想問問,要是動遷這事是真的,你能幫俺們爭取爭取,多要點賠償款不?」他不自然地嘆了口氣,「俺們一輩子靠地吃飯,現在地也沒了,就指著這點賠償款了。」   我一怔,搖了搖頭。   今時不同往日,隨著惡性拆遷案件的頻發,各地方政府接連出台相關法規,對拆遷補償的政策也日益完善。發展到今天,補償款的計算已經有了明確的標準,再也不是過去那種漫天要價、坐地給錢的時代了。   對這個答案,房東顯然不太滿意,客套了幾句之後就離開了。   「簡大狀,你再好好想想,萬一有啥好法子呢?俺們這一家老小的,就指著這個生活呢。你放心,俺們給錢,這樓裡鄉里鄉親的,我說一句話,大傢伙都能同意。」臨走的時候,房東再次叮囑道,「唉,動遷動遷,動的那都是俺們這群農民的命根子啊。」   送走了房東,我突然覺得,這裡的一切都那麼陌生。這個房東,好像有什麼地方和六年前不太一樣了。明明,他只是臉上的皺紋多了一點。   我覺得,我確實應該搬家了。   「菲啊,幫我留意一下,有沒有合適的房子,要租金便宜點的,就我一個人住。」我端著水杯,走到林菲身邊,說。   「簡大哥,你都這個身份了,你覺得,還租房子住,合適嗎?」林菲側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現在房價這麼低,趕緊抓住機會入手一套,完了趕緊把你的正事辦了才是王道啊。你們老簡家不能就這麼絕後了吧?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你這丫頭,操的心太多了點吧?」我瞪了她一眼,「這個真不用你操心,我爺爺兄弟三人,我爸爸姐弟七個,傳宗接代這事,用不著我。房子那事,抓緊點時間啊,過幾天我就沒地方住了。」   林菲撇撇嘴,她大概根本無法理解我的心態。房子對於我來說,只是一個住的地方而已。   我的家,自從沒有了他們,我也就沒有了家。   「那也別找了,我這兒就有現成的。」林菲拉開抽屜,從裡面翻出一把鑰匙,推到我面前,「靜姐那套房子,裝修完一直沒人住,我平均一周打掃一次,傢俱家電齊全,還有她臨走時候給你買的那些衣服也都在那放著呢,拎包入住。」   我怔了一下,搖了搖頭。「你還是幫我留意一下吧。那房子啊,那是你羅大哥和靜的,任何人,哪怕是我,也無權入住,你明白嗎?」我看著林菲的眼睛,嚴肅地說道。   林菲把散落下來的頭髮別到耳後,無奈地笑了一下:「好了,簡大哥,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可她真的明白了嗎?   那套房子,雖然現在寫的是我的名字,可它從來不屬於我,也永遠不會屬於我,它只屬於張靜,只屬於老羅。   我,我只是負責替他們保管,總有一天,他們會回來的。   說起這套房子,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   那是2006年的年底,比現在還要更冷一點的時候。   北郊棚戶區的拆遷工作已經持續了近三年,眼看著人工、材料等各項費用高速上漲,可動遷戶們卻不疾不徐,接受拆遷補償條件的只有寥寥幾家。開發商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   這項工程是政府的重點拆遷改造項目,三天一小催,七天一大催已經成了例行公事,開發公司下屬的拆遷隊卻無能為力。項目開始的時候,市裡的一把手就下過死命令,必須保質保量按時完成施工,作業過程中嚴禁出現任何違法違紀行為。   這就徹底杜絕了暴力拆遷的可能。拆遷隊最多採取威脅恐嚇等一些不入流的手段,對於差不多都是大半截身子進了黃土的老人,效果顯然不怎麼好。   眼看著最後的期限將至,開發商咬牙提高了補償標準,這才讓這裡的住戶們心滿意足地離開。可有一戶人家面對開發商提出的高額補償卻拒絕了。   這是一個老人帶著一個只有十歲的小孫女的家庭,就住在棚戶區最裡面的一座平房裡。   老爺子姓魏,人稱魏教授,據說退休前是某大學地理系的老師。他原本是和兒子兒媳、小孫子、小孫女一起生活,聽說老宅要動遷後,才帶著小孫女回到了這裡。在周圍的鄰居都搬走、斷水斷電後,他成了這裡唯一的釘子戶。   開發商已經把補償款提高到了正常標準的兩倍,魏老爺子卻依舊無動於衷。據說他手裡有一張牌,這張牌讓他對外宣稱,低於十倍標準的補償款別想讓他從這裡搬走。   2006年12月29日,星期五,天色漸晚,上小學的小孫女沒回家,魏老爺子也沒太放在心上,以為她去父母那了。那孩子畢竟才十歲,在嚴寒的冬季陪他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裡待了這麼久卻沒有鬧,已經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了。   魏老爺子簡單地吃過晚飯,往火爐裡添了幾塊蜂窩煤,便上炕睡覺。   午夜的時候,下起了雪,門外傳來了一陣唰啦唰啦的聲音。魏老爺子警覺地睜開眼睛,抓住了就放在枕邊的一把西瓜刀——那是幾天前拆遷隊的人扔到他院子裡的,原本想嚇嚇他,卻成了他護身的利器。   魏老爺子靜靜地聆聽著,風聲讓他聽不清那個奇怪的聲音。大概過了五分鐘,見沒什麼動靜,他嘟囔了一聲,翻了個身,又閉上了眼睛。   雪過天晴,刺眼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在魏老爺子的臉上。他不情願地睜開眼,往被窩裡縮了縮,爐火早已熄滅,屋子裡一片冰涼。   掙扎了一會兒,魏老爺子還是起了床,穿衣,下地,開門,雙手高舉,伸了個懶腰,他的動作只做到一半就停住了,目光狐疑地看向地面。就在門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碩大的紙箱,紙箱沒有被密封,寒風中,箱蓋不停地抖動,發出唰啦唰啦的響聲,和他昨晚聽到的那個聲音一模一樣。   他走上前,雙手抓住箱蓋,向兩邊一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腳並用,逃命一般躲進了屋裡。他哆哆嗦嗦地找出手機,連按了幾次鍵才解鎖,那三個常掛在嘴邊的數字這時候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是119還是120來著?   他狠狠敲了敲頭,才顫抖著撥通了110。   被害人魏鳳,女,1996年10月28日生人,生前與祖父魏天明同住。2006年12月29日週五晚放學後未歸家。12月30日早8時許,魏天明起床後在自家門前發現紙箱一個,紙箱體積70cm×150cm×50cm,魏鳳蜷縮於紙箱內,面色青紫,衣衫凌亂,已死亡。   法醫屍檢,魏鳳死亡時間為12月29日晚10時30分至晚11時30分之間,死因為機械性窒息,其頸部有明顯勒痕,痕跡形態與某種鞋帶吻合;未有遭遇性侵跡象;前胸有抓撓跡象,判斷為被害人自己造成,原因不明;被害人指甲內有他人皮膚殘屑殘留,判斷可能為兇手所留。   經查,週五晚放學後,魏鳳未歸家,也未去其父母處。同學回憶,她行走的方向為祖父家。調取校門口監控視頻,發現一可疑男子尾隨魏鳳。經被害人家屬及魏鳳的老師辨認,此人名叫李保全,為開發公司下屬拆遷隊主要負責人。   魏鳳的老師回憶,李保全曾多次到學校威脅恐嚇魏鳳。學校保安多次對其進行教育,並報警,因其並未觸犯相關法律,警方只對其進行警告,未採取強制措施。   魏天明回憶,李保全曾多次威脅他們:「如果還不接受補償條件並限期搬走,那會發生什麼,我們也不好說。畢竟你孫女才上小學,還是個孩子,你也不希望她出什麼事吧?」   李保全作案嫌疑迅速上升,警方依法對其進行傳訊,並採集了檢材進行同一認定。經鑒定,魏鳳指甲內部分皮膚殘屑為李保全所留,他鞋帶的花紋也與魏鳳脖頸上的痕跡吻合。   同時,魏天明指控李保全除殺人外,還搶走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塊孔雀石原石,價值不菲,一向由魏鳳隨身攜帶保管。魏天明稱,這塊孔雀石原石是他翻地的時候在院子裡發現的,專家判斷,應是從礦脈上自然脫落,換句話說,魏天明家的院子下可能隱藏著一條礦脈。這是魏天明敢於索取高額補償金的原因。   至此,李保全作案的動機充足,證據鏈條完整,事實清楚。   他帶走魏鳳,試圖借此威脅魏天明盡快接受拆遷條件。晚10時左右,或許李保全試圖對魏鳳進行侵犯,兩人發生了打鬥,打鬥中魏鳳抓傷了李保全,李保全憤而殺人。殺人後,李保全將魏鳳裝進紙箱,趁著夜色送至魏天明家門外,同時竊取了魏鳳隨身攜帶的孔雀石原石。   法庭審理認為,犯罪嫌疑人李保全犯故意殺人罪。被害人魏鳳未成年,認定李保全故意殺人情節嚴重;歸案後,李保全拒不認罪,無悔罪表現,應從重處罰;犯搶劫罪,數罪並罰,一審判處李保全死刑立即執行。   李保全當庭表示不服判決,要求上訴。   這個案子轉到我們手裡已經是2007年的春天,萬物復甦,百花盛開的時候。   可那天卻下起了雪,鵝毛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如泣如訴。   「這是老天爺都替他喊冤啊。」看著窗外的大雪,老羅感嘆了一句,「老簡,李保全那人我清楚,手腳是不太乾淨,但是殺人這種事,他沒那個膽子。」   「不太好辦啊。」我把電腦向前一推,伸手揉了揉眼睛,看了幾個小時的庭審錄影,我的眼睛都有點受不了了,「檢方提供的證據很明確,雖然李保全本人否認,但他的辯解並不足以推翻這些證據。   「你能跟我說說,你怎麼想的不?這案子你怎麼能接!」我沒好氣地說道。我就是出去辦了點事,前後不過兩個小時,老羅就招惹了這麼一個麻煩。   「接吧,老簡。」老羅把煙蒂在煙灰缸裡按滅。   「我們輸掉這個官司的可能性是99%,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我嚴肅地看著老羅,「這案子我們幾乎沒有贏的可能,除非出現奇蹟。」   「就當幫我一把。」老羅又點上了一支煙,「你知道我過得有多難,我不想靠家裡,確切點說,我想離他們越遠越好,我必須保持經濟獨立。開發公司同意,這個案子不管輸贏,最後都會給我們一套房子作為代理費。」   我怔怔地看著老羅:「你為什麼一定要和家裡劃清界限?」   「現在還不是時候,等到時候,我一定會告訴你的。」老羅嘆了口氣,凝視著我的眼睛,「相信我,老簡,我不會害你!」   2   不管我怎麼不情願,老羅都已經跟人家簽了委託書,而且,我相信老羅,這個案子對他有著特別的意義。   但此時,距離上訴的最後期限只有五天不到的時間,我們必須在五天內找到李保全沒有作案的證據,否則,這個案子的二審恐怕連開庭的機會都沒有。   單憑我和老羅,面對公檢法三機關聯手查明的事實和證據,想要翻案,顯然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這時候想起我的好了吧?」張靜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嘴裡叼著髮夾,一手把頭髮攏到腦後,轉頭看著我,含混不清地說,「不過你們倆能告訴我是怎麼想的不?這案子都接,你們倆有那麼缺錢嗎?」   「不是我,是老羅。」我無奈地笑了一下,「老羅說這個案子能幫他賺套房子,他有大用。」   「小騾子你這是打算給我個驚喜?算你小子有良心。」張靜的表情豐富了起來,「我跟你說啊,我也知道你有多難,房子也不用太大,兩居室就夠了,你們家不缺房子,我們家也不缺,老人的事不用操心。裝修呢,就簡單一點,傢俱家電也不用太大牌,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到時候我來搞定……」   老羅面無表情地聽著張靜的暢想,把車開進停車場,不冷不熱地吐出一句話:「到了。」率先推門下了車。   張靜的表情僵了一下,回頭看著我:「小騾子這是怎麼了?」   「他說是不想靠家裡。靜,老羅和他家裡到底怎麼回事?好像關係不太好?」我微微前傾,探頭問。   「他沒告訴過你?」張靜愣了一下,「那這事我也不太好多嘴。總之,小明哥,小騾子不會害你,他這麼做也是為你好。」她推開車門,一隻腳已經邁出了車外,突然又回過頭,神情嚴肅,「小明哥,這案子,不管想什麼辦法,我們都得幫小騾子打贏。」   我茫然地「嗯」了一聲,心底的疑雲卻更加濃重了。   嫌疑人李保全是一個身材單薄、三十多歲的漢子。   他穿著橘黃色的馬甲,坐在椅子上,雙手攏在袖子裡,身形微微傴僂,一雙不大的眼睛不安分地轉動著。   「把你知道的,從頭到尾跟我們說一遍。」老羅在他對面坐好,冷著臉說道。   「報告政府,我沒殺人。」李保全突然起身,立正站好,目不斜視,聲音洪亮地說道。   這個動作嚇得他身邊的武警下意識摸上了腰間的槍。   老羅連忙擺了擺手,似笑非笑地看著李保全:「李保全,別跟我來這套,你是不是都不記得我了?你是不是都忘了,不管到什麼地方,我這個人不相信懷疑,只相信證據。」   「羅爺,我哪敢忘了您老人家啊。」李保全訕笑了一下,在椅子上坐好,「但是我真沒殺人。」   我愕然地看著老羅和李保全,這兩個人似乎認識。可老羅怎麼會結識這樣的人?   老羅卻根本沒有理會我的目光,自顧自地抽出了一支煙:「你手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我這就是倒霉催的。」李保全看了一眼老羅放在身前的煙盒,嚥了口口水。   老羅見狀,把煙盒向前一推:「都是你的了。」   「哎,謝謝羅爺。」李保全點頭哈腰地拿過煙盒,抽出一支,點上,深吸了一口,舒服地呻吟出聲,這才開口,「羅爺你也知道,我前段日子剛出去,我這都進號子好幾回了,出去想找份工作,難啊。要不是實在沒轍了,誰能去幹那缺德事啊。我能不知道拆遷那干的都是斷子絕孫的活兒?」   「說正事,你那天到底都干了啥?」李保全猥瑣的模樣卻說出了大義凜然的話,讓老羅有點不耐煩。   「哎。」李保全應了一聲,又抽了一口煙,這才向我們講起了那天發生的事。   眼看著上邊規定的期限就要到了,拆遷隊的隊長急得抓耳撓腮,卻一直想不出好辦法。倒霉的李保全偏偏在這時候上門要預支工資。拆遷隊長看到李保全那一臉小人樣,氣就不打一處來。   「預支工資?」隊長譏笑了一聲,「咱們都快喝西北風去了,你還要預支工資?」   「我也得養家啊。」李保全訕笑了一下,「隊長,我都好幾年沒看見我兒子了,這好不容易他媽才同意讓我們爺倆兒見一面……」   「你們爺倆兒的事,跟爺們兒有什麼關係?」隊長捂著上火腫脹的腮幫子,打量著李保全,「要不這麼的,保全啊,你想個法,只要能把那老不死的弄走,別說工資,我做主給你獎金,你看咋樣?」   「你這不是為難我呢嗎?」李保全哭喪著臉。他比誰都清楚,魏天明就是一塊滾刀肉,天不怕地不怕,他連刀片都送過去過,結果那個老爺子直接拿來切菜了。讓他想辦法弄走魏天明,他還不如換份工作。   「別說爺們兒沒給你機會啊。嘶——」隊長疼得嘶了一聲,從抽屜裡拿出了一捆錢,「錢就在這放著,有沒有能耐拿走,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那一摞錢至少有一萬塊,李保全盯著那摞錢,眼睛放光。他太需要錢了,他需要這筆錢向前妻證明,他有能力養活兒子。   咬了咬牙,李保全點了點頭。   可到底用什麼辦法才能讓魏天明搬走,李保全卻毫無思路。他焦躁不安地在大街上閒逛,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魏天明的孫女魏鳳的學校。   看著背著書包的小學生們興高采烈地走出校園,李保全來了主意。   當魏鳳走出學校的時候,這個單純的小姑娘並不知道,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一個猥瑣的男人揩了把鼻涕,慢慢地跟上了她的腳步。他看著她和同學有說有笑,看著她在路邊的地攤買一塊錢十串的麻辣豆皮,吃得不亦樂乎,看著她和同學道別,蹦蹦跳跳地拐上自己家的那條路。   李保全突然想,現在的家長啊,總覺得賺到足夠的錢留給孩子就是對他們好了,全然不知道,這些孩子每天要面臨著怎樣的危險。   可能在放學的路上被人拐走了,可能貪玩出了車禍。賺再多錢,又有什麼意義呢?   寒風料峭,魏鳳打了個冷戰,李保全也跟著哆嗦了一下。看著小姑娘身上單薄的衣服,李保全忽然有些不忍。自己的兒子跟她差不多大,每天是不是也像她一樣,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回家,一塊錢的麻辣豆皮就能讓他開心好久?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都冷,他的鞋夠暖嗎?會不會凍傷了腳?他的棉服夠好嗎?會不會讓人欺負?   李保全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能不能讓兒子過一個溫暖的冬天,希望就寄託在這件事上了。   他快走了幾步,攔腰抱住了那個孩子,伸手摀住了她的嘴,拐進了一條巷子裡。李保全渾然不知,他的這些舉動,都被監控攝影頭如實地記錄了下來。   他把那孩子按到牆上,反手堵著她的嘴。奇怪的是,那孩子看著他,臉上卻沒有任何的恐懼和不安。   管不了那麼多了。李保全舔了下嘴唇,惡狠狠地說道:「告訴那個老不死的,再不搬走,我第一個就弄死你!」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魏鳳突然抬手,在李保全的手背上狠狠一抓,李保全吃痛,鬆開了手。魏鳳落到了地上,她一言不發,狠狠地在李保全的腳上踩了一下,李保全叫痛的時候,魏鳳已經跑遠了。   李保全揉著手,看著魏鳳的背影,沒有追上去。他忽然笑了,要是自己的兒子也有這麼勇敢,那多好。   他吹著口哨,一步三晃地向巷子裡走去,穿過這條幾乎已經廢棄的小巷,再跨過一道牆,就是他的小窩。至於錢的事,實在不行,就重操舊業吧。   「也就是說,監控系統看到了你綁走了魏鳳,但是沒人能證明魏鳳跑了,也沒人能證明你沒有囚禁魏鳳,並且殺了她。」老羅微微皺眉。   「我都一個人住這麼多年了,踩點的時候,更不能讓人看見。」李保全又點上一支煙,嘆了口氣。   「石頭呢?你拿沒拿那塊石頭?」老羅翻了翻捲宗,「那塊石頭挺值錢的吧?」   「可拉倒吧。」李保全嗤笑了一聲,「就那塊破石頭,十塊錢有沒有人要都是個事。」   「不是孔雀石原石嗎?還是從礦脈上採下來的,市場估價……」我有些不解。   「我知道了。」張靜突然點了點頭。   我一愣:「你知道了?」   「嗯。」張靜嚴肅地點了點頭,目光看向了李保全,「你憑什麼說,那就是塊破石頭?魏天明出示過鑒定報告,那是一塊上好的孔雀石原石,價值百萬,正是因為這塊石頭,他才有膽子要那麼高的賠償的吧?」   「就那個鑒定?」李保全不屑地一笑,「警官,不是我說,這裡邊的道道我明白,那個鑒定,」他抬起手,手掌豎起,「五十塊錢就夠,我都能做一份,成本就在那個章上。   「再說了,」李保全把煙掐滅,「真像那個老頭子說的,那石頭那麼貴重,那說明啥?他們家地底下有礦脈,這還用動遷?早就強征了。我是混子,可我不是傻子,銅礦這個東西,那是國家的。你說那個破石頭,我要它有啥用?」   張靜微微一笑:「看到了吧,一個嫌疑人,腦袋比你們兩個大律師轉得還快。你說得沒錯,」她點點頭,「那塊石頭應該是假的。」   3   「客戶出錢,我出報告。這不犯法吧?」   師範大學,地理系副院長辦公室,頭髮花白卻打理得整整齊齊,紅光滿面地坐在沙發椅裡的副院長手上夾著一支軟中華,一邊吞雲吐霧,一邊隨手在一份報告上簽了字,蓋好了章。   「這個簽名你們知道值多少錢嗎?」副院長揚了揚那份報告,「熟人兩千,不熟的,五千起。」   「報告的真實性你也不負責,對嗎?」張靜譏諷地笑道。   「我說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副院長笑了一下,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窗子,寒風撲面而來,他卻巋然不動,「至少在這個地方,在這個城市,沒有人會質疑我的鑒定。在這一畝三分地裡,我說的就是真理。」   「不會,還是不敢?」張靜冷笑了一聲,「國家賦予你這個權力,是讓你造福一方,不是讓你拿來牟利的。」   「知識如果不能轉換為利益,那要知識還有什麼用?」副院長回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們,「就拿你們幾個人來說吧,你們十年寒窗,辛辛苦苦考上大學,最後不就是為了找份好工作,養家餬口?」   「你錯了。」我搖了搖頭,「如果是為了錢,我們有很多辦法。我們三個,兩個律師,一個警察,之所以選擇這樣的工作,是因為,我們相信,除了錢,還有很多東西是值得我們去守護的,比如看不到卻聽得到的正義!」   「正義?」副院長嗤笑了一聲,走回到椅子裡坐下,「是個很豐滿的理想,但是現實是很骨感的。等你們到我這個歲數就會知道,沒有什麼東西是錢解決不了的,也沒有什麼事不是因為錢而發生的。」   我剛要再反駁幾句,副院長擺了擺手,打斷了我:「好了,來說說你們找我什麼事吧,我的時間可不多。」   「這個報告是你做的?」張靜從包裡拿出魏天明那份報告的複印件,遞給副院長。   副院長接過報告,逕直翻到了最後,看了看那個簽名:「應該是吧。」   「什麼叫應該是?」張靜有些不滿。   「我每年要做的鑒定報告太多了,很多都是學生做完,我簽個字蓋個章就完了。」副院長笑了一下。   「結論呢?這個結論是真實的嗎?」   副院長草草翻了一遍報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們:「你覺得呢?」   「為什麼要出這樣一份報告。」張靜的臉沉了下來,「你知道這份報告會用到什麼地方,造成什麼樣的損失嗎?」   「我說過,有人出錢,我就出報告。」副院長笑了一下,「要求出這份報告的人明確表示是私人用,真假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你就沒想過,這份報告的持有人可能用它來做一些非法的事?」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只負責出報告。」副院長靠在椅子裡,一臉的不以為然。   「你聽過虛假證明文件罪嗎?」我微笑地看著副院長,「索取他人財物或非法收受財物,提供虛假證明文件,判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並處罰金。」   副院長一愣,張靜已經站起了身,拉著我和老羅走出了辦公室。   剛一進電梯,張靜繃著的臉一下子就鬆了下來,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笑什麼?」我和老羅都是一臉的愕然。   「小明哥,你業務太爛了。」張靜一邊笑一邊搖頭。   「怎麼了?」我不解地看著她。   「提供虛假證明文件罪,是指承擔資產評估、驗資、驗證、會計、審計、法律服務職責的人員或單位故意提供虛假證明文件,情節嚴重的行為。本罪侵害的客體是國家的工商管理制度,本罪的犯罪對象為評估事務所、註冊會計師事務所和審計事務所等單位或個人提供的有關公司成立或經營情況的各類虛假的證明文件。」張靜擺弄著手機,念道,「主要有以下幾類:(1)評估報告。資產評估事務所及評估師對公司發起人以物產、工業產權、專利技術折抵註冊資本而開具的評估報告或證明。(2)驗資報告。註冊會計師或審計師對公司的註冊資本進行查驗,以確定其是否符合公司法有關條款的規定。(3)驗證報告。除對資金情況驗證外、註冊會計師還應對公司的招股說明書、資產負債表、損益表、近三年公司經濟利潤情況表及公積金提取情況表等文件進行審查,然後開具驗證文件。(4)審計報告。審計師對公司各類經營情況進行審計,然後開具審計報告。(5)其他報告。如會計報表、律師的法律意見書等。」   「真沒想到,你也有弄錯的時候。」張靜一臉幸災樂禍地看著我。   「那你說說,他這算是什麼罪?」我笑著問道。   「嗯。」張靜想了一下,「他這算是利用職務之便收受他人財物,為了委託人方便行事,做出了虛假鑒定報告,應該構成受賄罪。」   「有道理。」我點點頭。   「好了,現在我們可以證明那塊所謂的孔雀石原石是假的。李保全沒有撒謊,既然知道是假的,也就不可能去搶了,搶劫罪這條罪名應該可以推翻。」張靜沉吟了一下,「現在我們得想辦法證明他沒有殺人。   「奇怪,既然李保全沒有拿,那塊假的孔雀石原石去哪了?」她皺起了眉。   魏鳳的死並沒有讓魏天明妥協,相反,他更加堅定了守護老宅的想法。   「那孩子是為了守護這個地方沒的。就是為了她,我也不能讓那群王八羔子糟踐了這個宅子。」魏天明悲憤地在媒體面前說道。   她一定很冷。   寒風呼嘯,大雪紛飛,她卻穿得那麼單薄。   她一定很疼。   她的前胸被抓得那樣鮮血淋淋。   她一定很不舒服。   當他在溫暖的房間裡、暖和的被窩裡酣然而睡的時候,她只能被迫蜷縮在紙箱裡,感受著體溫一點點流逝,死亡獰笑著漸漸逼近。   她有喊過「救命」嗎?   一門之隔,便是生死之界。   她一定喊過:「爺爺,救命。」   她一定怨恨過:「爺爺,你為什麼不救我?」   她也許還試圖掙扎過,爬過那扇門,爬進那個屋子,她最親愛的爺爺就在那裡,他一定會救她。   只是,她已經全然沒有了力氣。   「爺爺,快跑。」她是不是也這樣喊過?   魏天明搬到了耳房,卻無法擺脫耳邊那個稚嫩的聲音。   短短的幾個月,他老了幾十歲,溝壑縱橫的臉乾枯、黯淡、皴裂,渾濁的眼睛裡毫無神采。   老羅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不語。   張靜沉重地走進了那間屋子。多日沒有住人,房間裡處處都落滿了灰塵。她隨手擦了擦那些灰,放到眼前,嘆了口氣。   「逝者已去,生者節哀。」   她念叨了一句,目光在房間裡逡巡著。   靠裡邊的一個櫃子上放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裡,小姑娘烏黑的眼睛散發著靈動的光芒,她嘴角輕揚,甜美地笑著。活著的時候,她一定是個聰明、快樂、招人喜愛的孩子。   照片前,放著一個香爐,三支將燃盡的長香正散發著裊裊青煙,扶搖而上。一個水果盤裡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水果,有幾樣原本不應該在這個季節裡出現。   「那孩子,就喜歡這幾樣,總念叨著要。我啊,就為了省點錢,總跟她說,等夏天再吃。」魏天明從一旁的香盒裡抽出三支香,拿起桌子上的火柴盒,捻起一根火柴,顫抖著在火柴盒的側面一擦,「嗤」的一聲,火柴燃起,「我這個爺爺當得不合格啊。」   火光照亮了他的臉,一顆渾濁的淚珠在他的眼眶裡蕩漾著,衝擊著。   魏天明把香點燃,插好,雙手合十,嘴唇翕動,不出聲地念叨了幾句。   張靜看著魏天明做完了這一切,才走進了房間裡面,廚房的位置。片刻之後,她再走出來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凝重了幾分。   「找個蓋子蓋好。」她把一瓶沒有蓋蓋子的白酒遞給老羅。   「你不是吧?」老羅微微皺眉,「你又不喝酒,再說,這酒都變質了吧?這裡面什麼啊?怎麼都紅了?」   張靜瞪了老羅一眼,沒有說話,出門走了一圈,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個塑料袋,她徑直走進廚房,掀開了爐蓋,把裡面的灰燼都裝進了袋子裡。   看著她這個舉動,老羅心中一動,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那瓶白酒。   4   刑事上訴書   上訴人:李保全,男,漢族,1974年6月20日出生,住址:L省S市,現羈押於S市第二看守所。   上訴人因故意殺人案、搶劫案,經L省S市人民法院開庭審理,現已做出(2007)S中刑一初字第11號刑事判決書。上訴人認為,一審判決認定案件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故依法提起上訴。   上訴請求:   請求依法撤銷(2007)S中刑一初字第11號刑事判決書對上訴人的判決,在查明事實後依法改判無罪。   事實和理由:   一、一審判決對上訴人李保全搶劫罪的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   1.搶劫罪,是以非法佔有為目的,對財物的所有人、保管人當場使用暴力、脅迫或其他方法,強行將公私財物搶走的行為。所謂暴力,是指行為人對被害人的身體實行擊打或者強制行為。搶劫罪的暴力,是指對被害人的身體施以擊打或強制,藉以排除被害人的反抗,從而劫取他人財物的行為。這裡的其他方法,是指行為人實施暴力、脅迫方法以外的其他使被害人不知反抗或不能反抗的方法。   本罪在客觀方面表現為對財物所有人、持有人或者保管人等當場使用暴力、脅迫或者其他方法強行劫取財物,或者迫使其當場交出財物的行為。   上訴人李保全在案發當天與被害人魏鳳見面的初衷是希望通過威脅的方式迫使魏天明搬離居住地,為順利拆遷創造條件,其本意並非是為搶奪財物。根據其供述及公安機關查明,沒有證據證明李保全曾脅迫被害人交出財物。   2.檢察院提出,上訴人李保全搶奪的是價值百萬的孔雀石原石,並提供了由師範大學地理系副院長孔某出具的鑒定報告。   經查明,孔某出具的鑒定報告為虛假報告,魏天明提供的孔雀石原石為人造石,價值僅幾百塊(以上詳見附件證據001號,孔某出具的證詞)。對此,上訴人李保全早已知曉,並在歸案後做出了相應供述(以上詳見公安機關偵查報告,當事人供述部分第2頁)。李保全認定孔雀石原石並不值錢,不存在搶奪動機。   3.公訴人稱上訴人李保全搶奪了孔雀石原石,但始終未能找到孔雀石原石的下落,認定上訴人出售了原石,但對此部分並無明確調查。   綜上可以看出,一審在上訴人李保全搶劫案上僅憑被害人家屬稱孔雀石原石丟失就認定李保全犯有搶劫罪,證據並不充分,上訴人李保全不應被追究相應責任。   二、一審判決對李保全故意殺人罪的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   1.被害人魏鳳的屍檢報告存疑,公訴方未給出明確解釋。   (1)被害人魏鳳死因存疑   公安機關提供的法醫屍檢報告證實,被害人頸部有明顯勒痕,符合機械性窒息致死。同時指明,被害人魏鳳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無法排除其因心臟病突發死亡。即無法排除被害人魏鳳的死與上訴人李保全對她的恐嚇無直接關係。   (2)被害人魏鳳身上傷口存疑   公安機關提供的法醫屍檢報告證實,被害人前胸有大面積抓傷,證實為死者自己造成。屍檢報告並沒有說明死者為什麼會抓撓自己的前胸,即無法排除被害人魏鳳是因心臟病發作造成了上述傷痕,與上訴人李保全並無直接關係。   (3)認定李保全故意殺人罪的證據缺失   一審法院認定上訴人李保全犯故意殺人罪,主要依據為李保全的鞋帶花紋與被害人魏鳳脖頸處的勒痕吻合;上訴人李保全當天擄走魏鳳的監控視頻;被害人魏鳳指甲內殘留有上訴人李保全的皮膚殘屑。   但,一審法院認定的作案工具極為常見,且在該作案工具上未能查到被害人魏鳳的痕跡,一審法院認定的作案工具並不具備較強的排他性。   上訴人李保全承認當天擄走了魏鳳,但他供述魏鳳中途溜走,兩人曾發生過打鬥,魏鳳抓傷了上訴人李保全的手。   我們應注意到,上訴人李保全被捕時,相應的傷痕只有一處,若在李保全殺人過程中造成,魏鳳應激烈反抗,所留傷痕不應只有一處。且公安機關至今未能查明上訴人李保全是在何處殺害了魏鳳。   可見,一審法院認定上訴人李保全犯故意殺人罪的事實並未查清,現有證據只能證明二人有過接觸,而不能證明上訴人李保全殺人,不應追究其相應的刑事責任。   我抓了抓頭,看著寫到一半的刑事上訴書,有些洩氣。   到目前為止,除了那個副院長提供的證詞可以證明李保全不具備搶劫的作案動機外,其他的部分完全是我在強詞奪理。   這個案子確實有些地方事實未能查清,但就整體來說,並不影響法院依據現有證據做出合理推測,並認定某些事實。   想了想,我抓過鍵盤,重新修改道:   ……   上訴人認為,一審判決認定案件事實不清,證據不足,適用法律不當,量刑過重,故依法提起上訴。   上訴請求:   請求依法撤銷(2007)S中刑一初字第11號刑事判決書對上訴人的判決,在查明事實後依法改判。   一、一審判決對上訴人李保全搶劫罪的認定事實不清,適用法律不當。   ……   假設,上訴人李保全確曾殺害被害人魏鳳,根據2001年5月22日最高人民法院《關於搶劫過程中故意殺人案件如何定罪問題的批覆》:「行為人為劫取財物而預謀故意殺人,或者在劫取財物過程中,為制服被害人反抗而故意殺人的,以搶劫罪定罪處罰。行為人實施搶劫後,為滅口而故意殺人的,以搶劫罪和故意殺人罪定罪,實行數罪並罰。」   如果出於報復或者其他個人目的而傷害或者殺死被害人後,又乘機拿走財物的,不能以搶劫罪一罪論處。因為行為人實施的傷害或殺人不是作為劫取錢財的直接手段,而是為了報復或者出於其他個人目的而實施暴力行為的。非法佔有錢財的意圖是在傷害或殺人之後產生的,所以構成兩個罪名,即故意殺人罪和盜竊罪。   我們已知李保全找上魏鳳的主觀意願並非為搶劫,一審法院在審理中認定李保全犯有搶劫罪,適用法律不當,且僅憑被害人家屬宣稱孔雀石丟失,並未查明孔雀石下落就認定此罪,事實不清。上訴人李保全不應被追究搶劫罪,而應認定無罪或盜竊罪。   二、一審判決對李保全故意殺人罪的認定事實不清,適用法律不當,量刑過重。   ……   可見,一審法院認定上訴人李保全犯故意殺人罪的事實並未查清,現有證據只能證明二人有過接觸,而不能證明上訴人李保全殺人,不應追究其相應的刑事責任。   (4)上訴人李保全承認,當天曾對被害人魏鳳進行騷擾和威脅。我們無法排除是否因這個騷擾和威脅導致被害人魏鳳心臟病突發進而死亡。但就此認定上訴人李保全犯有故意殺人罪,適用法律顯然並不合適。   故意殺人罪是指故意非法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本罪以被害人死亡為客觀要件,但是,只有查明行為人的危害行為與被害人死亡的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係,才能斷定行為人負罪責。   本罪又以主觀上須有非法剝奪他人生命的故意,包括直接故意和間接故意為主觀要件。本案中,上訴人李保全不存在殺人動機,其本意為威脅,並不認為這個威脅會造成被害人魏鳳的死亡,應適用「過失致人死亡」的法律條款。   一審法院認定上訴人李保全犯故意殺人罪適用法律不當,量刑過重。   「老簡,跟我走一趟。」老羅冒冒失失地闖進了我的辦公室,一把拉起了我。   「去哪兒?」我靠在椅子裡,仰頭看著他,「上訴書我還沒寫好呢。我覺得咱們應該換個思路,把無罪辯護改成減罪辯護吧,這個容易點。魏鳳有心臟病,我們可以說她的死是個意外,李保全算是過失致人死亡,至於搶劫,那個咱們可以花點力氣做無罪辯護。」   「先別管這個,靜來電話,讓我們務必過去一趟。」老羅從衣架上拿過我的外套,丟給我,「特意交代了,聽完她的意見之後再寫上訴書。」   「這丫頭,有什麼話就不能在電話裡說,就知道打啞謎。」我穿好外套,和老羅下了樓,走到了不遠處的公安廳。   門衛戒備地看著我們,反覆查看著我們的證件,又打了幾個電話,才不情願地放我們進去。直到我們走進大樓,那個門衛才收回了緊盯著我們的目光。張靜並沒有在辦公室,肖處長告訴我們,那丫頭把自己關進實驗室一整天了。   「要不是看在你們幫了我大忙,我非抽你們一頓不可。」前段日子,在我們的努力下,肖處長的得力干將譚瓊輝無罪釋放,雖然前途黯淡,現在只能回到省廳當一個小科員,但至少免除了牢獄之災,還能保住這份公職。肖處長對我們的態度也好了不少,但抱怨幾句總是少不了的:「你說說,這叫什麼事?再怎麼說,那丫頭也是我們省廳的人,整天花著我們的經費幹著你們的活,像話嗎?」   「以權謀私,確實不應該,我這就跟她好好說說。」老羅嚴肅地說道。   「哎,那倒不用。現在不都講開源節流嘛。」肖處長不懷好意地看著我們,「上邊現在也默許我們可以接一些外邊的工作,只要不違反法律,不影響正常工作,回頭你們把賬付了就行。以後有這活兒,你們可得想著我們點。快去吧,讓那丫頭等急了,連我她都敢罵。」   不等我們說話,肖處長就把我們推出了辦公室。   實驗室裡,張靜正在擺弄一套奇怪的設備。她拿著一根黃紅色的金屬棒,一頭放在酒精燈上灼燒著,金屬棒慢慢變成了黑色,她迅速地把金屬棒變黑的一頭放進了一個燒杯裡,燒杯裡透明的液體響了一聲,一股刺鼻的酒味瀰漫了辦公室。在排風機的幫助下,又瞬間消散,金屬棒一下子又變回了黃紅色。   「看明白了?」張靜抬頭,微笑地看著我們。   「太神奇了,這什麼魔術?」老羅誇張地問。   「魔術?」張靜愣了一下,沒好氣地說道,「化學魔術,咱們上學的時候都做過。哦,你沒做過,你那智商做不了這個。」   「氧化還原?」我迅速反應過來,拿過那根金屬棒看了看,「是銅啊。那燒杯裡的是酒精?」   「對。」張靜點頭,理了理頭髮。   「你叫我們過來,就為了看這個?」老羅不解,「這和案子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了。」張靜笑了一下,「說不定這個發現能幫我們找到真正的兇手。還記得我帶回來的那半瓶白酒吧?」   「你的意思是,那裡面的紅色顆粒,是銅粉?」我恍然大悟,又眉頭緊鎖,「哪兒來的銅粉?」   「加熱後的氧化銅顆粒遇到酒精就會還原出銅來。」張靜一邊翻著卷宗,一邊說,「那屋子裡之前飄浮過大量的氧化銅顆粒。這裡,」她指了指卷宗,「法醫在魏鳳的呼吸道裡發現過不明的顆粒,經過鑒定,就是氧化銅顆粒。   「魏鳳有先天性心臟病,這一點我們已經知道了。」張靜冷笑了一聲,「大量吸入氧化銅顆粒就會誘發心臟病,而心臟病發作會瞬間導致人呼吸衰竭。這樣的死亡徵象和窒息死亡的徵象非常相似,稍不注意,或者受到點誤導就很容易弄混。」   「是不是就意味著,魏鳳死亡的第一現場其實是在房間裡?而在她死後,有人偽造了機械性窒息的死亡徵象?」我微微皺眉,「誰會這麼做?氧化銅顆粒又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小明哥,你知道人造孔雀石的成分嗎?」張靜喝了一口水,看著我。   5   孔雀石是一種含銅的碳酸鹽礦物,產於銅的硫化物礦床氧化帶,常與其他含銅礦物共生。由於顏色酷似孔雀羽毛上斑點的綠色而得名,中國古代也稱之為「綠青」「石綠」或「青琅玕」,自古便被認為是一種吉物,價值高昂。   鹼式碳酸銅[Cu2(OH)2CO3]就是孔雀石的主要成分,人造孔雀石也多以這種成分為主進行合成。   鹼式碳酸銅一旦加熱就會分解出氧化銅顆粒。   「這些,是在爐子裡找到的東西。」張靜拿過一支試管,從爐灰裡夾起幾塊殘渣,放了進去,又滴入了幾滴酒精,用夾子夾著,把試管放到了酒精燈上。   就在我們眼前,那塊殘渣慢慢變成了紅色。   「也是氧化銅?」我一怔,「你的意思是,那塊假的孔雀石其實並沒有被搶走,而是就在這裡?」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不是嗎?」張靜放下試管,熄滅了酒精燈,「魏天明發現假孔雀石已經不能幫他帶來高額利潤,留著也沒什麼用,就順手扔進了爐子裡。孔雀石遇熱分解出了氧化銅顆粒,魏鳳不小心吸入了這些顆粒,導致心臟病突發,無法呼吸讓她抓破了自己的前胸,就那麼死了。」   「為什麼?」老羅陰沉著臉,「魏鳳都已經死了,魏天明為什麼還要來這麼一手?」   「這你就得弄明白魏天明想要的是什麼。」張靜哼了一聲,「那個老頭子,為了補償款,都能偽造鑒定書,用用孫女的屍體,也沒什麼奇怪的。」   「我還是不敢相信。」老羅搖頭。   人們常說,生活比小說還要精采,那是因為每一個作者,縱使洞悉了千般罪惡,卻始終懷有一顆良善之心,總不願相信一個人可以惡到如此程度。   但活生生的人,在面對誘惑的時候,卻並沒有作者們幻想的那麼高尚。   老羅再怎麼不肯相信,然而事實就是那麼殘忍。面對我們提出的證據和質疑,魏天明沒有反駁。   「我就是想給孫子留一套房子,沒想到卻害死了孫女。」魏天明顫巍巍地走到魏鳳的遺像前,換上一炷香,嘆了口氣。   「小鳳的弟弟叫小龍,兩個人就差了二十分鐘。打小,小龍那孩子就調皮,不愛學習,小鳳就懂事得多,學習也好。」魏天明乾枯的手在魏鳳的臉上慢慢摩挲著,「有啥用啊,你學習再好,將來也是嫁出去,給別人生孩子,老魏家,不還是得靠小龍延續香火?」   「所以,你寧可讓你孫女跟著你,幫你給你孫子賺套房子?」張靜冷笑,「孫子是你的血肉,孫女就不是了?我要是你,就好好培養培養孫女,至少,她知道陪著你,照顧你。」   「養女孩兒不就是給家裡賺錢的嗎?活著賺聘禮,死了,也不能浪費吧?」魏天明一皺眉,「我培養她?培養到最後,還不是給別人家養?她會給我們老魏家生孩子嗎?小龍再怎麼不是東西,他將來也是我們老魏家的一家之主!」   「跟你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了。」張靜無奈地搖頭,從包裡找出了一張文件,遞到了魏天明的面前,「魏天明,現在你因涉嫌詐騙罪,侮辱屍體罪,檢察院已經批准了對你的逮捕,請你配合我們的調查。」   L省S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   (2007)S中刑一重字第0005號   公訴機關L省S市人民檢察院。   被告人李保全,男,1974年6月20日出生,漢族,捕前住L省S市。因本案於2007年1月5日被刑事拘留,同月10日被依法逮捕。現羈押於S市第二看守所。   辯護人簡明,系S市傑明律師事務所律師。   辯護人羅傑,系S市傑明律師事務所律師。   L省S市人民檢察院以被告人李保全犯故意殺人罪、搶劫罪,於2007年1月23日以S檢刑訴(2007)3號起訴書,向本院提起公訴。本院於2007年4月5日作出(2007)S中刑一初字第11號刑事判決。李保全提出上訴,L省高級人民法院裁定,撤銷原判,發回重審。本院依法另行組成合議庭,不公開開庭審理了本案。L省S市人民檢察院指派檢察員丁敏、王鴻洲出庭支持公訴,被告人李保全及其辯護人簡明、羅傑到庭參加訴訟。本案現已審理終結。   本院認為:經庭審舉證,質證和認證,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李保全犯故意殺人罪、搶劫罪的客觀方面,如犯罪行為、手段、工具缺乏確實充分的證據予以證實,本案尚存在一些無法排除的矛盾和疑點。因此,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李保全犯故意殺人罪、搶劫罪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指控的事實和罪名不能成立。   根據現有證據,被害人死亡後果無法認定系李保全所為,被害人祖父魏天明有重大作案嫌疑,公訴人可另案起訴。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六十二條(三)項、《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六十四條第一款之規定判決如下:   一、撤銷本院(2007)S中刑一初字第11號刑事判決。   二、原審被告人李保全無罪。   如不服本判決,可於接到判決書的第二日起十日內,通過本院或者直接向L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書面上訴的,應提交上訴狀正本一份、副本六份。   審判長李麗梅   審判員李欣   審判員趙濟偉   二??七年五月九日   書記員潘妍   五一長假剛過,遲來的無罪判決書就送到了律所。   拿著這份判決書,老羅竟激動地留下了淚水:「看到了嗎?老簡,我們贏了,一隻腳都踏進鬼門關的人,就這麼硬生生被我們拉回來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用不著這麼興奮吧?」我平靜地笑了笑。   「你不懂。」老羅一把拉起我,「走,跟哥收代理費去。從今天起,我也能光明正大地跟人說我是羅傑,而不是老羅家那小子了。」   他不由分說地把我塞進了車裡,一踩油門,風馳電掣般向開發公司的大廈駛去。   然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當我們把車在停車場停好的時候,一股淒涼蕭瑟的氣氛就不由分說地包圍了我們。   開發公司早已人去樓空,玻璃門上被人貼上了討債的大字報。   「騙子!」「還我血汗錢!」「還我公道!」「欺詐銷售!」「害人害己!」   看著這些噴在牆上的字,老羅先是愕然,繼而失笑:「至於嗎?就一套房子,犯得上用這招躲債嗎?」   「王明,你他媽給老子出來!」老羅吼了一嗓子,幾步走到門前,抬腳踹到了玻璃門上,「砰」的一聲,玻璃門晃了晃。   「王明,是個爺們兒你就出來給我說清楚,老子不差你這套房,但他媽的事兒你得給我說明白。」老羅撿起一塊石頭,用力砸了上去,「嘩啦」一聲,玻璃碎了一地。   老羅抬腳就要往裡走,我連忙拉住了他。   「算了,老羅。」   「算了?」   老羅猛地回頭,我這才發現,他雙眼血紅,整張臉都扭曲著:「你知不知道這事對我意味著什麼?這是我的希望啊,王八蛋就這麼毀了我!」   他聲嘶力竭地吼道,嗓子都喊破了音,整張臉漲得通紅。   我從沒見過他如此失態,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險些和一個人撞到一起。   那人伸手扶了一下我的肩膀,讓我站穩,便從我的身邊走了過去,幾步走到了老羅的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領子,啪啪兩聲,老羅怔了一下,臉頰迅速腫了起來。   我這才看清,那人竟是張靜。   老羅晃了晃,苦著臉:「靜啊,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這麼倒霉?我就想擺脫他們安排的命運,咋就那麼難?」他咧開嘴,衝我笑了一下,「對不起啊,老簡。」   他抬腳,想走到我這邊,身子一晃,仰天栽倒。   「他沒事吧?」看著躺在後座,雙眼緊閉、牙關緊咬的老羅,我不放心地問道。   「死不了,急火攻心,一口氣沒上來罷了。」張靜聳聳肩,「放心,小明哥,我們倆都死了,他都不帶死的。沒聽說過,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嗎?」   「老羅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他就這麼想跟家裡劃清界限?」   「你一定要知道嗎?」張靜看著我,神情有些糾結。   看著她這副表情,一時間我也有些猶豫,狠了狠心,我還是點了點頭。   「我不能說太多。」張靜嘆了口氣,「你相信小騾子是個好人嗎?」   「信!」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你,老羅,是我最信任的兩個人。」   「那就好。」張靜笑了一下,「這就是他一定要和家裡劃清界限的原因。」   「可他家裡對他……」   「那只不過是父母對孩子罷了。」張靜苦笑。   身後的老羅傳來了一聲呻吟,吐了口濁氣。他睜開了眼睛,慢慢坐起身,抬手揉了揉後腦勺。「靜啊,你咋來了?」他晃了晃頭,問。   「我不來,你就把人這給拆了。」張靜不鹹不淡地說道,「給你指條路,從姑奶奶我這借錢,在這買套房子。」   「還是算了吧。」老羅看了一眼車窗外,幾個義憤填膺的年輕人正砸碎殘存的幾塊玻璃,「開發商都跑了,這項目,肯定要爛尾了。再說,欠你的錢,最後利息比本金都得高。」   「那就不怪我了。」張靜聳聳肩,「總之,我已經決定在這買套房子了。」   這丫頭說到做到,不到一個月,她就真的在這買了一套二手房。   「開發商都跑了,你買這個爛尾樓,有啥意思?你錢多得沒地方花了?」老羅不解。   「你啊,就是政治敏感度太低。」張靜剝了瓣橘子,塞進嘴裡,「這項目是有政府參與的,開發商跑了,政府最後得接盤,不信咱就等著瞧。」   「照你這麼說,政府不都成傻子了?」老羅不屑地撇了撇嘴。   讓我們目瞪口呆的是,僅僅半個月後,真的就像張靜說的那樣,政府宣佈接手這個項目。   「怎麼樣?小騾子,我連婚房都準備好了,也快成高齡產婦了,你連婚房都不用準備,上哪找這好事去?」張靜仰著頭,不無得意地說道。   只是,那時的我們,誰也沒有想到,這套房子最後會落到我的名下。   「小明哥,你可得替我看好這套房子。」就在那一天,在機場,張靜親手把寫著我名字的房產證塞進我的手裡,「哪一天,我們要是回來了,還得靠那裡養老呢。要是我們回不來,」她的神色黯淡了一下,「姑奶奶我這次可能真的不會回來了。小明哥,答應我,除了你,任何人都不能住進那裡。」   傻丫頭,我才不會住進去呢。那可是你和老羅的新房,除了你們,誰也不能住進去,誰也不能,就是我,也不行。 十 動車驚魂   不幸到了一定的程度,要想製造愛也製造不出來了。   ——亞歷山大·克魯格   1   林菲雙手撐住窗戶,費力地把窗推開一條縫,12月的冷風吹得她哆嗦了一下。她收回手,攏到嘴邊,哈了幾口氣,雙手掌心相對,用力搓了搓,同時轉過了身,背對著窗戶,看著老羅那間凌亂的辦公室。   她雙手叉腰,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呼出,發出了拖著長音的「哼」聲。   我把盛著溫水的水盆放到桌子上,抬手擦了擦額頭細密的汗珠,感覺雙腿在不受控制地戰慄著。   「簡大哥,你快歇著吧。」林菲走上前,挽起了袖子。   「不用。」我搖了搖頭,把抹布扔進水盆,浸濕,要拿出來的時候,卻被林菲一把搶了過去。   「你啊,就別給我添亂了,趕緊老實坐著,看我怎麼幹就行了。這種活兒哪是你們男人幹的啊。」林菲嘟著嘴,不滿地說道,「這麼大的人了,一點兒都不會照顧自己,你看看你都什麼樣了!面黃肌瘦,跟難民似的。」   她擰了擰抹布,擠出多餘的水分,利落地展開,一邊麻利地擦著桌子上的灰,一邊不忘數落我。   我確實有點兒累了,胸口又有些隱隱作痛,雖然我就是打了盆水而已,但這個身體,就連這樣簡單的工作都有點兒吃不消了。   我在沙發上坐下,感到有些微的氣喘。額頭的汗被冷風一吹,一股冰涼透體而入。   林菲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丟下抹布,費力地把剛剛打開的窗戶重新關好,又拿起遙控器,調高了空調的溫度,嘟囔道:「別再感冒了,你這身零件,真不知道還有幾處是好用的。」   我笑了一下,費力地抬手指了指腦袋。   林菲「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對,也就是那個中央處理器還能湊合著用了,不過其他的零件都不好用,那玩意兒再厲害有啥用?」   她蹲下身,從老羅的辦公桌底下拽出一個紙箱,一陣灰隨著她的動作騰起。她側著頭,屏著氣,一臉的嫌惡,抬手扇了幾下:「簡大哥,你可真是一點兒都不像處女座,這衛生死角也太多了。」   「有心殺敵,無力回天啊。」我開了個玩笑,卻忍不住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一絲空氣都無法吸入,一張臉瞬間漲得通紅、絳紫,口水不受控制地順著嘴角淌了下來。   林菲連忙走到我身後,虛握拳,用力敲打著我的後背。過了片刻,我擺了擺手,長出了幾口氣,接過她遞上來的紙巾,胡亂地擦了擦嘴角:「我沒事了,讓我躺會兒。」   「你這太嚇人了,換個膽小的,沒準兒死在你前邊。」林菲撇了撇嘴,扶著我在沙發上慢慢躺下。   我緊閉著嘴唇,強忍著噁心把嘴裡泛著腥甜的液體嚥了回去。   一瞬間,我覺得呼吸順暢了不少。   林菲走回到桌子邊,打開了那只紙箱,從裡面拿出了兩雙鞋。   我側頭,默默地看著林菲和那兩雙鞋。   那是一雙黑色的男式皮鞋和一雙粉色的女式尖頭高跟鞋。「男式皮鞋是41碼的,女式高跟鞋是38碼,」我默念道,「我穿的是42碼的鞋,林菲是36碼的腳。」   這兩雙鞋保養得很好,光可鑒人,但林菲還是用一塊干抹布仔仔細細地擦拭了一遍,擦去浮灰,又打開了抽屜,從裡面拿出了兩管鞋油,給這兩雙鞋小心翼翼地上油。   儘管,這兩雙鞋已經很久沒有人穿過了。   上次有人穿上它們還是2013年的事。   其實,對於2009年之後的事,我一直不太願意去回憶。那是一個臨界點,一個我可以承受和我無力承受痛苦的鮮明界限。   我感到胸口的疼又有些加重,抬手揉了揉,痛感似乎減輕了些。   「別上太厚,對鞋不好。」看著林菲擠了三四厘米長的鞋油,我忍不住提醒。   「知道。」林菲白了我一眼。   我笑了一下,說說這事兒吧,快要入土的人了,這些事兒,總要讓人知道,才不至於讓老羅和靜的努力白費。   2013年2月9日,那年的除夕夜。   有一群特殊的人是這樣的日子裡也不會休息的,他們似乎離我們很遠,甚至有時候我們連正眼都懶得看一下。但他們又離我們很近,停工一天,我們的生活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環衛工人、公交司機、航空空乘、警察、軍人以及鐵路員工,很多人的除夕夜只能在工作崗位上度過。   晚8點,從G城駛來的D4607次動車組臥鋪列車在站台工作人員的引導下緩緩駛入了終點站S市北站。車門打開,一個個身材高挑、樣貌靚麗的「動姐」穿著整齊的制服站到了車門邊,面帶甜蜜的微笑送走這一批旅客,送上鐵路部門真誠的祝福:「祝您春節快樂,歡迎下次乘車!」   值班列車長李潔從車頭慢慢走向車尾。這是她的工作,每到一站,她都要這樣巡視一遍,監督乘務員工作的同時,也會解答一些旅客的疑問,還要不時提醒旅客注意腳下,以免發生危險。這樣的工作枯燥,但並不無聊,形形色色的旅客從她的身邊走過,每個人的身上都帶著一個故事。   李潔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她喜歡觀察、揣摩每個人背後的故事。也許只是轉瞬即逝的目光交錯,她已經把這個人看了個透徹。   比如剛剛從她身前走過的女孩兒,她拖著一個碩大的旅行箱,背著一個HelloKitty的書包,耳朵裡塞著耳機。   「爸爸,我下車了,嗯,待會兒見。對了,我給你和媽媽買了魷魚絲,還有你愛抽的煙。」女孩兒興高采烈地說道,努力超越每一個擋在她身前的人。   這是一個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女孩兒,她還沒有那麼大的能力去買貴重的禮物。但她很孝順,歸心似箭。   再比如那個雙手拎著四五個禮品袋的男人。他穿著整齊,神色卻有些緊張,亦步亦趨地跟在一個女孩兒的身後。女孩兒走得很歡快,神情急迫,臉上的笑容暴露了她此刻的愉悅。這是一對歸家的情侶,男的是趁著春節來拜見未來岳父岳母的。   還有那個剛剛走下7號車廂的人。他穿著一雙老式的大頭棉鞋,軍大衣,背上背著碩大的牛仔色行李包。行李包已經用了很久,拉鏈都已經壞了,只能用一條絲巾草草捆住。他一頭花白的短髮,一張古銅色、溝壑縱橫的臉,這讓李潔輕易判斷出,這人是一個在外地務工的農民工。   如果能買到一張普通列車的車票,他絕對不會來坐動車組的臥鋪。   他站在車門邊,伸了個懶腰,伸手在兜裡摸索著,臉上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哦,這人還是個老煙民。動車組列車禁止吸煙,十幾個小時的旅程,他一定憋得不輕,只是忘了自己把煙和打火機放到了什麼地方。   李潔觀察著,分析著,走過了7號車廂,快到8號車廂的時候,她忽然停下了腳步,歪著頭想了想,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她剛剛忽略了什麼。   她回過頭,又看了一眼7號車廂的車門,臉色微微變了變:「李娜,李娜你在嗎?」   她對著對講機說道,從靠近8號車廂的地方上了車。對講機裡傳來嘶嘶的電流聲,卻沒有傳來她期盼的回應。   最後一名乘客走下了車廂,看到李潔,他禮貌地向旁邊讓了讓。李潔微微點頭,走進了車廂。   一個二十歲出頭,穿著白色羽絨服,及膝長靴,梳著披肩發的女孩兒站在衛生間前,一臉的焦慮,不停地拍打著衛生間的門。   李潔認識這個女孩兒。她是這節車廂乘務員李娜的繼女,在G市上班,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回到父親的身邊,有時候,連過年也不會回來。   「雯雯,你……媽媽呢?」說出那個詞,李潔有點不太適應。何雯和李娜只相差了四歲,兩個人站在一起,更像姐妹。   「我不知道啊,好像在這裡。」何雯神色焦急,「我叫了半天了,一點反應都沒有。李姨,你快看看。」   李潔走到洗手間邊,眉頭微皺,幾條乳白色半透明的膠狀物將衛生間的門縫填滿,是玻璃膠。   什麼人會幹出這麼不道德的事來?   她拿出鑰匙,擰開門鎖,抓住把手,玻璃膠的存在讓她費了點力氣才拽開門。門開的剎那,一股濃煙噴湧而出,嗆得她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一邊抬手摀住口鼻,一邊連連後退,動車組的煙感報警系統迅速啟動,刺耳的嗡鳴讓站台上還未離去的旅客嚇了一跳。   李潔和何雯臉色蒼白,驚恐地看著濃煙繚繞的洗手間,7號車廂的乘務員李娜靠坐在牆壁上,頭側向了一邊,臉色青紫,嘴巴微張,一截舌頭伸到了唇外,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   簡要案情   2013年2月9日,被害人李娜,動車組乘務員,值車G城至S市北站的D4607次列車,晚8時,車至終點站後,未見其出現。值班列車長李潔詢問同車歸家的李娜繼女何雯,得知李娜可能在洗手間內,但對呼叫無回應,同時發現洗手間門被人用玻璃膠封堵縫隙。李潔用隨身鑰匙打開門,發現衛生間內佈滿煙霧,李娜靠坐於衛生間角落,已死亡。   現場勘驗情況   2013年2月9日20時30分現場勘驗情況:D4607次列車7號車廂靠近8號車廂的洗手間內發現女性屍體一具,呈靠坐狀,經辨認,為該次列車7、8號車廂乘務員李娜。   現場有濃重煙味,車頂煙感報警器被玻璃膠包裹,失去作用。衛生間門縫隙被玻璃膠從外側封死。   現場發現一次性打火機一個,空香煙盒一枚,紅梅牌,煙蒂8枚,上有指紋、唾液等殘留,具鑒定價值。   現場發現嫌疑人足跡數枚,因承載客體不理想,不具備鑒定價值。   屍體檢驗情況   女性,24歲,屍長167厘米,屍重45千克,無生育史,遇害時著動車組乘務員制服。   屍體手腕有明顯約束傷,推測遇害前曾被人捆綁,束縛工具疑似絲巾類。無外傷。無性侵痕跡。查有哮喘病史。   死亡原因   推斷濃煙引發被害人哮喘病發作,未得到及時救治死亡。   死亡時間   被害人繼女何雯回憶,7時30分,列車過上一站D市南站後,被害人李娜稱有些累,要休息一下,要何雯在列車到S市北站前十分鐘叫她。7時35分,李娜回到列車員休息席,7時50分,何雯前往列車員休息席尋找,未見李娜。結合被害人胃內容物消化情況,推斷死亡時間為當日晚7時40分至7時50分之間。   物證分析   一次性打火機(1號物證)上提取到拇指、食指、中指及無名指指紋;香煙盒(2號物證)上提取到指紋;煙蒂(3號物證)上提取到嫌疑人唾液,已經進行DNA圖譜測繪。   相關人詢問情況1   李潔,D4607次列車值班列車長,晚7時28分,列車經停D市南站,被害人曾正常值車。晚8時,列車抵達終點站S市北站,被害人未出現,詢問與被害人同車的何雯得知,被害人可能將自己反鎖於衛生間內。李潔打開衛生間門,發現異常。   何雯,被害人繼女,與繼母同車抵達S市,欲至其生父家過春節。晚7時30分,列車駛離D市南站,被害人曾對何雯交代身體不舒服,要休息一下,讓何雯在列車抵達終點站前提醒她,便回到乘務員席位休息;晚7時50分,何雯抵達乘務員休息席,未見被害人;晚8時,列車進站,被害人未出現,何雯發現衛生間門緊閉,提示燈顯示有人使用,上前叫門,未見回應;晚8時05分,列車長李潔抵達車廂,詢問後打開衛生間門,發現被害人。   犯罪嫌疑人刻畫   犯罪嫌疑人在現場留下大量物證,說明其不具備基本的反偵查經驗;犯罪嫌疑人對被害人李娜進行了約束,未進行其他傷害,其動機不像是故意謀殺。結合其對煙感報警器進行了破壞,很有可能犯罪嫌疑人利用衛生間吸煙時被被害人發現,害怕處罰,嫌疑人將被害人囚禁於洗手間內,意外誘發了被害人哮喘病致其死亡。   嫌疑人使用玻璃膠破壞煙感報警器,封鎖衛生間車門,有一定技術水平,推斷是擁有相關職業技能的務工人員,且是老煙民。   嫌疑人所用工具非列車上的常備物資,應是其隨身攜帶。   綜上,嫌疑人應是攜帶有玻璃膠及膠槍的務工人員,穿著邋遢,可能攜帶有大量行李。   調查進展1   被害人負責7、8號車廂的運營管理,D4607次列車7號車廂為軟臥車廂,設10個包廂40個舖位,當日滿員運行;8號車廂為餐車席,除途中提供餐飲外,未載客運行。   其中7號車廂8號包間32號舖位乘客有重大作案嫌疑。   該舖位乘客黃德軍,五十四歲,原籍H市,G城務工農民工,其指紋與遺留在物證上的指紋可進行同一認定;DNA與遺留在物證上的DNA匹配。   在黃德軍行李內發現絲巾一條,疑為束縛工具;經黃德軍辨認,一次性打火機及紅梅牌香煙均是其所有。   同時,在黃德軍的腰間發現其捆綁有礦泉水瓶兩隻,內含刺激性氣味液體,可燃,經鑒定為汽油。   2   你們肯定知道,這個黃德軍是無罪的,要不然我寫的這個東西就名不副實了。這是讀故事的好處,從結構上就能判斷出第一個出現的嫌疑人是不是真正的兇手。但是作為參與者的我們,在那個時候可是不知道這些的,接受這個案子的委託後,我們只能按部就班地展開調查。   然而警方的調查結論讓我對這個案子並不抱有太大的希望,而且,那個時候,我對任何案子都提不起興致來。   《2012》是一部世界末日的災難片,異常的太陽活動讓地幔發生異變,地殼結構劇烈變化,火山噴發,濃煙遮日,洪水肆虐,人類文明、地表生態面臨著消亡的境況,四艘僅能容納幾萬人的方舟成了人們最後的希望……   世界末日沒來,我們的末日卻不期而至。   2013年1月初,老羅的家裡突然毫無預兆地要求進行股權變更,將名下全部股份無償轉讓到我的名下,並趁我出差的時候,盜取了我的公章、法人章,完成了股權轉讓手續。當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已經成了律所唯一的股東。   這也意味著老羅和他家裡不會再參與律所的經營管理。   「對不起,我有必須這樣做的理由。」面對我的質問,老羅只是苦笑,並沒有正面回答。   也是從那一天起,他再也沒有離開過律所,吃住都在辦公室,但是他的那堆玩具卻再沒見他玩過。他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整日憂心忡忡,煙不離手。   與此同時,張靜突然搬進了律所,吃住同樣都在辦公室裡,甚至和廳裡請了長假。對律所的業務,她不聞不問,但除了上廁所,她幾乎不離老羅的身邊。就算上廁所,如果老羅一分鐘內沒出來,她就會上前叫門,如果老羅沒有回應,她的架勢,隨時準備破門而入。   她甚至收繳了老羅的車鑰匙,禁止他再開車。   我就是再笨也知道,老羅的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們是不是兄弟?」一個月後,我再也無法忍受老羅的沉默,站在老羅面前,我雙手撐在牆上,擋住了他離開的路,凝重地看著他,「有什麼事不能和我說?」   「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老羅傴僂著身子,苦笑了一下,渾身無力地靠在牆上。   短短一個月,他的臉頰明顯瘦削了下來,眼窩深陷,雙眼佈滿了血絲,凌亂的胡楂和凌亂的頭髮讓他看起來憔悴不堪。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幾天沒有換過,原本潔白的衣領此時佈滿了污漬,渾身散發著一股混合著煙味和汗臭的嗆人味道。   他抽出一支煙,點燃,這是他在四個小時內的第三包煙。他的另一隻手裡還夾著一支剛抽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煙。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別他媽抽了!」我一把搶下他的煙,拽著他的領子,把他拉到了洗手間的鏡子前,「你到底怎麼了?你看看你現在還有個人樣嗎?」   「小明哥,」張靜上前了幾步,抿了抿嘴唇,「有些事,你不知道的好。」   「憑什麼?!」怒火淹沒了我,我無法遏制地嘶吼道,「我們是最好的兄弟,我們一手開創了這個局面,我最困難的時候你們攙著我走過來。眼看著我們一天比一天更好,這王八蛋說撤就撤了,你問問他什麼意思!到摘果子的日子滾蛋了,好東西都給我了?不要了?拿我當他媽的什麼人?乞丐?小丑?沒人幫我就活不了了?我他媽的就那麼讓你們瞧不起?」   我聲嘶力竭的吼聲讓張靜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踉蹌的她差點兒摔倒,扶著牆壁才讓自己站穩。   「對不起啊。」我咧嘴笑了一下,抬手抹了一把臉,擦掉眼淚,把搶來的那根煙塞進嘴裡,伸手從老羅的口袋裡搶過了火機,點燃,吸了一口,辛辣的煙味嗆得我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涕淚橫流。   「我們是兄弟啊,我們一起走了這麼多年,一直都是你們幫我,不管我幹什麼,你們都沒反對過。我知道,」我靠著牆,在老羅的身邊坐下,「就這個律所,名義上是我的,可是沒有你們,這個律所什麼都不是,我簡明現在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混日子。現在老羅出了事,你們卻瞞著我,還想著一腳把我踢開,你們他媽的還是人嗎?啊?!我想幫兄弟做點事,就那麼難嗎?」   「小明哥,」張靜在我面前蹲下,遞給我一張面巾紙,嘆了口氣,「你幫不了,就連我也幫不了。我們能做的,就是陪著小騾子,別讓他幹傻事。」   「讓我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總行吧?啊?兄弟之間有什麼可隱瞞的?有什麼困難是大家齊心協力過不去的?」   「小明哥……」張靜看了一眼雙手撐在洗手台上,對著鏡子低著頭的老羅,欲言又止。   「告訴他吧,瞞不住的。」老羅苦笑了一下,嘶啞著說道。   「那,好吧。」張靜嘆了口氣。   就在老羅的家裡完成股權轉讓的一周後,2013年1月15日,一隊警察突然闖入了老羅的家中,對他的父親進行了秘密抓捕,罪名是涉嫌黑社會組織犯罪。1月20日,檢察院正式簽發了批捕令。而在此前的2012年12月20日,羅副檢察長突然被停職接受組織調查,理由是涉嫌瀆職。12月30日,檢察院做出不起訴決定,但停止羅副檢察長一切工作職務。   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風光一時的羅家五虎抓的抓,逃的逃,分崩離析,所有財產被凍結。   而所有的這一切,我竟然毫不知情。   我仰著頭,怔怔地看著老羅,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是出身於這樣一個家庭。難怪,他那麼抗拒和家裡的往來,難怪,他絕口不提自己的身世。   這一刻,發生在他身上所有無法解釋的事情全都能解釋得清了。他為什麼認識那麼多的地痞流氓,為什麼那些人見到他都是一臉的諂媚;為什麼他會被過繼給羅副檢察長,那是他的生父早就給他設計好的生路。只是可惜,羅副檢察長連保住自己都那麼難。   「你們瞞得我好苦。」我冷笑一聲,沉下臉,「你做過嗎?」   「你覺得呢?」老羅笑了一下。   「小明哥,小騾子他……」   「你做過嗎?」我打斷了張靜的話,厲聲道。   「很小的時候,少不更事。」老羅嘆了口氣,咬了咬牙,「算了,我還是走吧。」   「你往哪兒走?!」我蹣跚著爬起來,抓著老羅的領子,低頭俯視著他。   「這是最好的辦法,不是嗎?」老羅沒有掙扎,他聲音沙啞,語調平靜,每一個字卻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真相總是很殘忍的,所以我早說過,不要問,不要知道,只要按我說的去做去接受就好。你知道我不會害你,這就足夠了。我花了那麼多的心思和精力才讓你走出自卑,才讓你有了今天,我不想讓你再回去。終有一天你會知道,我今天所做的一切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他仰起頭,嘴角微微挑起,挑釁似的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道:「我離開是最好的選擇。我留下,只會給律所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你知道我惹過的都是什麼人。」   「放你媽的屁!」我惡狠狠地罵道,「你羅傑是什麼人,這麼多年我看得清楚,你不過是想做個好人。我不管股權是誰的,這個律所是你的,這裡的一切你都可以隨便調用。我今天把話放到這,你小子要是再敢瞞我什麼事,再打算自己解決那些麻煩,敢做傻事,我他媽的第一個撂挑子不幹。就算你死了,我也把你挫骨揚灰!叔叔的案子,老子免費接,拼了這條命,也要救他出來。」   老羅的身子僵了一下,手慢慢抬起,忽然用力抱住了我,身子微微戰慄。獨自承受著莫大壓力的他在這一刻終於徹底釋放了出來。   「王八蛋,我怎麼認識了你這麼一個兄弟!」他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小明哥,你放心,還有我呢,別忘了小騾子還有一年的薪水在我那存著呢,至少,暫時死不了。」張靜強顏歡笑,撥弄了一下右臉頰的劉海兒,「小明哥你現在應該操心的是我們倆的婚禮,你得趕快去訂酒店了。」   我訝異地看了一眼張靜:「可以,你說個日子,訂不到酒店,咱們就自己開個酒店。」   「越快越好!」張靜說。   「不行!」老羅突然站直了身子,看著張靜,「我不會和你結婚,以前不行,現在更不行,會毀了你的。」   「沒有你說話的份。」張靜吼了一聲,「幹完眼前的正事,咱們就結婚,老娘房子都準備好了,你敢不從,老娘就狗皮膏藥一樣黏著你。」   她輕嘆了一口氣:「我始終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它只會判罰有罪的人有罪,無罪的人並不會因此受到牽連。錯的是伯父伯母,我們要做的就是盡可能讓他們少受痛苦,盡可能去彌補他們犯下的過錯,這是作為子女的孝道。」   「但我們沒有理由因他們的過錯而接受懲罰。」張靜的臉變得凝重,「超脫於法律之外,將任何懲罰,哪怕僅僅是敵視和侮辱加諸無辜的人身上,都是不道德的。我們的婚事,不僅僅是我的執念,更是要告訴所有人,一個人犯了罪,不代表他的家人也必然就是罪犯,不代表他的家人就要被歧視,他的家人有在這個社會正常生活的權利。你還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張靜玩味地笑了一下,遞給我一個檔案袋,「小明哥,你接下來要做的,是這個案子。」   我下意識地接住,看了一眼封皮,看著張靜,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要接羅叔的案子。」   「我們沒機會。」張靜搖頭,「那個案子唯一的希望,就是小騾子多弄點錢,補上虧空。你們還不明白,伯父之所以把所有的股份轉讓給你,就是想給小騾子留最後一條路。你們現在能做的就是多接案子,多掙錢,多替伯父補償那些受害人,爭取寬大處理。」   相關人詢問情況2   D4607次列車長李潔回憶,2月7日,黃德軍曾與李娜發生爭吵,當天黃德軍無票進站,試圖進入被害人李娜值班的車廂,被李娜制止,黃德軍曾跪地哀求,李娜不為所動;2月9日,黃德軍持票上車。   車到終點站的時候,李潔曾和黃德軍在站台上擦肩而過。那時候,他一點也不像一個剛剛殺過人的人,只顧著滿足自己的煙癮。   黃德軍供述,2月8日,其獨子要定親,他必須趕回,但他未能買到2月7日的車票,混進站台後,嘗試無票乘車,被乘務員制止,致使其未能及時歸家,獨子親事告吹,獨子辱罵他「老不死的,別回來了」;2月9日,他從黃牛手中購得動車組臥鋪票一張,乘車歸家。   黃德軍工友李良玉回憶,2月7日,黃德軍未能順利歸家後,回到工人宿舍,曾說對這個社會很失望。他們辛辛苦苦建好的鐵路,自己卻無權享受,有錢的有權的都該死,狗仗人勢的人更該死。   黃德軍供述,自己絕沒有殺人,封堵衛生間煙感報警器是因為他是老煙民,十幾個小時不吸煙相當於要了他的命。他知道動車組的規矩,因此用玻璃膠破壞煙感報警器,隔一段時間就進衛生間過過煙癮。除在上車時與被害人有過接觸外,全程未與被害人有過交流,更未曾綁架被害人。   調查進展2   黃德軍家位於S市北460公里的H市,但其使用的車票是G城至S市的車票,並非其本人購買,S市至H市的車票為其本人購買,有極大可能是策劃好的作案。   黃德軍所攜帶的物品中發現汽油兩瓶,其辯解是家用。經查,其家中有摩托車一輛,但兩礦泉水瓶的汽油並無實際幫助。綜合其工友的回憶,此前與被害人的糾紛,以及其所攜帶的方式是將汽油瓶捆綁於腰間逃避安檢,有充分理由懷疑黃德軍有報復社會的動機。   黃德軍堅稱未曾殺害被害人,但其封堵煙感報警器後又用玻璃膠封堵了衛生間門,有意將被害人置於危險境地,其辯解不能成立。   黃德軍殺人後,並未有任何愧疚,反而異常冷靜,疑似反社會人格,潛在危險極大。   黃德軍故意殺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動機充分,事實清楚,證據確鑿。   3   「打起精神來,現在你們家只能靠你了。」   第二看守所門前,張靜忽然對著老羅的後背重重地砸了一拳,老羅趔趄了一下,險些摔倒。   「彎腰駝背的,像什麼樣?」張靜板著臉,呵斥道。   老羅回頭,咧嘴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嗯」了一聲,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腰板,可沒過幾秒鐘,便又漸漸塌了下去。   張靜看了我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走吧。」我走上前,用力拍了拍老羅的肩膀,先走進了看守所。   黃德軍在我們的對面坐著,臉上毫無表情。他看向我們,但仔細看過去就會發現,他眼神渙散,目光並沒有焦點。   「問啊。」張靜用肩膀撞了一下低著頭的老羅,低聲道。   「什麼?」老羅受驚般抬起頭,一臉的茫然。   他看了看對面木然坐著的黃德軍,拍了拍額頭,似乎終於想起自己來這裡的目的。他雙手抹了一把臉,連續做了幾次深呼吸,才問道:「黃德軍?我叫羅傑,是你的委託辯護人,現在有幾個問題,需要你如實回答我。2月9日晚7點40分到晚7點50分這段時間,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車廂裡,睡著了。」   「有人能給你證明嗎?」老羅埋頭在筆記本上記錄著,頭也不抬地問。   「我不知道,我醒的時候,他們都走了。」   「2月7號,你和被害人李娜發生過衝突,對嗎?」   「對,她不讓我上車,我著急回家,就吵了起來。」   「你恨她,對嗎?你說過要殺了她。」   「對,我恨她,她該死,因為她,我兒子三十多了還打光棍。」   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黃德軍在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的聲調也是一平到底,沒有任何抑揚頓挫。甚至,在說到「恨」這件事的時候,也像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我感受不到他有任何情緒上的波動。   毫無生氣,坐以待斃。我明白了,眼前的他就是這樣一副等死的狀態。   「所以,你殺了她?」老羅抬頭,看著黃德軍,「你是怎麼做的?」   「你真的殺了李娜嗎?」不等黃德軍回答,我就插話問道。   「我……」黃德軍的嘴唇動了動,眼睛裡多了些異樣的神采,那是哀求和期盼。   「作為你的辯護人,我有義務提醒你,在法庭判決前,任何人不得說你是兇手。法庭判決依據的是已查明的事實,並不會將一個有罪的人說成是無罪的,同樣,也不會把一個無罪的人說成是有罪的。正義可能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而我們的工作就是協助法庭查明事實。所以,」我深吸了一口氣,「真的是你殺了李娜嗎?」   「沒有,我沒有!」黃德軍突然咧開嘴,豆大的淚珠滾滾而落,他抬手摀住臉,大哭出聲,「我沒殺過任何人。」含混不清的聲音從他的指縫間傳了出來。   「所以,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等黃德軍的情緒平靜了下來,我問道,「衛生間裡發現了大量帶有你的指紋和唾液的煙蒂,還有打火機,紅梅香煙盒。」   「我不敢睡覺。」黃德軍一手捂著嘴,抽嚥了一下,才說,「我呼嚕聲太響,他們肯定不願意。和我這樣的人一個車廂,他們就挺不樂意了,要是我再吵到他們,他們肯定要找列車員的麻煩。那不是她的毛病,都怪我。」   他深吸了一口氣:「可是我太睏了,沒辦法,實在熬不住的時候,我就躲到廁所去抽支煙,解解乏。」   我怔怔地看著黃德軍。是經受過怎樣的輕視和白眼,才會讓他有這樣的自卑感,就連正常花錢坐車都要擔心會不會給別人帶來麻煩?   「衛生間的煙感報警器,是你破壞的?」我百味雜陳地嘆了口氣,問。   黃德軍點頭:「我聽人說,要是那個東西報警,火車會緊急停車,會惹大麻煩的,就用玻璃膠給封上了。」   「你一共抽了多少支煙?平均多久抽一支?」   「大概八九根吧,記不太清了,最後一次去抽煙的時候,好像還剩下小半盒。」黃德軍想了一下,說,「不敢多抽,怕被人發現,大概一兩個小時一根吧。」   「你最後一次抽煙是什麼時候?」   「7點左右吧。」黃德軍向後靠坐在椅子裡,「我算了一下,一根煙,差不多得一個小時,煙才能全散盡。8點左右車就到站了,這中間再抽煙,就給人惹麻煩了。」   「最後一次抽完煙,你幹什麼了?」   「忍不住睡著了。」黃德軍無奈地笑了一下,「太累了,快到站的時候才醒,我那節車廂的人都走了。」   「那大概是什麼時候?」   「7點50多,快8點了吧。實在記不清了,就記得快到站了,外面燈光很亮。」黃德軍苦笑。   我看了一眼張靜,她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說,即便黃德軍說的都是真的,但我們並沒有證據能夠證明這些。   而這些證據,恰恰又是最難找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個月,原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一群人,會記得在那個萬家團圓的夜晚,身邊的人都做過些什麼嗎?   「不管他們記不記得,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張靜側頭看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景物,一手攏起了額前的劉海兒,怔了一下,快速地放下手,小心地整理了一下頭髮,將右半邊臉遮擋得嚴嚴實實,「黃德軍當時在8號臥鋪包間,能觀察到他活動的除了他自己包間裡的人,就是9、10號臥鋪包間的人,一共11個,我已經聯繫上了。到那邊之後,不管用什麼辦法,都要讓他們想起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還有12個小時,先睡一會兒吧。」我看了一眼表,替睡在下鋪的老羅蓋好被子,向張靜說道。   張靜「嗯」了一聲,脫掉粉色的尖頭高跟鞋,卻並沒有躺下,而是靠在窗邊,雙膝蜷縮在胸前:「小明哥,你說,我們能贏嗎?小騾子……」   我突然覺得很憋悶,站起身,走到老羅身邊,從他的口袋裡翻出了煙和打火機,卻鬱悶地想起,動車組禁止吸煙。   「我出去走走。」我說著,拉開了臥鋪包間的門,停了一下,回過頭,看著張靜,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們一定能贏!老羅一定不會有事!」   張靜抬起頭,怔怔地看著我,莞爾一笑:「我睡了。」   她說著,鑽進了被子裡,側過身,面向著牆,小心地不讓右側的臉頰露出來,閉上了眼睛。   胸口突然無比的疼,待在這個地方,讓我連喘口氣都無比費勁,我關上包間門,逃一般的跑到了車廂的連接處,雙手撐著車門,劇烈地喘息著。   能贏嗎?   這是我們離開看守所的時候我就在想的問題。   我可以質疑黃德軍之所以選擇乘車抵達S市,是因為他沒能買到直達H市的車票,他已經買好了S市至H市的車票,就在當天夜裡的9點鐘;我可以質疑發現被害人時衛生間門處於反鎖狀態,被害人的鑰匙並沒有遺失,黃德軍不具備反鎖車門的能力;我可以質疑黃德軍既然已經準備要殺人,為什麼不清理自己留下的痕跡,反而留下了諸多證據指向他就是兇手;我可以質疑兇手殺人利用的就是被害人患有哮喘病這一點。黃德軍初次與李娜相識是在2月7日,公訴人指控他在2月9日殺害了被害人,短短兩天時間裡,他不可能將被害人患有哮喘病這種事調查得如此清楚,他最多是過失致人死亡。   但我怎麼解釋他攜帶汽油乘車?他曾經對工友說過的那些話足以證實他有報復社會的想法。   我更知道,對於我的疑問,公訴人有充足的理由在等著我。黃德軍既然願意花高價買到S市的黃牛票,為什麼不直接買到H市的黃牛票?他之所以要乘坐這趟列車,就是要報復被害人李娜,兩趟列車之間相隔只有一個小時,黃德軍早已算好了時間;黃德軍務工的地方就在鐵路,作為鐵路的建築者,他有太多的機會拿到鑰匙;李娜患有哮喘病並不是秘密,她甚至隨身攜帶著治療哮喘病的急救藥,但現在藥物丟失,有充足理由可以懷疑,黃德軍在執行計劃的時候發現了這一點,臨時改變了計劃。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麼被害人李娜有被束縛的痕跡,被發現時卻不見束縛工具。   黃德軍原本是打算困住李娜,利用汽油製造更大混亂,但發現可以利用李娜患有哮喘病殺人之後,他便放棄了。   至於那些煙蒂、煙盒和打火機留在現場,可以解釋為他在佈置好現場後才發現李娜患有哮喘病,此時撤走這些工具,謀殺李娜的計劃就會失敗,只能冒險留下。   一個小時後,他就會乘上S市往H市的高鐵,他乘坐D4607用的車票並不是他本人,警察怎麼會找到他?   要不是李潔曾和他擦身而過,對他印象深刻,也許此時的他早就在家裡逍遙快活了。   我雙手握拳,狠狠地砸在車門上,能贏嗎?能贏嗎?能贏嗎?   「那位同志,」身後傳來了一個嚴厲的聲音,我回頭,就看到列車員冷著臉,看著我,「請不要倚靠車門,以免發生危險!列車馬上就要進站,停車時間一分鐘,如果您不下車的話,麻煩您回到舖位,不要影響其他旅客。」   4   證人證言   證人:李××,男,漢族,1970年3月12日生,G市大學教師,住G市寬城區甘家口6號樓302號。身份證號:××××××19700312××××   聯繫方式:139010×××××   證言內容:   2013年2月9日,我乘坐D4607次列車歸家探親,坐7號車廂8號包間29號鋪。黃德軍與我同包間,坐32號鋪。自上車始,大約每隔兩小時,他離開包間一次,一共出去了六七次,他說去洗手間,不過每次回來後,他身上都有煙味兒,我懷疑他去吸煙了。   晚上7點40左右,我收拾行李準備下車,黃德軍那時候靠著窗睡著了,大概7點45左右,我到門邊等候下車。   7點半到8點這段期間,我沒有印象他曾離開過包間。   證人:(簽名)   2013年4月10日   證人證言   證人:張××,女,漢族,1988年6月24日生,G市中醫院護士,住G市中醫院宿舍。身份證號:××××××19880624××××   聯繫方式:159040×××××   證言內容:   2013年2月9日,我乘坐D4607次列車歸家探親,坐7號車廂9號包間36號鋪。黃德軍在隔壁的8號包間。   對不尋常的人,我有看表觀察的習慣,開車後大概每隔兩個小時,黃德軍就離開包間,去洗手間一趟。每次去的時候都很急迫,回來的時候一臉舒爽,我覺得他可能腎不太好。   我在D市南站下的車,7點半之後的事我不太清楚,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6點50左右,他去了一趟洗手間。   證人:(簽名)   2013年4月10日   證人證言   證人:李××,女,漢族,1985年7月27日生,G市旅行社導遊,住G市南城區南城街道6號樓502號。身份證號:××××××19850727××××   聯繫方式:137059×××××   證言內容:   2013年2月9日,我帶團乘坐D4607次列車,坐7號車廂10號包間40號鋪。   黃德軍去了幾次衛生間記不太清了,反正挺頻繁的。我見到他在衛生間抽煙,提醒他這樣會挨罰,他說煙感報警器就是個擺設,煙霧不太濃就沒事,他還問我抽不抽煙,煙頭丟到馬桶裡能沖走。   我記得是紅梅牌的煙,剛拆開,大概就抽了一兩支的樣兒。   我最後一次見他去洗手間是晚上6點多,不到7點,他跟我說是最後一根,又問我要不要來一支,當時那包煙還剩半包左右。   7點半之後,我要組織遊客準備下車,沒太注意,不過印象裡7點半之後他沒去過洗手間。   證人:(簽名)   2013年4月10日   證人證言   證人:何雯,女,漢族,1988年5月15日生,G市某廣告公司職員,住G市瑤海區瑤海街道4號樓301號。身份證號:××××××19880515××××   聯繫方式:135019×××××   證言內容:   李娜是我繼母,兩年前我父親和母親離婚,娶了李娜。我和我媽一起生活。   她和我關係還算可以,年齡比較相近,對我也還算不錯,不過我不太願意和他們住在一起,畢竟我父親拋棄了我媽媽嘛,雖然他一直挺寵我的。   我在這邊的工作住處都是我繼母幫我聯繫的,哦,這房子,是她跟我父親結婚前買的,現在也留給我了。有時候她值車到這邊,也會過來幫我收拾收拾,不過那得趁我媽不在的時候。   她們倆不怎麼願意見面,挺尷尬的。   我一般一年回家一次,就是過年的時候,就算不去看我爸爸,也還有爺爺奶奶要去看。每次回去,都是我小媽幫我買票,都是安排在她那節車廂,她說這樣我們能聊聊天,增進一下感情。   我覺得,黃德軍一定是兇手,那天小媽一看見他,就說太嚇人了。我不明白啥意思,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小媽前兩天拒絕他無票乘車,聽說他還給我小媽下跪來著。   我覺得這沒什麼吧?我小媽也有工作職責啊。   我注意觀察了一下,每次黃德軍路過我小媽面前的時候,都像要吃了她一樣。   我沒親眼看到他殺人,7點半的時候,小媽說去休息一下,讓我到站前叫她,7點50左右,我去列車員休息席找她,沒找到。不過,7點40多的時候,我看到黃德軍手裡拿著膠槍回了舖位。   證人:(簽名)   2013年4月10日   ……   我咬了一口已經冰涼的漢堡,就著加了冰塊的可樂咽進肚子裡,忍不住齜牙咧嘴一番,看過這幾個目擊者提供的證詞,愁眉不展。   儘管措辭用語不同,但他們表達的意思卻基本一樣。D4607次列車從G市開出後,每隔兩個小時,黃德軍就會去洗手間抽一支煙。最後一次見他去抽煙是晚上差一點兒到7點的時候,7點半之後,沒有人注意到他再去洗手間。   但沒有人注意不代表他沒有去,更不代表他沒有趁機殺人。   李姓導遊第一次見到黃德軍去抽煙,他打開的是一包新的紅梅牌香煙,大概只抽了兩支。從G市到S市北站,D4607次列車共耗時14小時32分,也就是說,黃德軍大概一共吸了七八支煙,那包煙剩10支左右。警方在現場發現的煙蒂數量是8枚,兩支煙的數量誤差可以忽略不計,似乎更能證明,在最後一刻,為了讓煙霧充盈衛生間,誘發李娜的哮喘發作,黃德軍一口氣將剩餘的煙全部點燃。   尤其何雯的證言,更證明黃德軍有可能利用玻璃膠封堵了衛生間的門,結合黃德軍承認自己用玻璃膠破壞了衛生間的煙感報警器,這個推論合情合理。   「怎麼樣?能有幫助嗎?」張靜從洗手間裡出來,甩著手上的水珠,在我面前坐下。   我搖了搖頭,抓過煙盒,抽出一支:「無法證明黃德軍沒有作案,相反能夠推論兇手就是他。」   「證明一個人無罪可比證明一個人有罪難多了。」張靜笑了一下,「怪不得大家盯住一個嫌疑人就玩了命地去找他作案的證據,從來不想去找找他沒有作案的證據。」   「對不起,先生,餐廳內禁止吸煙。」服務生走到我身邊,提醒道。   我站起身,走向門邊,迎著風,按了幾下打火機。濕熱的天氣讓打火機也不太適應,幾次之後,才成功點燃了煙。我深吸了一口,讓煙在肺葉裡瀰漫,頭暈乎乎的,思維似乎也活躍了起來,好像我們應該換一個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可到底應該是哪個角度呢?   「小明哥,你要吃點什麼嗎?」張靜喊道。   「不了,你給老羅帶點吧。」我回頭,「對了,老羅怎麼樣了?把他一個人留在酒店,不會出事吧?」   「你放心,他出不了事。」張靜對服務員說了幾句,掏出錢包,數出幾張票子,付了錢,才應道,「我走的時候,他還在睡呢。這小王八蛋,」她忽然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咱們倆在這兒跑前跑後累個半死,他倒是逍遙快活,等這事完了,看我怎麼收拾他。」   「算了吧。」我食指輕巧地一彈,把煙蒂彈向了車水馬龍的大路,一輛車飛馳而過,將煙蒂捲入了車底,「他能睡得著也好,至少不用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這也是人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他那就是在逃避。」張靜接過服務員送上來的打包好的食物和發票,走到我身邊,「逃避總不是辦法,他必須得學會面對。這個不給你,回去走賬用,你們,能省一分是一分吧。」   「給他點時間,這一次,發生在他身上的變故太大了。」我接過食品袋和發票,「我爸爸走的時候,我跟自己說,簡明啊,你能做的都做了,你給他用了最好的藥,用光了最後一分存款,你做的夠多了,可你鬥不過病魔。我覺得這樣我能舒服點,你猜怎麼著?」我看著身邊行色匆匆的行人,嘆了口氣,「我還是過不了我自己這關,我還是會想,我陪他的時間太少了,年輕的時候,實在太不懂事了,要是我早點幫他分擔家庭的壓力,他也不會得那種病。」   「對老羅來說,這個坎兒沒那麼容易過去。就算我們打贏了官司,賺了足夠的錢,給受害人足夠的賠償,老羅也還會覺得,要是他能早點勸服他爸,結果肯定會不一樣。」   海天賓館,2406房,全賓館唯一一間沒有窗的房間。   我站在門前,抬手剛要敲門,張靜阻止了我:「沒用,他醒了也開不開門。」   她從包裡翻出鑰匙,而不是房卡,插進了鎖孔,扭了幾下,打開門:「你也知道,小騾子,我就怕他想不開。」   「我要真想不開,你覺得堵上我跳樓的路我就沒轍了?」昏暗的房間裡傳來了一個沙啞、譏諷的聲音。   我和張靜循著這個聲音看過去,房間裡沒有開燈,沒有窗,陽光也無法透射進來,昏暗的光線讓我們一時找不到聲音從何而來。   卡噠一聲,黑暗裡閃過了一團火光,大約兩秒鐘之後,火光熄滅,一點星火開始在黑暗裡時明時暗,一股濃重的煙味撲面而來。   老羅就坐在床邊的椅子裡,彎著腰,雙肘撐在腿上,抽著煙,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們:「撞牆,上吊,溺水,在這個破屋子裡,我有一百種方法弄死自己。」   「你選了最痛苦的一種。」張靜進屋,開燈,打開洗手間的排風扇,隨著一陣嗡嗡聲,房間裡的空氣頓時清新了不少,「抽煙抽到尼古丁中毒而死,你也是真有創新意識。」   「怎麼樣?有什麼發現嗎?」老羅沒應話,看著我,目光裡充滿了期盼。   張靜走進衛生間,拿出一條浴巾丟給老羅:「去洗個澡,你都臭了。其他的事,等你洗完澡再說。」   老羅把吸了半截的煙在煙灰缸裡按滅,抓著浴巾站起身,有些搖搖欲墜。他用力晃了晃頭,一屁股坐回到椅子裡:「不行,先給我點吃的,昨天晚上到現在,一口都沒吃呢。」   「知道要吃的了,看來你恢復得不錯。」張靜把從餐廳打包回來的食物丟給老羅,看著他狼吞虎嚥。不到五分鐘,老羅就消滅了兩人份的飯,滿足地打了個飽嗝,走進了洗手間。   衛生間裡傳來了嘩嘩的水聲,張靜卻沉下了臉,滿面愁容:「怎麼辦?」   「實話實說吧。」我嘆了口氣,「不是所有的案子都能打贏,要是那樣,我們就不是律師,而是仲裁者了。」   「話是那麼說,可是小騾子……」張靜搖了搖頭。   「我想過了,我們一直忽略了一個人。」五分鐘後,老羅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衣服,擦著濕漉漉的頭髮,一走出洗手間,就說道,「除了黃德軍,還有一個人是最值得懷疑的。」   「誰?」我和張靜同時看向了他。   老羅抓起茶几上的煙,點了一支,深吸了一口,吐了個煙圈,才說道:「何雯!」   5   「你怎麼會想到她?」我和張靜愕然地看著他,瞪大了眼睛。   「首先,我們都相信黃德軍沒有殺人,對吧?」老羅看著我們,見我和張靜都是一臉不太確定的神情,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強笑了一下,「我們就以這個推斷為前提吧。」   「何雯應該算是第一個發現李娜出事的。」老羅喝了口水,「按照慣例,她應該是第一個被懷疑並排查掉的對象。但是,何雯與李娜是繼女和繼母的關係,關係說不上好,但也說不上到殺人的地步。李娜做她的繼母已經兩年多了,殺人沒必要等到現在。所以警方對她的調查就沒那麼細緻了。」   「但是,」老羅頓了一下,「有一個細節,我們不能忽略,李娜死在洗手間裡,沒有被束縛,她有可能逃脫。死因是濃煙誘發哮喘病發作,這說明什麼?」   老羅神秘地看著我們,等了一下,才說:「兇手知道被害人有哮喘病。全車那麼多人,你們不覺得何雯是最值得懷疑的嗎?」   「她哪來的作案工具?玻璃膠、膠槍,全車人只有黃德軍有,現場8枚煙蒂,上面提取到的都是黃德軍的指紋、唾液,這個你又怎麼解釋?」我反駁道。   「何雯在10號包廂,沒錯吧?是最靠近洗手間的位置。」老羅翻出一個筆記本,翻開到其中的一頁,我驚訝地發現,那上面仔仔細細地畫著車廂的平面圖,「你們出去的時候我畫的。」他笑了一下,指了指10號包廂的位置,「你們注意這裡,我打了幾個電話,問了同包廂的幾個人,一路上,何雯都沒怎麼休息,大部分時間都在和李娜聊天,她們聊天的地方,是10號包廂門前的座椅。」   「啊!」張靜突然叫了一聲,手忙腳亂地從證人證言裡翻出了何雯的那份,「小明哥,你看,何雯說,每次黃德軍看到李娜的時候,目光中都充滿了仇恨。如果何雯和李娜是在包廂裡,她們不可能看到黃德軍……」說到這裡,張靜停了一下,臉色慘白,她看著我,嘴唇動了動,「小明哥,如果她都看到了黃德軍去洗手間抽煙,李娜可能看不到嗎?」   「如果李娜看到了,她一定會制止黃德軍的這種行為。」我嚥了口唾沫,「也就是說,何雯看到了黃德軍去抽煙,但是李娜一定沒看到。何雯說,7點40的時候,她看到黃德軍拿著膠槍回了舖位,其他證人是怎麼說的?」   「這個,」張靜翻出了第一份李XX的證言,「7點半剛過,他準備下車,那時候,黃德軍睡著了,7點45左右,他離開了包間,黃德軍還沒有醒。」   「這不就清楚了?」老羅用力握了一下拳,「何雯無意中發現了黃德軍去洗手間抽煙,她一定還進去察看過,發現他用玻璃膠封堵了煙感報警器,她沒把這件事告訴李娜。晚上7點40左右,黃德軍實在太困,睡過去了,何雯趁機偷了他的膠槍和煙,把李娜騙進了洗手間——這不難,兩個人都是女性,隨便找個幫忙的借口就行。何雯捆住李娜,點燃那些煙,等李娜哮喘病發後,她再拿走束縛工具,用玻璃膠封堵門縫,再送回給黃德軍,接下來,就是等著人們發現了。」   「說得通。」張靜點了點頭,「就是還有幾個小問題:第一,何雯為什麼要這麼做?第二,煙蒂上留下的證據指向的都是黃德軍,她是怎麼做到的?第三,她為什麼要拿走束縛工具?」   「這幾個問題我都想過了。」老羅胸有成竹地挺了挺胸,「煙蒂的問題,我說了,何雯發現了黃德軍在洗手間吸煙,她去察看過,有了謀殺李娜的計劃,她搜集這些煙蒂作為脫罪的證據完全可能。你們別忘了,動車組的洗手間沖水系統和一般列車的不同,是內循環系統,黃德軍把煙蒂扔進馬桶,是沖不走的,警察有發現別的煙蒂嗎?」   「何雯為什麼要帶走作案工具,我想,」老羅抽了一口煙,摩挲著佈滿胡楂的下巴,「那條絲巾一定很有辨識度,或者,對她有重要意義,咱們現在要解決的,就是她的動機。」   「動機嗎?」張靜笑了一下,「你們說,何雯和李娜相差四歲,何雯的父親為什麼會娶李娜?何雯的母親是以一種什麼心情離開家的?」   我抬手示意他們稍等一下,從口袋裡掏出嗡鳴的手機,按下了接聽鍵,皺了皺眉,是檢察院的電話,通知我們兩天後法庭會公開審理這個案子。   「不是還有訴前預審嗎?」我急切地問道。   「訴前預審?」檢察官嘆了口氣,悵然道,「羅副檢察長那套是老皇歷了,新上任的副檢察長已經取消了這項制度。好了,簡律師,不說了,我也是看在羅副檢察長的面子上跟你們打個招呼,你們,好自為之吧。」   「我們只有一天時間了。」掛斷電話,我嚴肅地看著老羅和張靜,「不管能不能查到什麼,明天我們必須回去。」   「去找何雯。」張靜霍地起身。   「不行。」我搖了搖頭,「我們要取得合法有效的證據,必須有兩名以上警察同時在場。報案?」   「來不及了。」張靜擺弄著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肖處,開微信,視頻,我要你監督我取證。」   「那麼麻煩幹嗎?」門外傳來了一個爽朗的聲音,壯實的肖處長推門走了進來。   「肖處,你?」張靜不敢置信地看著肖處長,「你怎麼會在這兒?」   「你為什麼會在這兒,我就為什麼會在這兒。」肖處長笑了一下,「就知道你這個丫頭會惹亂子,你爸爸特意讓我安排人來看著你,但是讓別人來,我實在不放心啊,正好這邊還有點公事需要我處理,這不就親自來了嗎?」他看了一眼老羅,「羅副檢察長讓我告訴你,老羅家的人,沒有一個是跪著求生的。你那幾個逃跑的叔伯,也並不是逃跑,他們都回來了,處理了在海外的資產,把那些錢都帶回來了。」   老羅微微動了動嘴唇:「算他們有良心。」   「走吧,去找你們要的證據,我和靜去,順便去把我的公事辦了。你們兩個,去弄清楚動機吧。」肖處長呵呵笑道。   何雯的生父是鐵路部門的高層管理人員,有著這樣的關係,儘管何雯的生母已經四十多歲,兩年前,卻依然在動車組做著乘務員的工作。但是在離婚後,她的地位卻一落千丈,被迫轉到了另一趟車上,做起了保潔。   離婚後一個月,他就和李娜結了婚。   「能問你個比較私人的問題嗎?」電話裡,我猶豫了一下。   「你問吧。」何雯的父親呼吸粗重,半晌,才說道。   「你當初離婚,是因為李娜嗎?」我問。   「對。」何父重重地說道,「男人啊,總容易在這種事情上犯錯誤。」   「何雯和李娜的關係怎麼樣?」   「看起來還不錯,兩個人年齡相仿,有共同語言。」   真的不錯嗎?我有點懷疑,何雯在證詞裡一直強調這一點,現在想想,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似乎是在努力證明自己沒有殺害李娜的動機。但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在我們希望她證明自己所見到的事情上反覆提到不相關的事,反而證明事實和她說的相反。   「何雯每年只回一次家,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不關心這些事。閨女嘛,長大了,翅膀硬了,也挺好。」何父呵呵一笑,「我聽說,她在那邊經常能見到她媽,大概還對我不滿吧。」   「是你和李娜一起拆散了何雯的幸福,你覺得,她真的不恨李娜嗎?」我咬牙問出了這個問題。   「我不太清楚。為什麼這麼問?」何父警覺道,「小娜的死,和小雯有關?警察不是都抓到兇手了嗎?」   「現在還不確定,我們只是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疑點。」我應付了一句。   「那不可能。」何父斷然說道,「小娜以這樣的身份進入我們家,就已經讓很多人看不慣了,她對小雯的好不是你們能想像的。你們見過把自己買的房子無償贈送給繼女的後媽?小雯沒事就給小娜買禮物,買化妝品,買新衣服,你們見過這樣的繼女?」   「但是,您所看到的一切,恐怕都只是偽裝。」   我用力握緊了電話,看著徐徐打開的房間大門,張靜和肖處長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臉淡然的何雯。她的雙手不自然地放在身前,被一件衣服遮擋著。   一進屋,張靜就倒在了床上,發出了一聲舒服的呻吟。   「成了?」老羅緊張地問道。   「老娘我出馬,哪有失手的時候?」張靜笑了一下,忍不住笑出了聲,最後乾脆捧腹大笑。   「至於嗎?」我後退了幾步,驚恐地看著張靜。   「這是我在最難最難的時候破獲的最不可能破獲的案子,你說呢?」張靜坐起身,嚴肅地看著我,「我們沒有垮,沒有倒下去,在後台都倒光的時候,我們還站著。小明哥,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老羅:「從此以後,這世界上,沒有任何挫折可以打倒我們。」   「人是抓住了,證據呢?都齊了嗎?」老羅看了一眼何雯,急切地問道。   「束縛工具絲巾,是她媽媽當乘務員時候的制服,上面有皮膚殘屑,回去就可以化驗。」肖處長點上一支煙,寵溺地看著張靜,「何雯的羽絨服兜裡有煙灰殘留,回頭可以做同一鑒定。李娜治哮喘的藥也在她家裡找到了。證據確鑿,何雯也認罪了。至於動機,你們問她自己吧。」   老羅仰著頭,微微閉上了眼睛,兩行淚水沿著眼角淌了出來,他顧不上去擦:「再早一點,這樣的日子再早一點來,該多好啊。」   他撲到床上,拽過枕頭蒙住頭,嗚嗚地哭了起來。五分鐘之後,他突然坐起身,看著何雯:「為什麼?」   「她以為自己有多高尚?連房子都送我。」見我們都看著她,何雯撇了撇嘴,走到桌邊,拿起一支煙,點燃,熟練地吸了一口,「不就是怕哪天我爸死了,我跟她搶家產嗎?我在乎那點東西?我在乎的是,要不是因為她,我媽怎麼會淪落到要去給人家打掃衛生,要不是因為她,我媽怎麼會連個家都沒有,還要住在這個爛人的房子裡!   「插足別人婚姻,拆散別人家庭,她算個什麼東西!」何雯不屑地說道,「我就應該早點弄死她,說不定,我媽現在還是車長呢。」   「你閉嘴!」一個嚴厲的聲音傳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突然闖進了房間,她的身後跟著兩個神情尷尬的G城警察。   她走到何雯的面前,抬起手,「啪」的一聲脆響。   何雯捂著臉,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女人,囁嚅道:「媽……」   「別叫我媽,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女人寒著臉,雙目圓睜,「我和你爸離婚,是和平分手,我誰也不怪。我們離婚後,你爸才認識的李娜,我們離婚,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被調去做保潔,那是我自己素質不夠,和李娜有什麼關係?李娜是受我所托才那麼照顧你,你以為不是她,你能有今天?你摸摸良心,她有哪一點對不起你?我從小就教育你,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你看看你都幹了什麼?你做事情之前能不能先問問我!」   「警察同志,你們隨便判,就算死刑,我也就當沒生過這個女兒。」女人轉身,眼中淚光閃現,卻決絕、堅定地說道。   「簡大哥,今年還是訂那班機票嗎?」林菲倒掉了水,擦了擦額頭的汗,呼了口氣。   「哦,嗯?」我隨口應了一聲,笑了一下,「不,幫我訂火車票,我想慢慢繞路過去。」   林菲愣了一下,怔怔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還有問題?」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我忍不住問。   「簡大哥,能帶上我嗎?」林菲看著我,哀求中帶著些許的恐懼,「我有點害怕。」   我起身,走到那兩雙鞋邊,伸出手,撫摸著光滑的鞋面。   那一年,沉浸在喜悅中的我們誰能想到,老羅浴火重生的這一刻,卻是我們分離的倒計時呢!而那個分別卻又是讓人那樣的蝕骨焚心。   何雯歸案後,老羅和張靜並沒有跟我們一起返回S市,一向跳脫的張靜突發奇想,要先和老羅來一次蜜月旅行,她選擇的目的地是梅裡雪山。   老羅對這個提議異常牴觸,但架不住張靜的軟硬兼施,我對這個提議是舉雙手贊成。2009年那件事之後,已經整整四年了,因為臉上那道無法消弭的傷疤,張靜對一切娛樂活動都失去了興趣,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這樣的想法,就算讓我一個人押著何雯回去,我也不會反對。   更何況,張靜之所以要這樣做,更多的還是為了老羅。他太需要一次拋開一切說走就走的旅行了。   然而,我萬萬沒想到,就在我辦理完了黃德軍的無罪釋放手續,前腳剛剛走進律所,後腳一份匿名快遞和一封信就送到了我的案頭。   快遞裡就是這兩雙老羅和張靜穿著去旅行的鞋。   那封信來自張靜的母親,她希望我們能關掉律所,遠離這個城市,遠離張靜。她願意給我們足夠的補償,希望我們能為一個疼愛女兒的母親想想,她不能讓自己唯一的女兒和一個背景不乾淨的人在一起,何況,老羅的家已經跌下了神壇,老羅也失去了所有的庇護,連養活自己都成了問題。   「我離開是最好的選擇,我留下,只會給律所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你知道我惹過的都是什麼人。」   不久前老羅說過的話猶在耳邊。   那一瞬間,我渾身冰涼,手撐著桌子才沒讓自己倒下去。   那時候,我臉上的表情就和現在林菲的表情差不多吧,期盼,懷疑,憂慮,無法置信,手足無措。   可是林菲至少還能面對面和我站著,老羅和張靜……   看著林菲,我笑了一下:「再給我們一次獨處的機會吧,最後一次,明年,明年我一定帶你一起去,我們一起去和過去做個告別。」   (全文完)